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盧方聽了這番話,神情似乎略見惆悵,因為李益的用詞很有驚誡的力量,身世暖昧,別有所圖,精擅劍法,這都顯得小紅的不尋常之處,假如一切都屬實的話,至少,他要把小紅接回去的可能性就大大的減少了。因此他的嘴唇動了幾動,想要說什麼,終於還是沒說出口,李益也沒有再說下去。
來到中庭,盧安已經在等著,恭身請安,盧方與王閣老都昂頭走過沒有答理,盧安抬起身子時,朝李益笑了一笑,表示盧閏英已經接來了。
小紅聞聲出來問道:「兩位大人要走了!」
李益笑笑道:「是的!我還要坐一下,你不必送出去了,我來送吧!」
揮揮手,小紅乖覺地又進去了,李益招呼盧安道:「你先送閣老回府,回頭再來接我,我還要到高家去。」
把兩人送上車子才道:「兩位大人把人找去后,盡且多留他們一下。我要到高暉那兒去,把事情弄妥了,再讓盧安送信去。」
一切都心照不宜,兩個老的滿意地點頭,盧安駕著車子走了,李益這才躊躇滿志地回身,忍不住又看了門上題著「嘯虹」兩字的木匾一眼。心中滿是得意之情,表面上卻裝著冷靜,踱回中廳時,小紅與盧閏英,以及後面跟著的雅萍都迎了出來。
李益還是很慎重的,朝小紅一笑道:「我有事,很快就要離開長安,所以要跟你好好地聚一下,你去把門關上,叫小丫頭弄點好酒好菜!雅萍也幫幫忙去。」
小紅知道他要跟盧閏英先談一下,乃笑道:「照說萍姑娘是客,不敢驚動的,可是我最近已經收了場;屋子裡只有一個小女孩,一個粗使老婆子,實在弄不出什麼好玩意來,尤其是盧小姐來了,更不能馬虎了,所以只好勞駕萍姑娘指點一二了。」
盧閏英知道李益把雅萍也打發走了,而且急急地把自己接了來,一定有話要對自己說,可是聽了小紅的話,也不禁笑著道:「紅姑娘這話就不敢當了,難道我還會特別一點不成?」
小紅笑道:「當然要特別一點,因為爺們上這兒來,反正醉翁之意,不會在吃喚上挑眼,而堂客來到此地,卻是另一種心情。」
「怎麼個心情呢?」
小紅笑道:「首在是品頭論足,挑我們姿色,而後是盤根詰底,追查我們見不得人的地方,最後一定是誇讚我們這兒的酒菜還可以,為她們的男人找到一個上這兒來玩兒的原因,只是為了這麼點兒的長處,好回去告訴給女伴兒聽。」
盧閏英笑道:「還有這種事兒?」
小紅笑道:「有!堂客們上平康里來雖不是常事兒,一年裡總還有幾回的,那都是些閑得無聊的官太太們,已近中年,為了表示豁達,偶而興之所至,邀上兩三個伴兒,跑來消遣一下,拿我們比較一下。只是未出閣的女兒家上這兒來,小姐還是第一個!」
盧閏英更覺得好玩了:「想不到還有這種事兒?」
小紅笑道:「在平康里巷的燕子人家,以妾身接得的堂客們也最多,因為賤妾姿色平庸,歌喉平平,最容易讓她們得到滿足,這些批評即使傳到爺們耳中,也不會認為她們是故意挑剔,所以青樓風塵女子中,固以色笑當先,而妾身卻以平庸而獲福。」
盧閏英笑得花枝亂顫道:「小紅,你這張嘴真利,罵起人來不著痕迹,我倒要看看你能弄出什麼好菜來!」
小紅笑道:「其實賤妾根本就不善烹謫,弄出幾樣菜來,自己不敢下箸,因此才被選定為妾身的長處,那些夫人們根本就抱著挑眼兒的心來的,那裡捨得落句好話給我們,但是小姐不同,小姐國色無雙,才華絕代,妾身不必從事做作,也萬難與小姐相比的,因此只有請萍姑娘幫忙提著點。誠心誠意地弄幾樣菜,讓小姐看在這一番誠心份上,賞下兩句褒詞吧!」
一面笑著,一面拉了雅萍去了,盧閏英笑著道:「這妮子端的可人,罵人不著痕迹,捧人時卻又讓人如乘雲霧;飄悠悠的不知身在何處了;十郎!你忽忽地把我叫了來,到底有什麼事?」
李益笑道:「盧安沒對你說嗎?」
「沒有呀,他只說你有要緊的事要找我。」
李益點點頭,覺得盧安的確是很解世故,像這種事,原本不該由下人們插入的,他倒是一點都不逾越,因此一笑道:「他倒是很有分寸,這一關考驗算他通過了,我就測試一下他的辦事能力,那以後倒是要好好地提拔一下這個奴才。閏英,我的計劃提出來,姨丈跟王閣老都同意了,現在他們就去穩住杜子明跟尤渾兩個人。」
「這對他們都有好處,自然會同意的,你什麼時候走?」
「今天我就去找高暉,讓他明天往吏部去備案,行文通知鄭州主司公假,如果能辦妥,後天我就啟程。」
「這麼快,不能多候兩天?」
「打鐵趁熱,我必須早一腳趕到地方上去,從徵調民夫開始,每一件事都得親自過手,才能統制全局。」
「吏部行文來得及嗎?」
「朝中有人好做官,有高暉出頭大概沒問題。」
「你多辛苦了,可是你自己那兒準備來得及嗎?」
「我的行囊都打好了,原是準備上鄭州銷假上任的,隨時都可以動身。」
「十郎!你這次出去算是專門札委的委員了,到那兒都會有個行轅吧?」
「那是一定的,不過我在一地耽不久,不必太麻煩地方,住在驛館里就行了。」
「那也總要有人侍候你,我想你可以把小玉帶著。」
「我就是為這個事兒了把你給接出來商量的,小玉是無法隨行了,她正病著。」
「那怎麼辦呢?飲食起居不能沒人管,你在我家裡挑幾個人去好了。」
「你家的人我是要帶的,隨時都要往返聯繫,只要盧安一個人就行了。書信往返,我跟高暉說好了,就借用兵部傳遞文書的驛馬,好在修城,凌河,補堤,多少跟兵部也扯得上關係,這並不算假公濟私,而且又快又隱密,你有書緘,也交給高暉好了。」
「只帶一個盧安,那怎麼行?」
「我自己還有李升跟秋鴻,你要明白,我雖是持札委員,究竟還只是六品的小官兒,總不能大事鋪張,弄個全副的執事班底吧!」
「你自己本身的生活起居呢?」
「以前就是由李升照管的。」
盧閏英道:「十郎,以前你是一個人,可以將就應付了,現在可不同了,這點我是明白的人,男人經過女人照料后,自己就會變懶了,而且也變嬌貴了,那是一定不能馬虎的,小玉生了病,浣紗也一定走不開了。」
「是的,她是小玉的影子,殺了她也帶不動她的。」
「小玉在病中更要人照料,我把雅萍讓你帶去吧,要不是為了名份,我就自己去了。」
李益笑道:「姑奶奶。雅萍去了,我還得找幾個人侍候她,你要知道我是去做苦工,又不是去享福,她雖是個下人,但是自小跟著你,嬌生慣養的,吃得了那個苦嗎?」
「有甚麼吃不了的,這本是她應該做的,何況她只照料你的起居,也不會苦到那兒去。」
李益搖頭表示不可,盧閏英急道:「那就撥幾個人跟著去由她支使好了。」
李益笑道:「沒有了雅萍,你也會很不方便的,你放心,我會自己找個人跟著去的。」
盧閏英這才笑道:「那也好,只是你倉促之間,找得到適當的人選嗎?」
「我相中了一個,這個人選不僅要溫和能幹,而且還要能計算,會看會談,很多賬目是不能經過外人,我自己又沒功夫一筆地記下來,再者,我要去的幾個地方都是經過戰後未加修復的地區,亂事雖平,民風未移,雖然地方官會派出兵卒護衛,但總有百密一疏之處,所以我身邊有個會幾手的侍兒也較為安全些,倒不是為了保護我,而是我不在的時候,她能照顧自己。」
盧閏英忍不住道:「我的爺,這樣的人上那兒找去?」
李益笑道:「如此英雌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但是我的運氣不錯,眼前就有一個。」
盧閏英一怔后,才恍然道:「是小紅姑娘?」
李益點頭道:「這就是我把你接來商量的原因,小紅的劍技你也看見的,劍出能掃落葉,尋常三五個漢子奈何不了她,是此行最適合的人選,只是這件事一定要得到你的同意才行。」
盧閏英一笑道:「十郎!我不是那種小心眼的人,怎麼會反對呢?她自己的意願如何?」
「我已經問過她后才請你來的,當然是沒有問題的。」
盧閏英笑道:「十郎,你真有辦法,老實說,上次我見過她之後就好喜歡她,也有意思把她接回家來,只是想到她身負奇技,似乎不類風塵中人,一時不敢造次。」
「是的,她自己也說過,她溷落青樓是別有目的的,可是現在她又說她的事已了,而且是我幫助她的,她感恩圖報,情願以身相隨。」
「這……是怎麼回事,你對她施了甚麼恩?」
「我自己也不清楚,不過想來一定與於老兒有關,因為最近我只做了那一件事,就是整倒了於老兒,而小紅既諳技擊之術,卻又不類江湖中人,必然是武將之女,於老兒執掌兵部,她的先人一定是受過誣屈含冤,她溷身在此,大概是想相機刺殺於老兒報仇的。」
盧閏英一驚道:「會是這樣嗎?」
李益道:「我想總不外是這種情形,否則我不可能在這幾天內,對她有甚麼大恩惠,這個等回頭再問她好了,我把你接了來,主要的就是要你作主。」
盧閏英道:「十郎,這就太不敢當了,雖說我們的婚事已經公開宣揚了,但是我還沒有過門,怎麼樣也不能要我作主,你徵求我的同意,已經很使我感激了。」
李益道:「不,這件事一定要你作主,否則就不太好辦,而且又會跟姨丈鬧得不愉快。」
「這與我爹有甚麼關係呢?」
「沒關係我就不會把雅萍也支開去了。」
盧閏英先是一怔,慢慢才想明白了,臉上浮起了一絲不可思義的神色:「難道爹也看中了她?」
李益笑笑道:「恐怕是如此吧,一連兩天避囂來此,第一次是偶然,今天又來則是有意了,而且他對小紅也多少有了暗示,剛才送他出去時,還在連連誇讚她,要不是有王閣老在旁邊,或許會開口叫我作伐了。」
盧閏英嘆了口氣:「爹也是的,這麼一大把年紀了,還動這個心,不過話又說回來,小紅那妮子的確可愛,你也知道的。爹雖然置了兩房姨娘,卻形同虛設,遷到長安后,他獨宿書房的時間多,可見爹並不是好色。」
李益道:「我知道,小紅的姿色只是清秀而已!」
盧閏英道:「他老人家是喜愛她的那份才華,這也怪我不好,你不在的那幾天,爹回家跟我閑聊,談起我們玩的情形,我著實把小紅誇了一陣,大概那時候就把爹說動了心的。」
李益笑笑道:「聽你的意思,好像頗為有意成全?」
盧閏英笑道:「十郎,我知道你這次出去,很需要小紅這樣一個人,這樣好不好,我們再買兩個人,跟著去侍候你,然後讓小紅去幫忙照顧,等你工務完了,再把小紅接到我家去,我知道爹的意思是要她住在小書房裡,他老人家昨夜還在跟我說起,我出閣之後,他的小書房就沒人照科了,而其中很多的文稿案卷,又不能隨便交給個人,我想爹就是在暗示。」
李益嘆了口氣:「閏英,你好像在認為我是在跟姨丈爭這個人似的。」
「我絕不是這個意思,只是想到爹年紀大了,難得他自己看中了一個人,我們應該盡點孝心。」
李益道:「問題不在我,而且我已經先勸過她了。」
「難道她自己不願意?」
「她要是願意,我又何必把你接了來。閏英,小紅在前幾天就脫籍收幟了,「嘯虹」就是她的私產,她溷落風塵是曾有目的,輟弦收幟是為了所圖已遂,門上釘上了嘯虹的匾是我題的,那方匾是她自己雕的,這所園子是她準備呈獻給我,作為酬恩的,她接納姨丈與王閣老是因為我的緣故,在這種情形下,我們怎麼把她送到你家去?」
於是他把見到小紅的情形說了一遍,最後道:「如果她是個掘金娘子,倒也好辦了,但她根本不在乎金錢。」
盧閏英道:「她是一心要跟定你了!」
李益道:「那倒不是,她根本沒有朝這方面想,她只是打算把房契給了我后,入山當姑子去,因為這個緣故,我才想到把她收在身邊的。」
盧閏英道:「照這樣說來,那還是可以商量的,你既然對她有恩,這樣可以請她幫我們也盡份孝心。」
李益把眼光看著盧閏英,冷冷地道:「盧大小姐,你們姓盧的會這樣做,但我李益可做不出這種事,小紅是個人,不是一樣東西,可以隨我們的意思送來送去,別人報我的恩。我又報誰的恩?」
一看李益神色,盧閏英已經知道自己說錯了話,但沒有想到李益的口中竟會吐出這麼一番話來,頓時嚇得呆了,可是李益的火上來了,多時的積鬱一下子全發泄了出來,指著盧閏英道:「我為姨丈盡心儘力,他卻為了自己的前程要毀了我,這個我可以忍受,而且不去計較,甚至於還任勞任怨去為他籌劃,沒有別的緣故,為的是你還明理,可是今天從你這番話,我發現你跟令尊大人一樣,心目中除了自己之外,別人都不是人,究竟我為小紅盡了甚麼力還不知道,但是我並沒有心幫她的忙,報恩是人家的心意,但我自己並沒有以她的恩人自居,我憑甚麼要求她去那麼做?」
盧閏英無限委屈道:「十郎,我只是跟你商量,並沒有一定要怎麼樣,你又何必生氣呢?」
李益道:「我當然生氣。我氣的不是你說錯話,而是你的存心,你要盡孝心,我也該盡孝心,但是我們沒有權利要別人犧牲一輩子來替我們盡孝心。」
盧閏英道:「我爹不會委屈她的。」
李益冷笑道:「白髮少艾,就算你父親能給她任何一切,人家也未必稀罕,你們盧家不過是仗著有幾個臭錢而已,但世上不見得每個人都是愛錢的。」
盧閏英急道:「十郎,你怎麼這樣說呢?」
李益憤然道:「你要我怎樣說,小紅已經脫籍,不再鬻色市笑,你不信再去問問她的家世,絕對是好人家的女兒,而且她有那一身本事,一肚子學識。年未花信,比你父親小了三十歲,又不是要把她明媒正娶回去做誥命夫人,你說,除了有幾個錢之外,又憑那一點向人家提這種要求?」
盧閏英垂淚道:「十郎,你給我留點體面好不好?這樣大呼小叫,讓人聽了算甚麼呢?
