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四
「可你連他是不是還活著都不知道呢。」
彼得·密勒和卡爾·勃蘭特並排坐在密勒那輛停在勃蘭特住宅外面的車子里。
密勒是當這個巡官休假在家進午餐時找到他的。
「是的,我是不知道,所以首先我得把這點搞清楚。假如羅施曼已經死了,顯
然,事情也就了啦。你能幫我的忙嗎?」
勃蘭特考慮了這個請求,然後慢慢地搖了搖頭,「不,對不起,我不能。」
「為什麼不能呢?」
「噯呀,我給了你那本日記就算幫了忙啦。這事就別外傳了。因為這本日記真
叫我汗毛直豎,因為我想它也許能供你寫篇報道。但是我決沒有想到你要追尋羅施
曼。為什麼你不能就這本日記的發現寫篇報道呢?」
「因為這裡面沒有什麼可報道的,」密勒說,「我該說什麼好呢?說「稀奇
呀稀奇,我發現了一卷活葉日記,在其中,一個剛剛用煤氣把自己熏死的老人描繪
了他在戰爭中的經歷」嗎?你想會有哪個編輯肯買這個嗎?我認為日記是一個令人
毛骨悚然的記錄,不過,這只是我的看法。戰後以來,已經出版了成百部的回憶錄,
人們對這些東西已經膩味了。光是日記,在德國哪個編輯也不會買。」「那你
要幹什麼呢?」
「很簡單,根據日記,發動警方對羅施曼來一次大搜索,我就有可寫的啦。」
勃蘭特慢悠悠地把煙灰彈進儀錶板上的煙灰匣里。「警方不會來一次大搜索
的。」他說,「咳,彼得,也許你了解新聞界,可是我卻了解漢堡的警方。我們
的工作就是讓目前,也就是一九六三年的漢堡沒有犯罪案件。誰也不會去派那些已
經疲於奔命的偵探為了一個人二十年前在里加的所做所為而去探索他的。沒有那種
事。"「但是至少你可以提出來呀?"勃蘭特搖搖頭,「不,我不。」.
「為什麼不呢?這是怎麼回事?」
「因為我不想惹事。你行。你是個單身漢,沒牽累。只要你想干,你連鬼火都
追得。我有老婆,有兩個孩子,還有份好差事,我可不想弄丟我的差事。」
「這怎麼會弄丟你的警察差事呢?羅施曼是個罪犯,不是嗎?警察就該是抓罪犯的。
問題出在哪兒呢?」
勃蘭特捻滅了煙頭。「這事很難捉摸。—但是在警察局有這麼一種態度,這
東西很抽象,只是一種感覺。就是覺得對黨衛軍的戰爭罪行調查的太起勁,對一個
年輕的警察的前途是沒有好處的。反正什麼下文也沒有,報告乾脆被駁回。可是你
打過報告這一條卻進了你的檔案,往後你也就甭想提升了。嘴上誰也不說,但是每
個人都心裡明白。所以假如你想要在這方面冒尖,你就自己干吧,別找我。」
密勒坐著,眼睛盯著風擋外面。「好吧,如果是那種清況的話,」他最後說
道:「但我總得有個入手的地方。陶伯死後還留下別的什麼嗎?」
「哦,有張簡短的便條。我那時要用,附在我那份關於自殺的報告里。這會兒
一定已經歸檔了,卷也封了。」「他在那便條上怎麼說的?」密勒問。
「沒說什麼,」勃蘭特說,「他只說他要自殺。哦,還有一件事,他說他留
下的雜物就交給他的一個朋友,馬克斯先生。」
「好,那就是個入手的地方。這個馬克斯在哪兒?」
「我他媽的怎麼會知道?」勃蘭特說。
「你是說便條上的全部內容就是這些,就提了馬克斯先生?沒有地址嗎?」
「沒有,」勃蘭特說,「就提了馬克斯,沒說住在哪兒。」
「好吧,他准在附近什麼地方。你沒有找過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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勃蘭特嘆了口氣,「你說話時動動腦筋好不好?我們警察局裡忙著呢。你知
