第五幕 智薰·夜舞姬(1)
他夜夜光顧這家酒吧。不為笙歌燕舞,只為吧台簾后那一抹沁人心脾的目光。有個女孩總是躲在吧台的帘子后靜默地關注他,只讓他看到自己美麗的眼睛。
被陌生女人關注是件有趣的事情,更何況她很美。他每天裝作若無其事向吧少要一杯酒,品一晚上,心意卻無半點在酒里。在愛情里,每個人既是獵人又是獵物。他是被喚醒柔軟內心的狼,想知道她嘴唇是不是櫻花的味道。
好奇心日勝一日,終於有一天,他借故去吧台里撩開了帘子,這才發現她只是一個擺在角落裡做得很傳神的人偶。原來他愛上的不過是自己的幻覺,美成一場鏡花水月。
那一刻,他聽到了愛情粉身碎骨的聲音。
他為自己的寂寞感到可憐。
不消幾天的工夫,紅人館已經把除久美以外全世界的玩偶都剿滅乾淨。彷彿是一夜之間,世界上所有智商出眾、容貌嬌美的人物紛紛神秘失蹤。
年輕有為、嶄露頭角的政壇新秀;
獲得國際電影大獎的影后;
大學新生萬人迷……
這些曾經被包圍在光芒中心的玩偶們一夜之間從他們的親人、朋友身邊消失得無影無蹤,就連存在過的記憶也在其他人腦海中被抹除。
我們帶著裝滿各色玩偶靈魂的瓶子來到母親的宮殿,我跪在大殿上,雙手撐地,深深地埋下頭。
「母親,您曾說只要消滅掉這個世界上所有的玩偶,就放端木朔月一條生路。現在我們把那些玩偶的靈魂都帶來了,請兌現您的諾言。」
小七他們屏息靜氣地站在我身後,大家都在等待主宰者的答案。
「呵呵……」
高高在上的母親凝神聽我說完后,突然發出嫵媚的笑聲,笑聲回蕩在空落的大殿里讓人毛骨悚然。我和小七面面相覷,不知道她這笑里到底藏著什麼意味。
不知是不是真的有份血脈在作祟,我和母親長得越來越像,兩人都是清冽冷傲的長眉,不屑地上挑,給人孤寂感。瞳孔漆黑不見波瀾,連髮式都同為順直的黑色長發,發瘋地生長,絢爛成一片黑色的海藻披散在肩頭。
唯一不同是氣質。母親離開人間后一掃當年大提琴家的傲氣,現在連骨頭中都酥酥地流淌出幾分嫵媚來。
「是的,我的確是對玩偶這種生物玩膩了,只要你們交上世界上所有玩偶的靈魂,我就赦免端木朔月和花久美,但是……」她話鋒一轉,「但是你們並沒有達到我的要求。」
小七怒從中來。
「什麼叫沒有達到?」他為自己兄弟們這麼多天來的辛苦鳴不平。「皇微製造的藥劑無懈可擊,我們搜遍了世界的每一個角落,把所有的玩偶一一剔除,不管他是政界要人還是影視紅星。我們欠下了這麼多血債,難道你想賴賬?」
「呵呵……」還是那樣嫵媚入骨的笑,彷彿蠍子披著蝴蝶的外衣悄無聲息地蟄了你一口。
我害怕這樣跟記憶里完全不同的母親,讓人毛骨悚然。
「不。」她笑得寓意莫測,「紅人館靈力強大,我當然不會對你們做出爾反爾的事情。但是你們確實沒能找出所有的玩偶,除了花久美還剩下最後一個。」
「不可能!」
「絕對還有,你連一個小小的玩偶都找不到,算什麼紅人館首領?」
「你出爾反爾,算什麼主宰者?」
小七和母親互不相讓,一個聲稱世界上的玩偶早已被全部消滅,另一個則說還有漏網之魚。如果真的還有玩偶沒有被消滅,那麼這個最後的玩偶到底是誰?
兜頭潑來一盆冰水。
原本滿懷希望的心從三萬英尺的高空拋下來,冰冷的體溫讓血液都凝固。我們幾個凝神聽母親的解釋,這才明白事情的來龍去脈。
原來當年我召喚到玩偶師,希望他能造出一個玩偶。
當時的離淵告訴我,早就有一個玩偶已經進入了我的生活,於是我放棄了造玩偶的念頭,轉而去中國尋找羽野和那個玩偶。但事後玩偶師離淵跟主宰者稟報后,主宰者認為智夏死後,我一定會孤獨寂寞,於是要玩偶師再造出一個玩偶給我。
就這樣,在我毫不知情的情況下,這個世界上已經誕生了一個專門為我生的小玩偶。這個最後的玩偶,成為小七他們唯一的疏漏,只有找到他(她)才能救朔月。
可這個玩偶到底是誰?
他(她)又藏在世界的哪一個角落,正渾然不知地過著自己的生活?