我只是提出來問問你,你不答應就算了,也值得生這麼大的氣嗎?」
李益一聲冷笑:「你到現在還認為是我不答應,好!我走,你自己跟她說好,你可以跟她提出任何優厚的條件,只有一個限制,不要扯到我的身上,否則別怪我翻臉無情,連你都不認了。」
霍地站起了身子,掀簾就出去了,盧閏英想拉也拉不住,追了出來,卻見雅萍迎面而來,她不便追出去拉扯了,倒是雅萍問了一聲:「爺!你上那兒去?」
李益在這剎那間,已經把臉上的怒色整個收了起來,居然含著笑道:「上高暉家去,我做事一定要全始全終,但盡自己的一份心,不管人家如何對我。」
說完瀟洒地走了,雅萍這才發現了滿面淚痕的盧閏英,不禁驚道:「小姐,你是怎麼了?」
盧閏英悲從中來,哇的一聲,掩面痛哭走向屋裡,雅萍正要進去,斜里忽然地閃出了小紅,笑笑道:「萍姑娘,麻煩你到廚下去看看。那個小丫頭不知道會把菜胡弄成甚麼樣子了。」
一面說一面搖搖手,雅萍是知道盧閏英脾氣的,她受了委屈這一哭,一定是自己遭殃,倒是不敢進去了,而且自己是下人,也不便去過問,趁機會悄悄地溜了。
小紅在門口站了一下,才掀簾進去。盧閏英也已收斂了淚痕,苦笑道:「紅姑娘,你來得正好,我們談談!坐。」
她伸手指指身邊的橫榻。但小紅沒有坐,卻雙膝跪了下去,倒是把盧閏英嚇了一跳,連忙把她拉了起來:「紅姑娘,你這是做甚麼?」
小紅垂淚道:「賤妾已經聽見小姐與李爺的爭執了,薄命人身受李爺大德,乃有身報之想,只是願為婢奴以效犬馬之勞,沒想到卻會引起小姐與爺的口角,實在感到不安,小姐放心好了,婢子會向李爺表示自願到府上,去侍奉盧大人的。」
盧閏英嘆了口氣:「紅姑娘,只怪我胡塗,現在你更不能那麼做了。」
小紅道:「為甚麼?婢子可以對爺說,完全是出之自願,爺也絕不會怪到小姐頭上的。」
盧閏英苦笑道:「紅姑娘,你恐怕對整個情形還不了解,對十郎的為人更不了解。」
小紅道:「李爺是個急公好義,事理分明的人,他只是可憐婢子,不讓婢子遁入空門,才答應收留婢子,並不是對婢子有甚麼好感,何況小姐國色天香,另外還有位霍家娘子也是絕世才貌,美玉在前,頑石豈有顏色,婢子以身相隨,亦為酬報雪洗親仇之大恩……」
盧閏英道:「對了,紅姑娘,你說曾受十郎的大恩,究竟是甚麼呢?」
小紅的臉上浮起了一片黯然之色道:「婢子的先父原為武將,因生性耿直,觸犯了兵部尚書於善謙,被他設謀陷害,問成大辟,婢子身負家仇,無以為計,投身到公孫大娘仇門下學劍,藝成來到京師,投身青樓,想找個機會刺死他,再以身殉。」
盧閏英道:「那不可以的,你父親若是懷冤,你可以搜集證據扳倒他。」
小紅道:「沒有辦法,他的手段太毒,先父蒙冤后,曾經有證據,叫先母懷著到京師投告,那知道投告到魚朝恩的手中,而他與魚朝恩似乎互有默契,魚朝恩反而將那些證據還給了他,使先母含恨以終。現在甚麼證據都沒有,罪臣之女,更無法告倒當朝大臣,婢子唯有刺殺一途。」
「你一直沒有找到機會?」
「沒有,妾身在青樓以琴詩以自炫,原是想吸引他前來的,因為據知他專好附庸風雅,很可能會召見婢子,可是他近兩年似乎謹慎得多,不大出門,一直沒機會,李爺聯絡了江湖上的俠客誅卻魚朝恩,已經為婢子雪卻一半的血仇,前幾天聽說李爺又活活地逼死了於善謙,雖然已經沒有辦法為先父的沉冤昭雪,但至少也能讓先人瞑目了。」
盧閏英道:「十郎的猜想完全沒錯。」
小紅怔然道:「李爺已經知道婢子的身世?」盧閏英道:「不知道,不過你說他對你有大恩,他猜到必然是與於老兒有關,而且因為你會擊劍,卻又不類江湖中人,他才認為你必是武將之後。」
小紅垂淚道:「爺不但對婢子有知己之念,而且又有代雪親仇之恩,婢子就是銜環結草,也難赧大德,想不到卻得受盧大人之垂愛,因而引起了爺與小姐之間的不和,婢子實在罪該萬死。」
盧閏英嘆了口氣:「紅姑娘,你既然聽見了我們的談話,想必也知道我不是個不能容人的人。」
小紅道:「婢子知道小姐的心胸如海……」
盧閏英道:「那就好,十郎這次出去,就有勞你費心,好好地照應他的起居,我會感激你的。」
小紅道:「是的,婢子一定盡心。」
說著捋起衣袖,露出臂上的一點殷紅,展示在盧閏英的面前道:「小姐可以向老大人說,等婢子侍奉李爺回來后,老大人仍可驗明此記。」
那是一顆守貞砂,幼女在十二三歲時點上,深入肌里,色澤與時而日鮮,自后但保完璧,則此砂永遠不褪,相反的,只要與男子一經交合,此砂自隱,而且再也無法重新點上。
盧閏英原先也有的,只是現在已經沒有了,因此看見了這顆守貞砂,臉上不禁微赧,連忙掩上,道:「紅姑娘,你沒有聽懂我的話,如果十郎不知道此事,倒還可以一說,他既然已經知道了,而且臨行時表示的那些話,你也聽見了,他是個說得出做得到的人,如果我真把你接回家去,他會把我們父女視同仇人。那你不是在成全我們,而是在破壞我們了。」
小紅道:「爺不會把我看得這麼重吧?」
盧閏英一嘆道:「不是看法的避重,而是他本身為人處世的原則,絕不會受人半點影響,假如你不向他說出報恩的事,他還不會怎麼認真……」
小紅聽了多少有點刺耳,但仍忍住了性子道:「小姐,婢子雖落風塵,尚能自愛,溷身青樓乃為雪父仇,並不是自甘墮落,如果不為報恩,婢子已經註銷坊籍,王閣老與老大人根本就進不了婢子的門,婢子的先人雖然官職不如老大人之顯,但也是一任參將,說甚麼婢子也不會慕富貴而自貶身價,淪居豪門作妾吧。」
盧閏英一聽話中不對勁,連忙握著小紅的手道:「紅姑娘。你誤會我的意思了,唉,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
小紅道:「婢子明白小姐的意思,這件事要小姐來啟齒實在很難,而小姐的一番孝思也是無可厚非,只是小姐卻不能用別人來成全您的孝思的。」
盧閏英這才知道自己所以惹人反感的癥結所在,而且也知道李益為甚麼會發那麼大的脾氣。
那是因為她只想到自己的父親,而別人卻並沒有必要也像她一樣來孝順盧方,尤其是李益,盧方對李益簡直可以說無恩而有怨了。
李益為了自己,不僅忘記了那些怨,而且還勞心儘力去為盧方解決困難,這已經是夠大的了,自己還偏偏不知進退,提出了過份的要求,怎麼不叫李益反感呢?
她突然發覺,假如這件事辦不好,她就將失去了李益。
而小紅是為了李益才委屈勉強答應的,如果李益與自己婚變,小紅在盧家也待不下去的,她雖是樂戶脫籍,卻並不在乎錢財,更不可能賣身進盧家,結果卻會兩邊都不討好,想到這兒,她不禁悲切地道:「我知道我的想法錯了,可是你們為甚麼要我來做這個難人呢?」
雅萍悄悄地進來了,這時才道:「小姐,請恕奴才多嘴,你對爺的做人處事還不夠了解,爺己經決定的事,幾會肯更改的?他要盧安把您接來,根本就是要您來解決這個問題的,您卻提出爺的問題來,怎麼談得攏呢!」
盧閏英抬起眼來瞪著她,雅萍膽子忽然大了道:「盧安回來了,他聽了爺負氣而上高家去,連忙去接爺了,叫奴婢來勸告小姐說老爺……」她說到這兒,頓口不言,小紅見機忙道:「婢子去打盆水來給小姐凈臉。」
她出去了,盧閏英才道:「盧安那狗才說甚麼?」
雅萍:「他說老爺太胡塗。」
盧閏英作色道:「這奴才好大膽。」
雅萍道:「他自己當然不敢如此放肆,是轉述王閣老的話,老爺在路上,已經忍不住向王閣老透露要接小紅回去的事,被王閣老當場不客氣地說了這麼一句。」
盧閏英嘆了口氣,雅萍道:「王閣老繼續對老爺說,好容易一件大事靠著爺的大力平息了下來,杜子明跟尤渾一定銜恨切骨,必然會想盡方法要找老爺的錯處,老爺怎麼還要自己找麻煩。」
「甚麼麻煩?接個人回家也是平常的事?」
「小紅在長安頗有才名,杜御史最賞識她……」
這個盧閏英倒是聽說了,她第一次來的時候,小紅就說這個園裡的竹子就是從杜御史的園子里搬來的,因此忙問道:「那又怎麼樣?」
「杜御史早就有意思要接她回去,她再三不肯,而且詞意婉轉,說得杜御史很感動。認了她做義女,如果老爺把她拉了回去,杜御史第一個不答應。」
「如果小紅自己願意,誰也管不了。」
雅萍一嘆道:「小姐,你再要這麼固執,那就是自尋苦惱了,難道您認為小紅姑娘她是會自己願意嗎?」
盧閏英不響,雅萍又道:「杜御史如果參上一本,指老爺強佔民女,那時老爺的前程就完了。」
「他又憑甚麼參奏呢?」
「小紅根本不會自願跟老爺的,就算強佔民女這一狀告不成,另一狀也脫不掉干係,當朝大員,涉足青樓,微行不檢,這個幾字也夠老爺受的,何況就是小紅自己表示願意,也說不上個理由來,叫她說要替爺盡孝來侍候老爺,這種說法倒是可行,可又把爺給坑了,難道您又要坑爺一次嗎?」
盧閏英想想道:「杜御史為甚麼多事呢?」
「小紅不肯跟他,卻跟了老爺,這口氣就輸不下,此其一,杜子明跟杜御史是堂兄弟,就算杜御史無意參奏,杜子明也不肯放過這個大好機會的。」
盧閏英道:「其實我也只是順口說說,並沒有一定要如何,但十郎卻沒頭沒臉地在這兒發了那麼大的脾氣,我才有點難過,再者是爹也真需要個人……」
雅萍急道:「小姐,老爺要人侍候,你可以設法再為他物色個適合的,小紅姑娘這件事,你可不能再執著性子鬧下去了,真把爺給惹惱了。你可怎麼辦?」
盧閏英忽然覺得自己很孤立,似乎沒有一個人是同情她的,或為她說句話的,不由犯了性子道:「惱就惱吧,反正我們只是口頭上締個婚,還沒有定聘呢。」
雅萍嘆了口氣道:「小姐,您在婢子面前,何必又說這種脾氣話呢?婢子若不是為了小姐著想,就不會說這種沒上下的話了,您跟爺的婚事還能僵下去嗎?」
盧閏英以為雅萍說的是她與李益之間的私情,不由得漲紅了臉,目中泛起了怒色,但雅萍乖覺地道:「小姐,你想想,你們的婚約不但是遍傳了長安市,連朝廷都知道了,那還能反悔嗎?」
她壓低聲音又道:「小姐,不是婢子私下裡批評上人的不是,於老兒死訊傳來的那一天,老爺聽了杜子明他們的話,準備把責任全推在爺的身上時,倒是真有悔婚之意,就是顧慮著消息已經傳到朝廷,聖上也知道,難以說得出口,所以才先躲了起來,要小姐出面去叫爺離開長安,也是杜子明出的主意,說爺走了之後,追究起責任,爺知道大家把事情都推到他的頭上。而且又是你叫他離開的,一定也以為您是知道的了,跟老爺一起來陷害他,一怒之下,必定會自動聲明先行提出決裂罷婚之議,那時老爺就可以順理成章地否認這門婚事了。」
「你別胡說,那會有這種事?」
「他們在書房裡議會,婢子因為關切小姐的終身,去悄悄地偷聽了,事情是千真萬確的。」
「你為甚麼不早告訴我?」
「我還沒有來得及說,爺已經來了,我聽見爺表示絕不離開,而且也猜到了老爺的用心。婢子就不必再多嘴了,不過從整個事情來看,老爺是太對不起爺了,不怪爺一腔的怨氣,對老爺提不起好感了。」然後她壓低了聲音湊在盧閏英的耳旁道:「爺對小紅的確沒甚麼,要不是盧安告訴他說老爺跟王閣老暫避此間,爺恐怕早把她給忘了,而且據婢子猜測,爺一定是聽了老爺對小紅有好感,才有心一爭的,所以您要是在這個問題上堅持,爺絕不會低頭的,您又怎麼辦呢?」
盧閏英長長地嘆了口氣:「我心裡也不贊成,你知道爺把我們接出來的目的何在嗎?」
「知道,爺是要小姐去向老爺說明詳情,老爺在你面前,自然不好意思多說甚麼了。」
盧閏英道:「他就專會讓我來做難人,你想我在爹那兒要怎麼說才好。」
「怎麼說都行,自己父女,總是好商議,爺對盧安也表示過,如果你覺得不方便或是不願意,爺就準備自己跟老爺開口說了,那樣一來,反而會更糟。」
「怎麼個糟法呢?」
「爺若堅持到底不讓步,而老爺更是覺得爺在搗他的蛋,面子上下不來,那不是就僵上了?這一僵下去,到後來必然是老爺低頭,而在女婿面前低頭,跟在女兒面前低頭,到底不一樣,就算不把這場婚事鬧吹掉,老爺在心裡的這團不痛快,恐怕這一輩子也難以消得了。」
「怎見得爹一定肯低頭呢?」
雅萍嘆了口氣:「小姐,你是真胡塗呢。還是假胡塗,在根本上就是老爺吃虧,小紅是感爺的恩,可沒感老爺的恩,爺就是肯低頭,小紅也未必肯跟隨老爺上咱們家去,老爺不低頭又能如何呢?」
這一剎那間。盧閏英才算真正地想通了,她跟李益這一場爭吵實在太無聊。太幼稚,原因是她根本沒有弄清事實的真相,這一場爭執,父親根本是個輸家。
她替父親爭了半天,卻沒有注意到一件事──這件事根本不是爭執能解決的,而李益也沒有爭的意思,只是使事情趨向於合理而已,所以才會生那麼大的氣。連訓帶整,訓了自己一大篇。
李益不要小紅,小紅也不可能屬於父親。
李益收容了小紅,只是出於一片仁俠之心,使一個高潔的女孩子有個較好的歸宿,所以他才會理直氣壯地把自己接了來,原是要自己來解決問題的,而她卻幼稚地提出了那樣可笑的要求。
李益是個做事很穩重的人,假如他是為了喜歡小紅而跟父親爭執,他一定會用別的方法,而不讓她知道的,這才是李益的作風。
基於李益過去的一些事,她應該對李益有所了解,他絕不會為了一個女人而昧滅理智的,何況李益並不缺少女人,小紅更不是李益所欣賞的那種女人,這一點盧閏英是絕對有自信的。
於是,她暗怪父親胡塗,也暗怪自己胡塗。
父親的胡塗還可以原諒,因為他根本不知道內情。
自己的胡塗就不可原諒了,因為自己已經完全明白了內情,卻居然會提出那樣可笑的要求,要求李益挾恩去叫小紅就範,要小紅犧牲。
為了於善謙的死,父親受了杜子明與尤渾的慫恿要犧牲李益,這時已經引起了李益的極大反感。
完全是為了自己對愛情的堅貞,才消弭了李益對父親的怨恨,卻為自己這一念的胡塗而破壞了。
李益對自己的期望很高,所以才把自己接了下來,原是要自己辦好這件事情的,而自己卻做了這件傻事,貶低了自己在李益心中的份量。
雅萍又在說話了:「小姐,您應該了解爺,他決定的事,只要人來幫助他完成,絕不會要人來改變他的決定,上次為了要他離開長安,已經惹了一場不愉快,差點連您都被誤會了,好容易才雨過天晴,你又何必為一件不可能的事而橫生枝節呢?」
