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殺人阱

第十二章 殺人阱

郭嘉不知道自己正在被遙遠的仇人詛咒,他正在應付眼前的天子。

此時他們兩人正跪坐在尚書台里。就在不遠的東面,一座新的禁宮正在緊張地搭建中,不時有喊號聲和錘擊聲傳來。荀彧這時在城外督促糧草,曹仁也忙著整頓兵馬,尚書台里只有他們兩個,就連冷壽光都被趕到外面去。

「陛下意欲御駕親征,曹公感激罔極。只是前線兇險,刀槍無眼,不宜輕動大駕。陛下只需安坐許都,便是對曹公最好的臂助。」

這一句話說得別有深意,郭嘉抬眼細看,發現天子並沒有流露出失望的情緒。

曹公的意見數天前就回復了。按道理,應該是荀彧來轉達這個意見,但郭嘉自告奮勇要向天子彙報,為此還特意推遲了前往官渡的行程,荀彧也只好由著他。郭嘉既然堅持要覲見天子,一定是有他特別的理由。

「那朕就在許都靜候曹司空的好消息了。」劉協回答。曹操謝絕了親征的提議,對此劉協並不意外,他從來沒指望過曹氏會答應這個請求。

劉協正琢磨著怎麼把話題引向畫像,不料郭嘉一貓腰,不知從哪兒變出兩個矮腳竹杯和一小瓮酒,笑嘻嘻地說道:「陛下,趁著文若不在,咱們趕緊來喝一口。」

劉協一愣,早聽說郭嘉狂放悖禮,可沒想到面對天子他也這麼放得開。覲見天子乃是件嚴肅的事,別說荀彧、董承、滿寵他們,即使是孔融那樣的名士,也是以直臣諫言自居,不會錯亂了尊卑。像郭嘉這樣,以對朋友的隨便口氣與天子對談,他還是第一次見。

「每天這樣,陛下您也很累吧?咱們什麼也不談了,就是喝酒!閑聊!」

郭嘉從懷裡取出一柄銅勺,在半空晃了晃,舀滿兩個杯子,然後身體略微後仰,把跪坐的腿伸直,露出兩隻縫著補丁的毛襪子——若是早個幾十年,一條「殿前失儀」的罪名是逃不掉的。

好在劉協並非天生帝王,內心渴望能跟人有一次放鬆的交流——哪怕是敵人也好——他俯身前傾,把杯子拿起來,雙手平握,略微一抬,然後一飲而盡。

酒味清洌,辣而醇厚,劉協咂了砸嘴唇,意猶未盡。他品得出這是陳年佳釀,不是輕易而得的。郭嘉見他喜歡,又給舀了一杯:「這可是我多年珍藏,若非陛下,我才捨不得拿出來呢。」

「你不喝么?」劉協發現郭嘉面前的酒杯一直沒動。

郭嘉滿臉遺憾地說道:「醫師說臣須戒色戒酒,否則年華不永。色是戒不了了,只好稍微少喝些酒啦。」說完他微微啜了一口,算是陪過。

劉協把心一橫,心想不管你懷有什麼用意,我且喝了再說,不再客氣,自斟自飲了好幾杯。這酒勁不小,很快他便有些醺醺然,於是也像郭嘉一樣,把身子後仰,雙腿翹起來。說實話,這可比那規規矩矩的坐姿舒服多了,劉協感覺到心中一陣輕鬆,兩個人之間的拘謹很快便消失了,如同一對年輕好友,在這尚書台里斟飲閑談。

劉協發現,如果刨去政治立場,郭嘉是一個很好的酒友,頭腦活絡,談吐有趣,偶爾還有些驚人的論點。他自從來到許都,還從未與人如此輕鬆地交流過,居然和一個最危險的敵人最談得來,這事有些荒謬的喜感。

談到酣處,郭嘉忽然放下酒杯,問道:「陛下你可聽過白龍魚服的故事么?」

「嗯?沒有。」劉協回答,但這名字聽著有些耳熟。

郭嘉道:「這是劉向《說苑·正諫》里的一段。說的是昔日白龍下清冷之淵,化為魚,漁者豫且射中其目。」劉協眼睛一亮:莫不是張衡《東京賦》里提到的「白龍魚服,見困豫且」?他旋即警惕起來,郭嘉提這麼一個典故,到底有什麼寓意?

以古事喻現實,這是時人最喜歡的說話方式。劉協與荀彧一番《離騷》對談,便可剖白心跡,如今郭嘉抬出白龍的典故,顯然是意有所指。

龍變身成了游魚,卻被一個漁夫射瞎了眼睛。郭嘉想表達的,到底是什麼?

郭嘉又啜了一口酒,略帶狡黠地瞥了天子一眼:「眼看就要冰雪消融,春暖花開。陛下困守宮中這麼久,可曾想過出去逍遙一番?」劉協聽了,心中不由一動。他本來就是河內野人,平日里習于山野遊獵,自從來到許都以後,還從未再舒展筋骨,只能每天在院子里打拳為樂。

「只是,這恐怕於禮不合吧?」劉協按下躍動的心情,謹慎回答。他始終沒有忘記,對面的這個人叫郭嘉,是一個連楊修都不得不低頭服輸的人。他的每一個動作,都帶有明確的目的性。

「這有什麼不合?哪一朝天子沒有田狩過——再者說,誰說是天子外出呢?」郭嘉故意把「天子」二字咬得很重。

這時候劉協才發覺郭嘉說那故事的用意。龍只有披上魚皮,才能潛入潭水;天子只有換上私服,才能外出。他抬起頭,看到郭嘉正用鼓勵的眼神望著自己。

不會吧?他是在暗示我微服出行嗎?

彷彿為了確認劉協的猜想,郭嘉很快又補充道:「我已經備好了衣物和兩匹馬,咱們偷偷溜出去,入夜之前趕回來就是。」他絮絮叨叨地說著,從出玩的路線到如何躲避許都城的巡邏兵都計劃得很周詳,似乎很享受這謀划的過程。

劉協有一種非常熟悉的感覺,依稀覺得坐在面前的不是最兇惡的敵人郭嘉,而是司馬懿。以前在河內的時候,司馬懿也經常攛掇他偷偷跑出去玩。

可是,為什麼?從曹氏角度來看,皇帝只要老老實實地待在宮裡就好了。可現在郭嘉為什麼要勸說自己微服出遊呢?看到劉協有些猶豫,郭嘉把杯中酒一飲而盡,站起身來向劉協伸出手:「來吧,反正你不是皇帝。」

聽到這句話,劉協猶如五雷轟頂,幾乎駭得要跳起來。好在郭嘉又繼續說道:「我也不是軍師祭酒。只限在今天,咱們是兩個偷懶怠工的小吏,要背著曹掾長官出去踏青,享受一天的自由自在。這不是陛下你一直想要的么?」

