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失重的復仇
劉協緩緩抬起拳頭,朝空中一打,然後迅速收回來,雙腳一錯,轉身邁開一個弓步。在他身旁,大病初癒的曹丕、曹植和曹彰三個人也學著天子的模樣打拳。曹彰打得最為認真,一招一式都頗有章法,曹植看起來興趣缺缺,而曹丕時而打得漫不經心,時而打得無比認真——這取決於伏壽是否在旁邊看著。
跟天子學拳,這是出自卞夫人的提議。自從曹丕在籍田被王越割傷以後,身體一直不大好,卞夫人聽說天子會一種拳法叫做「五禽戲」,可以強身健體,便央求讓曹丕也學一學,曹植和曹彰自然也跟過來了。
不過讓天子教拳這種事實在不成體統,傳出去會惹來非議,所以採取了折中的方式:天子每天早上練拳,三個孩子在旁邊看著,就不算教了。
劉協一套拳打下來,渾身熱氣騰騰。他接過冷壽光遞來的毛巾,擦了擦額頭的汗水。三個孩子也收住招式,彼此對視一眼,都「嘻嘻」笑了起來。卞夫人吩咐端來三碗蓮子湯,給他們喝下。
「身體可好些了?」劉協負手問道。曹丕恭敬答道:「托陛下洪福,臣已無大恙。」劉協看到他脖子上傷痕猶在,已經結疤,好似一條灰褐色的絲線繞頸而過,心想這孩子真是命大。若是王越的劍力度再多半分,他絕活不下來。
不過此時曹丕的氣色明顯很差,臉頰深陷,眼圈泛黑,面部浮著一層不健康的淺黃。他畢竟只是個小孩子,王越那無限接近死亡的鋒利,如同一條毒蛇糾盤在他腦海深處,讓他至今仍噩夢連連,寢食難安。
卞夫人看在眼裡,急在心中,只得請求天子能教些強身健體之術。畢竟曹丕遇刺后第一時間施以援手的,正是天子。這一點香火之情,讓卞夫人一直感激無極,有意讓幾個兒子跟天子多親近。
曹丕本人對天子倒沒那麼強烈的感激,他正是叛逆期,總覺得自己娘的話太過誇張渲染,不可全信。卞夫人越是說天子的好話,他越是覺得不以為然——明明只是向我爹賣好罷了,談不上救命恩人。
在這種心理驅動之下,曹丕學拳學得漫不經心。他之所以堅持每天過來,只有一個原因:伏壽。
天子打拳時,伏壽總是在旁邊安靜地看著,然後在結束時親自端來一碗蓮子湯。曹丕經常痴迷地望著她曼妙的身軀,有時候還能與她視線交錯,讓愉悅充盈於胸,稍緩病痛。曹丕甚至覺得,其實自己什麼葯都不用吃,只要能靠近伏壽,聞聞她身上的馨香,便可以把陰霾驅散一空。
這時腳步聲傳來,曹丕的身體一僵,呼吸變得急促。伏壽款款走了過來,不過這次她的手裡卻托著兩碗粥。她將一碗遞給劉協,然後轉向了曹丕和卞夫人道:「今日煮多了些,陛下說讓大公子也吃些,滋補一下身子。」
曹丕的心臟不爭氣地狂跳起來,他腦海里瞬間劃過無數種應答,可每一種都不夠完美,都可能讓伏壽看輕自己。伏壽看到曹丕的臉色,嫣然一笑,把碗遞到他面前:「曹大公子,趁熱喝吧。」曹丕張口結舌,一動不動。
「丕兒,皇后陛下跟你說話呢。」卞夫人在一旁提醒道。曹丕這才如夢初醒,先接過碗去,然後想要揖禮致謝,雙手這麼一錯亂,「嘩啦」一聲竟把粥碗摔到了地上。
曹植和曹彰都嚇了一跳,連忙縮得遠遠的,知道媽媽又要罵人了。果然卞夫人眉頭一立,大聲訓斥曹丕的失態。伏壽笑著勸解說小孩子打碎個碗沒什麼關係,不要再給他增加壓力了,卞夫人這才住嘴,向伏壽致歉。
這些聲音曹丕根本沒聽見,他的心思已經完全亂了。此時他的手心裡,多了一團紙。這是剛才伏壽遞給他蓮子粥的時候,墊在粥碗底足凹陷處的。
曹丕一直等到回到自己的卧室,才舒展拳頭,把紙團攤開來。這可是伏壽的手握過的紙團,他甚至聞到幾縷馨香味道。
紙條上只寫著幾個字:「午後,青梅亭。」
青梅亭是司空府後院的一處景緻,園子不大,遍植梅樹,中間有一個小巧涼亭,只容兩三人。青梅亭在許都的地位別具一格,它代表著一種認可,一種象徵,只有曹公最看重的人,才有資格在此園與其共酌。至今曾入亭與曹公共酌之人,除了荀彧、郭嘉寥寥幾個以外,只有那位劉皇叔。
這一上午曹丕簡直度日如年,什麼都沒心思做,反覆在腦海里猜測,伏壽單獨約他到底所為何事。日頭一過天頂,曹丕便急不可待地跑到青梅亭。
等了一陣,伏壽終於出現了。曹丕大喜,他先把頭髻仔細地扶了扶,然後向前迎了兩步,突然間瞳孔陡然一縮。原來伏壽背後,還跟著一個人,正是當今天子劉協。
怎麼是他?曹丕一團熱火陡然被涼水潑滅。他哀怨地望了伏壽一眼,悻悻向天子請安。
「我想和你談談。」劉協開門見山地說,然後他揮了揮手,讓伏壽站到亭外。這個簡單的動作表明,天子十分清楚曹丕對皇后的感情,而且還利用這種感情把他騙到了青梅亭。曹丕不禁有些心虛,又有些惱火。
「請陛下開示,臣洗耳恭聽。」曹丕答道,語氣里頗有些氣鼓鼓的味道。
劉協慢慢踱步到亭子里,坐在石墩上,然後讓曹丕也坐下。曹丕在對首找了個石墩,只坐半個屁股,身子挺得筆直。劉協用手指點了點空蕩蕩的石台:「我聽說曹司空好以青梅酒在此待客,不知有何典故?」
「父親討伐袁術之時,曾中途斷水。父親對部下說前方有青梅林,部下們口中生津,士氣復振,乃致克敵制勝。父親為了紀念這段往事,遂在家中建起這麼一座亭子。」
「雖說君子重誠,可有時候欺騙他人,不是害他們,而是幫他們。曹司空權變機略,可見一斑,果然是成大事之人。」劉協感嘆道。
曹丕不明白他突然說這些是什麼意圖,謹慎地保持著沉默。劉協看看他,忽然轉變了話題:「你是否覺得,每日清晨的『五禽戲』對你毫無幫助?」
「不錯,純屬浪費時間,」曹丕橫下一條心,直言不諱,「我看陛下您練那拳法,也不是那麼認真。」
劉協眉頭微挑,這孩子果然與眾不同,眼光毒辣得很。「五禽戲」只是為了掩飾他武功而杜撰的借口,如今打的拳路,是劉協硬拼湊出來的。
「你說得不錯。這『五禽戲』強身健體可也,可是想驅除心中夢魘,還差了點兒勁。」
聽到天子這麼說,曹丕眼神閃過一道銳芒。自從被王越挾持,他一直惡魘頻頻。曹丕不承認自己被嚇壞了,可是每天晚上,王越那把帶著死亡氣息的利劍總會如期而至,剖開曹丕的咽喉或者肚子,甚至挑出眼球,讓他尖叫著醒過來,渾身汗如水洗。
現在天子把這件事挑出來說,到底想幹什麼?嘲笑?還是別有所圖?
