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方子逸在相國寺中的客房中已住了五年。他已經中過舉式,到長安是赴進士試的,卻一直仕途多舛。始終未售。京試三年一比,他卻在長安一住十年,越混越潦倒,好在他的治學很雜,什麼本事都來得一點,混日子倒不太困難,為人也很風趣,斯文酒會,也經常有他的份。

李益跟他見過幾次面,很談得來,因為方子逸跟李益一樣,專好離經叛道,經書已經熟透,閑下無事就開始挑毛病。來到相國寺,李益就從側面進去,那兒都是客房,大部份各地來京的落第士子借居用功的地方,寺里的和尚也不收任何費用,等於是做好事,免得這些士人窮途潦倒,連個棲身之處都沒有,也算是敬重斯文之意。因此進相國寺只有一個條件,就是必須是外地來京會試的舉子,只要夠資格參加進士大比的就行了。

而且只要住了進來,寺中的禮貌不缺,亭園打掃,自有小和尚負責,只要不嫌棄,一日兩餐素菜粗飯也供應無缺,寒冬一件棉袍,每季一雙鞋襪都準時奉上。這也是一項投資,這兒的居客如果中了進士,或多或少對寺中總會有一番報答。再者這份花銷,也不要廟裡出,十方信士,在進香的時候,附帶的也會為這批寒士聊表一番敬意,而長安的官宦豪門的每年捐獻香資時,也一定另有一筆錢來照顧這些人。所以住在相國寺的士子雖然窮,多少總還能維持著一份斯文尊嚴,不致於衣食無著。

方子逸在相國寺寄居了五年,已是個老客了,所以他的屋子居然有一明一暗兩間,李益到時他正搬了一張涼榻,打了個赤膊,在樹蔭下呼呼大睡。

李益用扇子在他肚子上輕輕地敲了兩下,方子逸才醒,張開眼睛看見是他,含笑坐起來道:「難得,難得。新貴人怎麼有閑光臨,是在那家雌兒的香巢里設下酒筵,拉我去叨兄一番,這下子你可找錯人了,我已經下定決心,戒絕治遊了!」

李益一笑道:「這倒是難得,花間常客,居然絕足花叢,你怎麼捨得下這個決心的?」

方子逸道:「倒不是我不想去,而是越混越沒意思,姐兒們承歡陪笑,還有繾頭可拿,我跟著湊熱鬧,一樣的要費精神,逗人家高興,卻分文無著落,還要落個人情,混得連個妞兒都不如了,所以一賭氣,已經推了十幾個約會了,你要是也為這個而來。就免開尊口!」

李益笑笑道:「我沒有那些閑功夫。」

「不錯!你是個大忙人,放了個肥缺,還沒有上任,省親歸來就把長安差點沒鬧翻過來,聽說你還把未婚妻子也帶到平康里去大大的風光了一番,如果是那位盧小姐作東,我倒是可以破例一陪。」

李益道:「也不是,子逸,你在長安有沒有什麼丟不開的事兒?」

「我還有什麼丟不開的?只欠一屁股的債,我倒是想丟,偏偏那些債主們捨不得我!」

李益也被他逗笑了,取了兩張飛錢道:「這裡是二十千,料理你的債務總夠了吧!」

方子逸笑了起來道:「十郎,你真把我看成大財主了,大大小小二十九筆,合起來也不會超過三千,我要是有本事欠下二十千的債,就不會窩在這裡了!」

李益笑道:「閣下何至於如此?」

方子逸嘆了口氣道:「十郎!你是運氣好,一榜進士及第,叩開了雲途龍門。不知寒士之苦,與世人之勢利,你以為二十千是很容易借到的?」

李益道:「子逸!我倒沒這樣想,因為自己也是出身寒家,祖產勉可溫飽而已,未第之時,照樣也是受夠了氣,但是我總以為大丈夫不能為錢所困……」

方子逸苦笑道:「一錢逼死英雄漢,別人不說,單以你新交的那位貴友,翼國公奉家的老祖宗叔寶公而言,當年未顯之時,在潞州城為錢所苦,當間賣馬,飽受小人之氣,空有一身本事又待如何?我今天能在這兒得一枝之棲,沒有受凍餓之苦,還得感謝叔寶公當年那一場窮罪,翼公秦府是相國寺最大的施主,每年都有一大筆的錢,指定照顧相國寺中的寒士。」