道漢堡有多少個馬克斯?單是電話簿上就有好幾百。我們不能為尋找這某個馬克斯
花上幾個星期。
反正這個老頭子留下來的東西還不值十個芬尼①呢。"「那麼,就這些啦?」
密勒問,「沒有別的啦7."「沒啦。假如你想找馬克斯,歡迎你試試。」
「謝謝,我一定找。」密勒說。這兩個人握了手,勃蘭特又回到了他家的午餐
桌上。
第二天早晨,密勒第一件事就是訪問陶伯住過的屋子。
開門的是個中年人,身穿一條臟褲子,系著背帶,穿件無領襯衫,敞著脖子,
下巴周圍留著三天沒刮的胡楂。
「早。你是房東嗎?」
那個人把密勒上下打量了一番,點了點頭。他身上散發出劣等雪茄煙的味道。
「這兒幾夜前有個人開煤氣自殺了。」密勒說。
「你是警察局來的?」
「不,報館的。」密勒把他的記者證給那人看了看。
「我什麼也說不上來。」
密勒不費什麼周折就把一張十馬克的鈔票塞進那人手中,「我只要看看他的
房間。」
「我已經租出去了。」
「他的東西你怎麼處理的?」
「放在後院,我沒有別的辦法。」
一堆破爛就放在地下,在瀠瀠細雨里還散發著煤氣味。
一架老掉牙的打字機,兩雙鞋面磨得發了白的鞋子,幾件雜七雜八的衣服,一
堆書和一條有邊飾的白絲圍巾,密勒設想那一定是件跟猶太宗教有關的東西。他搜
遍這堆破爛,但是沒有地址本,也沒有任何寫給馬克斯的東西。
「都在這兒了嗎?」
「都在這兒了。」那人在後門檐下很不耐煩地瞅著他說。「你有房客名字
叫馬克斯的嗎?」
「沒有。」
「你知道有哪個叫馬克斯的嗎?」
「不知道。」
「老陶伯有什麼朋友嗎?」「我不清楚。他獨來獨往,整天跑跑顛顛,老
在那兒瞎轉悠。要我說呀,是瘋啦。可他倒是按時繳房租,從來不找嘛煩。」
「從來沒看到他跟什麼人在一起嗎?我是說,在外面街上。」「沒有,從
來沒有,好象從來沒有朋友。不奇怪,他老愛獨個兒嘟嘟嚷嚷,是瘋啦。」
密勒離開了,開始在街上來回打聽。很多人記得曾看見這個老頭慢騰騰地碎步
走著,低著頭,裹著一件齊踝長的外衣,頭上戴著一頂羊毛小帽,手上戴著羊毛手
套,手指尖都從手套里伸出來了。
他在陶伯住的這一帶街上奔跑了三天,查詢了牛奶場、雜貨鋪、肉鋪、五金店,
酒吧間和紙煙店,截攔了送牛奶的人和郵遞員。星期三那天下午,他發現一群頑童
在對著倉庫的牆踢足球。
「什麼,那個老猶太人?瘋子所利嗎?」這群孩子的頭頭回答了向他提出的問
題。其餘的孩子圍了上來。」
「就是那個人,」密勒說,「瘋子所利。」
「他是瘋啦,」孩子堆里有一個說,「他老是這麼個走法。」
這孩子聳起兩肩,把頭縮了進去,兩隻手捏緊短外套圍著自己,慢騰騰地向前
挪了幾個碎步,一面獨自嘟噥著一面向四下里張望。別的孩子在鬨笑中散開去了,
其中有一個猛地推了那個表演者一下,把他打趴在地。
「有人看見過他和別的什麼人在一起嗎?」密勒問,「看見他和別的什麼人談
過話嗎?和另外一個男人?」
「你想知道幹什麼?」孩子頭懷疑地問道:「我們沒有整過他呀。」
密勒漫不經心地在手裡晃動著一個五馬克的硬幣。八對眼睛注視著這個銀光閃
閃的翻滾著的硬幣,八個腦袋慢慢地搖了搖。密勒轉過身去走開了。
「先生。」
他停下步轉過身來,這群孩子中最小的一個趕上了他。
「有一次我看見他和一個人在一起。他們在談著話,坐著談話。」
「在哪兒坐著?」「下游那邊,在河岸的草地上。那兒有些長凳,他們坐