盧閏英心裡猛的一震。這才是整個事情的癥結所在。
李益已經決定,只是為了使父親心裡好過一點,才要自己來執行,不是要自己來改變他的決定。
很早他就表示過,他做事有他自己的主張,有他自己的方法,無須謀及婦人。
那一頓疾言厲色的訓誨是自己找來的,更表明了他對自己的失望……想到這兒,她不禁呆了。
雅萍很著急地道:「小姐,你到底是怎麼決定?」
盧閏英嘆了口氣:「雅萍,我還能有甚麼決定,你剛才已經說過了,這件事我只能照著爺的意思去做,根本不能由我決定甚麼的。」
雅萍看了她很久,神色忽轉莊重地道:「小姐,請恕婢子大膽再說一句不知進退的話,關於小紅的事,您可以不去管它,倒是您自己的終身,該作個決定了。」
「哦,我的終身要作個決定?」
盧閏英震撼了,她沒有想到這個問題,但一經雅萍提了出來,她忽然覺得這才是個真正的問題。
「是的,您必須作個決定,決定是否要跟爺廝守終身,假如您決定要守下去,就得放棄自己的主見,一切都聽爺的,事實上您的看法,想法,處處都不如爺,你的主意,爺不會接受的,您提了也是白提,乾脆不提也罷。」
「我本來就很少開口。」
「不,小姐,婢子跟您很久,對您較為清楚,您在家裡是獨生女兒,一向尊貴慣了,您讀過書,認識字,而且老爺有很多公務上的事。也常聽取您的意見,無形中養成了你處處以自己為主的性情,不大肯聽別人的。」
「我真有那麼蠻橫不講理嗎?」
「絕不是的,你很講理,當別人的道理壓過您的時候,你也肯認,但是您認為別人的道理不如您的時候,您就不肯低頭,一定要爭到底的。」
「那沒什麼不對呀,我爭的是理。」
雅萍嘆了口氣:「小姐,有時候,那只是您一個人的理,您若是個男的,出來做官,會比老爺強得多,但是您究竟是個閨閣千金小姐,聽的,見的有限,在道理上,您也許不會錯,許多小事情上,您認為對的,卻未必真是對的。」
「像什麼樣的事,你舉個例子。」
雅萍想想道:「就以小紅的事來說,你為老爺著想,一片孝心沒錯。您對爺要求也沒錯,老爺難得喜歡一個人,爺既有半子之誼;也該盡點心促成這件事,問題就在您沒有問小紅是否願意,而真正能決定這件事的是小紅。」
盧閏英懊喪地道:「我知道我太魯莽了。」
雅萍道:「可是您事先並沒有這樣想過,以致於爺負氣而去,您雖然自知理屈,心裡仍有一種委屈之感,假如您無法消除這種委屈之感,那您還是認真考慮一下的好。」
盧閏英一嘆道:「我還能抽身退出嗎?」
「如果您自己下定決心,不但老爺會支持您,爺也會同意的,而且會對您有個過得去的交代。」
盧閏英沉思良久才嘆了口氣道:「雅萍!不可能了,你也知道我的,讓我看得上眼的男人很少。遠在河西的時候,已經有很多人來提親,都是被我回絕的,如果我真要嫁一個順從我的丈夫,我早就選上劉表哥了。」
雅萍也深表同感地道:「是的,小姐。婢子的眼光當然比不上您,但是一直跟著您,也多少有點見識,在我們見過的這些年輕子弟中,能及得上爺的實在還找不出第二個。人品才華不必說了,更難得的是風趣體貼,您好不容易有了這份姻緣。就不要再逞性子把自己的幸福給斷送了。」
盧閏英道:「我幾時鬧過性子?」
雅萍道:「婢子知道小姐在爺面前,已經是盡最大的努力來壓制著自己的脾氣了,可是,對爺來說,您做得還不夠,他是個絕對自尊的人,也是個很重情義的人,在某些地方,心眼兒是多了一點,像上次您到姑老爺家裡去為姑太太拜壽,把爺一個人放在家裡,爺一氣就走了,要不是婢子趕緊去告訴您,追到酒樓上,很可能就此鬧僵了。」
「那次是他要我去的。」
「不錯!但他跟小姐說的時候,夫人還沒有宣布你們的婚事,您是個晚輩,爺要您去是盡禮,可是劉家表少爺來邀你再去的時候,夫人已經在他家宣布了你們的婚事,您就該再問問爺了。」
盧閏英嘆了口氣道:「我那裡想到那麼多。」
雅萍莊重地道:「假如您決心要做李家的媳婦,就得事事注意,處處留神多想想,否別的話,就算將來過了門,日子也不會過得幸福的。」
盧閏英望了雅萍一眼,她發現這個丫頭的見解竟比自己還透澈,不禁微微一嘆道:「雅萍!在人情世故上,你比我還要達體得多,往後你得多提著我一點,到今天我才知道自己差得很!」
雅萍道:「小姐,婢子是下人,但是侍候了小姐。這一輩子也是巴望著小姐,對您的終身,婢子更為關切。您的日子不幸福,婢子受的罪也更大了,因為您跟爺兩個人氣都會出到婢子頭上來。」
盧閏英忍不住笑了起來:「鬼丫頭,照你這樣說倒好像我以前對你多苛刻似的!」
雅萍道:「小姐對婢子恩深義重,婢子才敢斗膽說這些,事實也是如此,你們夫婦和美,婢子也跟著沾點兒歡喜,要是您跟爺三天兩頭鬧意氧,就算您二位都寬厚,不拿我出氣,婢子看著臉色過日子,心裡也不會舒服的。」
盧閏英嘆了口氣道:「現在的事情該怎麼辦?」
雅萍道:「小姐怎麼還問呢?爺根本已經決定了,您反正改變不了,不如就照著您的意思辦;先把小紅這兒安頓好,請她多辛苦一點,在爺外出公幹的這段時間盡心侍候著,回到家裡,您就先開口說您已經作主,把小紅姑娘收下來侍候爺了,老爺還能跟您爭不成?」
「這……叫爹豈不連我也怪上了?」
雅萍笑道:「小姐!不會的,你們父女本就無話不談,您可以慢慢地再把事情告訴他。」
壓低了聲音,雅萍又附在盧閏英的耳畔道:「小姐,把小紅收在您身邊還有個好處,將來您過了門之後,還有一個霍家小娘子呢,現在兩處分開不覺得,將來在一起,總有個親疏厚薄的,咱們多個人,也多個幫手。」
盧閏英道:「你這小鬼的心眼還真多,霍小玉是個明理的人,還會爬到我頭上不成?」
雅萍道:「那當然不會,爺也不允許這種事情發生,可是她先認識爺,跟爺共過患難,而且婢子在李升的口中,知道爺對她的情分極深,身子又弱,常常鬧病,爺對她自不免會多憐惜一點。」
「那是應該的。雅萍!剛才我還誇你人情世故通達,你馬上就現原形了,家室之興,在於人和,你以後不但不許說這種話,更不準生這種心。」
在這些地方,盧閏英畢竟是有知識的,而且也表現了她大家閨秀的氣度,雅萍有點委屈地道:「小姐,婢子是為您著想!」
「我知道,可是你想錯了,人要自重才會受人尊重,大家如此重視名分,可見名份這兩個字的尊嚴,我嫁到李家去,是名正言順的正式原配,自有我的地位,不管爺對霍小玉多疼愛。仍然要尊重我的地位,如果我用你的方法去爭寵,那就貶低了我自己的身份,反倒會被人輕視了,因此我用不看那樣做,這是一。再者,你看人也有不準的地方,小紅既是那樣一個烈性的女子,也不會因為我們拉攏她就偏向我們這邊,根本上這是多餘的。」
雅萍不說話了,她知道自己在某些地方是及不上盧閏英的,因為她是個丫頭,不是小姐。丫頭雖然不是天生的,但是後天的氣質,卻因為身份的懸殊而形成了差異。
在屋外靜聽的小紅也安心地走開了,她對盧閏英的認識也深了一層,盧閏英具有這種心胸,她後來的日子就不會太難過的,而且也不會因為今天拒絕了盧方而對自己存有成見,這是很重要的一點。
如果盧閏英是個心胸狹窄的女子,她對今後的行止就需要慎重的考慮了。
在廚房裡端了一盆熱水,她恭恭敬敬地捧到了堂屋裡,盧閏英的情緒已經穩定了下來,很客氣地向她道歉;為先前的失言而道歉,然後也恰到好處地謝謝她在日後那段日子裡妥善照料李益,這是一個主婦的身份與口吻,但是表現得很自然,雍容而又親切。小紅也很謙卑,雙方的氣氛很融洽,盧閏英對她的身世也作了更詳細的探詢,沒等用飯,留下了一對玉鐲就帶著雅萍先回去了。
小紅等到了上燈的時分,李益是坐了高暉的車子來的,小紅迎進了李益,首先就問道:
「爺的事情辦好了?」
李益笑了一笑:「你已經知道是什麼事情了嗎?」
「知道了,小姐已經告訴妾身了。」
「她的人呢?是不是已經先回去了?」
「是的!她說要回去等候盧大人回府。」
「她有沒有留下什麼話?」
小紅道:「有的,她要妾身好好侍候爺,而且還留下了一對翡翠玉鐲……」
李益笑道:「我知道她會這樣做的,這是保全她自己,也是讓她明白一下做人的道理。」
小紅對李益的這副態度,多少感到有點不以為然,默然片刻才道:「爺,盧小姐胸襟超遠,見解非常,雖然在人情上有所疏忽,但與一般的閨閣相較,已經勝過多矣,爺不應該如此對她的!」
李益笑道:「你是說我今天對她的言詞太絕烈了?」
小紅道:「是的,盧小姐深明是非義理,只不過見未所及而已,並不是不可理喻的人,爺對她好好解釋,她終於會明白的,何必要太過使她難堪呢?」
李益道:「小紅,你聽見我們間的談話了嗎?」
小紅道:「妾身倒不是有意偷聽,只是有點事想來請示一聲,聽爺在發脾氣,所以略知梗概。」
李益笑道:「你的身手倒是跟我那位賈大姐差不多,你在門口聽我們談話,等我推門出來,你已經毫無聲息地躲出了老遠,佩服!佩服!」
小紅臉上微微一紅道:「爺過獎了,妾身不過是自幼習過一點拳腳劍術,行動略為迅速而已,後來為了心切父仇。才下了一點苦功,但是與女飛衛賈女俠是不能相提並論的,妾身曾受業於公孫大娘門下,據大娘說,女子技擊,賈女俠應推第一人,妾身怎敢與之相較?」
李益道:「你又何必太謙,如果你也是公孫大娘門下,賈大姊與你不過是同門而已,我認識她的時候。她也是剛從公孫大娘那兒學劍歸來。」
小紅一笑道:「爺弄錯了吧,大娘說她的劍術成之於閉門自修,靈巧變化有餘而犀利不足,那是缺少實際搏鬥所致,言下對賈女俠極為推崇。」
「不會錯!我在瓜州渡頭,先邂逅黃衫客,繼而認識了賈大姊,她剛從公孫大娘處學劍歸來。」
「那一定是她自謙,她是去論劍,而不是去學劍的,她與大娘私交頗篤,每隔上三五年,總會去盤桓聚首一兩個月,互相切磋交換心得,她把闖湯江湖所得的一些奇妙招式,提供出來,跟大娘研究后,另成一套新的風格,她固然在大娘處得到點好處,但大娘受益更多,因為她年歲比大娘小得多,故而自謙去學劍,其實是大娘向她學的多,由此更可見她的謙沖胸懷了。」
李益的確沒想到這些,笑了笑道:「我對劍道本就不通,只不過有幸認識了當今約兩位大名家而已,對江湖上的事更為隔膜,更可笑的是居然有人在江湖上傳說我也是一個深藏不露的技擊高手。」
小紅道:「確有此說,而且言者鑿鑿,所以妾身對盧小姐的託付深感不解,她要妾身保護爺的安全,其實爺的成就,應該勝過妾身多矣!」
李益一笑道:「我只是略習弓馬,粗曉技擊,你信不信?」
小紅道:「妾身相信,世家子弟除文事外兼修武藝,為兩樣主要的功課,五陵年少,誰都能盤馬彎弓,來得幾下子,但是爺似乎技不至此,妾身在長安市上落籍時,間或有同門姊妹來訪,對爺也頗為推崇,說爺曾經劍殪當世第一名家棲霞二聖中的青雲子,可有這回事?」
李益道:「有的,但是傳聞有同音之訛。」
「莫非是另外一個與爺名諱同音的俠士?」
「那倒不是,青雲子確是殪於我的手下,我是以箭殪之,乃弓箭之箭,不是刀劍之劍。」
「以箭射殺青雲子,那是不可能的事。」
「不錯!沒有人認為可能,但我的的確確是一箭貫喉,把他從空中射落地下,既不是暗算偷襲;也不是巧合,而是我憑真功夫把他射下來,也因為這個緣故。使我對技擊的看法有個新的觀念。」
「技擊之道在於心而不在技,勤練不嫻,九分在養其心,一分在嫻其技,所謂名家,不是其技藝能超凡入聖,而是其臨敵之從容鎮定及修養之深淺……」
這一談開了頭,使李益的興趣來了,滔滔不絕,先從瓜州渡頭的那一場硬戰開始。談到他從容斃敵時的心理狀況來引證他對武技一道的看法,然後才得意地道:「我對於武藝並沒有下多大的功夫,思考的時間比練的時間多,但是在同族子弟競賽搏技時,我經常能擊敗族中的好手,臨陣時,我不輕易出劍,總是抱劍靜守,我的精神不是放在自己的劍上,而放在對方的劍上,靜觀其變化,閃避其鋒銳。然後在對方勁力衰竭,勢力用盡之際,任意一揮,都可以致果克敵,因為有了這種經驗。所以那天我並不慌,持弓以待,等到對方凌空氣擊,舉劍而未發之際,一箭射出,時間拿捏得極准……」
小紅欽佩地道:「爺雖然不精武事,卻已能深體劍道之精華,人練劍一生,無非就是在抓住這一點時機,如何攻敵之所虛。」
李益笑道:「我覺得那是浪費時間,要去找對方的虛處太費事了,只要保持一個距離,讓對方來主動攻擊我,其虛處自現。」
他拿起茶壺,把面前的茶杯倒滿,倒到後來。他很小心,使茶水高出杯麵一點點而不溢出,然後放下茶壺笑道:「這是最盈實的時候,但是不能動,只要稍微一動,裡面的水就會溢出來,也就是它虛的時候,所以虛實之道,乃在動靜之間耳,正因為有了這個經驗,第二次在汾陽王府誅殺魚朝恩。我還是敢毅然任之,技擊最精者是黃衫客與賈仙兒,他們兩人合手聯繫,略優於魚朝恩,但是尚不足以誅之,可是魚朝恩卻是死在武功最差的賈飛之手,我要賈飛持巨網守在廳門外,魚朝恩出來時,迎頭一網撒下去,牢牢地把他罩住了!」
小紅敬服地道:「爺持此一念,天下高手都不足為敵矣,那裡還用得著妾身保護呢?」
李益道:「我不怕高手,卻怕庸手,我這套辦法對付高手有效,遇上個莽漢就完全沒用了。」
小紅道:「怎麼會呢,庸手一定會暴露更多的缺點,爺也有更多的機會趁其虛而擊之。」
「是的,但是有一點你沒注意,技高者必傲,都是獨來獨往,不屑與人聯手合擊。專心對付一個人,我可以找到虛處,但莽漢則不然,他們知道自己不行,兩三個人一哄而上,顧了東,顧不了西,那時就需要你這種學過武功的人去對付了。」
小紅道:「爺此去會遇上危險嗎?」
李益道:「很可能,因為那些地區都是經過戰亂的窮鄉僻壤,民風驃悍而貧者眾,我此去雖是監督工程;但不像別的官兒要克得緊緊的,每一個錢都要切切實實地花掉,有時還得往外貼私囊。一般不明內情的人,不知道我帶了多少錢去,難免有幾個會生盜心。所以我不得不小心一點。」
小紅不禁憂形於色道:「妾身雖略諳技擊,但能力有限,爺若全指望著妾身,那就太危險了!」
