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幕 智薰·夜舞姬(2)
「能讓我再見一眼朔月嗎?」她哀求道。這次母親沒有遲疑,略略收攏幾根手指,一小團銀色沙粒在掌心盤旋成旋渦,漸漸像龍捲風變得強大,直到終於捲成十米高的風沙旋渦,才嘩嘩散開——
流淌成一卷銀沙畫卷,平滑如鏡的畫卷上顯現出隱約的人影……
「朔月!」久美正要擁抱畫中的人影,誰知指尖剛觸到那畫卷,流沙紛紛散開,一縷一縷從她的手心滑落。
畫卷中的人影也渙散不堪。
直到久美離那幅流沙保持一米遠的距離,那些銀沙才重新會聚,倒映出朔月的鏡像。
「朔月……」她失神地凝望著那並不清晰的背影……就在這時,羽野走上前不屑地笑了一聲,拖起她的手就走。
「好了。遊戲到此為止。」他頭也不回。
看著羽野決絕的背影,我心一緊。
帶走她吧,這時恐怕只有羽野才勸得動久美。
「羽野!你幹什麼?」久美一把甩開他的手,「算了,不要再管我了……」
「難道我就可以看著你去死?」
羽野伸手擦去久美臉上的淚水,眼神從未如此溫柔。
「跟我走。」
「不可以。對不起,羽野,我們就在這裡告別吧。」
「我不要告別!」羽野一把抱著久美往門口走,守護巫師將他們一把攔下。
「沒有陛下的命令,任何人都不準離開。」守護巫師看了看母親的眼色。
母親在王座上不言不語,笑著看好戲。我拿著那個十字架,金屬冰冷的觸感從手指一直涼到內心。
羽野抱緊懷裡的久美:「看來我只能硬闖了。」
「千羽野!」我叫住了他:「保護她,替我保護她。」
羽野,我保護不了的人,請你替我保護好她。
我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重複,回蕩在大廳里格外抑揚頓挫。
「小子,你這麼做很冒險,我也來幫你一把。」小七趕過去擋在羽野和守護巫師之間。眼見著好戲被打攪,母親焦躁起來,大殿里的白色紗縵紛紛揚揚,舞成無數只蝶。
「端木鏡夜,你到底想怎麼樣?」
小七傲氣地冷笑:「如果要犧牲一個女孩子來達到目的,那我也太不像個男人了!你個老太婆有什麼就沖我們來,別欺負一個小女孩。說什麼有最後一個玩偶沒被消滅,分明就是找茬。」
好小子,這回答太Man了。
我在心裡叫好,暗暗佩服這傢伙的倔脾氣。這時久美掙脫羽野的懷抱,跳下來。她甩開他的手,淚水還掛在腮邊。
「羽野,算了。你帶不走我的。」
「你不相信我?」
「不是不相信,是我們的緣分真的盡了。」
緣分……盡了?
他聽到這句話突然怔住了,許久后長嘆一聲。兩人默默凝視對方的臉,誰都明白這就是永別,他們再也不可能在一起。有那麼多那麼多的話想要傾訴,卻被強大的悲傷一股腦兒壓抑下去,哽咽在喉,說不出半句。
無法言語,只能這樣凝望對方的臉,將他(她)的一顰一笑都刻在腦子裡:她笑起來嘴角彎曲的弧度,她悲傷時眼底閃爍的光影,她講冷笑話會調皮地皺起鼻子,她遇到黑暗時會害怕地撲到他的懷抱里。
時間緩慢地游起來,混沌成一片橙黃的色彩。屬於彼此的記憶在流年中徐徐綻放,流淌成溫潤的河。河水奔騰而去,再不可回頭。
「羽野。」久美輕輕地叫他的名字。
沒等他回應,她已經給他一個最最溫暖的笑容。
「千羽野,真的很高興能認識你。」
原來深愛一個人是這般的五味雜陳。甜蜜、憎恨、妒忌、猜疑、痛苦……最終所有的貪憎欲愛都化做莫大的寬容……她離開后,時間會治好他的傷口。他會在某天愛上別人,就像當初他曾拼盡全力愛上她一樣。既然如此,只要在他記得曾經自己的生命中有她這麼一個人就好了。
「千羽野,真的很高興能認識你。」
真高興能遇到你,認識你,愛上你……直到這一刻,終於要離開你。
「姐,我有件事情想告訴你。」久美拽了拽我的手。
「什麼?」
「過來一點,我告訴你那幅叫《月》的畫里到底藏了什麼秘密。」她溫暖地笑著,示意我再湊近一點,「那畫里的意思就是……」
就在我側耳傾聽的剎那,她握住我的手腕,將我手裡鋒利的十字架末端正確無誤地扎進了她的身體左側。
「久美——」
我驚呆了。