郭嘉雙眸閃閃發亮,笑得活像是一個惡作劇即將得逞的小男孩。

孔融正趴在案几上奮筆疾書,一抬頭看到趙彥過來,樂呵呵地說道:「彥威啊,你來得正好。我剛寫完一篇《白虎通義》的議論,你給來品鑒品鑒。」

趙彥接過去略讀了讀,恭維了一番。孔融得意地晃了晃腦袋,說這次許下聚議,憑這一篇就能震懾群儒,打通漢初以來的文脈。趙彥附和幾句,然後說:「孔少府,我想離開許都幾天。」

「嗯?去哪裡?」孔融停住了手中的筆,神情有些詫異。

「并州那邊有幾位隱居的大儒,地位不低。我想如果只是書信召集,未免有失誠意,不如派使者去登門延請,方顯朝廷看重。」

「也有道理……不過眼下袁曹即將開戰,并州那邊可不太平啊。」

「經學千古事,豈是刀兵所能阻撓的。」

聽到趙彥這擲地有聲的回答,孔融哈哈大笑,連連稱好:「彥威你能有這種心思,真是難得,我沒看錯你。一會兒我就去找趙溫和荀彧,請個專使符傳來。你帶上那個,辦事也方便些。」

孔融說到做到,不一會兒工夫,就拿回來一塊木質方形符節,上頭刻著「奉詔徵辟」四個篆字,另外一端則是七星和貔貅紋,說明這枚符節是朝廷和司空府聯合簽發,效力非同一般。

孔融把符節扔給趙彥,問他什麼時候走。趙彥回答說馬上,孔融叮囑了幾句早去早回,然後把他那一篇曠世之作收了最後一筆,捲成一冊,拿絲繩捆好,喚來一個小書吏。

「去把它抄錄五份,一份送給陛下,一份送給荀令君,兩份存起來。」

「還有一份呢?」小書吏緊張地問。

孔融道:「當然是送到荊州禰衡那裡。這其中的妙處,除了楊德祖,可是只有他能了解呢。」交代完之後,這位名士拍了拍手,轉到后屋去取出一樽獸頭酒壺,自斟自酌起來,沒人知道他在想些什麼——或許是什麼都沒想。

趙彥揣著符節離開孔府,他的坐騎就拴在門口。這是一匹健壯的軍馬,鞍韉齊全,屁股上還打著烙印。

本來馬匹是許都重要的戰略物資,被嚴厲管制,趙彥這種級別的官員,根本不可能弄到。這一匹馬,是好朋友陳群出面借給他用的。董承死後,陳群認為郭嘉越來越肆無忌憚,必須要有所控制才行。他借馬給趙彥,是希望他去并州考察一下當地大族,看是否有合適的人才可以徵辟入司空府,稍微制衡一下郭嘉。

當然,他絕不會承認是出於關心朋友。

趙彥跨上馬,輕抖韁繩,心事重重地朝著城門跑去。憑著那枚符節,城門令沒有多做攔阻,略做檢查便放行了。趙彥一刻也沒停留,揚鞭一抽,朝著北方賓士而去。

此時許都周邊仍為白茫茫的積雪所覆蓋,可迎面吹來的風中已能感受到微弱的春意。到了這個季節,只消幾天工夫,這些殘雪便會消融成水,滲入泥土之中,滋養著土地中的種子與土地上的人們。諷刺的是,在這生機即將回歸的時令,一場即將奪取無數性命的大戰也在醞釀著。

如果是早幾年的趙彥,一定會對眼前的景色大為感慨,說不定還會即興吟誦一首詩出來。可是現在的他,已顧不得駐足觀望。他此行的真正目的,不是那些隱居的名儒,也不是大族的名士,而是溫縣司馬家。

從禁宮裡找到的那截殘布,已經確認是來自於溫縣的織工。而且從唐姬的話中也能判斷出,郭嘉也對這個司馬家有著不小的興趣。這兩條線索交匯在一起,似乎都與皇帝有關。於是趙彥認為那邊一定隱藏著什麼東西,不親自過去查勘一下他總是不甘心。

促使趙彥前往溫縣還有一個理由:許都現在太危險了。這個危險是來自於兩方面,一方面是來自於郭嘉,他對趙彥一直抱有懷疑,只是未捉到把柄;另外一方面的壓力,則來自於一個神秘人。那個神秘人不僅跟蹤他前往禁宮,還在他遭遇危險的時候及時通知陳群。趙彥不知道這人的動機是什麼,是否有善意,但他覺得有些毛骨悚然。

在這種情勢之下,趙彥不敢在許都再有什麼大的動作,不如外出溫縣一趟,遠離許都這個是非之地。

趙彥在路上跑了一陣,發現前頭有兩名頭戴斗笠的騎士。他們前進的速度不快,任憑坐騎一路小跑,身體隨之搖擺,肌肉頗為放鬆。趙彥注意到這兩匹馬也是軍馬,兩側的搭袋裡還放著弓箭和酒壺,看來是出來踏青的。

在這個時候,居然還有心情出來遊玩,可真是兩個悠閑的傢伙。趙彥沒理睬他們,加快速度,想從他們側面超過去。當他湊近以後發現,那兩個騎士用絲帛蒙住了自己的臉,看不清面孔。

忽然其中一位騎士喊道:「春光如此美好,先生何不駐足片刻,共酌一觴?」

趙彥哪裡有這種心情,他在馬上略一抱拳,然後快馬一鞭,匆匆離去。那位騎士在馬上笑道:「你看,這些人總是這樣,行色匆匆。」另外一位騎士沉默地點了點頭。

「不過那個人不是趙議郎么?他這時候離開許都,是去幹嗎呢?」騎士摸了摸下巴,旋即拍了拍頭,「哎呀,我怎麼忘了,我是『戲志才』啊,這些公事跟咱們沒關係。對吧?劉兄?」

另一位騎士沒理睬他,而是摘下絲帛罩口,環顧四周,胸部起伏。

他們兩個正是偷偷溜出城的郭嘉與劉協。

對於郭嘉在尚書台微服出遊的荒唐提議,劉協最終還是答應了。於是郭嘉借口要向皇帝密奏陳事,把他帶去了自己的私宅。在那裡,他們換上了信使專用的號衣,戴上檐斗笠,準備了一條絲帛捂住口鼻,還想了兩個化名。

隨侍的冷壽光沒有表達任何反對意見,他的職責是侍候皇帝,而不是對皇帝指手畫腳。郭嘉和劉協在換衣服的時候,他只是恭順地幫天子托著外袍,面無表情。只有當郭嘉說出自己的化名叫做「戲志才」時,這位曾經的同門師弟才微微露出一絲憤恨。

劉協則選擇了「劉平」作為化名。諷刺的是,這個才是他真正的名字。

準備停當之後,兩個人從私宅後院偷偷溜了出去。冷壽光則被留在了宅前,守在空房之外,告訴每一個前來問詢的人陛下和祭酒正在議事,不得靠近。

在許都令的暗中協助之下,他們輕而易舉地弄到了兩匹馬並混出了城。

重回原野,無論是清新的野風、稀疏的枯樹還是遠處的地平線,都讓劉協十分陶醉。他的心情被狹窄的許都壓抑太久了,好似一匹被壓疊得無比密實的宮錦,密到難以喘息。一直到此時,這匹宮錦才被徐徐展開,露出本來顏色。