「我也不會全指望著你,我自己也還會幾手,何況當地官府也會派軍卒護衛,怕的是突如其來。措手不及,因此才要一個耳目靈敏的人在身邊,萬一遇警,只要能支持一會兒,或是能奮戰突圍去召喚援手就行了。」
「妾身本來還以為是防備一二小毛賊,所以才滿口答應了下來,假如有這種危險性,妾身就職責太重了,爺你還是多加謹慎,黃衫客,賈仙兒交遊滿天下,每個地方的江湖豪傑都跟他們有交情,你不妨找幾個有點名氣的江湖人,以你跟黃衫客交情,請他們幫忙是應該沒問題的。」
李益道:「不行,如果我準備用這個方法,就無須你隨行了,今後我必須斷絕江湖上的交往。」
「為什麼?他們對爺很尊敬的。」
李益嘆了口氣:「你不知道,就為了這個,差點丟了我的腦袋,要不是我自己把持得好,早就被他們陷於萬劫不復之境了!」
「這……是怎麼說呢?」
於是李益說出了盧方的背義,在李益的潛意識中,本就深藏著一股怨忿,所以只要遇見一個可以談話的對象,他總是自然而然地要抖出來。
「這位老大人也真是的,怎麼如此的昏庸胡塗呢,為了自己的前程,連女婿都可以陷害了!」
李益憤然地道:「所以我對閏英今天的談話無法忍受,上次她要我接受他們的安排是為了她的父親,現在又要犧牲你去滿足她的父親。好像只有她一個人有父母,別的人都是該死的!」
「爺!我想盧小姐不會這樣的。也許她沒有認清其中的利害,根本不知道會危及到您的生命。」
「不!她認得很清,她知道我死不了,儘管朝廷對江湖遊俠懷有我懍之心。但也不會貿然採取行動,只是會疏遠我,把我安在一個既不當事,又無發展的閑位子上,讓我一輩子碌碌以終……」
「那盧小姐還不是要陪著您一起受凄涼!」
李益猶有餘憤地道:「不錯!這一點她倒做得到的,她以為不負我就是報答我了,可是她沒有想到,要我一生庸碌以終,比殺了我還要令我難過!」
小紅詫然地望著李益,李益笑了一笑,解去了臉上的憤色:「小紅!在別人面前,我可以做到喜怒不形之於色的地步,但那是勉強壓制著性子,我是個人,人就有七情六慾,而且我也不是聖人。因此我有時總不免要發泄一下。」
小紅頓了一頓才道:「爺心裡還在恨著盧小姐?」
李益搖搖頭:「不!她是個可愛的女孩子,對我也是一片深情,我為什麼要恨她呢?」
「可是爺剛才說的話,以及爺的神情……。」
李益道:「那是我認為她可惡而無知,她要我離開時,居然還不肯說出她老子跟尤渾他們對我的安排,被我問急了,她才無可奈地承認了,但又說朝廷如果不相信我跟江湖人交往會有多大影響,自然也不會認為於老兒是為了怕我勾結江湖人來威脅因而憂急致死。如果朝廷認為有此可能,也會顧忌那些江湖上的朋友會為我出頭,不致對我有什麼不利的舉動。」
「這分析很有道理呀!」
李益苦笑道:「當然有道理。事實上朝廷對黃衫客夫婦能憑一句話,帶走了魚朝恩門下近百名死士這件事,一直耿耿不安,我為朝廷建下了這麼大的功勞,卻一直未蒙重賞,未嘗不是這個緣故,這半年來,我在長安枯守著,盡量不跟黃衫客他們通音訊,也是在避開嫌疑,好容易有了轉機,如果朝廷真把於老兒之死,歸諸於他們所陳述的理由,我這一輩子就別指望有什麼出息了!」
小紅默然了,她也不知道如何插嘴,李益道:「可是閏英卻順著她老子勸我走避,而且說她情願一輩子追隨著我淡泊以終,似乎認為她這樣就可以補償我了!」
小紅輕嘆一聲道:「在盧小姐的立場,她只有如此了。」
李益道:「不錯!可是她有沒有為我想過?我十載寒窗,發奮苦讀,難道就為了博一個妻子?我母親青春喪偶,巴著我這個孤兒,期望著我有朝一日能上青雲,以充泉壤,就能以一個好媳婦滿足了嗎?她一心為她的老子著想。就有權利要我的寡母改棄了一生的希望了嗎?」
小紅原本是對盧閏英十分同情的,但是在李益這一番振振有詞的大道理下,不禁折服了,訥訥地道:「盧小姐也許沒想到這麼多,她本意絕非如此的。」
李益道:「是的,我知道她還沒考慮到這些,而且我也不忍心告訴她這些,那會使她慚愧無地,連活下去的勇氣都沒有了,可是她這種無知的毛病不改,總有一天會弄得很難收拾的,所以我利用你這個機會發作一下,也讓她以後多事反省,凡事要為別人想一想,她有父母,別人也有父母。」
小紅忙道:「爺走了之後,雅萍也勸過她很多話,現在她已經明白了不少!」
李益道:「她最好是想明白,否則她只有另外再去攀一門親事,我李十郎不能為了一個老婆而忘了自己姓李,而她卻必須記住她不是永遠姓盧的。」
小紅臉現憂色道:「爺!您對盧大人的成見這麼深?」
李益笑著搖頭道:「那倒不是,我姨丈對我雖然有欠道義,那是官場上的通病,見利力爭,遇過則推,在幾個人裡面,我的官最小,見不到皇帝親自辯解,何況又是直接當事者,他們往我身上推是很正常的,可恨的是他們所奏報的理由,卻是要置我於不復之境,尤渾與杜子明跟我並無冤讎,只是因為我替他籌劃的一些公務對那兩個人不利,才要利用那個機會排擠我,但對別人不利就是對他有利了,在這種情況下,他居然會同意,這個人之庸弱可知。」
小紅道:「我看盧大人似乎不像那樣一個人!」
李益微笑道:「有些人從外表上是看不出來的,尤其是那些出身膏梁,夤緣而仕進的大員們,一生慣使順風船,經不起一點風浪,也沒有一點擔待的魄力,平常看他端足架子,確是頗具威嚴,但是一點小變故。就慌了手腳,說句笑話,他跟王閣老一連兩天出了朝就上你這兒來,是為了避難。」
小紅笑了起來道:「我也覺得奇怪,這兩位當朝極品的大員,怎麼會有那麼多閑功夫,在我這兒一待就是一整天,昨天是過了午來的,今天來得更早,他們避什麼?」
「杜子明與尤渾整我不成,被我反鋤一把,由現任上刷了下來,卻又不肯罷休,捏住了他們的把柄,要他們設法維持原職,否則就要揭舉他們,拖著一起下水,他們兩個人沒辦法,家裡待不住,衙門裡也不敢久留,只好躲到你這兒來,然後又去求我想辦法。」
「想出辦法了沒有?」
「自然想出來了,我這臨時外調委員就是為他們去補漏的,更因為這一趟外行很麻煩,我才要帶你一起走。所以你想想,對我姨丈這樣的人,我會有什麼成見呢?只是無法對他尊敬得起來而已,更因為他是如此一個庸夫,我才不能讓你跟著他去,那對你是一種冒瀆!」
小紅感激地道:「爺把賤妾看得太重了。」
李益趁機握住了她的手腕:「不!小紅,前一度邂逅,我就看出你清而不俗,娟而不媚,不應置身於風塵之中,只是後來的事情實在太忙,抽不出空來看你,再次相見,感卿一片深情,我更捨不得把你丟開了,不要說是我的岳父,就是當今聖上要徵召你入官,我也要拚命力爭的!」
小紅一笑道:「爺過愛了,賤妾沒有這麼好的命,不過爺的第二句話倒是使賤妾感到好奇了,假如真是朝廷要徵召我進宮去,爺又用什麼方法把我爭出來呢?」
李益道:「道不行乘搓浮於海,聖人早有明教。」
小紅道:「爺豈不是要改棄大好前程了?」
李益發現自己的話吹得脫了邊,小紅是個很冷靜的女孩子,不是花言巧語所能迷得住的,更不是那種為甜言蜜語迷昏頭的女子,但話已經說出了口,只有撐到底:「值得的!」
小紅卻不肯鬆口,追著問道:「妾身有什麼值得爺如此重大的犧牲呢?」
李益笑了笑,他知道如果說為了她這個人而傾心,那是欺人欺心之說。對一個無知的女子,或許會使她相信而感動,但是對小紅說這種話,那隻能顯得自己的虛偽而沒有誠意了,因此從容地道:「得卿為伴,不負此生,這是第一個值得的理由;第二個理由,說出來卻近乎機心太重,但卻是最能成為理由的理由。」
小紅道:「我就是要聽聽第二個理由,因為我知道第一個理由實在太牽強了。」
李益道:「不!必須要有第一個理由,我才會做第二個理由的事,否則我就太混帳了。」
小紅被引起了興趣,更不肯鬆口了,追著問道:「爺,到底第二個理由是什麼呢?」
李益道:「使我流傳百世而不朽!」
「爺!請恕婢子愚蠢,聽不懂爺的玄機。」
李益哈哈大笑道:「真有那種情形的話,整個事情本身就是一個非常值得拚萬死而一逞的機會,古人之不朽有三,為立功、立德、立言,或以文章傳世,或以功業垂冊,或以氣節而典範,此聖人之言。但是孔子生得太早,看不見後世的人情變化,還少列了一項,就是立行,這一立行,不是德功之行,而是一種機緣遇合,碰上一件轟動天下,刺激人心歷久不衰的妙事異聞。像秦始皇時孟姜女與萬杞良,兩個人都是默默無聞的平凡小人物,他們的故事在當時也很平常,暴政之下被拆開的少年夫妻很多,沒有一件流傳下來的。但因為有了孟姜女守貞不二,萬里尋夫送寒衣,更因拒絕被徵召入阿房宮而自長城蹤落以全貞,才為後世所傳。孟姜女因而不朽,連帶著沒沒無聞的萬杞良也變成無人不知了,這是一個例子。再者如漢明妃王昭君,因不肯賄賂畫工而不為帝重,這是宮中很平常的事,但昭君不甘寂寞,終因自請和番而顯,而畫工毛延壽也因為昭君的事故而沾了光,破人常掛在口上了。如果聖上要召你入官,我李益卻能把你帶著情奔海外,豈不又是一件轟傳千古而不朽的盛事!」
小紅聽瞭望著李益,獃獃地良久不語。李益笑道:「怎麼?小紅,你很失望,第二個理由實在很傷人感情的!但一定要有這兩個理由,我才會那麼做。如果僅為了情。我不能為你而置堂上於不顧,如果僅為了求名而無情,那又太苦了我自己,也苦了你,為智者所不取,所以我這個人很現實,一定要實至名歸的事才為之。」
小紅終於笑了:「爺,第二個理由會使很多的女子失望而認為有美中不足之感,但是我卻非常感激您說出了第二個理由,那使我相信您說的是真心話。」
李益道:「我本來就是說的真心話,做官不能太老實,但是對你我卻不需如此,我李君虞並不標榜清高,要以聖人自居,但絕不會說些話來討女人的歡心,不僅是對你,對任何人都是如此。」
小紅跪了下去,莊重地道:「爺!小紅這一輩子跟定您了!」
李益把她從地上拉了起來笑道:「傻丫頭,我先前就跟你說好了,難道你以為我在騙你不成?」
小紅道:「爺先前答應我的時候,我是滿心感激的,可是盧小姐來了之後,我就有點猶豫了。」
李益笑道:「有什麼猶豫的?」
小紅有點忸怩:「因為那位雅萍姑娘在解勸盧小姐的時候說的話,她說爺之所以要我,是因為盧大人要我,爺是為了向盧大人報復才要我的。」
李益心頭微微一震,在潛意識中,他的確有過這種意念,但是他自以為掩飾得很好,卻不想仍然會被雅萍看出一點來,一個小鬼丫頭,居然能猜到他心裡深藏的思想,這的確使李益感到震驚的,幸好小紅這時並沒有看到他的臉。因為小紅的臉正埋在他的胸前,使他可以從容地把情緒穩定下來:「你認為有這可能嗎?」
小紅的聲音中有點迷惑:「我不知道,萍姑娘是下人,而且是盧小姐的貼身侍兒,她的工作,她的習慣就是在善體人意,對事與人的觀察,她應該比盧小姐深入。」
李益笑了:「她對閏英的了解,也許比任何人都深,但是對別的人,她卻差得很,因為她很少有機會去接觸別的人,何況是我呢?」
小紅道:「我跟萍姑娘談過一陣,倒覺得她是個絕頂聰明的女孩子。尤其是對爺,她下的功夫很深。從第一次見面開始,她就在用心了,因為她是要跟著盧小姐嫁過來的,這也是她一生的歸宿,她必須用心,因此她勸盧小姐的話不但很冷靜,也很有見地。」
「她說了些什麼?」李益顯然也被她提起了興趣,小紅想想道:「她要盧小姐慎重的考慮一下,如果不能事事都順著,改一改她唯我獨尊的小姐的脾氣,最好是懸崖勒馬,中止這段姻緣,另行選擇終身。如果決心要跟爺共處一生,就不要再逆拂爺的意思,一切唯爺是重。」
「閏英對她的話作何表示?」
「這些話對盧小姐的影響很大,雖然沒有完全接受,但大部份都接受了,所以代爺下了聘禮。」
「那一部份是沒有接受的呢?」
小紅笑了:「那一部份是爺不必知道的,也是不能說的,但是我可以擔保,盧小姐是個很明理,很有主見,而且心胸也很豁達的女兒家,將來必可成為爺的好內助。」
李益笑笑道:「明理,心胸豁達是很好的,有主見卻不是好事。因為我並不需要她的意見,我最討厭女人家主意太多,因為我不需要謀及婦人,而且以閏英的才具,也管不了我的事。」
「我說她有主見只是說她在做人處事方面能顧全到大局,不會受別人的影響而存私心,至於爺決定的事,她已經明白地承認她的能力不足,以後絕不過問了。」
「那就好,這會使大家的日子過得很愉快,至於雅萍說我是為了報復我姨丈而爭取你。
那是婦人之見,好在我是先表示了對你的激賞后才聽說這件事,你應該明白我不是為了報復!」
小紅笑道:「是的!爺,這一點我很感激,不過憑心而論,爺是存有一點報復的意圖呢。」
李益又輕微地震動一下,小紅繼續道:「剛才我說萍姑娘的猜測時,爺的心跳突加快了一陣,可見爺在這件事情上多少是有點那個意思。」
李益這才發現小紅也是個很細心的人,於是笑了一下道:「不是報復,要報復他,我有更好的辦法,比如說目前他們正陷身於困境中,我只要撒手不管,讓他們受杜子明跟尤渾的威脅勒索去,那樣可以給他一個更深的打擊與教訓,我不會那麼做的,男人的心胸不能那麼狹窄,但我對能爭取到你。使他難過一下,心裡多少有點高興,我說過,我是個人,不是聖賢,我一樣有喜怒愛憎,七情六慾,當我在自身受到危險與攻擊時,我不會逆來順受,用我的犧牲去換取敵人的後悔與感動。那時,我一定盡我一切的力量來自衛,甚至於採取積極地反擊,但我絕不會在得意的時候,去從事無聊的報復,你是不是感到很失望?」