在一條凳子上談話。」
「另外那個人有多大年紀啦?」
「很老了,有好些白頭髮。」
密勒把硬幣拋給他,沒指望這會提供他什麼線索。但是他還是朝河邊走去,向
河岸草地的兩頭仔細眺望。岸邊有許多長凳,全是空的。在夏天,會有很多人沿易
北河濱河道坐著,望著許多巨大的定期輪船進進出出,但不是在十一月底。他
左手邊靠岸的一帶是漁港,有六隻北海拖輪停在碼頭上,正在卸下剛捕獲的青魚和
青花魚或準備再出海。
孩提時,彼得從一個轟炸時被疏散去的鄉村農場回到這個被破壞了的城市,在
瓦礫和廢墟中長大成人。他最喜歡去玩的地方就是阿爾托納區這個沿河的漁港。
他喜歡漁人,這些粗獷、和藹,發散著瀝青,·鹽和強烈的煙草氣味的人。他想起
了里加的愛德華.羅施曼,並且奇怪怎麼同一個國家會培育出他們兩種不同的人來。
他的思想轉回到陶伯身上,又考慮起當前的問題。他能在什麼地方遇見他的朋
友馬克斯呢?密勒知道還差點什麼,但又說不具體。一直到他回到車上開到阿爾托
納火車站附近停下來加油時,才得到了答案。這是常見的那種靈機一動。
管油泵的人說,高級汽油漲價了。為了跟顧客找話說,他又加上一句,說這些
天來錢越來越毛了。他進去拿找頭,剩下密勒睜大眼瞪著打開了的錢包。
錢,陶伯從哪兒弄到他的錢呢?他沒有工作。他拒絕接受德國政府的任何賠償。
可是他按時交付房租,而且一定還剩下一些來吃飯。他才五十六歲,所以他不可能
領養老金,但是他大概會領取喪失工作能力的生活津貼,很可能領的。
密勒把找頭放進口袋,發動了他的「美洲虎」,開到阿爾托納區郵局。他走到
標著「年金津貼」字樣的窗口跟前。
「請問,領年金的人什麼時候來領款?」他向鐵格後面的胖小姐問道。
「當然是月底。」她說。
「那要碰上是星期六,怎麼辦?」
「周末例外。這個月月底正碰上星期五,就是後天。」
「包括那些領喪失工作能力的生活津貼的人嗎?」他問。
「每一個有資格領年金津貼的人都在月底最後一天取款。」
「在這兒,這個窗口嗎?」
「住在阿爾托納區的人就是在這兒取。」這個婦女回答。
「在什麼時間呢?」
「一開門就開始。"「謝謝你。」
星期五的早晨,密勒回到這兒。他望著老頭老太太們排著隊在郵局開門時開始
顛巍巍地進了門。他靠對面的牆站著,觀察他們出門后的去向。許多人白髮蒼蒼,
但是絕大多數都戴著帽子禦寒。天氣又轉乾燥了,晴朗,但是寒冷徹骨。快十一點
時,一個滿頭白髮亮晶晶象團絲棉似的老人從郵局的門裡走出來,數著他的錢,查
明沒錯,把它放進裡面口袋,向四圍看了看,彷彿在找什麼人。幾分鐘過後,他轉
過身開始緩慢地走開去。在拐彎處,他又四下張望,然後朝河岸方向的博物館街走
去。密勒離開牆尾隨著他。
老人花了二十分鐘才走完濱河道到達易北河之前的半哩路,然後他拐上河岸,
跨過草地,在一張條凳上坐了下來。
密勒從後面緩緩走近他。
「是馬克斯先生嗎?」
密勒繞過條凳的一端走來,這時老人轉過臉來。他沒有表現出驚訝,好象他經
常被完全陌生的人認出來似的。
「是的,」他嚴肅地說,「我是馬克斯。」
「我叫密勒。」
馬克斯嚴肅地斜著頭聽著,默不作答.「你在等侯陶伯先生嗎?"「是的,我
是在等他。」老人一點也不詫異地說。
「我可以坐下嗎?」
「請吧。」
密勒坐在他的旁邊,所以他們兩人都面向著易北河了。
一艘巨大的從橫濱開來的貨輪「香田丸」在潮水中正放慢速度順流而下。
「恐怕陶伯先生已經死啦。」
老人睜眼盯住這艘駛過的輪船。他既沒有表示悲哀也沒有表示驚訝,彷彿這種