劉協現在總算明白,為何漢武帝對郊獵樂此不疲。無論誰在皇城那種地方久居,都會有衝出樊籠一任馳騁的衝動。他伸出手來,感受了一番料峭的春風,恨不得立刻催馬挽弓,痛痛快快地發泄一番。但郭嘉在一旁的眼神,讓他立刻冷靜下來。

他現在不是楊平,是大病初癒的劉協。「五禽戲」可以解釋他偶爾展露的武功,但無法解釋他為何突然就變得弓馬嫻熟。一直到現在,郭嘉的動機仍舊不明,他可不能輕易卸下心房露出破綻。

兩個人並駕齊驅跑了一陣,「戲志才」在馬上揚鞭笑道:「劉兄,是否舒暢快意?」「劉平」把浮上心頭的躍動按捺下去,回了一個修飾過的微笑:「古人郊獵之樂,今知之矣。」

出發之前,郭嘉就明確表示,這一天出來玩的是「戲志才」和「劉平」,沒有軍師祭酒也沒有皇帝,不談任何公務,也不提任何朝政。截止到目前,郭嘉都做得不錯,一語未涉曹氏,就連趙彥匆匆離開許都這麼可疑的事,他都未有任何動作。

慢慢地,劉協也放下心來,全身心地投入到這片美景之中。二人信馬由韁,且走且看,一路朝著西北方向走去。郭嘉的騎術不算高明,勉強能保持不跌下來而已,經常會被劉協甩開。

此時積雪未化,踏青還談不上,不過感受到春意初來的小動物倒有不少已經冒出頭來。才一個多時辰,兩個人已經獵到了兩隻野兔和一頭狐狸。這還是劉協刻意藏拙的結果,否則戰果更加斐然。

「可惜今年冬日太長,無論是兔子還是狐狸,一身精血都化成了厚毛,以致肉身枯瘦不堪,制筆合適,吃起來便沒什麼口味了。」劉協騎在馬上,看著倒在眼前的灰白野兔,不無惋惜地說。聽到劉協這樣講,郭嘉下馬拎起兔子,湊到鼻子前嗅了嗅味道,然後用舌頭舔了幾下被羽箭射穿的脖頸,抬頭一本正經道:「果然血味發澀,想不到劉兄你倒是此中方家。」

「呵呵,當初顛沛流離,不得不學得一技傍身。」劉協機警地回答。當初漢室從雒陽至長安,再從長安一路東來,屢有大臣活活餓死,皇帝學點弓術糊口,也並非什麼不可能的事。

郭嘉把兔子扔進坐騎旁邊的搭筐里,重新上馬扶住鞍子,感慨道:「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於是高材疾足者先得焉。如今鹿死了,兔子和狐狸還是跑得滿地皆是,不知會成為哪只猛虎的口中食啊。」

前半句是《史記·淮陰侯列傳》里的句子,感慨秦末楚漢相爭,後半句不知是否是郭嘉有意試探。

劉協聽到,側臉道:「戲兄,肉食者謀之,又何間焉。」這是《左傳》里曹劌同鄉對曹劌說的話,意思是自有上位者操心,你又何必忙活呢。

以典故對典故,他這是在提醒郭嘉,今天不談國事。郭嘉聽了,捶了捶頭,比了個抱歉的手勢,結果一下子平衡沒掌握好,差點摔下馬去。

「哎呀,真是麻煩,平時我都是坐馬車出入。」郭嘉緊抓著韁繩,臉上浮現出不健康的紅色。

「你又犯規了,戲兄。」

郭嘉又要擺出道歉的手勢,但這一次他沒那麼幸運了,只聽得「撲通」一聲,這位天才掉下馬去,重重摔在地上。

郭嘉狼狽地爬起來,咳嗽數聲,一抬頭,與劉協的戲謔眼神恰好四目相對。這兩位對天下大勢影響至深的敵人,在原野上忽然放聲大笑起來。倘若讓熟知朝廷內幕的人——比如荀彧——看到這一幕,一定會覺得莫名其妙。

兩人且走且玩,眼看日頭移到了天頂,遠處忽然出現一片黑影,竟是一個村落模樣。郭嘉袖手說道:「我們不妨在那裡休息一下,再從原路返回,日落之前便可趕回許都。」

劉協感覺郭嘉一直在刻意引導著方向,既然他建議在這村子里休息,一定也是有什麼目的。劉協沒有多問,跟著過去了。

這村子不似尋常村落東一棟、西一間雜亂無章,而是規整有致,屋舍劃一,一看便知是個新起的村子,裡面住的多是屯田兵與家眷。如今官渡抽調了曹軍大部分兵力,此時在村裡的只有些婦孺。她們看到忽然有兩個騎士闖入,都有些驚慌。

劉協暗想,這種村子,恐怕連酒館都不會有,最多也就是歇歇腳,討些水喝而已。然而郭嘉彷彿胸有成竹,也不問路,徑直朝村子里走去。劉協跟在身後,心中納罕不已。

郭嘉帶著劉協七轉八轉,來到一條巷子深處。這裡兩側俱是低矮茅屋,盡頭是一處土牆大院,門口看似簡陋,柴門卻扎得頗為別緻,門上刻意留了兩隻粗大樹枝昂揚朝天,彷彿牛的兩隻巨角——劉協從未在中原見過這等規制。

郭嘉下馬,拍了拍柴門,很快裡面走出一位女子。

劉協認得她,她似乎是郭嘉的姬妾,叫做任紅昌。但這千嬌百媚的小女子,難道不應該在許都盡享錦衣玉食么?怎麼跑到這裡,有如一個粗布荊釵的村婦。

「紅昌,我帶了一位朋友來坐坐,許都的劉公子。」郭嘉大大咧咧推門而入,還補了一句,「這位可是漢室宗親。」任紅昌警惕地看了劉協一眼,又看看郭嘉,這才微微整衽,表示歡迎。

劉協按下苦笑,也邁步走了進去。郭嘉這句介紹,嚴格來說還真沒錯,他真的是漢室宗親。

三人進了院子,從旁邊茅屋裡跑出好幾個小孩子。這些孩子大的不過十歲,小的才五六歲,看到有客人來了,都紛紛跑出來看熱鬧。

劉協一驚,心想莫非這是郭嘉在外頭養的私生子?可任紅昌年紀不過十八九歲,怎麼能生出十幾歲的孩子來?郭嘉看出他的疑惑,也不辯解,邪邪一笑,徑直朝前走去。

任紅昌把他們迎進正中的一間木屋,然後端來兩碗新煮的熱水和兩塊干硬的麵餅。看得出,這是兩個不速之客,她倉促之間也只有準備這些。想到這裡,劉協略微放心了些,看來郭嘉來此也是心血來潮,並未出於某種「設計」。

劉協拿起一塊麵餅,蘸了蘸熱水,塞入口中。這水帶著一絲甘甜,似乎是用什麼草根熬煮而成。郭嘉也拿起一塊餅,端詳片刻,對任紅昌道:「能不能多拿一塊來?我們跑了半天,可都餓啦。」