劉協看著一臉警惕的曹丕,頗有些感慨。他以前在溫縣山中打獵時,有時候會碰到與母狼走失的受傷幼狼,幼狼一見人靠近,也是這種眼神。
劉協以手撫膝蓋,望了一眼司空府前院:「卞夫人愛子心切,教你卧床靜養、抱枕服藥,孰不知如此根本是南轅北轍,大錯特錯!」曹丕聞言,似乎有所觸動,劉協拿手指著眼前的少年,一字一句道:「心病自然要心藥來醫。你的夢魘根源在哪裡?是對死亡的恐懼!你若是身處靜室,一味避趨,只會令畏懼逐日滋生,最終尾大不掉,一世為其所困。越是怕什麼,越是要直面以對。等到你見慣生死離亂,心性磨礪如頑石,心中那一點點畏懼,自然煙消雲散。所以你的痊癒之道,不在靜養,而在歷練。戰場一日,勝過在家中十年。」
劉協這一席話,說得曹丕為之動容。他一直對母親的無微不至感到不耐煩,尤其是遇刺之後,卞夫人更是連門都不讓他出。這種管束令他精神很痛苦,反而加劇了夢魘的折磨,他都快瘋了。
「可陛下,我該如何做呢?」這一次曹丕是心悅誠服地請教。他實在不想繼續再過這種日子。只要能夠去掉這個心病,哪怕派他去西域都行。
劉協一直在等待這句話,他沉默地敲著手指,未作回答,等到曹丕第二遍問起,才徐徐道:「再過幾日,朕就要隨郭祭酒北上官渡。你要不要陪朕一起去?」
曹丕驚訝地抬起頭來。郭祭酒要北上,這他早就知道,可是皇帝居然也要去?官渡可不是什麼安全地方,那是父親預設的與袁紹決戰的戰場。
劉協把中指擱在唇邊,微微一笑:「噓,這是個秘密。我此去官渡,將化名劉平,無人知道我的真實身份。」然後似是不經意地補充道,「聽說那個王越,也會出現在官渡。你的夢魘從他開始,也要從他終結才是。」
這次曹丕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心中頗為興奮。他畢竟是曹操的兒子,身體流淌的是繼承自父親的冒險血液。可他忽然想到什麼,垂頭沮喪道:「可是,母親不會讓我走的。自從宛城之後,她就堅決不肯讓我們兄弟再靠近戰場一步。」
「母雞護雛,天道常情,然則雄鷹志在四方,終究要從母親的羽翼下飛出來。」劉協忽然放慢了語速,語氣變得意味深長,「我剛才不是說了么?望梅而止渴,所以有些謊言,並不違君子之道。」曹丕聽到這裡,眼神猝亮,蒼白的面孔多了几絲紅潤。
「記住,這是咱們之間的小秘密。」劉協眨了眨眼睛,抬起袖子,他與曹丕的小指頭悄無聲息地觸碰了一下。
兩個人談話完畢以後,曹丕從亭子里走出來,他看了一眼等候在旁的伏壽,轉身匆匆離去。伏壽驚訝地發現,這次曹丕居然沒對她多做注目,眼神也不似從前熾熱,讓她心中多少有些失落。
劉協緩步從亭子里走出來,伏壽上前問道:「說妥了么?」「說妥了,至於如何讓卞夫人鬆口,我想這孩子自己會有辦法的。」劉協對曹丕的聰明勁很有信心。
伏壽讚歎道:「陛下你果然厲害,幾句話下來,讓曹丕連我都不顧了。我看他離開時的眼神,已是急不可待。」劉協大笑:「既然郭嘉讓我微服前往,不添些彩頭,豈不是太便宜他了?」
「陛下你不要學楊德祖說話……」伏壽嗔怪道,同時輕輕在他腰間擰了一下。劉協收斂起笑容,正色道:「話說回來。那孩子的心病,也確實需要在鬥爭中磨礪,於生死之間感悟。我如此做,雖懷私心,於他其實也是有好處的。」
伏壽乖巧地點了點頭。這是漢室的既定策略,如果能取得曹丕的信賴,將對曹氏是極大的掣肘。劉協自從蛻變以來,柔慈的風格未變,行事卻越發積極主動。懷柔曹丕一事,足見手段。
正如楊修所說,他已擺脫了哥哥的陰影,尋到了自我之道。
伏壽看著劉協的面孔,這兩兄弟的處事風格截然不同,但這副自信的笑容,卻是毫無二致。她正痴痴地想著,忽然手被劉協攙起。
「此地清雅幽靜,何妨多待一陣,聊為踏青呢?」劉協柔聲道。
年輕夫婦外出踏青,乃是雒陽舊俗。伏壽自從嫁入漢家,顛沛流離,還從未享過此種樂趣。此時聽到劉協說起,她心想難得他還能想著,心底湧現出一陣異樣的甜蜜,不由低垂著頭,任憑夫君牽著進了涼亭。
在許都北城的城樓之上,守城司馬看到有一騎急匆匆地從遠處跑來,速度不慢。前一陣子剛剛發生過董承囚車被劫的事,許都內外正處於緊張狀態,守城司馬不敢大意,把腦袋從城樓上探下去。
很快那騎士來到護城河邊,大聲喊著要進城。守城司馬看看他身後,視野之內看不到別的兵馬,也沒有塵土飛揚,稍微放寬了心,讓他出示憑據。騎士拿出符節,吊上城去,守城司馬一看,發現這人居然是個議郎,而且還是司空府西曹掾發的牌子,不敢怠慢,連忙放下弔橋。
這騎士正是趙彥。
在司馬懿的協助下,趙彥順利地從司馬家的黑牢里逃了出來。他不敢在溫縣過多逗留,連夜取了馬匹趕回許都。不過他的騎術不太好,加上怕司馬朗派人來追,不敢走大路,一直到第三天下午方才抵達許都。
這一路上,他思慮良多,到了許都時整個人已雙目清明,神情堅毅,再無半點迷茫。
城門打開以後,趙彥一抖韁繩,快速通過樓洞,甫一出去,陡然見得前頭街旁站著三個人:一個是郭嘉,一個是滿寵,還有一個與郭嘉年紀差不多大的文弱之士。
郭嘉也沒料到能看到趙彥,他正在和滿寵以及新任職的許都令巡察城防,進行許都衛的移交。他看到趙彥匆匆從外頭回來,眯起眼睛,手指一彈,幾個許都衛的探子便把趙彥攔了下來。
郭嘉幾天前與天子微服出遊的時候,撞見過趙彥離開許都。他當時身份是「戲志才」,於是沒有上前追問。現在見他急匆匆地回來,自然想要上前盤問一圈。
「你們想幹嘛?」趙彥厲聲道,「我有要緊公務在身,要去司空府西曹掾彙報。」
司空府西曹掾是陳群的地盤,那裡自成一股勢力,即使是郭嘉也無可奈何。趙彥不想與他們多做糾纏,便抬出陳群的名頭來。
「趙議郎,我來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徐幹徐偉長,他會接替伯寧擔任許都令,以後多多照拂。」郭嘉指了指身邊的男子。徐幹額頭很寬,一副文凈之氣,沖趙彥拱了拱手。