消息是司空見慣的,也許確實如此。
「噢。」他說。
密勒扼要地告訴他上星期五晚上所發生的事。「你好象不覺得奇怪。他是自
殺的。」
「毫不奇怪,」馬克斯說,「他是一個很不幸的人。」
「你知道,他留下了一本日記。」
「是的,他有一次跟我說起過。」
「你讀過嗎?」密勒問。
「沒有,他不讓任何人讀,但是他跟我提起過。」
「日記記述的是戰爭時期他在里加度過的那段時間。」
「是的,他告訴我他曾經在里加呆過。」
「你也在里加呆過嗎?」
這個人轉過臉,用那雙哀傷的衰老的眼睛瞧著他。「沒有,我是在達豪。」
「喏,馬克斯先生,我需要你的幫助。你的朋友在他的日記里提到過一個人,
一個黨衛軍軍官叫做羅施曼的,愛德華·羅施曼上尉。他曾經向你提起過他嗎?」
「我?是的,他告訴過我有關羅施曼的事。那就是使他活下去的真正理由,希
望有一天為揭發羅施曼提供人證。」
「他在日記中是那麼說的,我在他死後讀過,我是新聞記者,我要設法找到羅
施曼,檢舉他。你明白嗎?」
「明白。」
「但是,假如羅施曼已經死了,那就沒有必要了。你能記得起陶伯先生知不知
道羅施曼是否還活著,並且還是自由的?」
馬克斯凝視著「香田丸」正在消失的船尾達好幾分鐘。「羅施曼上尉還活著,」
他簡單地說,「並且是自由的。」
密勒熱切地傾身向前,「你怎麼知道的?」
「因為陶伯看見過他。」
「是的,我讀到過,那是在一丸四五年四月初。」
馬克斯遲緩地搖了搖頭,「不是的,是在上月。」
密勒瞪眼瞧著這個老人,面馬克斯則凝視著河水,又沉默了好幾分鐘。
「上月?」密勒最後重複說,「他說過他怎麼看見他的嗎?」
馬克斯嘆了口氣,然後轉向密勒,「是的。他晚上很晚還在散步,他往常不
能入睡時常常去散步。當他經過國家歌劇院走回家時,正好—群人從裡面湧出來,
在他們走上人行道時他停了步。他說他們都是有錢人,男人穿著常禮服,婦女穿著
皮大衣,戴著珠寶。有三輛出租汽車排在人行道邊等侯他們。看門人攔住過路人好
讓他們登上車子。這時他看見了羅施曼。」
「在那群歌劇觀眾當中?」
「是的。他和另外兩個人登進了一輛汽車開走了。」
「請你注意,馬克斯先生,有一點是非常重要的。他能絕對肯定那是羅施曼嗎?」
「是的,他說他能。」
「可是自從他最後一次看見他以來,已經大約有十九個年頭啦。他一定有很大
的變化。他怎麼能這麼肯定呢?」
「他說他微笑了。」
「他什麼?」
「他微笑了,羅施曼微笑了。」
「那是大有講究的嗎?」
馬克斯點了幾次頭。「他說你只要看見過一次羅施曼那種微笑法,你就永遠不
會忘記它。他沒法形容這種微笑,他只是說,在世界的任何地方,在上百萬人當中,
他都能把它認出來。」「我懂了。你相信他的話嗎?」
「是的,是的,我相信他看見了羅施曼。」
「好吧,就算我也相信。他記下這輛出租汽車的號碼了嗎?」
「沒有。他說他簡直就發愣了,只是眼巴巴望著汽車開走了。」
「糟糕,」密勒說,「它很可能開到一家旅館去。假如我有號碼,我就能問
司機他把那一夥開到哪兒去了。所有這一切是陶伯先生什麼時候告訴你的?」
「上個月我們領到津貼的時候。在這兒,坐在這條長凳上告訴我的。」
密勒站起來嘆了口氣,「你一定明白沒有人會相信他的話吧?」
馬克斯的眼光離開河面,轉到記者臉上。「哦,是的,」
他輕輕地說,「他明白那一點。你清楚,那就是為什麼他要自殺的原因。」
那天晚上,彼得·密勒照例對他母親進行了周末的探望。也和平常一樣,她嘮