李益笑笑道:「所以大丈夫不可一日無錢……」

方子逸道:「你還漏了一句,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有了權就不怕無錢,我知道這樣混下去不是辦法,但是又能如何?一榜進士,不知困煞了多少讀書人,斯文二字,不知誤盡了多少蒼生了。」

「這話出自別人之口,尚自可諒,但子逸兄卻不該作斯語,你所學所能。不止於讀書一項,賺幾文並不難。」

方子逸嘆了口氣道:「是的!退而學賈,我不敢說多,至少也有百萬的身價,但就是害在這個舉人的虛名上,進不能仕,退不能賈,眼看著只差一榜,就可以叩開衣冠之門,放棄了又可惜,只好挨下去。一旦從了商,若是沒沒無聞倒也罷了,偏又在帝都小小地混了個名氣,真要沾上一身銅臭,仕途更無望了!」

李益笑道:「大比是後年的事,你的經書很熟,稍加溫理就行了,請破上半年的時間,幫幫我的忙,出去轉一圈,借重長才辦點事,半年下來,我想貯個十萬錢是沒問題的,然後你再埋首用功,真要進士及第,等候秋選派缺,也需要打點的!你意下如何?」

「十郎!別開我的玩笑,你只是鄭州主簿,也不過是個副憲而已,難道還要找個幕客不成?」

「不是我的事,但也算我的事,你要肯幫忙,就打點一下,明天我派車來接你,不肯幫忙。你也得出去轉個把月再回來,現在我無法明說,但是你可以相信我絕不會害你,只為事關機密而已!」

方子逸對長安情形很熟,也知道李益此刻的身價不凡,介乎權貴之間,總有許多秘密的事,因此也不多問,笑笑拿起那兩張飛錢道:「十郎!對你的事,我沒有不放心的,只要是不影響我後年的大此,任何用得到我的地方都一定儘力,這個我就拜領了!」

李益拿得很准。知道方子逸窮瘋了,一定會答應的,而且此人熱衷名利,也一定會賣力幫忙的,所以也不多說,只笑笑道:「子逸,這個錢你不必在意,那怕明天你不想走了,這筆錢也作為我對老朋友的一點心意。」

方子逸哈哈一笑道:「十郎,對你的長才我是佩服已久的,你找上我,也看準了我的毛病,知道我是需要錢,你許下了十萬錢的鉅利,憑這二十千是絕對騙不走我的,你放心好了,我是孤家寡人一個,無牽無掛,說走就走,明天一早准恭候。有什麼要我準備的?」

「什麼也沒有,連衣物都不必準備,房子也留著,不要讓人知道你將出遠門,如此而已。」

他放心地走了,到高暉那兒去補了一張方子逸的札委文書,算是兵部的監工委員,好在這是臨時人員,由兵部衙門出具聘任文書就行了。

一切都辦得舒齊了,他方回到自己的寓所,令他憂煩的是霍小玉又病倒了。

連日操心,霍小玉的病一直就沒有好,前夜為他徹夜整理行囊,累了一下,昨夜倒是滿心歡喜地等他回來,可是枯候終宵,良人未歸,使她一宿沒合眼,到了上午,實在撐不住了,才躺了下來。

這一躺,再也撐不住了,身子又發熱起來,浣紗忙叫李升去請了大夫回來,開了方子,抓了葯,煎好吃了下去,才稍稍安穩了下來,李益回來的時候,霍小玉剛剛睡著,浣紗卻坐在一邊掉眼淚。