「姐……不痛呢,一點都不痛。」她努力地擠出笑容,每說一個字都牽扯得心肺疼痛,「這是我欠朔月的。該還的,我都還了。姐……你一定要幸福啊。」
「混蛋!你在說什麼傻話?」我狠狠撕下裙邊,顫抖著手用布料堵住她的傷口。但是太晚了,傷口直入心肺,殷紅的鮮血幾乎是噴濺式地湧出,怎麼堵都堵不住。鮮血不斷從我的指縫間隙中淌落。
「撐住!我帶你去找醫生!」
「怎麼會這樣?」小七跑過來想幫我抱起久美。
我趕緊提醒他:「小心點,她傷口很深!」
「久美,為什麼,你為什麼……」羽野彷彿失了魂,喃喃地站在一旁。
「智薰。」母親從王座上走下,鞋跟在光滑如鏡面的地板上磕擊出清脆的聲音,回蕩在空曠的大廳里,顯得格外冷冽和凄涼。她走到我身邊,不緊不慢地提醒。
「智薰,沒用的。是她自己選的這條路。」
我不想理會她的風涼話。久美失血太多渾身發冷,控制不住地發抖。
「久美,別怕。姐姐帶你走。」我想背她走。一次,兩次,一連好幾次,身體發沉的她都從我的背上頹然滑落,兩個人根本無法往前走。
冷眼旁觀的母親笑著勸慰我:
「智薰,我都說了,這是沒用的。」
「不要你管。」
「沒有玩偶在被那十字架傷到后還能活下來,花久美也是一樣。沒用的。」
「不要你管!我說了不要你管!」我用力抱緊身體漸漸冷下去的她。
曾經有人認為我是那麼多樂迷的偶像,我一定很幸福地擁有著一切,可誰都無法明白我內心的失落。
我想要的不過是一份不會失去的溫暖!
可以嗎?
上帝,只要有親人在身旁,只要她不離開我,我就萬分滿足了。
「笨蛋,笨蛋……」我責怪久美,「為什麼?為什麼你要這麼做?」
「你以為這樣就可以挽回一切?」
「笨丫頭!你這樣子……」絕望的眼淚從眼眶裡滾落,「你這樣的話,那我之前所有的努力就都是白費了!你知道我為了救你做出了多少努力嗎?久美!久美你這個笨蛋……」
她的意識漸漸迷離。我的思緒卻像一卷摻雜無數光影的錄影帶,砰地被砸碎后所有的記憶噴薄而出,溫暖綻放,在我和她的臉上熠熠生輝。
當年我和她相遇在天台的大風中時,她曾怯怯地問我:「我們可以成為朋友嗎?」
那一刻的我根本沒預料到,有一天我會願意為了這個有著花朵般溫暖笑容的女孩子赴湯蹈火。眼看著久美的呼吸漸弱,我突然想到一個說法:「手心中有黃金線的人,下輩子還能保存前一世的記憶。」
一般人的手心中只有三條紋路,唯有極少數的人掌心中有四條紋路,那多出的一條線就叫黃金線。身為主宰者的女兒我唯一具有的靈力就是可以在人們的手心中刻下黃金線,讓他(她)下一輩子還能記住這一輩子矢志不渝的愛。
我竭盡全力在她的右手掌心中紋下一道清晰美麗的黃金線。
下一世,我要循著這條黃金線找到她。
「久美!久美!」
「久美……」我的啜泣把久美從迷離的意識中拉了回來,她睜開眼看到我哀傷的臉。
「姐,別哭……別哭啊。」
她懂事地勸我,伸手想幫我擦去臉上的淚。
——可竭力抬起的右手在半空中突然停住,失重地墜落。
我的懷抱一松,剛剛充盈在胸前的她的身體竟然如柳絮一般,紛紛揚揚化作一片片花瓣。薔薇色的風從天頂直灌而下,刮過所有人之間的罅隙,將那些花瓣席捲成旋渦。
叮咚的琴聲奇異美妙,那是天國的召喚。
靈魂抽離成白色的風,夾雜梨花的香味席捲那些薔薇花瓣繞樑而上。我曾深深渴望的親情溫暖,我曾付出所有力量去保護的妹妹——她的靈魂隨風而去,穿越過天空,消失得無影無蹤。逝去,這次再不會回來。
他們說,這輩子能做姐妹的人,前一世是開在同一枝頭的雪白花朵,同時被大風吹散,凋零入泥土。在久美的靈魂從我懷抱里抽離的那一秒,我的記憶突然出現片刻的偏差。
彷彿又看到了當年的智夏,她下車沖我甜甜地笑:
「放心吧!晚上我一定準時回家!回來之前打電話給姐,然後姐你叫車來接我吧。」
「呼……好吧,一定要記得哦。」
「好啦好啦!呵呵……」
那笑容真甜,暖暖地浸得整顆心平靜踏實,連陽光都暗淡了幾秒。智夏的離開曾經讓我無數次聽到來自心底絕望的聲音。
咕嚕,咕嚕。像小獸在啃噬心臟,非常的痛楚。但這次我不會那麼軟弱地躲在被子里一個人難過了,我不會讓久美白白犧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