嘮叨叨地問他吃飽了沒有,一天抽多少香煙,衣服洗了沒有。她是一個矮矮胖胖、
五十開外、管家婆式的人物,她總是不那麼甘心承認她的獨生子的全部志願竟只是
當個記者。
當晚,她問起他此刻正在幹些什麼。他扼要地告訴了她,提到他想追蹤下落不
明的愛德華·羅施曼。她嚇了一大跳。
彼得悶著頭吃飯,對他母親滔滔不絕的非難和責備充耳不聞。
「你老得東跑西顛地去報道那些下賤的罪犯和壞人的勾當,那就已經夠糟糕的
了。」她說,「那畢竟還沒有跟那些納粹分子廝混在一起啊。我不知道要是你的
親愛的爸爸地下有知該會怎麼想,我真不知道。」
他忽有所思,「媽媽。」
「什麼事,好孩子?」
「在戰爭的時候——在許多集中營里……黨衛軍對人們的所作所為,你有沒有
懷疑過——你有沒有想過它還在繼續?」
她氣虎虎地忙著收拾飯桌,過了幾秒鐘她說:「可怕,英國人在戰後讓我們
看了一些影片。我一點兒也不想再聽這種事情了。」
她急急忙忙地出去了。彼得站起來跟她走進廚房,「你還記得一九五零年我
十六歲時,我和一個學校團體到巴黎去的事嗎?」
她躊躇了一下,往水槽里放水準備洗碟子。「是的,我記得。」
「我們被帶去訪問一個叫做聖心的教堂。那兒剛剛做完一個祈禱儀式,為追悼
一個叫做讓·穆林的人的祈禱儀式。
一些人從裡面出來,聽見我跟另外一個孩子說德國話。這群人當中有個人轉身
向我啐了一口。我記得唾沫順著我的外套流了下來。我記得後來我回家告訴了你。
你還記得你說了些什麼嗎?」
密勒太太使勁地擦洗著一個盤子。
「你說法國人就是那麼回事,臟習慣,你說。」
「是的,他們有這種臟習慣。我向來不喜歡他們。」
「噯呀,媽媽,你知道我們在讓,穆林死前對他都幹了些什麼呀?不是你,不
是爸爸,不是我。但是我們,德國人;或者不如說是蓋世太保,這在千百萬外國人
眼裡似乎是一碼事兒。」「我不想聽。好啦,已經夠了。」
「好吧,我也沒法告訴你,因為我並不清楚。毫無疑問,總有地方留下記載的。
但問題是,我被啐並不因為我是蓋世太保而因為是德國人。」
「你應當為此驕傲。」
「哦,我是為此驕傲,相信我,我是的。不過那並不意味著我該為納粹,為黨
衛軍、為蓋世太保而驕傲。」
「行了,沒有人為他們而驕傲,不過沒有必要再繼續談了。」
象平時他跟她爭辯時一樣,她給纏得很狼狽,在抹盤巾上擦乾雙手之後就忙著
回起居室。他尾隨著她不放。
「咳,媽,你聽我說。在我讀到那本日記之前,我甚至從來都沒有問過,所謂
我們誰都有份的那些事究竟是些什麼事。現在,至少我開始去了解啦。那就是為什
么我要去找這個人,這個惡魔,假如他還在的話,他應當受審判才對。」
她坐在長靠椅上幾乎哭出來了。「小彼得,請別管他們了,就別再繼續追究
過去了,追究沒有任何好處。它這會兒是過去了,過去了也就完了,最好把它忘掉。」
彼得·密勒面對著壁爐架,那上面擺設著鍾和他的死去的父親的照片。他穿著
他的上尉軍服,帶著密勒忘不了的那種和藹的、有點憂傷的微笑,從像框里向外凝
視著,這是在最後一次離家重返前線之前拍攝的。
彼得在十九年之後,當他的母親請求他中止對羅施曼的追究時看著他父親的照
片,他對他父親的記憶還異常清晰。
.他能記得戰前當他五歲時,他的父親帶他到哈根貝克動物園,給他逐個指出
所有的動物,耐心地讀著每個籠子前小洋鐵牌上的詳細介紹來回答這個孩子沒完沒
了的問題。
他能記得一九四零年他父親應徵入伍后如何回到家裡,他的母親又如何哭哭啼