李益推門進來,見狀忙問道:「浣紗!怎麼回事?」

浣紗正在憂急中,心情不太好,因此脫口漏出一句:「沒什麼,爺還記得回來?」

這句話說得太重了,對正在躊躇滿志的李益而言,一切都在興頭上,那裡聽得下這種話,當時臉一沉,但是想到跟浣紗嘔氣太沒意思,走到霍小玉床前摸了一下她的額角,竟是燙得灼人。

霍小玉也醒了,看見李益同來,連忙掙扎著坐起,陪著笑臉道:「爺回來了,事情都辦完了?」

李益坐了下來,從懷中取出一疊飛錢,交給她道:「小玉!這兒是五十千,你拿著,把家裡的錢再湊一湊,看看有多少,然後明天交給李升……」

霍小玉詫然道:「爺!李升早已不管錢了,家裡有多少錢我也不清楚,都是浣紗經管著。」

李益道:「這次你就自己辛苦一下,算一下,浣紗一共有多少錢,列個單子交給李升,這錢是給你去買一個人來侍候你,要是一時找不到合適的,我會在明天先遣個小丫頭來。」

「那幹什麼?我們家裡用不著多少人,浣紗跟著我就很好,莫非爺要把浣紗帶走?」

李益冷笑道:「我不敢,我們李家門庭窄小,容不起王府出來的管家大奶奶。」

霍小玉聽得出話頭不對了,連忙道:「是不是浣紗得罪了爺,爺請原諒她沒知識,犯不著跟她生氣。」

李益冷冷笑道:「我也不敢生氣,只是我沒有那麼好的修養。除了看臉色之外,還要受管,再說李家還沒有這個規矩,她是你身邊的人,我也不敢作主,你自己斟酌情形看吧,是怎麼供養這位大奶奶法……」

說完他擱下飛錢,轉身出門,到書房去了。

浣紗不經心頂了李益一句,自知理虧,連忙出門沏茶去了,李益交代完了出門,她剛好端了茶進來道:「爺!茶沏好了,是不是要給你送到書房去?」

李益沒有說話,拔腳就走,浣紗還想跟著過去,霍小王道:「浣紗,把茶先給我。」

浣紗道:「這是爺的雨前雀舌,小姐喝了寒性太重,我再給小姐沏你的普弭茶去!」

霍小玉怒聲道:「叫你拿過來就拿過來。」

浣紗虛──地走到她床前,霍小玉望著她半天沒說話,浣紗一直低著頭,過了很久,霍小玉才嘆了口氣:「丫頭!你到底怎麼開罪爺了?他要遣走你!」

浣紗一聽急了,跪下來道:「小姐,婢子沒說什麼,只是隨便說了一句,你求求爺饒了我吧。」

「丫頭,爺不是那種絕情寡義的人,別說是你我的關係了,就是一個尋常的使喚傭人,也不會輕易地遣出去的,你老實說,究竟是對爺怎麼了?」

「爺回來的時候,小姐剛睡下去,我想到小姐等了一夜,把身子又熬病了,說了句氣話……」

霍小玉嘆道:「丫頭,你是怎麼了?不管爺對我們怎麼樣,他總是爺,再說熬夜是我自己傻,爺並沒有叫我熬夜,這幾天爺經歷了多少事,一定是忙的,我病倒下來,不能為他分勞,反而要給他添煩,已經夠對不起他了,你還要給他顏色看賭氣,你是昏過了頭了!」

「我是在為小姐生氣,不回來也該叫人回來告訴一聲,免得我們為他著急!」

「浣紗!你是螢火蟲飛上秤鉤兒,不知自己多重了,你我是什麼身份,夠資格要求這些嗎?話又說回來,爺是怎麼一個人,你難道還不清楚,就算我們是他的正室元配,他也不會這麼做的,何況萬一他正是在跟人談論什麼公務,忙得不可開交,難道還能叫人家派個人來說一聲,爺自己又沒有帶跟人出去,這些事本來就不該由你來操心的,你怎麼那麼不懂事。