小紅的眼中閃出了熾熱的光,熱切地望著他:「不!爺,我很高興,我只是一個平凡的女孩子,以前一心為復父仇,我沒有想到自己的將來,現在心愿既了,我也希望今後能過一陣屬於我自己的生活,侍奉一個我所愛、所敬、所慕,能知我、愛我、憐我的男人,上天垂佑,讓我遇上了爺,完全是我心中所望所願的一個人,我學武、練劍只是為了便於復仇,並不想仗劍行俠,因此,我很高興爺不是聖人,天下最難的事就是成為聖賢,而天下最苦的人,卻莫過於把終身託付給一個立志作為聖賢的男人的女人。小時候讀孟子,讀到孟子入室,適見其妻更衣而欲出妻,我就深深為她感到嘆息,嫁了那樣一個男人,一生中還會有幸福嗎?動輒得咎不說,只為了那麼一件小事,就把多年的恩情完全抹掉,那樣一個男人,冷冰冰的幾乎沒有一絲人情,也沒有一絲人味了!」這番話才是真正說到李益的心裡因為李益本身就是一個否定聖賢價值的人,雖然還不至於離經叛道,但是絕不會像一般迂夫子那樣,把經書上的每一句話,都奉為金科玉律。平時他就為經書上一些不合乎情理的話,提出來跟人抬杠、辯論。他的辯才很好,常常把對方駁得啞口無言時,他就感到無限的興奮,因為他折服的不是對方而是被人所目為神聖不可侵犯的聖賢。
所以他忘情地一把抱起了小紅,抱得那麼緊,那麼有力,激動地道:「小紅,我……我今天晚上不走了,行嗎?」
小紅的身子有點顫憐,然而她卻柔順地道:「此心早許君,此身也已屬君,連這兒的物業,也都寫在爺的名下了,這兒的一切都是爺的,爺怎麼問我呢?」
於是,李益又征服了一顆芳心,又得到了一個女人。
起初,他的動作是粗狂的,因為他並沒有想到小紅是個處子,直等他發現小紅臂上的貞砂,也看見了席上的落紅,他才深為憐惜,擁著小紅,低聲道:「小紅,你怎麼不告訴我你是第一次?」
小紅低聲道:「爺難道自己毫無知覺嗎?」
李益有點慚疚地道:「我……我雖然覺得你的反應很生澀,但是我看不出你有什麼痛苦,甚至於連哼都沒哼一聲,所以我還以為你至少是有過男人的。」
小紅咬咬嘴唇道:「爺!您別忘了我是個練過武的女子?」
李益道:「那會有什麼不同嗎?」
小紅道:「沒什麼不同,我一樣地感到裂膚椎心般地劇痛,只是練武的女子能夠忍受痛苦,尤其是我,在開始練劍時,為求速進,幾乎晝夜不休不眠以赴,而且為了便於行刺,起先練的是刺客所用的短劍,藏刃臂間,突出一刺,由於手法不熟,經常割傷了自己,已經能習慣於痛楚了。」
她舉起手臂,在小臂的內側仍然有隱約可見的創痕,縱橫交錯,雖然已經平復了,只剩下一道道的細線,但仍可以想見她當時是如何挨過來的。
她又側過身子,讓李益看見她的股間,那兒的刺痕較深,卻是一點點的,排列有如梅花。
李益又是憐惜,又是欽敬,擁著她道:「小紅,你吃過太多苦了,我以後一定要加倍的愛惜你,只是,你練劍行刺,怎麼會傷到那個地方呢?」
小紅嘆了口氣:「因為我練的那致命一刺,就是由股后直刺向上,刺向對方的要害。」
她很自然地揮出一個手勢,卻使李益感到驚心動魄,而且把又將興起的綺念,突地涼了下去,忍不住道:「為什麼要練這一手呢?難道你還準備在這種狀況下行刺嗎?」
小紅點點頭道:「是的,因為仇人是個狡猾的人,而且也頗精於技擊之術,只有在這種情況下方能使他毫無防備而一擊得逞,否則沒有方法可以接近他。」
「於老兒精於技擊?這我從來也沒聽說過。」
「絕對不會錯,他雖是文人卻精通六韜,兵書嫻熟,所以才能歷任兵部尚書多年,當我父親餓死獄中時,家中有兩名忠僕,曾經懷械前往尋仇,一個當場被他殺死,另外一個是受了重傷,逃回家中才傷發而死的,他告訴我說於老兒的劍技很不錯,而且警覺性很高,要想手刃他,必需設法接近他。同時他很謹慎,身上一直披著軟甲,護住要害,從來也不肯解開,所以可攻擊的致命部位也不多,我想了很久,只有那個方法……」
李益輕嘆道:「你為了復仇,所下的犧牲太大了!」
小紅目光中閃著一片寒意:「父親餓死冤獄,母親懷恨以終,還有一個姊姊,被發配為官妓,不堪凌辱,自盡而死,這麼多的仇恨堆積在我一個人身上……」
李益道:「於老兒早些年還自許風流,經常參加一些斯文酒會,後來卻很少來了。」
小紅道:「是的,那是拜爺之賜,因為爺有一次把他的詩丈批得體無完膚,使他感到很沒面子,因而才絕跡歡場。不過我並不灰心,故意在娼樓中自炫才華,以琴棋詩書為餌,慢慢地引動他,終有一天他會上鉤的,只是沒想到他會倒在爺的手上,不過我已經很滿足了,至少沒讓他得到善終,而且死得更為痛苦!」
李益不禁愕然道:「我以為你會因未能手刃親仇而感到遺憾,你倒反而認為他這種死法更好!」
小紅道:「是的,我給了他一劍,只不過逞一時之快而已,他卻死得很快,爺給他的懲罰卻更為重,不但打擊了他的尊嚴,而且更使他心懷懍懼,在患得患失的心情中,滿懷不甘而死,也唯有這種死法,他才可體驗到我父親那種憤怨無以復加的痛苦,尤其是我聽說他在兵部衙門裡氣得當場吐血,抬回家去,沒有能開口說一句話,瞪著兩個大眼睛,一直拖到最後一口氣斷掉。眼睛都未能閉上,到入斂時,眼睛還是睜著的!」
李益倒是為之一驚,身上頓有涼颼颼的感覺,忙問道:「真有這回事嗎?你怎麼知道的?」
小紅道:「絕不會錯!我志切復仇,為了對他的情況作深入了解,經常在無事時,裝成一個中年婦人的模樣,在他家的門口走動,因而結識了他家的一個女傭,對他的事探聽得很清楚。大殮之前。我更看過他的屍體,兩顆眼睛仍是像魚般瞪著,面目糾結成一團,死狀極為可怖,跟我父親死在獄中的情形完全一樣。」
李益有點毛骨悚然地道:「我只聽說有人至死難以瞑目的事,還以為只是故意渲染而已,想不到居然確有此事,聽起來使人很不舒服!」
小紅笑了道:「爺是不是擔心他陰魂不散還會來作祟?」
李益勉強地一笑道:「沒有的事,人死而神散,靈魂之說,乃愚人自愚,厲鬼作祟,更是無稽,何況以我所搜集的證據,他的確死有餘辜,因為高大人寬厚為懷,不願意翻出舊帳來,才使他得以勉強得享殯斂,如果認真追究起來,他應該挫骨揚灰也難贖其咎,我對他已經算是寬大了,他憑什麼還敢來找我?」
小紅嘆了口氣道:「果報如果無憑,他的死狀怎會與我父親一般無二!可見冥冥中是有一股看不見的力量在主宰著一切,但是如果說人死後尚能以精魂為厲,我父親就饒不了他,因此爺放心好了,您為先父雪了恨,又照顧了他的孤女,我父親為了報恩。也不會讓他來作怪的!」
給小紅這麼一說李益更感到不妥了,勉強安慰自己道:「報恩之說不敢當,因為我是無心所施,但是於老兒作孽太多,被他害死的人不止是你父親一個,如果鬼魂之說果有此事,則他的鬼魂在泉下也會被那些屈死在他手中的冤魂繾得難以應付,那裡還有餘力來找我?」
這是為自己壯膽的話,但是李益的心裡卻一直很不安。
甚至於他不敢閉上眼睛,因為他一合眼,就會看見於善謙那副瞪著眼,扭曲著臉的猙獰之狀。
因此,他只有拖著小紅聊天,談個沒完,而且小紅在他身邊,他都感到不安全,一定要緊緊地摟擁小紅,才能泄除他的孤獨之感。
這是過得很痛苦的一夜,除了恐懼之外,就是小紅的冷漠,這是個很怪的女人,她很柔順,也很婉轉依人,更是個忠心耿耿的好伴侶,但是在男女之間,她實在不是一個好的對象,她從不抗拒李益的需要,但是她本身卻全無反應,似乎她不是一個血肉之軀的活人。
對某些男人而言,她也許是個好對象,但李益卻不是這種男人,他的快樂不僅是為自己的滿足,而且還有一半是建築在對方的滿足上。
他不僅要得到一個女人,更要征服一個女人,可是在小紅的身上,他完全失敗了。不管他用了多少技巧,小紅的反應仍是冷淡的,默默地承受他輕柔的愛撫,也默默地承受著他粗獷的衝擊。
在李益從事第四次努力時,小紅仍是提不起半點情趣,李益索然放棄了,嘆了口氣道:
「小紅,你怎麼冷得像塊冰似的?」
小紅也感到十分歉疚,低聲道:「爺!我自己也不知道,以前我沒有接觸過男人……」
這是一句真話。她是在今夜才獻出她的元貞,但即使是個未經人道的處子,她也是個發育得很成熟的女郎了,對於男歡女愛,她不應該冷漠如此的。
李益坐起身子,讓小紅仰躺在自己的腿上。輕撫著她柔軟而光滑的肌膚,看看她隆起的胸膛,纖細的腰肢,平坦而渾圓的小腹,一個十全十美的女人,瞧不出有任何不對勁的地方,但是,為甚麼會有這種反常的現象呢?
李益只好又嘆了口氣:「小紅,即使你仍然是個處子之身,但處在你這種環境中,對男女歡情應該不陌生吧?」
小紅點點頭:「是的!我聽過很多,公孫大娘就是出身舞伎。知道我復仇的心志后,對我特別愛憐,不但教我的劍法,也教我很多內媚之術,甚至於更告訴我在歡愛時,將會有些甚麼反應!」
「怎樣的反應,對方的還是你自己的?」
「兩者都有,因為我的目的是行刺,而且必須一擊而逞,必須把握住最好的時機,情慾激動之際也是防備最疏之時,更是下手的最佳時機,所以她要我注意對方的反應,更學習克制自己的反應,略有異狀,就必須力加抵制,如果稍一鬆懈。欲思就會潮湧而至,在無以自控時,意亂情迷,為貪片刻之歡,就會放過了大好下手的時機,因為她聽說於老兒有個毛病,他喜歡女人,卻是個最冷僻絕情的傢伙,由於常懷戒心,養成了獨眠的習慣,事畢之後,立刻會叫他身邊的女人走開。」
李益明白了,叫道:「難怪會把你造成一個冰美人了。」
小紅即苦笑道:「不是那回事,爺!」
李益不禁又一怔:「不是那回事?這是怎麼說?」
小紅道:「我今年二十三歲了,十二歲入門學劍,十九歲藝成來到長安落戶設籍,這四年來,也接待過不少客人,老的少的都有,雖然沒有滅燭留賓,但耳鬢廝磨,肌膚相接總是難免的,可是,我從來就沒有那種感覺過。」
這……看起來小紅又不是無知。那麼她是天生的冷感了,李益似乎難以相信,想了一下,又問再道:「春花秋月,難道對你全無感觸?夜半無眠。難道你心中全無思索?」
小紅艱澀地道:「爺!我沒有那麼多的空暇去想那些,從十二歲開始,每天晚上,我解衣裸眠,對著銅鏡,就是練那致命的一刺,根本沒有心思去想別的。」
「整夜就是練那一刺?」
「是的!爺,劍術比讀書更難,沒有天份,全在勤與恆二字的工夫,成之以勤,持之以恆,只要有幾天的鬆懈就會前功盡棄,以前我還制了一具布偶,在練劍時放在身上,然後對著布偶出劍,先是亮燈,後來是吹了燭,一劍又一劍地刺去,那怕是一千刺一萬刺,每一刺的落點都不能超過一分一毫的距離。」
這才是造成她冷感的原因,李益吁了口氣,小紅也充滿了歉疚地道:「爺!我知道使您很失望,但是我這一點情心付君,卻是千真萬確的。」
李益撫著她的臉頰:「我知道,小紅。那具布偶呢?」
「燒掉了,當於老賊的死訊傳出時,我把它火焚掉了,在上面寫了於老賊的姓名,付之一炬后,迎風揚散了灰塵,大仇賴君得雪,我只有以此告慰泉下的雙親。」
李益輕輕地嘆了口氣:「小紅,有你這一點情心,我覺得比甚麼都可貴,希望這一點情心會像一點火星,在你的身上慢慢滋延開來,終久會化成一片烈烈的情火!」
「我也希望能有這一天,現在我的心愿已償,我也很渴望能享受一下做個女人的樂趣。」
李益笑了道:「小紅,你不太累吧?」
「不累,倒是爺累了。」
「是的!我真累了。我很想睡一下,但是又難以交睫,不知怎的今夜的心亂得很!」
「爺安心睡吧,我一直侍候在您的身邊,為您守護著,不讓任何邪祟來侵犯您……」
她深體心意,知道李益的不安所由,但李益卻苦笑一聲道:「沒有用的,魔由心生,不是外來有形之物所能驅除的,心魔必須要用內心的力量來消除。」
「那……但願我能進入到爺的心中去。」
李益笑了起來:「你已經在我心裡了,只是我心裡已經有了很多女子,雖然有一塊方寸之地可容你T但是發揮不了多大作用的,如果你不累。請為我撫琴一曲,伴我入夢!」
「好的,爺怎麼吩咐都行,請爺等一下,我去沐個浴,著好裝束,焚上一爐香來。」
「為甚麼要那麼麻煩呢?」
「琴為樂中之聖,琴道至嚴,必須誠意正心,肅穆儀容以操,才能進入境界。」
李益搖頭道:「小紅,你這麼想就是拘於形式了,琴道重於肅穆固為不錯,但肅穆不是形式而是一種內心的境界,心不染塵,何必整裝凈沐?靈台深處有一瓣心香,又何必要爐中裊裊,我覺得這樣子就很好。」
小紅目泛異采地道:「爺的禪機根深,學過佛嗎?」
李益笑道:「我本是個有慧根的人,略事涉獵,已經是滿腹機鋒了,何必認真去學?」
小紅道:「禪機在於穎悟而不在鋒芒,縱然舌粲蓮花,說得頑石點頭,如若己身未悟,又何得去渡人呢?」
李益道:「宏揚吾佛宗旨者,未必全是佛,渡人逃離者,常己陷迷離中,佛重緣,有緣乃渡,佛重悟,悟者,豁然貫通耳,如啟茅塞,須攻之以堅,如剖竹節,須鑿之以利,佛渡愚人導之以誠,佛啟智者喻之以理,埋藏於機,機假以鋒,故村夫鄉婦,佛理僅阿彌陀佛四字真言,於哲人達者,則必須以色空之道,故愚人信佛,智學者禪,信而無疑,學而懷疑,禪理之至者為機,機之至者為鋒,譬如以刀斬絲,鈍者愈斬愈亂,利者霍然而截,兩者利弊自然分明,故有禪機,斷不可無機鋒!」
小紅張大了嘴,被李益的這一套理論折服了,頓了半天才說道:「爺!您這是從那兒學回來的禪理?」
李益笑道:「與山僧一夕談禪所得!」
「只談一夕,您就學到這麼多,那一定是高僧。」
「不是他教我,是我教他,前半夜是他教我,後半夜是我教他,前半夜他說我有慧根,要渡我入門,後半夜他還是說我有慧根,卻撲碎蒲團,敲破木魚,下山還俗去了。」
「這……這是怎麼說呢?」
李益笑道:「他二十歲學佛,四十歲自覺稍有所成,乃戡破紅塵,在荒山古剎,靜參十年,以證空靜之理,但是跟我談了半夜后,才知道所謂明心見性,只在方寸靈台之間,色空之道,不過一念之間,目中無色,色即是空,萬紫千紅,一葉而知秋,心中有色,雖處絕嶺荒山,與世隔絕,而胸中思潮起伏不止,諸象來自無形,所謂空即是色,他就是因為驅不掉心魔之困,才避禪山中,不見所欲而心有所欲。又何必自苦呢?所以乾脆下山還俗,到十丈紅塵中再去磨練一番了。」
小紅嘆了口氣道:「爺真是佛門罪人……」
李益道:「我否認,佛祖釋迦佛陀因為是生身為王子,享盡人間富貴,才知道生老病死為人間至苦,如果他生在一個貧苦人家,寒天無衣,飢時無糧,他就只知凍餓之苦,尤甚於病,未壽而夭,根本不會領悟到老死之苦,戡破紅塵,才知出世之樂,未曾入世,不足以談出世,沒有把七情六慾都經遍,學佛是找罪受。歷盡榮枯,自然無欲無念,無嗔無戀,西天是一片凈土,一片樂土,若是塞滿了一群六根未凈的苦鬼,凈土不凈,樂土何樂?」