啼,他又如何覺得婦女們因為有個穿軍服的爸爸這種了不起的事去哭,真是多麼愚
蠢。他回憶起一九四四年他十歲的一天,一個軍官上門來告訴他的母親,她的英勇
戰鬥的丈夫在東線犧牲了。
「再說,沒有人再需要這些可怕的揭露了,也再不需要這些沒完沒了,把什麼
都公諸於眾的可怕的審判了。即使你真的把他找到,也沒有人會為此來感謝你。他
們乾脆就會在街上給你指出,我是說,他們不需要再有什麼審判了,現在不要啦,
太晚啦。彼得,看在我的面上,就此罷手吧。」
他記得十月末那一天報紙上用黑邊框起來的姓名欄,跟每天的一樣長,但那天
可不同,因為半腰裡有這麼一條:「為元首和祖國而戰死。密勒·歐文,上尉,死
於十月十一日,在奧斯特蘭。」
就這麼幾個字,再沒有別的了。沒有說明地點、時間或死因。只是成千上萬的
名字中的一個。這些名字從東線源源-而來,填滿了不斷加長的黑框框,一直等到
政府認為它有損士氣才停止刊登。
「我是說,」他的母親在他後面說,「至少你該考慮你父親死後的名聲。你
想,他願意他的兒子苦苦追究過去,想要再扯出一次戰爭罪犯的審判來嗎?你想那
是他所希望的嗎?」
密勒轉過身走向房間另一端他母親跟前,雙手放在她的肩上,向下盯著她那雙
惶惶然的青瓷色的眼睛。他彎下身輕輕地吻著她的前額。「是的,媽媽,」他
說,「我想那的確是他所希望的。」
他走了出去,上了車,駛回漢堡,感到怒火中燒。
每個熟悉漢斯·霍夫曼的人和許多並不熟悉他的人都一致同意他是個合適的角
色。他是個快五十歲的人了,一頭已趨灰白的頭髮經過細心梳理,剪成最新流行的
式樣,指甲也是修飾過的,這使他成了個漂亮的老少年。他那套不深不淺的灰色衣
服來自沙維爾街,他的質地厚實的絲領帶來自卡爾丁。他身上那種豪華的高級趣味
全都是只要有鈔票就能做得到的。如果他的全部本錢僅僅是外貌,那他是成不
了西德最富有和最成功的雜誌出版家之一的。戰後,他以一個手搖印刷機開始,為
英國佔領當局印刷傳單,他在一九四九年創辦了一家屬於最早一批的畫報周刊。他
的公式很簡單——文字寫得聳人聽聞,配上那些足以使所有競爭者相形之下就好象
是初搞花邊讀物的生手似的圖片。這條公式很有效。他的八家聯營雜誌,從以少年
為對象的愛情故事,到記敘富人和尤物行當的花哨的新聞記事,使他成為大富豪。
然而新聞時事雜誌《彗星》仍然是他的愛物,他的寵兒。
橫財使他能在奧特馬興購買了一所奢侈的農家風格的房屋,一座農舍式的山間
別墅,一座海濱別墅,一輛「羅爾斯·羅伊斯」牌汽車和一輛「弗拉里」牌汽車。
他順便還搞到了一個美麗的妻子(她的全部穿戴都來自巴黎)和兩個他很少見面的
漂亮孩子。在德國,只有漢斯·霍夫曼這麼一個百萬富翁,儘管到處金屋藏嬌,經
常調換情婦,但他那一串相好的照片卻從來沒有上過他那些飛短流長的雜誌。他也
是非常精明的。
那個星期二的下午,他讀了所羅門·陶伯日記的頭幾頁之後,就闔上了封面,
背向後靠,瞧著對面的這個年輕記者。
「好了,我能猜著其餘的了。你想要幹什麼?」
「我認為那是個重要的記錄,」密勒說,「整本日記中都提到一個叫愛:德
華·羅施曼的人,黨衛軍的上尉,整個裡加猶太區的司令官,殺了八萬個男人,婦
女和小孩。我相信他還活著而且就在西德。我想找到他。」
「你怎麼知道他還活著?」
密勒簡潔地告訴了他。
霍夫曼噘著嘴,「證據太不充分了。」
「那倒是真的。不過,值得再調查一下。我弄回過許多報道都是從很少一點開
始的。」
霍夫曼想起密勒過去發掘出使政府大為狼狽的新聞故事的才能,他莞爾笑了。