趙彥在馬上不卑不亢地抱拳回禮,撥馬就要走,郭嘉忽然又說道:「趙議郎,之前你擅入宮禁一事,西曹掾還未釐清。怎麼陳曹掾竟派你出去辦事了?」
「此事與許都衛與靖安曹沒關係。有問題就去問陳大人,恕不奉陪。」
趙彥冷冷甩下一句話,轉身離開。以他的性格,如此強勢還屬首次。許都衛的探子望向郭嘉,郭嘉搖搖頭,示意他們放他走。等到趙彥離開以後,郭嘉轉頭問道:「你們兩個看出什麼沒有?」
滿寵道:「我之前查過,趙議郎是受少府委託,前往河內諸縣尋訪隱儒。西曹掾發出符節,也讓他去當地舉薦人材。」郭嘉眼睛一斜:「偉長,你覺得的呢?」
徐幹躬身道:「河內郡計有十八縣,上縣有野王、平皋、溫、沁水、朝歌五縣。趙議郎縱然有分身之術,也斷無可能在六日之內,遍訪整個河內。屬下以為,他定是以尋訪全郡為幌子,實則只去了一個地方。」
郭嘉笑道:「你說得不錯。這小子說是要摸遍全身,其實就奔著一點而去,實在不通風情。」他收回視線,不再談論這個話題,負手信步朝前走去,滿寵與徐幹在後面默默跟著。他們走到一處十字街頭,郭嘉仰頭望了望街中豎起的高大木旗幡,隨手一拍,回頭對徐幹道:「偉長,你以前是我軍事祭酒的掾屬,這次擔任許都令,可不比從前那麼輕鬆了。那些雒陽來的老東西們,打不得,罵不得,整天還玩各種小心眼。就好像是這風,根本撼不動旗幡,可總是不停吹來吹去。韓詩怎麼說的?樹欲靜而風不止。嘿嘿。」
徐幹從容笑道:「那些人平日里專好辭賦散論,學生也偶與他們唱和,投其所好,已是略有薄名。滿大人以霸道鎮之,學生以攻心化之,兩者殊途同歸,都可保得許都一方平安。」
這番話頗有嘲諷之嫌,滿寵的蛇皮臉紋絲未動,郭嘉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容,亦不說破。
徐幹在軍師祭酒的掾屬時,以文名見長,那封質問袁紹的詔書,就是出自他的手筆。連孔融、趙溫等人都對徐幹的文采嘖嘖稱讚,對他的態度格外不同。郭嘉指派他來接替滿寵,正是出於這個考慮。
不過郭嘉很清楚,在徐幹「清玄體道」的文風掩蓋下的,是他的勃勃野心。郭嘉挺喜歡這種有野心的人,尤其是有野心的文人。一支蘸了毒墨的毛筆,有時候比蛇牙更有效。
又一陣風吹過,旗杆上的旌旗獵獵飛舞。郭嘉掃視兩人道:「我現在有一件事要交給你們做。這將是伯寧在許都的最後一件任務,也是你徐偉長的第一件任務。」
徐幹搶先抱拳應道:「滿大人經驗豐富,有他指導,必無疏虞。」
郭嘉豈聽不出他的弦外之意,答道:「我馬上要北上官渡,伯寧也行將南下汝南。所以這次就以偉長主之,伯寧輔之。伯寧你覺得呢?」
「一切聽從祭酒安排。」滿寵耷拉著眼皮,一副古井不波的木然神情。
「你舉薦的人,是溫縣司馬家的二公子司馬懿?」陳群問。
趙彥點頭,語氣堅定:「此人聰亮明允,剛斷英特,絕對是難得的人才。」
陳群圓圓的胖臉上浮起狐疑的神色。他停住手中的毛筆,努力從腦子裡搜尋這個略顯陌生的名字。司空府西曹掾負責為曹操選拔各類人才,趙彥這次出行,打的就是尋訪人才的旗號。所以他一回來,先跑到西曹掾來彙報。
「彥威,你這次出去一共只有五六天時間吧?這麼短的時間裡,能對這個人有多少了解?」
趙彥雙臂撐在案前,身體前傾,神情極為嚴肅:「我雖在溫縣時間不長,可這一雙眼睛絕不會看錯。而且不光是我,獲嘉的楊俊、清河的崔琰,都對他評價極高。」楊俊是司空府認可的人材,而崔琰也素有聲望,兩個人都可稱得上是名士。陳群聽到他們的名字,表情緩和了一些。在這個時代,往往名士的推薦才是最為可靠的晉身之階。
司馬懿至少有兩點符合陳群的要求:一、出身於世家大族,門第頗高;二、不是潁川出身。這是陳群自己偷偷制訂的用人原則,用來制衡郭嘉這種門第不高的潁川寒士。
陳群沉吟片刻,讓趙彥寫了份薦牘,然後放入一個標著「逸才」的竹筐里。每年西曹掾都要搜集大量逸才資料,逐一甄選后存入內檔,以備舉薦拔擢之用。趙彥一看,有些著急:「不能早些發徵辟文書嗎?」陳群奇道:「這徵辟的名單,不是隨便定的,還得要曹司空過目才能發出。彥威,你幹嗎這麼急?」
趙彥自然不能說出司馬懿身陷黑牢的事,他情急之下只好說:「據說袁紹也對司馬懿有興趣,若是我們不快動手,讓他跑去袁紹陣營豈不可惜。」袁、曹對人才的爭奪,早在幾年前就開始了,不少人從袁投曹,也有不少人從曹投袁。
陳群想了想,把司馬懿的名刺從「逸才」筐里拿出來,夾到另外一疊文書里去:「這批文書會在兩天後送至官渡,曹司空那裡批准,這裡就會馬上發文徵辟。」
趙彥無可奈何地閉上了嘴,生怕自己再堅持,就會被陳群看出端倪來。現在他只能暗暗祈禱,希望司馬懿能多撐幾天。
公事談完了,陳群說:「晚上一起吃飯?給你洗塵。」趙彥擺擺手道:「我還得去少府那裡,跟他說一下尋訪隱儒的事。」陳群一聽,便不再挽留。趙彥告辭,轉身離開西曹掾。快要出門的時候,陳群忽然把他叫住。
「彥威,你這次出去,是不是碰到什麼事情了?」
「長文何出此言?」
「總感覺你整個人變得不一樣了。」陳群皺起眉頭。他閱人無數,能看出趙彥的元神似乎被秋水洗過一遍,人還是那個人,可氣質大不相同。可究竟有什麼不同,陳群試圖找一個詞來形容,最終還是放棄了。
趙彥看到自己的朋友一臉困惑,沒多做解釋,只是輕笑一聲。陳群總覺得那笑容里,帶著點苦澀,又帶著點決然。
「長文,保重,我走了。」
趙彥離開西曹掾以後沒去找孔融,而是先來到一處驛館,跟裡面的人略做交談,又轉身去了一趟東街的商鋪。在那裡他挑了一件青衫和幾條白巾,還有一套奠儀用的蠟燭和白木台。然後他又去了位於南邊的典當鋪和軍營,花大價錢從一個下級軍士那裡買了一把自製的匕首。