任紅昌嘴唇嚅動,似乎很不情願,但最終還是屈服般地撩起額前亂絲,轉身出去。過不多時,她又拿來一張麵餅,擱到郭嘉和劉協前面。

在許都時,郭嘉與任紅昌狎昵無遮,肆意大膽;可在這個村子里,郭嘉非但沒有什麼露骨舉動,反而以禮相待,十分客氣。

「真看不出你們還挺相敬如賓。」劉協好奇地問。

郭嘉攤開頭,無奈地指了指茅屋頂:「這是她的家。」

「她的家?」

「沒錯。我們約好了。在許都我可以對她為所欲為;但在這裡,她才是主人。高興了,扔給我兩張餅,要是心情不好,把我打出去也不是沒幹過。」

郭嘉說這些話時,口氣充滿無奈,眼神里卻閃爍著一種很享受的光芒。

對郭嘉的做法劉協很意外。亂世男人不如狗,女人連男人也不如,要麼淪為賊匪玩物,要麼託庇於大族,甚至被烹煮吃掉,也不稀奇。任紅昌和郭嘉的這種關係,可實在是聞所未聞。

這時候屋外傳來一陣笑聲,幾個小腦袋簇擁到低矮的窗戶前,朝裡面好奇地窺視。任紅昌氣惱地揮了揮手,可他們還是不肯走。她從郭嘉手裡奪過半張麵餅,撕成三片扔過去,這些小腦袋才發出一連串喜悅笑聲,從窗檯消失。

郭嘉苦笑著把剩餘半張扔到嘴裡,嚼了嚼,費力地咽下去,這才向劉協解釋道:「那些孩子都是戰爭遺孤,被她以典農中郎將任峻侄女的名義收養在這裡,自成一家。她時常會過來看看。」

「她一個女子,孤身往返於許都與村子之間,難道你也放心?」

「嘿嘿,你可不要小看她。」郭嘉瞥了一眼任紅昌離開的背影,手指輕輕彈動,「她的來頭,可不小。」

「任峻的侄女嘛,身份不低了。」劉協點頭。任峻在曹氏陣營,也是元老級的人物,一手主持曹軍的屯田事務,還娶了曹家女子,可以說是荀彧以下最重要的司空幕僚。

郭嘉擺擺手:「你誤會了,那只是個遮掩而已。任峻欠我一個人情,只好認下這個干侄女。」他復又壓低了嗓子,「你可知我從哪裡得到這女人?兩年前的徐州,白門樓下!」

劉協一口水沒喝下去,差點噎著。

「呂布的女人?!」

「劉兄你的想法太齷齪了,不要看見女人就聯想到姬妾。」郭嘉義正詞嚴地批評道,「她一直跟隨在呂布身邊,但呂布似乎對她沒什麼想法,亦兄亦友。白門樓呂布身死之時,求我收留此女和她撫養的遺孤。」

「然後你就答應了?」

「當然。你想,她一介美貌弱質女子,竟在虎狼橫行的西涼軍中站穩腳跟,沒點本事怎麼可能。呂布告訴我,這姑娘不是漢家人。她此來中原,一直在尋找有力者依附,似乎懷有什麼企圖。至於這企圖為何,呂布自己也說不清。」

劉協點點頭,任紅昌給他的感覺,確實有些奇異之處,時而幼稚嬌憨,時而嚴厲精幹,總是籠罩著一層迷霧。

「那她到底懷有什麼目的?你現在知道了么?」

「不知道。」郭嘉很乾脆地回答,「所以這才有趣。」

劉協注意到,郭嘉談起任紅昌的表情,和楊修談起郭嘉時的神情頗為類似。郭、楊他們其實都是同一類人,厭惡平庸,渴望挑戰,困難和謎語對他們來說,只是一種人生消遣。劉協甚至懷疑,郭嘉之所以對任紅昌如此熱情,多半不是因她才貌,而是因為她身上的難解之謎。

「曹公在那一次,也收了秦宜祿的老婆為外室。所謂上行下效,我稟明曹公之後,就把紅昌姑娘接走了。當夜我們便做了約定,她甘願侍奉我,換得那幾個遺孤有立錐之地。」

說到這裡,郭嘉站起身來,拍了拍手裡的餅渣:「現在時候還早,劉兄你讀的書多,能幫我一個忙么?」

「但說不妨。」

「我原本想把紅昌和這些孩子放到許都,但陳群從中做梗,我只得把她們安頓在此處。這裡環境尚好,就是讀書人太少。紅昌希望這些孩子能有所教化,不要像那些目不識丁的村莽之夫,渾渾噩噩過此一生。你既然到此,給他們開蒙講授一番?」

劉協略做沉思,欣然應允。若說學問,他雖不敢說比孔融、邊讓等一代大儒,但給幾個小孩子講課,還是可以勝任的。

郭嘉沖外頭比了個手勢,任紅昌很快趕著那幾個孩童過來。他們每個人都搬著一張板凳,齊齊坐在劉協身前。任紅昌端來一個沙盤和一截樹枝,放到劉協面前。

這些孩子既無父母養育,也無大族庇蔭,若再沒什麼一技之長,這輩子註定只能在這屯田村裡終老一生。任紅昌這也是一番苦心,希望能給他們指出一條晉身之路。

劉協決定給他們講《倉頡篇》。此篇是漢代給童子開蒙之書,乃是由《倉頡》《爰歷》《博學》三冊合編而成,語字淺顯,意喻深刻。劉協五歲的時候,就跟司馬朗、司馬懿兩兄弟學過。

於是劉協先講了「蒼頡作書,以教後嗣。幼子承詔,謹慎敬戒」,把這十六個字寫在沙盤裡,逐一講解。孩子們聽得頗為認真,還不時有問題提出。無論那些問題有多幼稚,劉協都會認認真真作答。這十六個字,講了足足有一個時辰。劉協把那些孩子單獨叫起來一一考校,直到所有人都會背了,方才結束。

「劉先生,你還會來教我們嗎?」最小的一個孩子仰頭問道。

劉協對這個稱呼感到十分親切,他揉揉小孩子的腦袋,柔聲道:「只要有機會,我一定常來。」任紅昌遞過來一碗甜水,他一飲而盡。

剛才那一個時辰是他來許都之後最快樂、最輕鬆的時刻,甚至比野外遊獵還開心。他先前可從不知道,將學問傳授給人,是件多麼有成就感的事情,可以把其他一切都拋開,完全沉浸在愉悅之中。

劉協的細微變化,郭嘉盡收眼底。他走過去拍了拍劉協肩膀:「辛苦劉兄。」劉協感慨道:「孔子誨人不倦,我原以為是聖人有兼濟天下之志,如今看來,他也是樂在其中吶。」

「劉兄能夠這麼想,也就不虛此行了。」

郭嘉別有深意地回答道,順手攬住任紅昌的細腰,輕輕摩挲片刻。任紅昌眼神複雜地看了看郭嘉,沒有掙扎。

任紅昌還要在這裡多待幾天。於是郭嘉和劉協二人從屯田村出來,不再耽擱,一路飛馬趕回許都。在太陽落山之前,他們終於趕到城門口。

望著那高大巍峨的漆黑城門,郭嘉忽然勒住了馬:「穿過此門去,『戲志才』與『劉平』便不復存在了。」語氣中頗有些感慨。郭嘉這話,既可以視作對這荒唐一天的懷念,也可以視為一句提醒:「戲志才」可以與「劉平」並騎出遊,但郭嘉卻絕不會對劉協有什麼留手。