只要通過核實,證明是千真萬確,霍夫曼很樂於發表的。它們使得發行量直線上升。
「那麼,估計這個人——你稱呼他什麼?羅施曼?估計他早就列在通緝名單上
了。如果警察都沒能找到他,你根據什麼認為你能夠呢?」
「警察真是在查嗎?」
霍夫曼聳聳肩,「想必在查吧。我們給他們付工資就是為了這個。」
「給他們幫一點忙沒害處,不是嗎?就查一查他是否還真的活著,抓到他沒有
;如果已經抓到,下文又如何?"「那你希望從我這兒得到什麼呢?」霍夫曼問。
「授權試它一試。如果沒有什麼結果,我就罷休。抄霍夫曼轉動他的椅子,把
臉轉向眺望風景的窗子。窗外是一大片碼頭區,在二十層樓底下相隔一哩開外的地
方,起重機和停靠碼頭蜿蜒數哩。
「你有點越過你的路子了,密勒。為什麼突然感到興趣?」密勒苦苦思索。
設法出售主題常常是最費勁的一關,一個自由記者必須首先向出版人或編輯出售故
事和故事的主題,與讀者見面那是在很久以後。
「這是一個人們感興趣的好故事。如果《彗星》雜誌能夠找到本國警察都沒有
找到的那個人,那可是個獨家新聞,這種事人們會想要知道的。」
霍夫曼向外凝視著十二月的天空,慢悠悠地搖著頭,「你錯啦,我不授權給你
就是因為這個道理。我認為那是人們最不想要知道的事啦。」
「但是你瞧,霍夫曼先生,這可不一樣。羅施曼殺死的這些人——他們不是波
蘭人和俄國人。這些人是德國人——是的,是德國的猶太人,但是他們是德國人。
為什麼人們不想要知道呢?」
霍夫曼轉回身來,青向窗戶,把他的胳臂肘放在書桌上,下巴歇在指節上。
「密勒,你是個好記者。我喜歡你的採訪故事的方法,你已經有你的風格了。而且
你是一個發掘者。我只要拿起電話,就可以在這個城市裡僱到二十個,五十個、成
百個人,而且告訴他們做的他們都會做到,派他們去採訪的他們都會採訪來。但是
他們自己卻不能去發掘。你能,因此你從我這兒得到大量的工作而且將來還會更多,
不過這一件不行。」
「那為什麼呢?它是篇好故事。」
「聽著,你還年輕。我要告訴你關於新聞界的一些事幾。新聞界是一半人負責
寫精彩的故事,另一半人負責把它們賣出去。你能做第一部分工作,而我能做第二
部分,因此你我所處地位不同。你認為這是一篇人人願讀的故事,因為里加的犧牲
者是德國猶太人。我要告訴你的是為什麼確實沒有人願意讀這篇故事,它是世界上
他們最不想讀的東西。除非有一天這個國家有條法律強制人們去購買刊物並閱讀對
他們沒用的東西,否則他們就只肯買刊物去讀他們想要讀的東西。而我給他們的就
是那種東西,他們想要讀的東西。」
「為什麼關於羅施曼的就不想要讀呢?」
「你還不明白嗎?那我就告訴你。戰爭剛開始前不久,每個在德國的人至少認
識一個猶太人。事實是,在希特勒上台之前在德國沒有人恨猶太人。在歐洲所有國
家中,我們給予我們的猶太少數民族的待遇是最好的。比法國好,比西班牙好,比
波蘭和俄國更好得沒法說,在俄國屠殺猶太人是很殘酷的。
「後來希特勒上台了。告訴人們猶太人應該對第一次世界大戰負責,對失業負
責,對貧窮負責,對一切的錯事負責。人們不知道該相信什麼是好。差不多每個人
都認識一個好猶太人。再不然也是無害的。人們有猶太朋友,是好朋友;有猶太雇
主,是好僱主;有猶太僱員,是工作刻苦的工人。他們服從各項法律;他們不傷害
任何人。然而希特勒在這兒說他們要對每一件事負責。
「所以當囚車開來把他們帶走時,人們沒有任何行動。