他不知道,從他離開西曹掾開始,就有人在身後悄無聲息地跟著他。跟蹤者都是許都衛的幹員,他們隔開大約幾十步的距離跟著趙彥,並隨時反饋給許都衛。
在許都衛內,滿寵和徐幹拿著不斷傳入的報告,表情不一。
「這個趙彥到處東遊西逛,到底想幹什麼呢?」徐幹每拿到一份報告,就用炭筆在地圖上標記出行進路線,短短一個時辰之內,地圖上已經出現了幾條曲折且無規律的線段。
滿寵一言不發地跪坐在旁。既然郭嘉要求徐幹為主,以他為輔,那麼他便不會輕易發表意見。
郭嘉給他們下達的任務很簡單——緝拿趙彥。這個任務說簡單,也不簡單。趙彥孤身一人,無兵無權,隨便哪個許都衛的刺奸都能輕鬆制服他;可他的身份是秩俸六百石的議郎,身後還站著大嘴巴孔融,如果沒有一個適當的理由,會造成不良影響——所以郭嘉的要求是低調、迅速以及無可爭議。
趙彥剛才一直在大庭廣眾下行動,在這種情況下,許都衛無法動手,只能一直跟蹤。
「哼,我就不信,你會一直閑逛下去。」徐幹盯著地圖,發出冷哼,「還有兩個多時辰太陽就落山了,屆時宵禁一開,我看你還能去哪裡。」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趙彥恰好走到南市某坊的門口,忽然被人撞了一下肩膀。他一個踉蹌差點倒地,那男子把他攙住,說了一句對不起,然後匆匆離去。這個小細節沒有受到監視者重視,沒有回報給許都衛,於是無論滿寵還是徐幹都不知道這件事。
碰撞事件發生以後,趙彥的行動路線又變了,他進入更多的店鋪,買的東西雜亂無章,行蹤飄忽不定,很快地圖上出現了更多雜亂線段。徐幹一邊命令許都衛死死咬住,一邊派人去徹查這些店鋪,搞清楚趙彥到底買了什麼,說了什麼。一時間許都衛里喧鬧不已。
「看來趙彥已經覺察到了,我們的動作還是太慢了……」滿寵喃喃道。
徐幹認為許都衛掌控全城,區區議郎不在話下,郭祭酒實在有些小題大做。但滿寵知道,事實並非如此。許都衛在級別上太過低微,許令秩不過六百石,與議郎同級,上頭還受到司隸校尉轄制——儘管司空府如日中天,朝廷早就無力掌控,但這尊卑之別,若是被有心人拿出來指摘,也是件麻煩事。
在滿寵看來,徐幹的做法並沒有錯,只是過於被動了,一直被趙彥牽著鼻子走。如果是滿寵來做這件事,他會撒出一張大網,故意讓被跟蹤者發現,從四面八方製造壓力,迫使他走向事先選擇好的地方。
滿寵又看了一眼地圖,地圖上的線段雖然漫無目的,可趙彥似乎一直在接近城南荒僻之處。那裡居民頗多,房屋雜亂,真要是鑽進哪個坊市裡,一時半會兒可真抓不出來。
「偉長,果決為上。」滿寵輕輕提醒了一句。對方已經覺察到了跟蹤,要趁他還在絕對控制之下時果斷出手,拖下去可能會有意外變數。儘管滿寵不知道趙彥與那名神秘男子的碰撞,但他隱隱感覺,此事有失控的跡象——這不是才智的問題,而是經驗的問題。
聽到滿寵的話,徐幹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沒說什麼——也沒做什麼。
他的思路和滿寵不同。滿寵的名聲早就臭了,即便在曹氏陣營內部,也沒多少人喜歡他,只當他是條滑膩陰險的毒蛇,所以滿寵行事沒有顧忌,不在乎背負什麼罵名;而他徐幹卻不一樣,他聞名遠揚,廣受名士好評,因此更傾向於用巧妙、優雅而不失體面的辦法去達到目的,就像是在文章中寫出一句讓人拍案叫絕的雙關。
徐幹堅信,郭嘉指派他來主導這次拘捕行動,是在暗示許都衛應該更換一下做事的風格了。這是他的第一件任務,又這麼簡單,必須要完成得漂漂亮亮,有一點瑕疵都不行。
「我已經派人去了南市坊區,他如果想藉機潛入,只會自投羅網。」徐幹向滿寵解釋道,滿寵沒再說什麼,繼續入定一般地保持沉默。
又過了半個時辰,徐幹得知,趙彥失蹤了。
更詳細的報告很快傳入許都衛:趙彥走進靠近城南的一條狹窄街巷時,迎面而來了一輛馬車。擦肩而過的瞬間,轅馬不知為什麼受到了驚嚇,開始狂奔。跟在趙彥身後的刺奸無法閃避,只能迅速退出巷道。結果馬車衝出巷道以後,傾覆在了路上,引發了一場混亂。等到刺奸重新跑進巷子時,趙彥人已經不見了,他們只在街巷盡頭一處民房的水缸里撈起了一件官服。
那輛馬車的來歷也已經查清了,裡面的乘客是少府孔融,陪同的是宣義將軍賈詡。他們是為了聚儒事宜趕去與幾位大臣商議,卻不料半路轅馬受驚,車身傾倒。好在孔融沒有受傷。
「傳令四門緊閉,宵禁提前,所有刺奸與城衛都集中城南搜捕,一間房子也不許漏過。」
徐幹拍了拍額頭,鎮定自若地發布了命令。他沒有驚慌失措,只是輕輕地咬了一下嘴唇。滿寵注意到這個小細節,輕輕地搖了搖頭。徐幹的布置並無疏失,只不過他一開始就選錯了策略罷了——至於孔融那輛馬車到底是有意還是無意,追究的意義已經不大。
郭嘉的目的,也許正在於此。他可從來不會直接告訴你什麼是對,什麼是錯。
唐姬這一天沒有外出,在自己宅子里處理著採集來的藥草。她把這些植物分門別類剪碎,碾成粉末,再按照比例調配在一起,用小袋收好。這些處理藥材的手法,都是王服教給她的。在沒事的時候,這是唐姬唯一的消遣。
劉協白龍魚服的決定,讓她覺得有些不安。官渡此時暗流涌動,且不說袁、曹大軍雲集,單是她知道的高手,就有王越、徐福、徐他、史阿四位,更不要說袁紹那邊擅長暗殺的人有多少。
更讓唐姬擔心的是,郭嘉手裡那幾張畫像,始終是個隱患。天子雖然說會去處理,可一直也沒動靜。到底那個人做事行不行,唐姬實在是無法做出斷言。除去伏壽,她是對真劉協最信服的一個人,所以也是對假劉協的能力最有懷疑的一個人。
這時宅門外傳來敲門聲,唐姬起身去開,發現是一個從未見過的人。那個人身穿布衣,一看就是個普通百姓。他抓抓頭問道:「是唐瑛?」