李益頓了頓,續道:「你一定參加過長安市上的廟會,看那些小和尚口中念阿彌陀佛,眼睛卻在那些女施主、女菩薩身上亂飄,這種人學佛才是罪人,他們不想出家,都是被人強逼著出家的,而逼使他們的人,更是佛門中罪人之罪人。」
小紅忍不住笑道:「阿彌陀佛,妾身自幼就隨母近佛,將來原也打算青燈古佛以終,遇上爺,可能這一輩子要另作算計了。」
李益笑道:「本來就是,跟著我,你不修練也能成佛。每天你儘管跟我抬杠,那一天能把我辯倒了,你就可以忽然頓悟,立地成佛。」
小紅道:「爺既然認為一切全在於心,那我就不必去取琴了,就在這兒以手比劃,爺可以作我在撫琴觀,心之所至,無微而不至。」
李益也笑道:「可以的,只是你的道行還不夠,假如你能以手比劃而成琴韻,我也可以用心耳來聽,甚至於你端坐不動都行,問題是你能無琴而成韻嗎?你不妨試一下,用你最熟的琴譜,一拍不錯地撫下去而至終曲,反覆者三,夠能不亂,你就夠道行了。」
小紅很有興趣地道:「我試試看。」
她果然端容而坐,用手作勢,一手撥弦,一手撫弦,才運了十幾節,李益笑道:「你已經錯了四拍,兩拍接錯了部位,兩拍按錯了弦。」
小紅道:「爺知道我奏的是甚麼曲?」
李益笑道:「不是倚蘭操嗎?」
小紅目中射出了奇采道:「爺!你真了不起!」
李益道:「這不是虛空亂按的,雖然身前無琴,卻必須要作有琴,一節一拍,必須中規中矩,甚至於落手的輕重,都不能錯一點,就彷佛有琴韻生於指底而神合。」
小紅搖搖頭道:「難!難!爺,只怕婢子資質魯鈍,無法到達這極心聲神韻的境界。」
李益道:「其實也不難,只要用心去做,自然而然就會登斯境地的,就像你練那一刺一樣,到了心神合一的地步,隨時隨地,信手揮出一刺,眼睛不必看,而落劍之處,必然是同一個部位,這心琴神操也是一樣,心之所至,手指按下去,必定是那一根弦,那一個部位。」
「爺!我為了那一刺,足足下了十來年的苦功。」
李益笑道:「那是你唯恐有失,不敢鬆懈而已,其實在很早之前,你已經達到那種標準了。何況劍與琴不同,劍要天天練,琴卻不是每天都要奏的,那是屬於一種心靈上的技藝,終日操奏,未必能入神,興來一操,卻有神韻天成之妙,像我在琴上並沒有下多少功夫,但是你一動指,我就知道你奏的是那一曲了。」
小紅道:「爺是天縱之資,您無論在那一方面,只要稍微用點精神,都能夠有超越常人的成就,婢子可沒有這份天賦,只能擇一而專。卻還談不到一個精字,上次是為爺的琴韻所鼓舞。才使劍術進入一個新的進境,可是爺走後第二天,婢子再度練劍,就沒有那份精神了。」
李益笑道:「你還是有這份能力的,只是未能把握運用而已,所以我才要你練這種心韻琴操,也是為增長你的劍藝,你既然能因我的琴而引發劍威,也一定能用你自己的琴韻而與劍相合的。」
小紅笑一笑道:「現在婢子大仇已雪,將來跟著爺,根本用不到甚麼劍藝了,何必還要去苦練它呢?」
李益道:「不!有用的,高暉拜了兵部尚書,跟我又建下了莫逆之交,目前雖然天下底定,但是邊胡又有不穩之狀,所以朝廷才急於要修葺城池,將來有了戰事,我很想到邊境去閱練一番,那時我身邊還是需要一個能武的人,所以我不要你把劍藝荒疏下來。」
「爺是進士及第,文官出身,怎麼會想到由武途謀進呢?」
李益道:「治世文官吃香,亂世則武人當權,我不以為我的能耐只限於文事,舉凡能為國家多盡點力的機會,我都不想放棄,別的人也許爭取不到,但是我有高暉跟秦郭兩家的淵源,大可以兩途兼進的。」他是有著這個野心的,那是他的功利之欲在鼓動著。而且他也認清楚了一件事實,要想求達求顯,光是靠淵源是不夠,最好還是要有實力。高暉若非有他父親在武將間的底子,不可能平步青雲補上了這個兵部尚書,庸弱的盧方,如果不是在幾任節度使上扎穩了根基,也很難內進三公而晉陞到中書省上去。
李益更想到自己的族伯李揆雖然當過一任宰相,也不過為姑臧李氏掙個望族而已,如一旦卸任告老,只是一點虛名而無實利,他的子弟仍然要從三試而入仕,一關過不了。依然是屈居鄉閭,要圖百年富貴,拜相不如封侯,而公侯伯子男五爵都是軍功出身而致的,不第而顯,世代相襲。這才是一條萬代富貴之途。
李益不但看得深,而且還把眼光放得遠,一個世爵除了貴之外,還有無窮之富,文官積財千萬,如果落到個不肖子弟手中,可以敗得精光,而有了世襲的爵位,就有固定的封邑食祿。那怕是最低的一個男爵,也有數十里的對地,歲供數十萬金,是一筆永恆的財富,好的是這一塊地段不能讓也不能賣,永遠也不會失去!
這是他縈繞很久的一個意圖,以前只是想想,卻不敢真的去企望,現在機會來了,他一定要好好地抓住。小紅沒有他想得這麼深,對他這個口頭上的理由倒是完全接受了,雖然也知道李益是有點不甘寂寞的意味,但至少他的著眼是為國為民。不遺餘力。她雖然沒有闖蕩過江湖,卻是個武將之女,多少具有一份俠心!
小紅對李益的這種抱負是無限地欽慕,立刻莊重地道:「爺有濟世之心,婢子自當效犬馬之勞,一切聽從爺的吩咐就是。」
李益笑著道:「那你就從有形之琴開始,我會幫助你,等你能以無琴之弦而發神籟,也是你的劍法更進一層之時,雖不要你殺敵疆場,對虎帳振威卻大有所用。」
小紅從壁間捧下了琴囊,去掉了封套,就坐在李益的身前,誠意正心,──琮琮地彈奏起來。起初,她對於袒裸操琴,而且前面還躺著個赤條條的男人,多少是不習慣的,琴韻顯得很亂。
慢慢地,她從李益臉上的寧靜神態,也把自己安定了下來,漸漸地身入琴里,對眼前的李益也視如不見了,而琴聲中傳來李益的鼻鼾聲也聽不見了。紅日已經高照,嘯虹小廝中卻是一片寧靜,連琴音都寂然了,但是小紅卻沒有睡覺,她還是端坐如故,雖然她的眼瞼深垂,但是她的手仍是在琴上按弄撥挑。
那是她經李益的啟發后,已經心體神會,人與琴合,手指落下去時,琴韻已經湧現在她的心靈深處,匯成一片心籟,所以她的落指已經輕得不能再輕,運指也異常地輕柔,此刻她奏的是一曲碧海青天古調,而她的人也整個地溶入曲里,似乎已經隨琴韻飄入了無際的蒼冥,在一碧如洗的長空里遨翔著。在萬頂微波的大海上飄浮著。
李益已經醒了,是被那異常的岑寂所激醒的,他睜開了眼睛,隨即看見了小紅的入神之態,先是異常吃驚的,隨即他開始感到一種強烈的震動,震動於她迅速的悟性,這個女郎在一夜之間,竟然超越一個境界,一個遼遠而幽深的境界,在剎那之間,李益幾乎想過去抱住她。
但是他立刻抑制了自己的衝動,他知道這是萬萬打擾不得的,所以他靜靜地坐著,看著,由她手指的進動上,慢慢地知道她所奏的曲調,不動聲色,游目四顧,看見屋角的案上放著一具銅磬,乃輕輕地捧了過來,靜靜地等待著,在一曲將終的時候,他才輕輕地用指甲在磬上彈了一下,只是輕輕的一彈,磬上也發出了輕輕的一響。
這一聲,雖是極其輕微,對小紅而言,卻像是一聲響亮的鐘鳴,把她拉回了塵世!
徐徐地收了弦,又徐徐地站了起來,輕輕地舒了個腰,然後才向李益一笑道:「爺!您早!」
李益也笑了笑,道:「不早了,你萬里邀游,興緻正濃的時候,突然間把你拉了回來,不感到掃興嗎?」
小紅笑道:「沒有,我承爺的教導啟發,似乎已經摸索到心韻天琴的門徑,竟然入了神,若非爺的指引,或許我會一直游戈在那個境界里,不知何時才能出來呢。爺,以前我讀莊子的逍遙遊,讀到他神托垂天之鵬,吞舟之鯤,傲游青冥滄海,以為只是一種神話,現在才真正地領略到那個境界,彷佛已身化鯤鵬……」
李益嘆了口氣:「丫頭!你知不知道你剛才有多危險,幸虧是我在旁邊,若是換了個莽撞的人,貿然一驚,你這位女莊周就會永遠飄遊在虛無飄渺的境界里,永遠也回不來了。」
小紅微怔道:「有這麼嚴重嗎?」
李益道:「我不是嚇你,你沒有那種收放自如的修為,卻一下子跳進了形神分離的境界中,是非常危險的事,道家所謂走火入魔,就是這種狀況,世俗所謂的倩女離魂,也是指你剛才的狀況而言,幸虧我是懂得的,一聲輕響,把你給接回來了,否則你的神魄被驚散了,即或不死,也會成為一個毫無知覺的行屍走肉。」
小紅想了一下,不禁駭然動容道:「那真要多謝爺了,我現在才明白修行的人為甚麼在一個重要的關頭,一定要坐關,閉處幽室,受不得一絲驚擾。」
李益道:「不錯。你是個很聰明的女孩子,所以你的進境很快,但這並不是好事,以後可不能再胡鬧了。」
小紅愕然道:「爺是說我以後不能再彈琴了?」
李益道:「那倒不是,但是不可以太專神,尤其是你有這種容易入迷的毛病,萬萬不可譜奏那些太過深遠的曲子,除非是我在旁邊,萬不可輕易操奏。」
小紅卻笑了道:「這點爺可以放心,我的琴本就不輕易為人一奏,今後也祗為爺一個人操奏。」
李益嘆道:「小紅,即使你整天跟著我,恐怕也沒有太多彈琴的時間,我教你這個方法,原是想你能把這種心琴神韻的方法練會了溶於劍中,可是你太專神於琴了,變成心為琴役,完全不是我希望你所達到的境地。」
「爺要我達到什麼境地呢?」
李益想了一下,搖搖頭道:「算了吧!你不是塵世中人,我卻以塵世之務來要求你,那對你太難了,我們還是別求他徑,放棄這個方法吧。」
「爺!是不是我的資質太愚笨了?」
「不!是你太聰明,也太超脫了。」
「爺!我實在不懂你的話。」
「我也不知道要如何才能說得明白,勉強舉個例子吧,你看過人家放風箏吧?」
「不但看過,我小時候還放過,我家有個僕人,很善於製作,他給我扎了一個老鷹,十分酷肖,放到空中,居然引得幾頭老鷹來,圍著我的紙鷹迥翔,當作是同類了,我怕它們把紙鷹啄壞了,連忙收了回來,那幾頭鷹居然也跟著下來,圍繞不去,我沒辦法能把風箏收回來,只好再把鷹箏放上去,飛得很高時,我把繩索給鬆了,看著那頭紙鷹,伴隨著幾頭真的鷹,凌空而去,雖感到有意思極了,卻也不無惆悵……」
她說著,臉上現出了一種神往之態,李益笑了道:「你有這種經驗我倒是容易為你解釋明白,我教你彈琴的方法是為了培養你的劍法,使你能熟習這種方法,使神與意合,隨時能運用在劍上,正好你那個僕人的風箏製作得很好,能放得高,這就已達到了目的,使你能享受到風箏的樂趣。可是他把風箏製作得過於精妙,使得群鷹圍繞,逼得你必須放棄那風爭。
這就不是放風箏,而是在放鷹了。」
小紅若有所悟地道:「爺!你能再說明白一點嗎?」
李益道:「風箏製得好,你放得比別人高,這才是放風箏的樂趣,玩得盡興了,把風箏收下來,好好地保存,明天能再放上去,這才是你的風箏。但是你的那隻風箏太精妙了。精妙得已能亂真,以致於使群鷹認作同伴,迥翔保護,不讓你收去,在你而言,固然是失去了放風箏的樂趣,而你的那個僕人,也只能稱是制鷹的巧匠,不是制風箏的好手了,現在你明白了嗎?」
小紅點點頭道:「我明白了,風箏之所以為風箏,因為它有一條線控制著,可以收回來。」
李益道:「對了。好的風箏,必須要在祗有翦翦微風時,也能放得高,而玩興盡時,能隨心收回來,如果一飛無蹤,固然是極高的境界,卻不是製作風箏時的本意了,過與不及與其如此,倒不如有一具放不起的風箏了。」
小紅想了一下道:「我完全明白了,爺雖然要我彈琴,而練劍才是目的,彈琴只是方法,現在我舍本求末,深入琴中,完全放棄了練劍,是不是這個意思呢?」
李益道:「差不多,只是不完全對,你如果能夠把剛才溶入琴中的意念完全控制,收放自如,以之入劍,必然也可使你的劍藝超凡入化,可是那是不可能的。」
小紅又不服氣了道:「為什麼不可能呢?」
李益道:「因為你入琴太深,一觸琴就進入忘我的境界,操之在琴,完全不能自己了。」
小紅道:「這不是琴的最高境界嗎?」
李益笑道:「對琴技而言,你是的,只要再略事操習,你將成為琴中之神,但是你的目的並不是在此呀!」
小紅想了一下才嘆道:「是的,我自己也有個感覺,剛才我根本已不知有我的存在,也沒有琴的存在,根本不知我是在做什麼,只是隨著琴曲所引,進入了另一個世界了,琴曲趨向流水,我就是那淙淙淺流,琴意漸向白雲,我又成為了那一朵朵縹緲的白雲了,爺!難道就沒有補救的方法了嗎?」
李益笑道:「有的,你現在只是忘我的境界,因為你為了我,才會隨琴曲而變幻,受了琴的控制操縱。如果你能脫出這個境界,到達物我而忘之境,你就可以操縱自如了,那時又豈僅是以意控琴,以神馭劍,心之所至,精之所在。無遠弗屈,無所不能了。」
「那又是怎樣的一個境界?」
李益道:「道家煉三戶的第一重境界三花聚頂,五氣朝元,神遊竅外,身外化身,那時你一身可化為三,一個是琴中的你,一個是在操琴的你,另一個卻是真正的你。」
小紅皺眉道:「這三個我有什麼不同嗎?」
李益道:「自然不同,琴中的你,隨琴音之所向,幻變無常,操琴的你則以琴控制著琴中的你,而第三個你則以超然物外的心情,居間旁觀,主宰著另兩個你。」
「既然操琴的我已能控制琴中的我,何必又要第三個我來主宰呢?」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這第三個你,才是真正能戡透一切,洞觀變常,不為物擾。不受魔浸。譬如馭,奔者為馬,行者為車,控馬為,執轡為馭者,但這些都無法作主的,真正能決定馬與車所去何方的人,則是坐在車上的主人,現在你明白這種關係了嗎?」
小紅道:「明白了,道書謂老子一氣化三清,道家所謂元神嬰兒脫胎之說,都是指此而言了。」
李益拍掌大笑道:「不錯,不錯!佳人多穎悟,跟你談話實在很省力,一點就透。」
小紅卻苦笑一聲道:「爺是在拿我開胃了,要修到那種境界,我不就成了神仙了?」
李益道:「既然有神仙那個境界,總有人修成過。」
「要什麼時候才能修到那個境界呢?」
「這個問題可把我問住了,恐怕沒有一個人能回答,因為這個境界的得失,全在寸心之間。」