劉協聽出其中曲折,從容答道:「昔日張敞五日京兆,過得充實完滿;我如今能做一日布衣,經歷這許多事情,已足堪安慰。」

張敞是宣帝時京兆尹,因受平通侯楊惲牽連,即將停職。張敞手底下的賊捕椽絮舜聽說以後,拒絕再聽他的命令,說你最多也就是五日京兆,還有什麼意義。張敞大怒,把絮舜抓起來判了死刑,說五日京兆尹又如何?足以殺死你。

劉協這典故用得犀利。聽到這回答,郭嘉偏過頭來,輕輕咳嗽數聲:「陛下若是不舍,其實還有機會。」劉協略抬了抬眉毛,似乎對郭嘉的這句話很不解。

「戲兄……不,郭祭酒何出此言?」

郭嘉早看出他是裝糊塗,慢慢直起腰,把收斂了一整天的鋒芒陡然全放了出來:「陛下你是個聰明人,跟聰明人說話其實簡單。御駕親征,雖不可能,但倘若陛下以『劉平』之身前往官渡,我想曹公必不會不允。」

這近乎直白的言辭,讓劉協有些沉默。他拍了拍有些躁動的坐騎,不置可否。這一天的微服出遊,已經讓他摸清了郭嘉的用意。

一個御駕親征的皇帝,會引發許多問題;而一個掩蓋身份前往官渡的天子,這其中可做的文章,那可真是車載斗量。

所以從那一壇酒開始,設計便啟動了。郭嘉讓禁錮已久的劉協體驗到了遊獵之樂、騎射之樂、教授之樂,甚至與他推心置腹,分享屬於自己的小秘密,讓一個皇帝體驗到了布衣之樂。一旦皇帝食髓知味,心防既破,接下來再做引導便不顯生硬,順理成章了。

白龍魚服,見困豫且。皇帝是白龍,而郭嘉則是釣龍的豫且。他想借這「一日布衣」的香餌釣起天子,鉤連到官渡去。

想到這裡,劉協笑了。

這計劃巧妙而完美,可郭嘉終究還是犯錯了,一個非常微小卻無可避免的錯誤:按照郭嘉的設計,劉協將化名「劉平」,遮掩真身前往官渡。孰不知劉平是他真正的姓名,「劉協」才是假名。這一個小小的心理錯位看似細微,實則影響深遠。

要知道,這個計劃所誘導的「劉協」,並非是那個一直生活在爾虞我詐中、從未有過片刻歡愉的大漢天子,而是河內山野中長大的楊家公子——對他來說,布衣前往官渡不是白龍魚服,而是蛟龍入海。

這才是劉協主動提出「御駕親征」的真正用意。他沒有別的武器,只能從身份錯位上做文章,這是他對曹氏最大也是僅有的優勢。

「陛下意下如何?」郭嘉再一次發問,目光灼灼。

劉協雙臂平抬,抱拳一揖:「那麼戲兄,咱們官渡再見吧!」

說完這一句,「劉平」一抖韁繩,率先馳入許都城中,姿態堅定而豪邁。他身後的「戲志才」愣了一下,才策馬趕了上去。

趙彥剛一踏入河內郡溫縣境內,便遭遇了冷遇。當他出示司空府頒發的符節時,當地官員態度不能說惡劣,但也絕算不上熱情,言談間總顯得尷尬。

這種奇異態度的根源在於:河內太守魏種是曹操親自任命的,但魏種這個人有臨陣脫逃的前科。眼下袁、曹兩大勢力即將開戰,各地官吏都不知道魏太守到底什麼態度,會倒向哪一邊,自然也不肯表露出明確的傾向。

先前鄧展前來溫縣調查,直接走的是司馬家門路,縣守可以睜一眼閉一眼。但趙彥在政治上太沒經驗,上來就亮出了司空府的符節,等於逼著他們表態。

面對這個愣頭青,當地官員對此十分為難,遵從也不是,不遵從也不好。所以當趙彥提出想去參觀一下織室的時候,縣守理所當然地認為,這個使者只是想索取些賄賂,忙不迭地應承下來,想把他趕緊打發走算了。

在織室里,趙彥找到一個老織工。那是個五十多歲的老女人,織了一輩子布,指肚留著厚厚的繭子。趙彥進來的時候,她仍坐在織機前忙碌著。

「請您看一下這樣東西。」趙彥說明來意,恭敬地把那一截白絹遞給她。老織工把織機停下來,顫巍巍地接過去用掌心摩挲片刻,又把它舉在光線下眯著眼睛看了一番,點了點頭。

「這絹布確實是我們這裡出的,應該是出自李家娘子之手。」

「您能確定么?」趙彥問。憑藉一片殘布能判斷出絲織方式,這他相信,但一眼就看出來是誰織的,還指名道姓,這便近乎猜枚一樣不可思議了。

老織工有些不悅地回答:「我織了一輩子布,豈會看錯!各家織機的機杼、踏板、馬頭尺寸長短不一,織工的捻線手法與手腳配合也各不相同,織出來的絹布自然會有微小差異。你們外行人看起來都是一樣,在老身我眼中,一看經緯,便知絹布出自誰人之手。這絹布蹤線細密,嚴整不亂,只有李家娘子那樣的巧手,才能做得出來。」

趙彥為自己的唐突道歉,然後又問道:「這位李家娘子的絹布既然如此上乘,銷路一定很好吧?」

老織工拿起投梭,忍不住發出一聲嗤笑:「銷路?李家娘子織的絹布每年就那麼十幾匹,只供溫縣大族都不敷用,哪裡還有多的拿出來賣?」

「當地大族?」

「自然就是司馬家嘍,」老織工又補充了一句,「就算是在司馬家,能有資格穿李家娘子絹布的也不多。也就是司馬族長親眷、族內耆宿和幾位公子。」

趙彥默默地把絹布收了回來。

原來那個進入寢宮的人,竟來自於司馬家?