「是。」唐姬面無表情地回答。這人言談間不見恭敬,還直呼她名字,看來並不知道她的王妃身份。
「有一個叫孫禮的人讓我轉告你一聲,說希望見你一面。」
唐姬眉頭一皺。孫禮是他們安排在曹營中的一枚暗棋,但從來都是唐姬主動找他,今天他為什麼主動要求見面?而且用的還是一個閑漢傳話,莫非曹營中有什麼大事發生?再一問碰頭地點,唐姬心中疑惑更濃,因為地點是在董承府邸。那裡自從董承被捕以後,已被封存廢棄,目前沒有任何人居住。甚至在附近的居民口中,還流傳說每到夜半會聽到有冤鬼在裡面哭號——倒是個接頭的好地方,只是跟孫禮的作風有點不符。
她腦子裡飛快轉過數個念頭,開口問道:「他給了你多少好處,教你傳話?」那人從腰間摘下一枚玉佩,咧開嘴道:「那人送了我枚玉佩,真是大方。」
唐姬面沉如水。那個人只是讓閑漢傳一句話,便捨出一枚玉佩,可見所圖非小。
打發走閑漢以後,唐姬心中翻騰不已。那個人絕不是孫禮,而且他沒打算真的騙過唐姬。他只是通過這個方式,暗示自己知道許多事情。即使這閑漢被人捉了,也只說得出唐瑛和孫禮兩個名字,那人根本不必暴露。
可究竟會是哪一方出手的呢?唐姬想不出來。雒陽系沒這種魄力,曹氏不必多此一舉,其他更沒什麼成氣候的勢力。
不過唐姬至少知道一點,自己無法拒絕。
入夜後的董承府,顯得有些陰森。大門的漆色尚未剝落,但台階前已經有點野草冒頭的痕迹。自從主人離開以後,整個府邸死氣沉沉,如同被一隻蜃怪吸光了所有精氣。目前這裡沒人居住,倒不是因為董承的死,而是董妃是帶著身孕喊冤而亡,據說這樣死去的人會化為厲鬼戾嬰,兇險得很。
唐姬不相信這些荒誕之說,不過她踏入府中時,心中也不免有些忐忑,腦海里又浮現出董妃無助的眼神。她鎮定心神,繞過影壁,來到正中的開院里,雙眸霎時閃過一絲驚駭。
在院中不知是誰支起了一面玄色角幡,挑起一件彤雲赤袍,其下兩支素白蠟燭墊在白木台頂,四角獸頭造型格外凄厲。唐姬認出這種祭禮名叫「喚褨」,是用死者生前之物來召喚魂魄,使其歸來,通常只有至親至痛之人才會實行此禮。
難道董家竟還有倖存者?唐姬心中有些慌亂,她暗暗用手按住腰間匕首,環視左右,四周漆黑一片,寂靜無聲。她再去看那祭台,發現木台上居然擱著幾隻蟋蟀,仔細看才發現是草編的。
「草蟋蟀,披黃帶,日頭東升,貴人西來。」一陣輕輕的童謠聲傳來,唐姬聽在耳中,瞳孔陡然收縮。這童謠,和董妃死前所吟唱的完全一樣。如果不是聲音沙啞低沉,唐姬真會以為是董妃回來了。
一個人從黑暗中緩緩走了出來。這人頭縛白帶,身披青衣,通紅的雙眼如同一隻凶獸,正是趙彥。看到他的模樣,唐姬不由得退後了兩步:「你是誰?」
「這是董妃生前最喜歡的歌謠。」趙彥答非所問,他俯身下去,從懷裡又拿出一隻新的草蟋蟀,擱在檯子上,然後仰望玄幡,「今夜招她回來,我要唱給她聽,來安撫她的魂魄。」
「那你為何喚我來此?」唐姬一直緊盯著他的動作。
「您是她死前見到的最後一人,我想問一下您,她死前可曾說了什麼?」
唐姬踟躕片刻,方才答道:「她唱的,也是這一首曲子,和你唱的一樣。」趙彥聞言渾身一震,復又垂頭,神色又喜又悲:「原來……她最後記得的,居然是我……」他原來布滿血絲的雙眼,慢慢變得清明起來。
唐姬知道董妃在出嫁前曾有一門親事,似乎是許給了趙家,眼前這人,莫非就是趙家公子?她又仔細端詳了一下,不知為何,總覺得這表情似曾相識。
趙彥緩緩抬起手來,搖動旗杆。隨著玄旌搖曳,他把頭高高仰起,用一種嚎哭的凄厲嗓音大聲喊道:「少君,回來吧!少君,回來吧!」喊到後來,他的嗓音沙啞不堪,眼角隱有淚光,臉上卻浮起奇特的愉悅。
在漆黑的董府中,這哭魂之聲顯得格外詭異。唐姬忽然想起來了,這個表情,和被自己刺死那一瞬間的王服是一樣的——那是一種願意為對方付出一切的喜悅。她的指尖不由得一顫,身子委頓。
王服是唐姬根本無法面對的痛,是她無論用任何理由都揮之不去的陰影。她之所以對孫禮態度極其惡劣,與其說是惋惜董妃,毋寧說是痛恨自己對王服的忘恩負義,藉以發泄。現在王服從刻意封存的記憶里飄然而出,與眼前那凄惶悲傷的男子合二為一,讓唐姬神情有些恍惚。
正在這時,趙彥放開旗杆,從懷裡掏一把匕首,朝唐姬撲過來。唐姬瞬間恢復清醒,眼神閃出一道寒光,手腕一抖,一下擋開趙彥握住匕首的手,同時右腳一踹,正中趙彥的小腹。趙彥慘叫一聲,仰面倒地。唐姬更不遲疑,上前一步踢飛匕首,然後用腳踏住他的胸膛。
通過剛才的交手,唐姬知道這人根本不會武功,大概只是被悲傷沖暈了頭腦,所以她並沒下重手。她俯身看著這人,冷冷道:「如果你是為了替董妃報仇,那你找錯人了。」
趙彥聽到她的話,勉強挪動脖頸,發出「呵呵」的慘笑聲:「我知道,少君的死,是那個姓孫的校尉乾的,我還知道你當時也在場,並一直拿這件事要挾他。」
唐姬不動聲色,腳踏著胸膛的力度大了幾分:「你還知道什麼?」
「我還知道,你和天子關係匪淺。」趙彥毫不示弱地直視著她。
唐姬背心一涼,殺心頓起,這人似乎知道得有點多。她問道:「你想要什麼?」趙彥道:「董妃雖死,可有些心愿還未了。我要去面見天子,你一定有辦法。」唐姬被這個請求逗笑了,這個人似乎根本不清楚自己的處境。只消自己一踏,他的肋骨就會斷裂,可他居然還理直氣壯提出要求。
「我剛從溫縣回來,在那裡我聽到一件有趣的事。」趙彥平躺在地上,一字一句地說道,「如果你殺死我,或者不帶我去覲見陛下。這件事在明天便會成為童謠,到處傳遍。」
這句話讓唐姬的右腳略微抬高了些。她不知道趙彥是知道真相,還是在耍詐。她仔細端詳腳下的男子,想從他面部的細微變化看出隱藏的心思。
「拿到畫像的,可不只是郭嘉——還要我說得更清楚嗎?」趙彥輕聲道。
唐姬聞言劇震,她按捺住內心的滔天驚駭,把右腳從他的胸膛挪開。這個人,竟然知道了天子的秘密?