他們躲在一旁,他們保持沉默。他們甚至開始相信叫嚷得最凶的人。因為人就
是這樣的,特別是德國人。我們是一個順從的民族。它是我們最偉大的力量,也是
我們最大的弱點。
它能使我們在英國陷於罷工時創造經濟奇迹,但也使我們跟隨象希特勒那樣的
人進入一個大得不得了的萬人冢。
「多少年來人們沒有打聽過德國猶太人的遭遇。他們就是失跡了——沒有別的。
每次戰犯審判都讓人們了解一些華沙、盧布林,比亞里斯托克的從無識別的不知名
的猶太人——那些無名的,未詳生平的波蘭和俄國猶太人——的遭遇,這就已經夠
嗆的了。現在你卻想有根有據地告訴他們,他們隔壁鄰居發生了什麼事。現在你能
懂了嗎?這些猶太人」
——他拍著日記——「他們認識的這些人,他們在大街上和他們打過招呼,在
他們的鋪子里買過東西,當他們給帶走讓你的羅施曼先生去對付的時候,他們就在
附近站著。你想他們願意閱讀有關這些的報道嗎?你再也挑不出比這更叫德國人膩
味的故事了。」漢斯·霍夫曼說完,背向後靠,從書桌上的煙盒中挑了一支上
等雪茄,用金的「杜邦」打火機點燃它。密勒坐著細細琢磨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
「那一定也就是我母親所說的意思了。」他終於說。
霍夫曼哼了一聲,「可能。」
「我還是要找那個雜種。」
「別管它啦,密勒,否了它。沒有人會感謝你的。"「公眾的反應,那不是唯
一的原因吧?還有另外的原因,不是嗎?」
霍夫曼通過雪茄的煙霧銳利地盯著他。「有。」他乾脆地回答。「你是怕
他們吧——還怕嗎?」密勒問。
霍夫曼搖搖頭,「不是的。我就是不想惹麻煩,就是那麼回事。」
「什麼樣的麻煩呢?」
「你聽說過一個叫漢斯·哈貝的人嗎?」霍夫曼問道。
「一個小說家吧?聽說過,他怎麼啦?」
「他本來一向在慕尼黑經營一個刊物,是早在五十年代初期的時候。也是一個
好刊物——象你一樣,他是一個極好的記者。刊物叫做《星期回聲》。他恨納粹,
所以他寫了一系列揭露自由自在居住在慕尼黑的前黨衛軍成員的文章。」
「他出什麼事啦?」
「池沒出事。有一天他收到比平常更多的信件,有一半信來自廣告客戶,取消
了訂單。另外一封信來自他的銀行,要求他去一趟。他去了,銀行告訴他即日起對
他停止透支。
一星期內,刊物破產了。這會兒他在寫小說,都是些好小說,不過他不再經營
刊物了。」
「這麼說我們該怎麼辦呢?就讓嚇得不敢出聲嗎?」
霍夫曼從嘴上把雪茄一抽。「我並不是一定要阻攔你,密勒。」他說,他的
眼睛閃著光,「過去我恨這些雜種,現在我也恨他們。但是我了解我的讀者,而
他們並不想知道愛德華·羅施曼的事。」
「好吧,我很遺憾。不過我仍舊要搞。」
「你知道,密勒,如果我不了解你,我會以為這背後有個人恩怨呢。不要把個
人恩怨扯到新聞事業里去,這對新聞報道不好,對記者也不好。再說,你怎麼解決
錢的問題呢?」
「我有些積蓄。」密勒站起來要走。
「祝你順利。」霍夫曼說,站起來走過書桌,「我告訴你將來我要幹什麼,
有一天羅施曼被西德警察逮捕並投進監獄,我將授權你報道這個故事。那是道道地
地的新聞,所以要公諸於眾。如果我決定不印出來,我也會出錢把它買下來,這就
是我的作風。但是在你尋找他的過程中,你不能拿著我的雜誌當後台。」
密勒點點頭,「後會有期。」他說。
——轉自泉石小說書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