司馬家一向非常低調,司馬防的主張是蟄伏龍潛,以待天時,從來沒聽說這個家族與朝廷或者曹氏有什麼瓜葛。

忽然一道閃電在趙彥腦子裡掠過。他想起來他那次去拜訪楊俊,問他為何殘掉一臂,楊俊回答說是接兒子從溫縣到許都的半途遭遇了匪人——而那一天,恰好發生了寢殿大火。

想到這裡,趙彥又旁敲側擊地問了幾句,問老織工是否知道楊平這個人。老織工召來一個小工,吩咐她出去端些水來,這才告訴趙彥,楊平一直被寄養在司馬家,被司馬防當親兒子養。這件事整個溫縣的人都知道。

「司馬防很疼愛他,也就是說,李家娘子的絹布,楊平也有資格穿戴吧?」

「嗯,司馬老爺很疼愛他,與司馬家的幾位公子待遇上沒什麼區別。」這時候老織工詫異地反問道,「楊平那孩子到底怎麼了?最近總是有人來打聽他的事情。」

趙彥聞言,悚然一驚:「除了我還有誰打聽過?」

「就在幾天之前吧。來的是個當兵的,自稱是許都來的,來問我楊公子的相貌如何。」

趙彥呼吸頓時急促起來。他那天偷聽了唐姬和孫禮的對話之後,知道這個前來溫縣的人是鄧展。看來鄧展打聽的,正是楊平的相貌,他返回復命,結果半路遭遇了襲擊,最後畫像落到了郭嘉手裡。

換句話說,楊平果然是這一切矛盾的核心。這個年輕人明明已經在半路死去,卻驚動了這麼多勢力的關注。不僅郭嘉親自關注,就連唐姬以及她背後那不知名的力量,也急切地想要把畫像弄到手。

一個普通的年輕人,怎麼會招惹這麼多人的注意?那天晚上潛入寢殿的,難道是楊平的鬼魂?

趙彥的思路有些混亂,他忽然想到,眼前的這位老織工,才是解決這些疑問的關鍵。他調整了一下呼吸,慢慢問道:「您能給我描述一下楊公子的相貌么?」

「又要說一遍啊。」老織工不太情願,趙彥再三請求之下,她才勉為其難地開始描述。趙彥不擅丹青,但以前為了討董妃高興,多少也掌握了點技法。根據老織工的描述,他在一張紙上畫下一張人臉,並不斷根據描述修訂。

當畫像最終完成以後,趙彥拿起來端詳,整個人在一瞬間如被雷殛,僵滯在了原地。強烈的風暴在他內心掀起滔天巨浪。

畫像的人臉他太熟悉了。在董妃去世后的每一天晚上,這張臉都會出現在趙彥的夢裡;每一次朝會,這張臉趙彥都會注視良久。每一道皺紋、每一段輪廓都深深烙印在趙彥內心深處,熟稔無比。

「天子?!」趙彥不由得脫口而出。

和天子一般模樣的楊平,性格突然大變的天子,寢殿那場詭異的火災,這許許多多紛亂的線索被風暴吹起來半空,彼此組合,一個趙彥一直在苦苦追尋的答案呼之欲出。

趙彥放下畫像,死死盯著老織工,目光像兩隻銳利的鷹爪,試圖從她的身體里再剜出更多的秘密來。老織工有些驚慌地朝後挪了挪屁股,不敢與之對視。

突然趙彥的後腦勺被一個巨大的東西猛然撞擊,眼前一黑,暈死過去。

一名身材魁梧的家丁放下手中圓木,把暈迷不醒的趙彥拖走。一個身穿錦袍的男子走進織室,掃視一圈,臉色有些陰沉。老織工連忙伏身在地,略顯緊張地說:「大公子,老身謹遵您的吩咐,一發現這人探聽楊公子底細,就立刻通知司馬府了。」

司馬朗「嗯」了一聲,俯身把趙彥掉在地上的畫像撿起來看了一眼,問道:「他都問了些什麼?」老織工把剛才兩人的對話複述了一遍,司馬朗皺起眉頭,把那截殘布拿起來捏在手裡。

一截屬於司馬家的絹布,卻來自於一個從許都來的議郎。這讓司馬朗陷入沉思。

「他還說了什麼?」

老織工道:「他看畫像的時候,好像說了一句『天子』。不過聲音太小了,老身也聽不太清楚。」

「你記住,你什麼也沒聽到,什麼也沒看到,明白了么?」司馬朗一字一句地說。

老織工惶恐地連連頓首。司馬朗雖然並無官職在身,可司馬家在溫縣權勢熏天,想弄死一個小小織工,可比捻死個螞蟻都容易。

警告了老織工以後,司馬朗離開了織室。在門口等候的縣丞見他出來,迎上去有些緊張地搓手道:「大公子,這可是朝廷派來的人,萬一出了事追究下來……」

司馬朗冷冷瞥了他一眼:「我們司馬家自然會給朝廷一個解釋。」縣丞諾諾而退。如今朝廷權威喪盡,各地郡縣治官大多形同虛設,若無當地大族認可,屁股沒坐熱便可能會丟掉性命。司馬朗能給他一個解釋,已算是很給面子了。

打發了縣丞,司馬朗吩咐家丁把趙彥偷偷運去一處隱秘的塢堡,然後回到位於孝敬里的司馬府,徑直去找他的弟弟。此時司馬懿躺在榻上,手裡拿著一卷書,正津津有味地看著。他的右腿用一層布細細包起來,直挺挺地伸開,腿旁還擱著一碗葯湯。碗里湯藥滿盈,一口都沒動。

「仲達,你怎麼不吃藥?」司馬朗責怪道。

「我的嘴受傷了,喝這種東西會從嘴角流出來,弄髒被子。」司馬懿的視線一直盯著書卷。

司馬朗搖了搖頭,無奈道:「你又來了。每次一讓你吃藥,你就裝中風,還把葯湯全從嘴角吐出來。我看等你到七老八十的時候,還會不會這麼無賴。」

「看情況吧。」司馬懿一點愧疚感都沒有。

※※※

他們兩兄弟完成了狙擊鄧展的任務以後,順利撤回了溫縣,沒有被任何人發現。司馬懿的右腿被鄧展所傷,在雪地里又奔跑了很久,傷勢頗為嚴重,只得謊稱打獵的時候被老虎抓傷,躺在府邸里養傷,一動都不能動。

司馬朗把趙彥的事說了一遍,司馬懿把書卷放下,露出奇特的表情。

「他說了一句『天子』?」

「沒錯。」司馬朗把畫像遞給司馬懿,司馬懿接過去看了一眼,便扔在一旁。他原本已有了幾個猜想,可趙彥那一句「天子」,將其全部推翻,讓他不得不重新思考。他那位好兄弟的遭遇,現在越發撲朔迷離了。

司馬朗看到司馬懿垂著腦袋沉思,朝窗外一指:「要不要去問問那個姓趙的?」司馬懿知道司馬朗的「問問」是什麼意思,他輕輕地擺了擺手,示意兄長少安毋躁。

「再怎麼說,他也是個議郎,還手持司空府的符節。殺了他倒沒什麼,就怕會被有心人利用。」

司馬朗默默地俯身把畫像撿起來,扔進榻旁的暖爐里。很快紙張便在火焰的舔舐下化成了灰,屋子裡的溫度略微上升了一點——或許只是幻覺。

河內毗鄰并州,兩邊百姓與士族彼此交互遷徙,關係緊密。曹氏陣營一直有一種意見,認為河內根基不穩,很可能會被袁紹控制的并州所影響,須加以防範,必要時可把河內大族連根拔起,強迫遷向南方。

在這個即將開戰的敏感關頭,司馬家如果殺死——或者傷害——或者侮辱一名持有司空符節的朝廷使者,等於是公開宣告倒向袁家。這會引發一連串的連環效應,使曹氏對河內的政策發生巨大變化,讓士族陷入動亂之中。即使曹操暫時採取綏靖,這件事遲早會成為司馬家的一個隱憂。