如果他只是單純要報復與董妃之死有關的人,唐姬不會介意犧牲自己;可牽涉到漢室,意義就大不相同了。
「我會安排的,但這需要時間。」唐姬勉強回答。
「我今晚必須要見到。」趙彥斬釘截鐵地拒絕。在這一刻,他才是真正掌控局面之人。
一輛前狹后圓的鸞車在黑暗的街道上疾馳,當它跑到一處路口時,被巡邏的士兵們截住了。馬車好不容易才停住,轅馬嘶鳴不已。
「宵禁期間,禁止外出。」一名軍官走到車邊,對車夫訓斥道。車夫低垂著頭,指了指車廂,意思是這事得問後頭。軍官一愣,沒想到這車夫膽子不小。他朝車後走去,掀開帘子,與乘客四目相對,兩個人都愣住了。
「孫校尉。」乘客面無表情地說道。孫禮連忙低頭恭敬地行了個禮:「唐夫人……」孫禮沒料到被攔下的車居然是唐姬的,一時有些慌亂,過了數息才恢復鎮定,履行自己的職責:「許都衛下了命令,全城宵禁。唐夫人這是要去哪裡?」
唐姬拿出一個錦盒:「陛下大病初癒,尚有餘痾未消,每日需服食藥粉。我今日做得遲了,不敢耽誤,只得違令夜行,希望孫校尉能通融一下。」
孫禮掃視了一眼鸞車前後,沒發現什麼異常。他看了一眼唐姬,發現她的臉色有些蒼白,心中略帶歉疚,抬手示意放行,還給了一塊令牌,以免再被其他巡邏隊攔截查問。等到馬車離開以後,他才發覺到,唐姬每次見到他都是冷諷熱嘲,不假言辭,什麼時候像現在這麼客氣?
孫禮把頭盔正了正,百思不得其解。
車子很快就抵達司空府。由於天子駐蹕此地,諸臣出入不便,所以特意開闢了一條通道,不經過曹氏住所,直通天子寢殿,沿途皆由宿衛控制。對於唐姬突然要求覲見陛下,宿衛不敢擅自決定,要請示楊修——這正是唐姬的目的。
楊修住得不算遠,很快就趕到司空府前。唐姬偷偷在他耳邊嘀咕了一番,楊修看了看車夫,下達了放行的命令。於是唐姬和她的車夫以及楊修三個人一起走了進去。
一踏進司空府,那位車夫的身體開始顫抖起來,每走一步都顯得很艱難。楊修把手放到他的肩上,沉聲道:「這裡是曹操的府邸。你若不想搞砸,就給我鎮靜點。」車夫把他的手撥開,摸了摸腰間匕首,努力抑制著心情。
表面看,他唯唯諾諾,亦步亦趨地跟隨著別人;實際上,是他拿出絕大的勇氣,脅迫著楊修和唐姬一步步接近真相。這種前所未有的刺激,怎能不讓他緊張。
這一切都出自司馬懿的規劃。司馬懿告訴他,真正的威脅,永遠是在未出口之前才奏效,所以要他擺出一副有同夥在外的架勢,隨時可以公開真相,這樣漢室一黨必不敢輕舉妄動。以此來製造壓力,逼迫他們帶領他覲見皇帝。
「即使利刃加身,你也要相信,掌控局面的是你,不是他們。」司馬懿如此叮囑道。趙彥的行動,完全就是依照這個原則行事,也確實效果卓著。
楊修和唐姬一前一後走著,他們的心情忐忑不安。這個叫趙彥的傢伙柔弱不堪,想殺死他實在太容易了,但他死亡的後果卻是他們無法承受的——趙彥知道漢室的真相,這絕對是一場災難,更可怕的是,他們根本不知道趙彥所圖為何,也就無從應對。唯一值得慶幸的是,趙彥並非曹氏一黨,所以楊修才決定先靜觀其變,同時在腦子裡飛快地運轉,到底是哪一個環節泄了密。
每一個人都心事重重,很快他們來到了皇帝的臨時寢居。冷壽光已經接獲通知,點起了蠟燭,屋子裡陡然亮起來。按道理這是非常危險的舉動,因為曹氏的眼線會把這一切盡收眼底,然後報告給許都衛,但他們沒有選擇。
「你進去吧。」
楊修和唐姬站在台階前沒動,趙彥猶豫了一下,向前走去,冷壽光拉開了屋門,好奇地注視著這位要求乘夜覲見皇帝的傢伙,把他帶進去。等到大門重新關閉以後,唐姬憂慮地問楊修:「不會有什麼問題吧?」楊修這次沒有露出笑容,罕有地皺起了眉頭:「這一注,就連我也看不大明白……」
劉協只穿一件中衣,在寢居里的床榻上坐著,伏壽恭順地站在旁邊。趙彥進了屋子,沒有像臣子覲見皇帝一樣臉朝下匍匐跪拜,而是先在劉協的臉上盯了良久。冷壽光正要叱責,卻被劉協攔住。劉協覺得這人有些不對勁,一動不動,靜等他先開口。
「少君,你要的答案,我馬上就能得到了。」趙彥在心裡默念,然後長長吸入一口氣,跪在地上,叩頭行禮,口氣殊無尊敬:「臣議郎趙彥參見陛下。」劉協對這個名字並不太熟悉:「你連夜要覲見朕,所為何事?」
「陛下你可還記得董妃么?」趙彥直勾勾盯著劉協。
「朕的女人,朕怎麼會不記得?」
趙彥嘴角嘲諷地抽搐一下,繼續問道:「那麼陛下可知道她是為何而死?」
「被她父親牽連而死,具體情形我聽唐姬說過了。」劉協真心實意地嘆了口氣,他與董妃雖無感情,可一想她的死狀,總不免心生凄涼。
「陛下難道一點兒都不難過?」趙彥平靜地問道。他在劉協的臉上分辨出了惋惜、同情和不忍,可唯獨沒有痛徹心肺的難過。
伏壽在一旁忍不住冷笑。一個臣子大半夜來見皇帝,口口聲聲問的全是宮闈之事,這可真是奇事一樁。她忍不住說道:「此乃天子家事,你有什麼資格問?」趙彥猛然抬起頭,雙目瞪向伏壽,目光有如女人的指甲般凌厲。
「背德妖婦!滾開!」趙彥突然咆哮道。
伏壽是趙彥最討厭的女人,因為她總是排擠董妃。董妃不止一次在趙彥面前抱怨那女人有多麼惡毒,多麼討厭。自從他猜到皇帝的身份以後,更加懷疑伏壽在其中起到的作用,認為她即使不是幕後黑手,也是個關鍵人物。現在她居然還有臉稱什麼家事!天子都沒了,哪來的天子家事!