小紅也覺得那一問太傻,笑笑改變了問題道:「所謂神仙之說,究竟有沒有呢?」
李益道:「玄宗皇帝曾與方士葉法善論道,與方士張果論玄,更曾被他們帶領到天宮去游過,若說全無神仙之論,我也不能斷定,因為我沒見過像傅說中那麼神的仙人,不過你說要學仙,我絕不反對,因為你有這份悟力,至少可以摸出個門徑頭緒,仙道即使不可達,而長生可期!」
小紅笑了道:「爺自已呢,不是比我更具悟力嗎?」
李益搖搖頭道:「我不行,我的功名利祿之心太重,六根不凈,像你方才那種境界我就達不到,而不經過那種境界,就永遠到不了仙道之途。」
小紅不通道:「爺不是已經能作無琴之操,修為已在我之上,怎麼會不如我呢?」
李益笑道:「得道每因痴,這個不是痴獃,而是指意誠,我卻不行,我對每件事都是淺嘗即止,絕不肯深入,我作無琴之操是憑著意志,是用我的人在,那操奏,雖卻不在,而捫之有物,所以在操琴時,我還是我,琴還是琴,無法溶為一體,而我仍可心作旁騖,那是我在讀書時,怕手指凍得僵硬了,回頭無法握管練字,所以才順著琴譜,在桌上輕扣著,因為這件事既不要化太多的體力,卻又能使手指靈活,而我的精神仍然全注在書本上。」
「那不是一心二用嗎?這可是了不起的功夫。」
「沒什麼了不起的,習以為常而已,幾乎人人都會,你沒見那些女人家幾個人聚在一起,手上在做針線,嘴裡卻在東家長西家短的論是道非,她們的精神都集中在聊天,但手中的針線卻縫得又快又整齊,這也是一心二用,難道算是了不起的功夫嗎?」
小紅也忍不住笑了,忽然門口有人介面道:「什麼了不起的功夫,讓我也見識一下。」
那是雅萍的聲音,跟著門帘一掀,探進了雅萍的臉,看見他們兩個人都是光條條的,臉一紅,連忙又縮了回去,小紅感到羞愧難容,李益卻哈哈地笑了起來道:「鬼丫頭,下次可別這麼冒失。清早辱臨,有何見教?」
雅萍在外面道:「爺!不早了,快近晌午了,小姐是來向你跟紅姑娘恭喜的!」
小紅急急地穿衣服,同時道:「謝謝小姐,回頭我就向小姐叩頭去。」
著好衣裝,只用手略理雲鬢,而李益也不過是把衣服披上,雅萍已經掀開了帘子,盧閏英一腳跨了進來,滿臉容光煥發,笑嘻嘻地道:「恭喜!恭喜!爺,紅姑娘,這下子梁鴻接了孟光案,我這道喜的來遲了。」
小紅低下了頭,向盧閏英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地行了大拜之禮道:「多謝小姐恩典,使婢子能事君子……」
盧閏英連忙把她扶了起來道:「紅姑娘。你這是幹什麼,雖說我昨天為你插了足,只不過是個順水人情,而且還得要謝謝你偏勞,在以後的幾個月里,爺的一切,全要偏勞你了!」
小紅道:「小姐坐一會兒,婢子這就去煮茶去!」
盧閏英笑道:「你還是弄幾個菜,我們來補行吃喜酒吧,昨天說好的一頓漏掉了,今天可不能放過你。」
小紅恭身向兩人行禮后才恭謹地走了,盧閏英笑道:「十郎!你的性子真急,饅頭上籠,卻等不及水滾……」
李益笑道:「我沒有多少時間,昨天已經跟高暉談好了,當時把暫行外調的文書都弄好了,星夜著人送到鄭州去銷假。今天高暉答應把我札委的命令弄下來,一兩天內就啟程上路,風聲要緊。免得被那兩個傢伙知道了,起了戒心,又多生事故,這件事要秘密,要快。」
盧閏英笑道:「恐怕你還是不放心,怕我爹不肯放手,所以先來拔個頭籌!」
李益道:「不!我是怕你為難,所以才造成事實,姨丈就不好意思再堅持了,小紅不願意上你家去,姨丈就是不肯放手也沒有用,我只是不願意為這件事鬧得決裂而已。」
盧閏英嘆了口氣:「爹也不知道著了什麼魔,昨天晚上,我們父女之間是第一次吵嘴,最後娘也出來了,而且發了脾氣,才算把爹給壓了下去。」
這倒是頗出李益的意外,尤其是姨母出頭來幫自已,幾乎是難以想像,連忙道:「怎麼把姨母也驚動了!」
盧閏英的眼眶紅了一紅:「因為爹對小紅像是著了迷,說什麼也不肯鬆手,我才勸了他兩句,他就拍桌子罵我不孝,鬧到娘耳朵里去,娘也閑不住了,過來問明究竟,才放下臉來,數說了一頓,說爹當初為了前程,連個女婿都可以賣了,我們母女都沒說什麼,但是現在他為了一個女子,竟連前程都不顧,問他是何居心?」
李益道:「似乎沒有這麼嚴重吧!」
盧閏英道:「娘其實並不胡塗,她早在盧安的口裡問明了一切情形,說小紅是個烈女,杜御史對她十分器重,本來要收她的,知道她的苦心后才作罷,但是把她認作了義女,小紅如果真心肯跟爹,倒也罷了,看看情形,小紅並不願意,除非爹用勢力硬要過來,杜御史會答應嗎?他是有名的鐵面言官,一本參奏爹強佔民女,爹的帝眷再隆也保不住這頂紗帽,這是一。再者,小紅苦心弧詣,剛烈成性,棲身風塵是為了報父仇,根本不在乎生死,爹要用勢力強佔了她,很可能連老命都送掉。就這兩段話,把爹給折服了,才悶聲不響地低了頭。」
李益笑道:「看姨母平時不說話,但是說出幾句話來,卻相當有份量!」
盧閏英道:「娘平時對爹一直是退讓三分,這次毅然直爭,還不是為了你!因為你是她娘家的親戚,而且也是最爭氣的一個,娘很要強,可是崔家一直沒有個抬得起頭的人,娘也受夠了屈委,這次她是豁了出去,一泄多年的悶氣,所以使我這個做女兒的反而很難過。」
李益一怔道:「姨丈跟姨母的感情並不和睦?」
盧閏英嘆了口氣道:「宦門婚姻,本就是利害重於感情,崔氏雖為望族,但居官未出四品的,娘是受了點委屈,在親戚之間並沒有太受尊重,所以娘才沒事就進佛堂念佛,百事不理,未嘗不是這個緣故。」
聽得李益也相當感慨,這種情形他並不是不知道,尤其是在人情勢利的長安。這種情形更為普遍了,姻戚結黨,互為聲勢,士族之家論婚嫁娶,門第聲援也是第一要談及的條件,家有顯宦為戚,醜女可擇俊婿。
只是李益沒想到姨母下嫁已幾十年,而且女兒都這麼大了,居然會受到這種關係的影響,因以嘆道:「我看姨丈不是太重勢力的人,至少對姨母很客氣尊重呀!」
盧閏英輕嘆道:「是的,爹自己還好,因為盧家的親戚沒有一個比得上他的,他也不必太奉承那些親戚,以前在河西獨當一面時,更是受奉承的多,不過親戚登門,寒暖辭色,多少總還是因人而異的。相形之下,娘身上的親戚比較上就要冷落一點。到了長安之後,這種情形就更多了,你還記得允明表哥嗎?」
李益笑道:「允明我最熟了,我們常來往,他那個人才華不錯,就是太耿介了一點,他跟姨母還親一點,他的祖父跟你外公是親兄弟,他沒來看過姨母?」
盧閏英道:「我們一到長安,他就來了,那天劉平表可也在。爹對他們兩人的態度上就大有差別了,允明表哥倒是有骨氣的,等到娘出來,他磕過頭請過安就走,飯菜已經擺上了桌子,爹要留他用過飯再去,他就是不理而且還擺了一句很有份量的話,說他現在雖然是一介小吏,卻是在刑部當差,最忌跟做官的親戚走動。」
李益哈哈一笑道:「他平時為人很謙沖,也很忠厚,如果不是給他的刺激太深,也不會說出那種話的。」
盧閏英道:「先前的情形我不知道,可是他那樣一走,自然使娘感到很難看。後來劉表哥說他在刑部雖然因為耿介而得罪了不少人,但也頗獲激賞,幾個上憲都很器重他,很多重要的案子都由他辦文案,很多人都想行他的人情都走不通,是個鐵面無私的耿直先生……娘聽了心裡才好過些,爹也有點後悔。過兩天讓人送了一些土儀去,但他原封不動地退了回來!」
李益道:「他本就是那樣一個人,只是我沒想到姨丈會勢利如此,這毛病若不改,在長安可不好混,尤其那批所謂名士,最是惹不得,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他們代表了所謂清議,很有點力量!」
盧閏英輕嘆道:「所以我對爹實在擔心。我也勸過他很多次,劉平也告訴他一些長安的情形,但他不容易聽得進。十郎,以後只有你多盡點心了。」
李益笑了笑,然後問道:「杜子明跟尤渾那兒如何?」
盧閏英道:「安排好了,爹跟王閣老答應為他們暫署原缺,把這邊的一些事辦完,早上跟高暉也接過頭,一切都談妥了,因為杜子明又跟著回家了,爹才要我來告訴你。」
「對小紅的事,他不再提了?」
盧閏英道:「還提什麼,昨夜娘發了脾氣,把他也叫醒了,為了這頂紗帽,他勢非放手不可,他還要我別讓你知道,因為他還沒跟小紅開口,以為你還不知道。」
李益笑道:「那當然,我以後見了他也不會提這回事的,這一點人情世故我還會不懂嗎?」
盧閏英的神色顯得很憂鬱,嘆了一口氣道:「十郎,昨天為了爹的事,我跟你嘔了一場氣。回頭想想實在很後悔,以前,我對爹多少還有幾分敬意,總以為他雖不免有點缺點,總還是個很了不起的人,可是經過最近這一連串的事f我實在很失望。」
李益嘆道:「閏英,你不該說這種話的,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姨丈再怎麼樣,總輪不到我們來說他!」
盧閏英怔了一怔,看看李益道:「十郎,你不是對爹懷著成見嗎?怎麼又改變態度了?」
李益笑道:「不錯!我為的是一個禮字,昨天看你那種態度,我想,我們這段婚姻大概是結不成了,假如婚事破裂。姨丈與我之間雖然有那麼一點戚誼,到底還遠得很,我實在提不起太多的敬意,但是今天又不同了,你顯然是想明白了,對姨丈,我這做女婿的就必須尊敬他。」
盧閏英呆了一呆道:「婚姻破裂?這是怎麼說?我雖然跟你爭執了幾句,卻從來沒有動過那個念頭。」
李益道:「如果你在小紅的問題上堅持下去,那我們之間是永遠無法談得攏的,那我實在不敢高攀了。」
盧閏英一陣心酸道:「就為了小紅,你就把我們之間的感情,婚約都一筆抹煞了?」
李益肅然道:「閏英,你把問題的重心弄錯了,這不是小紅的問題,而是你我之間的問題,昨天我就說得很明白,姨丈為了自己的前程,曾經想犧牲我。憑心而言,對這麼一位老泰山,我已經很寒心,的確無意再高攀了。但是你的一片真情卻使我很感動,也因為你,我才任勞任怨。為姨丈去排除困難,可是接著有了小紅的問題,你居然為了要盡你的孝心,要犧牲另外一個女孩子,而且更要利用她對我的感恩去強迫別人接受;這證明你我之間的思想,性情,處事,完全格格不合,這才是真正的所在,假如你真是那樣一個人,我們就是勉強湊合在一起,也是必將痛苦終身的,那又何必自誤誤人呢?」
盧閏英獃獃地聽著,一直等李益說完了,才嘆了口氣道:「十郎,你真的已經了解我是個怎麼樣的人了?」
李益道:「是的,我完全了解,昨天你向我提出那個請求時,內心並不堅持,因為你自己也知道是不對的,只是一時順口說說而已。」
盧閏英道:「既然你明白,為什麼還要對我發作呢?」
李益道:「但是後來你越變越認真,那不是要盡你的孝心,而是在向我賭意氣,勢非促成這件事不可了,我也把我的為人態度向你表白,就是我在一件對的事情上,絕不會低頭的,這也是把我的性情向你明白的剖示,看你是否能接受我這個人,因為婚姻不是兒戲,而是兩個人相處一生的事,一著之差錯,很可能會影響畢生的幸福。」
盧閏英道:「原來你是在逼我低頭!」
李益道:「我不是一個霸道的人,不會這麼不講理,但是我要逼你向道理低頭,我最難容忍的就是一個無理取鬧,恃勢凌人的女人,昨天,你的性子上來了,就有這個趨向,所以我必須堅持我的立場。」
盧閏英長長地嘆了口氣:「十郎!我承認我鬥不過你,你已經把我看透了,我卻對你一無所知,甚至於越來越陌生了,我簡直不知道你是怎樣的一個人!」
李益輕嘆一聲:「閏英!你又想錯了,我不是要跟你斗,夫婦相處,如果是在互斗機心,那還有什麼意思?我了解你,是因為你一直左右慣人了,無形中總想左右別人。我見過這種人太多,你不了解我,是因為以前從沒有人拂逆過你的意思,你也很少遇見過跟你硬頂硬撞,甚至於跟你摔袖子生氣的人,所以才不習慣。」
盧閏英苦笑了一聲:「也許是這樣,難怪雅萍要我改改性子,看樣子今後我得開始習慣了。」
李益笑道:「是的,所以很多女兒家在上花橋時都要大哭一場,因為她的好日子過完了。到人家去做媳婦,總是要受點委屈的。」
盧閏英見李益是笑著說話,知道李益是在跟她逗趣,撐不住也笑了,但隨即庄容道:
「十郎,昨天我雖然挨了你一頓教訓,卻沒有一點委屈的意思,你說得很對,我一直都在順境里長大,從沒有受過委屈,因此養成了我的任性。昨天我才知自己多麼幼稚,多麼愚蠢,又多麼的可笑,不經過挫折,人永遠不會長大的,昨天離開這兒的時候,我才發覺自己是真正的長大了……」
她笑了一下又道:「昨天你走後,我曾經仔細地想了半天。我心裏面知道爹要把小紅接回去是不可能的事,也是不應該的事,而且也不是你我就能決定的事,我更不該向你提出這個請求。但當時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要這樣做,剛才經你一說,我才真正的明白了,在我的心裡,總有一股支配別人的慾望。對你,我自然不敢支配,但是我仍然想試試我的影響力,看看能不能要你為我做一些事,那才是我的目的。說要盡孝為爹,實在是欺心之論。」
李益笑著道:「好極了,閏英,現在你才是世上最可愛的女孩子。」
盧閏英感動地道:「你的一頓脾氣,把我覺醒了,我才知道自己多胡塗,那種做法,不僅沒有增加我在你心裡的分量,反而把自己的份量減輕了,今天我是來向你道歉的,也是來向小紅道歉的。」
李益道:「不必,我早己知道你是怎麼樣的人了,昨天我也沒有生氣,不信你可以問門上的那個小丫頭,我還沒有走出大門,就已經帶笑了,我知道你會明白的,假如你真是如我昨天所說的那種性情,我恨本就不會上高暉那兒去,也不再管姨丈的事了,那表示我無意再繼續這門婚姻了。可是我對你有信心,所以昨天我在高暉那兒辦完了事,一腳就回到這裡,我已料定你把事情都辦妥了。」
盧閏英不禁把身子靠緊了李益:「十郎,你不再對我生氣了吧?我知道我不夠好,但是我會努力的,盡最大的努力,做一個好的妻子。」