「咱們恐怕連留都留不住他。」司馬懿把竹簡一卷,磕了磕榻邊,發出清脆的聲響,「早點把他救醒,送回許都吧。」司馬朗急道:「上次鄧展畫的畫像,咱們費了千辛萬苦才截下來,你還搭進去一條腿。現在把趙彥放回去,咱們豈不是前功盡棄了么?」

司馬懿磨動嘴唇,給他哥哥露出一個陰冷的笑容:「這兩次許都來的人,明顯不是一條船上的。看來那邊的鬥爭很激烈啊。咱爹說的對,許都的水太深了,不知哪朵荷葉下藏著游魚。咱們可不能輕易卷進去,害了司馬家。」

「那咱們難道袖手旁觀?」

「哼,楊平那小子,把咱們害得這麼慘,他自己倒好,連個消息都不送過來,也得讓他吃點苦頭。」司馬懿恨恨道。

司馬朗聽到這句話,總算放心了。他這個弟弟,從來口是心非,既然司馬懿說要讓楊平吃點苦頭,說明這件事他是不會放棄的。於是司馬朗隨口又問了幾句身體狀況,然後端起已經涼了的葯碗離開。

他走以後,司馬懿半支起身子,費力地挪動身體,一不留神牽動到大腿傷口,疼得直抽涼氣。他好不容易挪到床榻的另外一側,伸出手來,從小櫥里取出一樣東西。

趙彥從昏迷中醒來,發現自己置身於一處黑漆漆的牢房裡,空氣中彌散著一種牲畜糞便的腐臭味道。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後腦勺,火辣辣地疼,還腫起一個大包。趙彥痛苦地擺動著腦袋,試圖回想自己在暈倒前到底在幹什麼,可強烈的眩暈感把他的腦子攪成了一鍋肉糜。

忽然他的手碰到什麼軟軟的東西,趙彥低頭一看,原來是一條人腿。他嚇得縮了縮手,四下掃視,發現原來有另外一個人軟軟地坐靠在牆角,腿直直地伸過來。

「你是誰?」趙彥問。

「這個問題該我先問吧?」那個人說。趙彥伸手一摸,發現腰間的符節居然還在,連忙拿出來晃了晃道:「我是朝廷派來河內尋訪逸儒的議郎趙彥。」

「尋訪逸儒?」那人聲音裡帶了絲嘲諷,「這年頭,誰還會有閑情尋訪逸儒?」

趙彥沒理睬他的嘲諷。他頭腦已慢慢清明,想起來昏迷之前到底發現了什麼,心急如焚:「你是誰?這是哪裡?」

「這裡是溫縣司馬家的塢堡,我叫司馬懿。」

趙彥一愣,隨即想起來這是司馬家的二公子。可是這二公子怎麼看起來如此落魄,還被關到司馬家自己的監牢里來了?年輕人看出了他的疑惑,摸了摸自己的那條腿,嘿然慘笑:「如今司馬家的人,大概都還以為我在外遊獵未歸,誰想到二公子竟被親生大哥打斷了腿丟在這無人知曉的黑牢中呢?」

趙彥看到司馬懿的傷腿,便信了幾分。聽司馬懿的口氣,這似乎又是一個兄弟鬩於牆的故事。這個時代,這樣的事情並不罕見。司馬懿似乎不願意多談自己的事情:「你又是為什麼會被關進來?」

趙彥呆怔了一陣,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自己確實不知道為什麼會被關到這裡來,只記得最後一眼是看到楊平的畫像,然後不省人事。

「大概是觸犯了溫縣的什麼禁忌吧?」趙彥敷衍道。

司馬懿見他避而不答,冷笑道:「你也不必隱瞞。既然是從許都來的,一定是為了我那楊平兄弟吧?否則也不會被我大哥關到這裡來。」趙彥聽到「楊平」這名字,手腳並用,朝司馬懿爬近幾步:「楊平?你也知道了?」

「嘿嘿,你以為我大哥為何打折我的腿,把我丟到這種地方來?真是為了爭司馬家的這點產業么?還不是為了許都的那個人。」司馬懿有意放慢語速,觀察著趙彥的神情。趙彥果然瞪大眼睛,沉聲道:「你說的到底是誰?」

見趙彥如此急切,司馬懿索性把腦袋往後面一靠,抬起右手指了指天空,閉目不語。趙彥看著司馬懿的手勢,眉頭擰緊在一起,忽然嘆道:「你說的不錯,這天子與楊平之間的淵源,只怕遠超我等想象。」

又一次聽到「天子」二字,司馬懿眼神爆出一團火花。他沉默了半息,挪了挪身體,給趙彥騰出點空間。趙彥爬過去,小心地避開他的傷腿,並肩坐定。司馬懿示意他先莫要做聲,側耳傾聽了一番,確定牢外無人偷聽,方才說道:「曹司空對此怎麼看?」

「曹操?豈能讓那種人知道!」趙彥對曹操原本沒有特別的惡感,但自從董妃死後,他變成了徹底的反曹派,對曹氏的厭惡之情,在這黑牢里更無掩飾。

司馬懿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道:「其實我所知亦不多。只是一時好奇略做探聽,才知道楊平竟與天子有了齟齬。」趙彥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司馬懿立刻改口道,「只是我不信這麼簡單,又深入探查,被人發現,結果……」他拍了拍傷腿,一臉自嘲。

趙彥同情地瞥了他一眼,嘆道:「我又何嘗不是如履薄冰。你沒去過許都,沒見過天子,不知道這禍事有多大啊。」

他原本對司馬懿存了戒備之心,可如今看來,這人似乎與自己志向相同,加上兩人同處黑牢,不免有同病相憐之心。司馬懿冷笑道:「哼,我沒見過天子,卻見過楊平。他生得那麼一副模樣,如何不惹出禍來?」

這一句話彷彿一條帶電的鞭子抽過來,讓趙彥渾身俱震。他瞪著司馬懿,顫聲道:「你,你都已經猜出來了?」司馬懿一臉凝重,頭顱微微一動,也說不上是點頭或是搖頭。

趙彥突然間如釋重負,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眼眶倏然濕潤起來。他緩緩站起來,在這狹窄黑暗的牢獄里努力挺直腰,望著頭頂一處透氣的小窗口喃喃道:「我只道除了少君,世間再無人發現天子的異狀。想不到在這牢里,竟也有知音。」

那小窗戶外頭有淡淡月色照射進來,司馬懿借著月光,看到趙彥竟已是淚流滿面。

長久以來,趙彥一直孤獨地在許都奮鬥著,無人傾訴,無人明白,蓄積了無數的壓力,只憑著董妃的囑託而勉力支撐著。當他看到老織工描述的楊平畫像時,之前的種種線索霎時聚合到一處,一個他幾乎不敢相信,卻可以解釋一切異狀的結論呼之欲出:「天子已非天子!」知道謎底的一瞬間,那種強大的重負幾乎把他壓垮。