聽到這一聲咆哮,伏壽的臉色大變,她可從來沒被如此羞辱過。劉協按住她顫抖的手,輕輕捏了一下。伏壽畢竟是個識大局的人,她勉強把怒意壓下去,別過臉不去理睬趙彥。
趙彥這一聲喊,等於是徹底撕破了臉,再無轉圜餘地。劉協看得出來,這人恐怕已是豁出去了,他飛快地在心裡計議一番,彈了彈外袍,從容道:「這些都是朕的家事,趙議郎你身為外臣,為何置喙?」
「董、趙兩家,本就指腹為婚。少君入宮之前,與臣已有婚約。只是後來董大人慾效力皇室,這才改變主意,退了聘書。」
劉協聞言失笑道:「難道你就是為了這件事,要來與朕算賬么?」
「不是!」趙彥大喝,他今天算是放開了架子,「我趙彥豈是奪妻背德之人!今日覲見,為的是董少君臨終前的一個囑託,來問問陛下!」
劉協神情微微變化。他只知道董妃死於唐姬的廬舍,卻不知道在那之前曾有過遺言。他看了眼伏壽,伏壽搖搖頭,表示自己也是第一次聽說。
趙彥閉上眼睛,思緒又回到了那天晚上。那一晚,董妃手提燈籠守在董府門口,揪住趙彥的衣襟,喊出了這一生中對趙彥說的最後一句話:「陛下就像是換了一個人。你一定要代我搞清楚這件事,否則我母子死不瞑目!」
趙彥睜開眼睛,彷彿被董妃的鬼魂附體,他從懷裡掏出一尊寫著董少君名字的靈牌,雙手捧起,開口問道:「真正的陛下在哪裡?」
是言一出,整個屋子都安靜下來。伏壽忽然沒來由地想到了張宇,也是在這間屋子裡,那位老人也曾經問過同樣的問題。在不到半年時間裡,連續發生了兩次,讓她有一種微妙的荒誕感。
「九泉之下的少君想知道,真正的陛下在哪裡?」趙彥又問了一次,手中靈位高舉,聲音增大了幾分。這是一種無形的壓力,如果他們一直不肯回答,他最終將會喊出來,響徹整個司空府。
「該來的還是來了……」劉協暗暗感嘆。他為了不露餡,一直不敢接近董妃,想不到女人的直覺如此可怕,不僅猜到了真相,還留下這麼一個危險的隱患。劉協沉吟片刻,再次試探了一句:「趙議郎,朕即在此,何出此言?」
趙彥冷笑道:「你們瞞得過荀彧,瞞得過郭嘉,卻瞞不過我!你與陛下為何相貌相似,微臣不知,但你絕不是陛下!」伏壽覺得不能再任由他胡鬧下去,疾步向前,訓斥道:「簡直是放肆!他不是陛下,你說是誰?」
趙彥充滿自信地伸出食指,指向漢室的九五之尊:「你,是楊俊之子,楊平!」
聽到這名字,劉協、伏壽大為動容,他們本以為趙彥只是懷疑皇帝身份有偽,可實在沒想不到他居然查到了這一步。兩人面面相覷,一時居然無話可說。伏壽向冷壽光使了一個眼色,身體輕輕移向床榻旁的梳妝台。
這個人太危險了,必須立刻幹掉!哪怕驚動曹氏的耳目,也必須把他的命留在這寢殿之內。
伏壽的舉動沒有逃過趙彥的雙眼,他下巴一昂,挺直了胸膛迎上去:「天子之劍,可以刺穿我的胸膛;皇帝斧鉞,可以砍下我的頭顱。但這隻會讓你們遮羞的帷幕更快被扯開,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其中的齷齪。」
聽到他這麼一說,伏壽只得停下了腳步。這個趙彥果然在外頭安排了手段,所以才如此有恃無恐。她用一種怨毒的眼神瞪著他:「董少君生前不懂事,想不到死後託付之人,也是這麼胡來。」
「閉嘴,你沒有資格評價少君!」趙彥立目而視。伏壽麵露嘲諷:「本后執掌鳳印,統領宮闈。我沒資格評價,難道你這外人倒有資格了?還是說,你們……」她故意露出曖昧的表情。
趙彥不怒反笑:「哈哈哈哈,你不必費盡心機來激怒我。我與少君清清白白,問心無愧。彥今日絕非負氣而來,豈會為你這惡婦所挑撥?你越是誹謗少君,越證明爾等心虛!」他笑罷,直視伏壽向前邁了三步,每一步都走得無比自信,無比亢奮,一股前所未有的強勢席捲而來。
在這個小小的寢殿之內,此時的他才是掌控一切、臧否一切的人。
伏壽退縮了,她緊咬嘴唇,把求助的目光轉向天子。劉協還是那一副淡然神情,不見半點慌張,他注視著趙彥,口氣一如既往地溫和:「趙議郎,縱然是尋常獄訟,亦需憑據。你諸多非議,言之鑿鑿,總不至於空口無憑吧?」
趙彥聞言,目光一凜,他早就在等這句話了:「如果陛下您還存有半分僥倖,以為臣的要挾乃虛張聲勢,不妨請看此物。」說完他從懷裡掏出一樣東西,扔到劉協腳前的地面,發出清脆的「噹啷」聲。
這是一件大殺器。司馬懿把它交到趙彥手裡時,說它是一件刺破偽帝的最強武器。當假劉協看到這一件東西的時候,一定會徹底垮掉。
現在,就是這個關鍵性的時刻。
冷壽光趨前欲撿,卻被劉協攔住。他親自從地上把它撿起來,在趙彥狂熱的目光注視下慢慢檢視。
這是一枚鐵制箭簇,頭呈雙翼形,暗灰顏色,翼側還鐫刻著兩個小巧的隸字「重黎」。劉協把它架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之間,輕輕一撥弄,這箭簇便飛速地在指間飛轉。伏壽和冷壽光驚疑地對視一眼,他們都看出來了,這一類箭簇劉協一定經常使用,才會玩得如此熟稔。
劉協的指頭靈活地上下翻飛,巧妙地控制著平衡,讓它始終不會落地。隨著箭簇在指間越轉越快,他的唇邊不經意露出一絲微笑,彷彿忘了這是在許都的寢殿與一個危險的敵人對質。
趙彥看到他的反應,冷哼道:「你笑什麼!心虛了嗎?」
劉協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用指肚輕輕摩挲箭頭邊緣的粗糙,感受著它的鋒銳,過了好一陣子他才重新睜開眼睛,開口問道:「這是仲達給你的?」趙彥重重地點了點頭,露出一絲殘忍的微笑,答案已經揭曉,這個偽帝該被終結了。
劉協用箭頭有節奏地敲著案幾,面上泛起無限感懷:「果然是他,仲達可真是用心良苦。」
箭頭上所刻「重黎」,乃是顓頊之後,司馬家族的最早祖先。因此司馬氏鑄造的鼎器武備上,都會鐫刻「重黎」二字,以明族裔。劉協在河內之時,時時騎射狩獵,這種箭簇不知射出去多少。就連讀書時,都會用指頭夾著一枚箭頭轉玩。