李益吻著她的臉頰,輕柔地道:「怎麼會呢?像你這麼美好的女人,我疼你都來不及,那裡捨得生氣!」
盧閏英十分滿足了,但又嘆了口氣:「可是我爹……」
「我娶的是你,不是你爹,別談這些了,我們將有好長的一段時間的別離,且珍惜這別前的小聚吧。這兩天我也不會到你家去,而你也不能出來太久,讓我好好地愛你一下,你知昨夜我多想你!」
他的手已在她的柔潤的肌膚上貪婪地蠕動著,盧閏英微微地抗拒著道:「十郎!這兒不行,讓人來看見了成什麼話?」
李益道:「不會有人來的,小紅、雅萍都是懂事的,她們應該知道我們有很多話要談,我們不出去,她們絕不會進來,這是規矩,她們知道的。」
盧閏英並沒有太抗拒,事實上她自己也是迫切地需要著。
窗外的蟬聲正喧,蓋住了低細的呻吟與喘息。盧閏英舒伸著她晶瑩的軀體,滿足地吁了口氣,坐起身子想要穿衣服,但是被李益按住了道:「別!閏英!讓我再看看你,你知道。
我們將有好長一段日子不見面,我要多看幾眼,好多記憶一點你的形像。說也奇怪,我有過目不忘之能,卻就是無法記起你的樣子,你就像窗外天上的那朵白雲,時時都有著不同的變幻,永遠給我新鮮的感覺!」
這句話他不是誇張,也不是奉承,而是出於衷心的讚美,盧閏英的軀體是很美的,隨便從那一個角度看上去,都會令人有心動的感覺,尤其是此刻,她已由早熟的少女進入了少婦的階段,使她的每一個部位都充滿了女性的魅力,一種使人臉紅、心跳、氣促、喉頭髮乾的魅力。
盧閏英似乎很感動,嬌媚地一笑道:「十郎!你真的會如此想我?」
李益道:「這又何必騙你呢?我們之間似乎用不著說些虛情假意的話了。自從見到你之後,我才明白天生尤物四個字所指的是怎麼一種情況。」
盧閏英輕悄地道:「十郎,昨天晚上你也沒有閑著,我們來的時候,你還在高卧未起,因此對你的這番話,我實在是難以相信,看你們的情形總不會是良宵虛度吧?」
李益笑道:「那倒沒有,你知道我不是聖人,但是你剛才也該體會到,我能有這麼好的精神,可見我昨夜雖經溫柔,卻未嘗銷魂。」
「為什麼?難道小紅不解溫柔?雖然我知她還是雲英未嫁之身,但你卻不是初入天台的阮郎。」
李益嘆了口氣:「小紅是個很可愛的女孩子,只有這一點例外,但這一點卻正是要命的一點,大概只有味同嚼蠟四個字可以形容了。」
「十郎!你別糟蹋人好不好,那會這麼糟的!」
李益笑了一笑道:「不可說!不可說!但是我那四字評語絕非故意輕薄,也幸虧是我,換了個別的男人,不被活活氣得吐血才怪!婉轉嬌羞,初解羅衣時,倒還頗富情韻的,可是等到真箇銷魂時,她不僅是消了魂,簡直是失了魂,冷冰冰,成了個木頭人!」
盧閏英忍不住道:「十郎!你太刻薄了。她還是第一次,自然是生嫩一點!」
李益嘆了口氣:「我並不是個只顧自己的急色兒,而且我自信我在調情的技巧上,多少也夠得上是個老手了,但是遇上了她,我只有自承無能,唉!不談也罷。」
他不談,盧閏英卻興緻勃勃非要問個究竟,而李益也並非是真心不想談,昨天晚上在他而言,同樣也是一個離奇的經驗,他渴望著告訴人知道,而且為了要加重故事的戲劇性,他才故意地吊吊她胃口,引起盧閏英的好奇心后,才裝模作樣地說了出來。
盧閏英充滿了興奮與新奇,聽完了他的傳奇性的一夜經歷,猶有餘味地道:「十郎!你真會出花樣,在那個時候,你居然想得出那個調調兒來。」
李益笑道:「我可不是臨時想出來的,而是這個構想在我的腦子裡很久了。少年時候,我從一位老夫子學琴以定性,那位夫子很古板,說我的心浮而不實,志搖而不定,學琴必難有所成,我跟他賭上了氣,把琴譜背熟了,閑下無事,不管有琴無琴,手指總是在作勢按捺練習,久而久之,居然練成了這種無琴之操的妙奏,兩年之後,我已經操作得手應心,心有所思。琴上能語,那位老夫子聽我一奏之後,氣得當場把琴都摔破,一怒而去。」
「為什麼?難道是他的琴技不如你?」
「他的琴技是比我遜色,但他氣的不是這個,擅琴者器量不會這麼窄,聽見高人雅操,兄有欣喜欽佩,絕不會小器而嫉妒的。」
「我說嘛,琴為樂中之聖,專為修身養性……」
李益笑道:「那是騙人的,琴就是琴,所謂三不彈,六不奏,完全是後人硬加出來的規範,而這些規範才是用來拘束人的心性以達到修養心性的目的,後世學者以為這是琴的育化之功,則是舍本而逐末了。那位老夫子在激賞之下,大大地誇讚了我一陣,說我一定是在極度鼓勵心性下,才能使琴技日進,我為了氣他,說我是假想有一個美人裸體,在我面前,為了要打動她,思以琴挑,我才會使琴技日進,找只要一對看琴,腦中即涌綺思,乃覺心與琴合,不知不覺而日有妙境,就為了我這個荒唐的說法,他在一氣之下,摔碎了瑤琴,從此不再奏琴了。」
「你也真是的,何必要這麼氣他呢?」
「也不是氣他,事實上也有點真實性,我在苦練不進的時候。又想有所表現來爭這口氣,就用很多的幻想來提高自己的興趣,那時我已初解人事,略解溫柔,每日腦子裡想的,就是一個赤裸裸的美女子。」
「十郎!你的琴道已進入魔道了。」
「是的,魔由心生,正因為這心魔是我自己所構創的。所以我才能控制它。不為所惑。
也更因此使我進入了琴與心合的最高境界,一個聰明的人,學起任何事情來,都能事半功倍的,不過從那之後我倒是一直在想,真有那麼一個情境,不知是何韻味,而昨晚恰好有機會來了。」
盧閏英笑笑道:「十郎,記得我們第一次在我的閨樓上,也是由琴而接近的,你怎麼沒有想到要我一奏呢?」
李益笑道:「我怎麼不想,可是面對著你,我的興趣已不在琴了!」
盧閏英噘起了嘴:「我就是這麼俗!」
李益哈哈大笑道:「閏英!你要為此而吃醋才是大傻瓜,這正是你值得驕傲的地方。你想,一個年輕的女孩子,不著寸褸,跟一個男人獨處幽室應該發生些什麼,如果你只能使那個男人靜靜地聽著聽你操琴,你才悲哀呢!」
盧閏英笑了,柔媚地靠在他身上道:「十郎!你這張嘴只是一副毒藥,不知要害死多少女孩子,任何話到你嘴裡,聽起來都會要人命的。」
李益並不是個謙虛的人,而且他也承認自己有這種過人的長處,可是他的神情很嚴肅,輕輕地嘆了一口氣:「閏英!能幹的不是我的嘴,每個會說話的人都有一張嘴,但是要把說出來的話使聽者受用,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也許會說這是花言巧語,但是我不承認,言能如花,語能及巧。天知道那是一樁多大的學問。所以,我最反對就是孔夫子說的一句話--巧言佞色鮮仁矣──巧言是一種大仁,像我剛才說的那句話你聽了很高與,很愉快,因為我恰到好處地讚美了你,如果我換一種方法,會把你氣得跳起來,罵我不是東西,同樣的一句話。說同樣的事,卻能令聽者有不同的感受。這就是巧與拙的區別,但是要使言語能夠達到巧的境界,又豈是容易的事?」
盧閏英笑道:「十郎,搬書簍子我自己承認淺薄,但這件事我要抬杠了,孔夫子所說的巧言是不實的言語,你說的巧言則是修詞的美化,根本是兩回事。」
李益笑了道:「好!我現在舉個例子,某人有母,繾綿病榻多年,終於嗚呼哀哉了,有三個人前往致唁。勸孝子節哀,一個說死者已矣。當節哀珍重,免貽泉下之憂!一個說老太太死了,免得再受罪,應該高興才對,沒什麼值得傷心的,再有一個說老夫人本是上天的仙佛,下凡應劫的,現已達成功果,成佛升仙正果了,生者何悲?這三種話是三種說法,第一種平平而已,第二種會叫人用棒子打出來,第三種卻能使喪家十分感激。可是這三種說法里,第一種不著邊際,第二種才是道道地地的真話,第三種誰都知道是假話,如果孔子生於今世,他會揀那一種話來說呢?再打個比方,你是喪家的話,你又喜歡聽那一種話呢?」
盧閏英笑道:「你這是強詞奪理。」
李益道:「理如能為強詞所奪,就不能算是正理,孔子挾其所說,周遊列國而求售,不得志才退而立說以教仁。他的道理是好的,但就是言詞不巧,所以才未被世重,他的弟子如子貢子長等人,都因為擅於言詞,得聞放諸侯,孔學乃張,如果他的弟子都像顏回一樣死於貧病,鬼才聽他的主張。他認為剛毅木訥而近仁,更是沒有道理,人人都剛毅木訥,天下就成了個木頭人的世界了。」
盧閏英笑笑道:「我實在辯不過你,你說巧言好,就是巧言好吧,只是我們在裡面耽得太久了,也應該穿好衣讓人進來,老泡在裡面總不成話吧!」
李益一笑道:「好吧,你要穿衣服就穿吧,再磨下去我又要捨不得出門,也不放你回去了。」
盧閏英含笑穿好了衣服道:「我是奉命出來找你的,而且也沒人知道我來了這裡,只要不回去也無所謂,不過我聽爹說你跟高暉商定明天就要啟程的。」
「是的!這種事最重機密,使人不注意時先走,緊隨著就動手準備做起來,何況實地的情形如何我也應該去看看,了解一下再著手鳩工,才不會被人蒙了去,雖說這趟是敞開手來做,不必省錢。但是也不能肥了幾個人!」
盧閏英笑道:「那是對的,因此你只有今天一天的工夫了,動身的事宜也該在事先準備一下。」
「我早就準備好了,小玉替我把行囊都打好了,說走就走,什麼都不必準備。」
「小紅呢,你也該讓她準備一下。」
「她更簡單。只要帶幾件隨身換洗的衣服,一騎乘馬,立刻也能動身。這次去是要經常移動的,到了地方就投止驛館,一切用具都是現成的,所以東西不宜多。對了,我忘記告訴盧安了……」
盧閏英笑道:「這個毋勞你費心,我早就替你關照好了,今天就是讓他在家打點出門,是叫盧興駕車送我來的,明天也是要他駕車送你們走。」
李益道:「為了要輕捷,我們都騎馬走,不要車子。」
「你們儘管騎馬走,他的車子只是為你們載運行李以及一些較為重要的東西。像鋪蓋、棉毛寒衣等物,這些東西是經不得雨淋,車子有篷蓋,畢竟要好得多,你們第一站是皋蘭,叫他送到那兒就回頭。」李益一聽這樣安排倒也很好,遂不再反對。盧閏英笑笑又道:「回頭就在這地方,我為你餞行送別,完后你也該回小玉那兒去告訴她一聲。她到現在為止,恐怕還不知道你要上那兒去呢!」
李益這時才想起他還有一個家,心中多少有點歉疚。的確,霍小玉還不知道自己明日即將遠行,雖已準備好他隨時上路,但突然改變了行程,沒有告訴她一聲,終究是難以安心的。
盧閏英又道:「你告訴小玉,爹是講究規矩的人,我若是去看她,恐怕於禮不合,不會答應的,要她來看我,她大概也不便,但是她有什麼事,可以叫李升來找我,雖然大家沒見過面,將來終究是一家人,沒什麼可客氣的,我也應該照顧她。」
李益笑笑道:「閏英,你現在已經像個能幹的主婦了。」
盧閏英道:「這本來就是我的職分,男主外,女主內,我不能在公務上為你分勞。至少不能再要你為家務操心吧,因此這些你都可以放心了。」
李益想到下午還有很多事待辦,尤其是工程方面,自己雖然懂一點,卻並不精,而長安有個方子逸的朋友,落拓不第,散居在相國寺中,為人極為豪邁洒脫,土木水利之學,尤為精擅,這次隴中的工程,半多為長城的修繕以及部份黃河的疏通,找他同行最理想,也該去邀請一下。
於是他感到時間更為急迫了,不能再耽誤,連忙整衣梳櫛,都是小紅與雅萍兩人來侍候的。
所謂餞行之宴,一共也不過四個人,而小紅跟雅萍只是在站著侍候,最多前來敬上兩杯酒,實際上就只有他跟盧閏英兩個人在用餐而已。
李益不習慣這種場面,他內心雖然在追求權勢,但那是一種實質上的。掌握著人的生死,掌握著一個集團的盛衰,就像他現在所從事的一切。但是在私生活中。他喜歡自由、放縱、輕鬆和自然。
因為他所構思的一切都是很絞腦汁的。在與人應對進退間,他已經很緊張了,迅速的構思,敏銳的觀察,淺淺的刺探,深入的了解,他要看到對方的心裡,揣摸對方的思想,預測對方的意向,這樣才能把握住對方。
尤其是最近,他開始了一連串的緊張生活之後。也開始投入了長安那一股爭權的暗潮,他就進入了緊張的狀態中,一步不敢鬆懈,一句話不能說錯,一步不能走錯,使他那過人的才華完全地表現了出來,而且還作了最有效的運用,所以一閑下來,他就要追求鬆懈,追求安謐,寧靜,追求不拘形式權勢的達官顯要,大家一樣地在斗、在爭,每個人都陷入了那種緊張,每個人也都需要放鬆、發泄。
也到了這個時候,他才了解,何以娼家在長安會如此與盛,因為長安的官兒多,而且都是掌握著的相聚、小飲,甚至於放浪形骸之外的狂歡、縱樂。
像今天這一餐,有美同席,這些女郎又個個美麗嬌柔,更全是他的妻、妾、婢,都是屬於他的。
原本可以愉快地一聚的,可是氣氛卻為盧閏英的拘謹所破壞了,儘管在私室相處時,盧閏英比任何一個李益所接觸過的女人都要熱情、放縱與奔放。
但是一有了第三者,她的教養以及她從小就養成的豪門千金小姐的氣質就表露了出來。
她給人的印象是端莊、穩重,使人不敢輕侮,雅萍是一直習慣了,在她面前,總不敢放肆輕佻。
由於雅萍的緣故,也影響了小紅。何況小紅本身也是個極知自重的女孩子。
所以這一餐飯是在肅穆的氣氛中進行的,也有談話,聲音是輕微的,內容是刻板的,雖然李益仍是她們的主宰,她們的中心,連盧閏英自己對李益都表現了恰如其分的尊敬,但隱約之間,李益感覺到盧閏英才是真正的主人。
這是無可挑剔的,而且是一般官宦之家所必須具有的氣氛,一個賢淑而端莊的主婦,才能維持一個家的秩序,這也是李益要所期望的,但不知怎的,李益卻感到了一絲惆悵及一絲輕微的壓迫感。
他突然懷念霍小玉了,霍小玉在很多地方是無法與盧閏英相比的,但是她有一個長處,一個別人無法所及的長處,她跟李益在一起,使李益感到他是在家裡,而不是擁有了一個家。
因此這餐飯在表面上是愉快的,在時間上也是很快的,李益的感受只是吃,只是填飽肚子,卻不是享受樂趣。飯後,他沒有休息,帶了一點錢,就坐了車子到相國寺,去找方子逸,邀他一起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