所幸他被丟入這個黑牢,認識了司馬懿。當趙彥發現居然還有另外一個人一直在追查這件事,並和他得出了相同結論時,心中的負累陡然減輕了大半。

望著情緒激動的趙彥,司馬懿忍不住暗暗得意,嘴角露出一絲得逞的笑意。其實他除了模模糊糊的幾個關鍵詞以外,根本什麼都不知道。高明的謊話須得是七虛三實,說一藏十,這樣別人才會深信不疑。司馬懿對於許都之事旁敲側擊,故意說得模糊神秘,彷彿全盤在胸,實則一句實指也無。偏偏趙彥心事重重,聽在耳朵里事事全中,不知不覺之中,便被套出了實情。

心防既破,接下來的交談便行雲流水,再無窒澀。趙彥從董妃去世前的囑託開始,全都告訴了司馬懿,這一說就是兩個多時辰,其中大半時間是在絮叨董妃之事。司馬懿隨口應和,眼神閃爍不定。

其實趙彥對寢宮大火、董承之亂背後隱藏的細節知之甚少,除了猜測出皇帝被調包之外,別的也說不出什麼。倘若是郭嘉或者滿寵在這裡,一聽到天子已非天子,立刻便可以推斷出大半真相。

儘管如此,司馬懿聽完以後,內心震駭仍是非同小可。任他再聰明,也想不到楊平的相貌居然和天子劉協一模一樣,居然還取代他做了皇帝。

「這小子,難怪要中途裝死,原來悄無聲息地做了這麼大的事。」司馬懿舔舔嘴唇,心裡說不上是憤恨還是高興。他想的要比趙彥長遠:楊平是楊俊親自帶出去的,換句話說,這件事楊俊也是策劃人之一,但絕不是主要的。在許都內部,一定還有一股強大的勢力來操作這膽大包天之事,目的是與曹氏抗衡。

為什麼楊平和劉協生得一模一樣?原來的劉協去哪裡了?到底幕後主使是誰?這些司馬懿都不知道,但他心裡清楚,眼前這個人,掌握著楊平的生死。只要他回許都多說一句話,楊平便會萬劫不復。

這種危險人物,殺不能殺,放不能放,要如何處置呢……

司馬懿想到這裡,多看了一眼趙彥,後者還沉浸在對董妃的追憶之中。通過剛才的對談,司馬懿已經確定,趙彥是個痴情種子,情緒易波動;他絕非是曹氏一黨,也非漢室一派,一直是孤軍奮戰——這一個判斷,對接下來的行動至關重要。

「你必須要回到許都去。」司馬懿對趙彥道,語氣非常嚴重。趙彥抬起頭來,有些茫然。司馬懿肅然道:「行百里者半九十,你既然已觸摸到了真相邊緣,又豈能前功盡棄,有負董妃之託?」

趙彥聽到董妃的名字,神情恢復了一點活力,望著月色喃喃道:「你說得對,少君還在天上看著我,我不能就這麼放棄……」可他轉眼之間情緒又變得低沉,「可如今你我身陷牢獄,怎麼出得去?再說,你那大哥恐怕也參與了陰謀,他連兄弟之情都不顧,又怎會放過我?」

剛才司馬懿有意無意地暗示,司馬家在這件事上涉入很深,自己也是因為發現真相而被投入牢獄。若非如此,司馬懿便無法取信於趙彥。果然趙彥聽出了暗示,深信不疑,把司馬懿引為同路知己,這才有後面那一番剖白。

司馬懿道:「只要你在此起誓,回到許都一定要查明最後的真相,我便可幫你。」趙彥又驚又疑:「你能怎麼幫?」他只道這年輕人是在安慰自己,一個身陷黑牢又斷了腿的瘸子,能有多大用?

司馬懿伸出手指,指向牢獄里某一處角落,傲然道:「再怎麼說,我也是司馬家的二公子,有些底牌,我那大哥也是不清楚的——那裡牆角有處破洞,是前年撞破的,後來修補了一下卻不牢固,若是用指爪摳破,便能出去。」

「那你自己為何不用?」

司馬懿拍了拍自己的傷腿,一臉苦澀道:「我和你不同。我腿已殘,如何能逃?再說即便逃出去,又能去哪裡呢?」趙彥頓覺熱血翻湧,起身大聲道:「我背你出去,咱們一起去許都!」

司馬懿搖搖頭:「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成大事者,豈可拘牽於這些。你只要能返回許都,查得真相,便夠了。」

「這,這怎麼行!」

司馬懿厲聲道:「如今我已至此,若你連最後的真相都無法查實,怎對得起我?怎對得起董妃?」

他早看穿了趙彥的軟肋是董妃,果然這名字一提出,趙彥立刻沉默下來。趙彥思忖片刻,抬起右手,三指向天,鄭重其事道:「我趙彥向天起誓,此回許都,不查證天子真相絕不罷休,如有半點遲疑,甘受雷殛。」他又俯身下去,握住司馬懿的手,一字一句道,「我在司空西曹掾里有相熟的朋友,等回到許都,一定設法讓他把你徵辟入司空府。這樣你就安全了。」

西曹掾代表了曹操選拔人才的意志,陳群如果要徵召司馬懿,那司馬家肯定不敢再對他下手,否則無法向曹司空交代。

趙彥能想到這一點,說明他對司馬懿已是徹底信任,推心置腹。那些看不見的絲線,在悄無聲息之間已被司馬懿全都掛在了趙彥身上,只消他輕動手指,木偶便會隨之起舞,如臂使指一般。

接下來的問題,便是如何讓木偶在不引起曹氏警覺的前提下,一步步走向毀滅。這對於司馬懿來說,並不容易,畢竟他對許都內情幾乎一無所知。

「你此去許都,切記誰都是不可信任的,這等秘辛,不可與任何人說。」司馬懿諄諄叮囑道,「你看,一涉及這件事,連我親生父親和大哥都不顧骨血之情,遑論許都那些居心叵測之輩。」

趙彥點頭稱是,又問道:「那我該如何查實真相?」儘管他現在確認皇帝和楊平相貌相似,但猜想畢竟是猜想,如果沒有確鑿證據,不算完成董妃的囑託。

司馬懿等的就是他這一句話,他微微一笑,將趙彥扯近,在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趙彥聽完以後,面露驚恐:「這,這真的可行么?」司馬懿陰惻惻地回答:「此舉雖德行有虧,卻也是唯一的辦法。」趙彥猶豫片刻,看了看司馬懿的傷腿,又望了眼那皎潔月色,終於一咬牙,狠狠道:「好吧!就這麼辦。」

司馬懿從懷裡掏出一樣東西遞給趙彥:「必要時候,你將這東西拿出來,自會有大用場。」趙彥接了揣入懷中,沖他深深一揖,然後轉身走到那牆角,開始摸索著那新補的牆洞,試圖摳開一條生路。

望著趙彥費力地扒著牆壁,司馬懿如釋重負地閉上眼睛,默默在心裡念道:「義和啊義和,我能做的就只有把這個隱患送到你手裡了。你可要自己把握好,再不要搞什麼無謂的憐憫,辜負我一番心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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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國機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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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殺人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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