劉協一眼便認出來,這枚箭頭,是他最後一次打獵時射出的最後一箭。那一箭本來瞄準一頭母鹿,結果他一時心軟故意射偏,被司馬懿大罵軟弱,收走了箭頭。就是在那一次狩獵結束后,劉協被楊俊匆匆帶來許都,再沒與司馬懿見過……
此時重新看到箭簇,劉協幾乎在一瞬間便解讀出了司馬懿隱藏其中的寓意。
趙彥膽敢孤身闖入寢殿,是因為他有司馬懿做外應,有恃無恐。他相信如果自己死了,司馬懿會把這個秘密徹底揭開,漢室必會投鼠忌器。諷刺的是,當趙彥親手奉上箭簇,滿心以為摧破偽帝心防時,殊不知,在劉協眼中,他的憑恃已徹底坍塌,殺他將不再需要任何顧忌。
這一枚箭簇,代表的是殺戮,是決斷,是冷酷無情。司馬懿希望當劉協看到這箭頭時,會硬起心腸,當場格殺趙彥,不可再有射鹿時的婦人之仁。
趙彥看似智珠在握,獨闖寢宮面質皇帝,可實際奉上的卻是一張自己的催命符。
司馬懿深知趙彥是一個頑強的人,幾乎不可能阻止他對天子身份的調查。為了保護劉協,司馬懿只能反其道而行之,利用趙彥的狂熱,苦心孤詣地鼓勵他,刺激他,讓他自己乖乖地送到皇帝面前,引頸受戮。趙彥好似是一枚傀儡,在匠人的牽引之下一步步蹈向火焰,自己卻渾然未覺。
這,就是遠在溫縣的司馬懿設下的傀儡之術。
劉協雖不知其中原委,但司馬懿的用心他是一清二楚,不禁無奈地搖搖頭:「仲達啊仲達,你可真是夠任性的。」他知道,其實司馬懿還有別的辦法,但偏偏採取這種刺激的手法,讓劉協心驚肉跳一番——這是司馬懿對劉協表達自己的不滿,想小小地報復一下。
趙彥看著皇帝發愣不語,以為被自己戳中了痛腳,也不催促,躊躇滿志地站立在寢殿正中,等待著宣布勝利的一刻。
劉協挪動脖頸,把箭頭扣在手裡,有些憐憫地望著下首這人。現在情勢已然清晰,只消他一聲令下,冷壽光便會出手把趙彥殺死,再悄無聲息地把屍體處理掉。曹氏最多只會有些疑心,漢室最大的秘密可以保證不會外泄。這是最簡單的做法。可是,這樣真的好嗎?劉協心頭閃過一絲遲疑。這絲疑惑不完全是出於仁慈,裡面還摻雜了更多情感——有對人心的揣測,有對大局的考量,也有幾分對趙彥執著的讚賞,甚至還有對董家的惋惜。
思忖再三,劉協把箭簇輕輕擱下,對趙彥說道:「趙議郎,誠如你所說,朕並非是真正的皇帝。」
天子出乎意料的坦白,讓伏壽和冷壽光一下子怔住了。這個天大的秘密,怎麼能輕易說給一個外人聽?何況這外人還一直叫囂著要毀滅漢室。伏壽娥眉輕蹙,想要出言阻止,忽然看到劉協偷偷比了一個寬心的手勢,只得閉上嘴。
趙彥笑了。答案他早已知曉,現在只是要為少君討回一個公道。偽帝被逼開口認罪,說明他已心神大亂,低頭認輸。他把靈位抱得更緊,心想少君在天之靈,聽到這些一定會很開心吧?
「哼,少君一早就看出你不對勁,可惜滿朝文武有眼無珠!」趙彥憤憤說道,同時瞪了一眼伏壽。董妃幾次要接近皇帝,都被她阻止,若非如此,真相早已大白。
劉協緩緩道:「可是這其中隱情,不知你可知曉呢?」
「背主篡位,還能有什麼借口?好吧,你且說來,我和少君在聽著!」趙彥索性把靈位擱在地上,自己盤膝而坐,雙手抄胸,語氣里再無一絲恭敬。
劉協瞥了一眼靈位,開始講述劉氏兩兄弟的故事,語氣從容不迫,就像是一位史官在記錄著前朝遺史。趙彥開始面露不屑,但隨著講述的深入,他的身體不知不覺挺直,眼神里的狂熱逐漸收斂。
※※※
「……大局所迫,不得不如此行事。朕得位並非不正,有先帝詔書在此。」
劉協講完了故事,拿出一件東西遞給趙彥,這是一條絹帶,上面潦草地寫著一行墨字。趙彥接過去一看,面色為之一僵。上面寫得清清楚楚:「朕以不德,傳位弟劉平,務使火德復燃,漢室重光。切切。」
這是真劉協臨死前所留衣帶詔,是董妃一直牽挂之人在世間的最後一點痕迹。原來,他竟比董妃死得更早。一想到在短短數日之內,這一家三口居然都相繼離世,趙彥驀地一陣心酸。他雙手捧起絹帶,顫抖著放在董妃的靈位之上,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你們……也算是團圓了……」趙彥喃喃自語,卻突然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孤獨。
劉協看著趙彥叩完了頭,平靜地問道:「漢室的真相,朕已剖白。趙議郎,你既已發覺真相,接下來你會怎麼做?」
這個問題,讓趙彥徹底愣住了。他之前一門心思想的,是如何挖掘出真相,完成董妃的囑託,卻從來沒想過,挖出真相以後該怎麼做。
在他原來的想象里,這是一起醜陋的宮廷陰謀,他身為追查者,天然立於公義一面。但劉協所揭示出的真相,卻讓他心生踟躕。趙彥並不愚蠢,跟隨孔融這麼長時間,對政局非常了解。如果劉協所言不假,漢室行此李代桃僵之計,實在是情非得已,被曹氏所迫。那麼他趙彥行事的大義名分,便會大打折扣。
「接下來,你會怎麼做?」劉協又問了一次,語氣凝重。他已看穿了趙彥大義凜然背後的虛弱,這個問題就是射向他死穴的一支鐵箭。
果然,這短短一個問題,讓趙彥陷入了莫名的矛盾,就像是一枚小石子丟入湖心,卻激起了滔天巨浪。
是啊,我該怎麼做?
趙彥也是漢臣,對漢室仍舊懷有忠義之心。他也許不會如楊彪、董承那樣,願意為復興漢室拋頭顱、灑熱血,但也絕不會親手毀掉漢室。更何況,真相倘若公布出來,最欣慰的不是死去的董妃,而是殺害董妃的兇手。曹氏會藉機進行打擊,讓漢室徹底完蛋。
那豈不是讓親者痛,仇者快?
趙彥看著劉協似笑非笑的雙眼,陡然意識到,天子並不是要發問,而是要點破自己之前一直未曾發覺的荒謬。這種行為,是何等的可悲兼可笑,一心要為董妃討個公道,到頭來卻發現,得益的卻是董妃最大的敵人。
剛才的滔天自信消失了,一瞬間,似乎身體內有什麼東西「咔吧」一聲斷裂開來。趙彥的雙肩輕輕一晃,突然噴出一大口血,整個人委靡地軟下去。
劉協起身快步走過去,不顧前襟淋漓的鮮血,扶住他的肩膀:「趙議郎,死者長已矣,我們生者,還有許多事情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