「陛下,陛下……」久美掙脫出皇微的保護,跑過來跪在大殿的正中心。
「久美,你幹什麼?快回那邊去!」我伸手去拖她,不料這丫頭倔強得很,怎麼都不肯起身。
「姐,讓我試試。」
「不行,誰要你過來的?躲到小七身邊去。」
「姐,求求你,讓我自己承擔吧。我不想再連累你了。」久美掙脫我的手,一頭撲倒在主宰者面前,「殿下,我聽聞最初您想要的並不是全世界玩偶的命,而是希望我服罪。陛下,是不是我服罪了,您就會饒恕朔月?」
「只要你服罪,就饒恕端木朔月?」艷麗如罌粟的母親笑得輕鬆愜意,「花久美,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你以為你是誰?」
「是,我命賤,身份卑微。」久美在大殿的冷風中瑟瑟發抖,語氣卻不改倔強,「但再怎麼卑微,也請您能網開一面,聽到我這個小小請求。請求您寬恕端木朔月,請求您。」
她請求母親寬恕端木朔月?
這不是送死嗎?
我心急如焚:「久美!聽話,去小七那邊!」
「姐,不要管我……求你了……」她輕聲說,然後兩手撐地,在我母親面前深深地叩首。
我怔在一旁看著久美倔強執著的側臉,這一刻我才深切地意識到,妹妹她真的長大了。她在逼自己去承擔能承擔的一切。
母親瞥一眼寶座下長叩不起的久美。
「沒錯,當初智薰和端木鏡夜他們來求我,我一時念舊情,答應他們:只要他們殺掉全世界的玩偶,那我一定保證端木朔月和你不死。」
「那您現在……」久美小心翼翼地問:「為什麼不再念一點點舊情,放過那個最後的玩偶?殿下,不是我們不想為您找到最後的玩偶,是我們所有人都已經筋疲力盡,天界、地域都已經找遍,真是再也找不出最後那個玩偶了。陛下,請您開恩,赦免朔月吧。」
「憑什麼?你們這群人讓我這麼不痛快,我憑什麼還要讓步?」母親怒形於色,「花久美,我再說一次,你以為你是誰?」
「可是陛下……」
「你給我閉嘴!花久美。」母親冷笑一聲,「你還有臉在這裡幫別人求情?當初你如果痛痛快快來這裡領死,還會弄出這麼多麻煩事?要是你早死了,哪裡還需要這麼多無辜的玩偶賠上身家性命?端木朔月也早就自由了。」
「是啊……如果我一早來接受懲罰,朔月早就自由了。」久美喃喃地說,眼睛悵然失神。
「你知道就好。花久美,說到底這些麻煩都是因你而起。」
「是……都是因為我而起……那他的眼睛呢?陛下,如果朔月自由的話,他的眼睛還能復明嗎?」
「眼睛?」主宰者稍作思慮,揮手示意身旁的侍從退下,轉眼間剛剛還濟濟一堂的大殿中只剩下我們幾個人。風吹起殿堂中的層層雪白的紗縵,仿若仙境。
「是的……求求您,放過朔月,治好他的眼睛。」她懇切地請求,「對於朔月來說,失去眼睛不光失去了當引魂師的資格,就連過普通人的生活都不可能了。」
「花久美,你自顧不暇,憑什麼來跟我講條件?」
「憑我的命。」
「你的命?」母親思考片刻,嘴角浮現出寓意未測的笑。她輕啟朱唇彷彿在自言自語:「既然有人一片誠心,那麼就用那個吧。」
大風再次灌滿整個大殿,風中飄來幽藍的光線,彷彿北極光變幻迷離,最後悠然落在主宰者攤開的掌心,具化成一把精雕細琢的十字架。
看到這把十字架后她嘴角得意的笑容愈加明顯,彷彿有毒的嬌嫩花朵,黏稠的毒汁順著花瓣一滴一滴地淌落,在沙地上砸出一個個黑色的小坑。
她將十字架拋出。
十字架在空中劃出一道澄亮的軌跡后,砰噹,落地有聲地砸在久美面前。
「這是……」久美跪在地上,渾身戰慄。
「這就是傳說中專門用來賜死玩偶的。」母親平靜地說,「殺死玩偶和殺死吸血鬼的方法差不多,只要你把十字架扎進心臟就會死去。」
「扎進心臟?」久美跌坐在地上,柔弱無力地問,「我自己?我自己動手?」
她原本以為有行刑者,原來主宰者比她想象的還要殘忍,就連死都要她自己動手。
自己殺死自己,平常人怎麼能下手?
好殘忍。
母親,你真的好殘忍!
我搶先一步撿起那把十字架,牢牢地拽在手裡,不讓任何人碰到它。
想讓我親眼看著自己最心愛的妹妹受罰?
絕不可能!
久美蒼白的臉上突然顯現出一絲笑意。那絲笑意像在暖暖春日裡漸漸綻放的花苞,一層一層地抖擻。花苞兒雖然慘白凄涼,但盛滿濃濃的釋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