你到底對爺說什麼?」

「我只是說『爺還記得回來』,又不是什麼重話。」

霍小玉怔住了,身子慢慢向床后倒去,浣紗連忙過去托住她,急聲叫道:「小姐,你怎麼了?」

霍小玉的眼中流下了眼淚,輕輕地嘆道:「你怎麼能說這種話,這叫我怎麼替你求情去?這都怪我平時太縱容你了,你怎麼連個上下尊卑都不知道?這話也只有他家老夫人才可以如此說的。」

浣紗愕然道:「這是一句很平常的話呀!」

霍小玉苦笑道:「不錯,話是很平常,也沒什麼嚴重,只是身份不對,爺是一家之主,這是他的家,你我都只能算是下人,那是老子訓不肖兒子的口氣。」

浣紗從霍小玉的神色中,也看出事情的嚴重了,可是她仍然不解地道:「隔院的錢家娘子對她的錢大官人一天到晚都說這句話,還有就是鮑姨也是這句話不離口,記得有一次我奉了夫人的命去請鮑姨來商量事,她剛好有個客人來,鮑姨也是那樣說了,人家聽了還直笑………」

霍小玉苦笑道:「隔院錢家是做買賣的小戶人家,而且她丈夫有點怕她,至於鮑姨……

唉!那是娼家女子對客人打情罵俏,你怎麼跟她們學呢?你要是狐媚善蠱,平常能把爺迷得一步都離不開你,說了倒也是一種使嬌的手腕,偏你又是個木頭人似的冷冰冰地,說話的情況就不一樣了,無論如何這句話不是你本份該說的,怪不得爺要生氣了,你叫我怎麼辦?」

浣紗木然地道:「小姐,我說過這一輩子是跟定你了,要我走,除非我死了!」

霍小玉潸然淚落,哽咽地道:「丫頭。你這是在跟爺嘔氣呢,還是跟我嘔氣呢,你難道嫌我的命長了,所以才盼我早點死,那你不如用根繩子勒死我算了。」

浣紗一聽話重了,連忙跪在她的身前:「小姐。您怎麼說這話呢,這叫婢子怎麼當得住。」

霍小玉無言地把她扶了起來,嘆了口氣:「浣紗,我知道你是在為我抱怨不平,可是你跟鮑姨一樣,都用錯了方法,我的一輩子都託付在爺身上了,任勞任怨,只要爺不遺棄我,我就活得比誰都高興;你若是真心為我好。就該設身處地為我想想,如何使爺對我好一點,我病了,你就該替我多盡點心,把爺侍候得好好的,他多疼咱們一點,我才能活下去,像你這樣,如果把爺氣跑了,不是存心要逼我上死路嗎?浣紗,你好好地想一想!」

浣紗連連地叩頭道:「是!小姐,婢子錯了。」

霍小玉慢慢地嘆了口氣,對鏡整頓了一下儀容,梳理一下頭髮,還淡淡地敷了一層脂粉,然後才道:「爺上那兒去了,是不是在書房裡?」

「是的,小姐,我去請爺過來。」

「別不知死活了,你還以為咱們是什麼?跟著我去給爺陪罪去。到了那兒,你就別說話。」

「小姐!您的身子不能再起來動了!大夫說……」

「你要是記得我有病,就不會為我找麻煩了。」

浣紗不敢再開口,扶著霍小玉來到前面的書房,李益背手向著壁,看著那幅中堂出神,似乎沒有發覺她們到來。霍小玉走到他身後五六步的地方一聲不響,顫巍巍地跪下去,浣紗自然也跟著跪下,可是李益仍無知覺,霍小玉不作聲,就是這麼跪著,浣紗幾度要開口都被霍小玉峻厲的眼色止住了。

足足有一柱香的時間,霍小玉已經支持不住了,哇地一口鮮血噴了出來,這才驚醒了李益,浣紗驚惶欲去扶她,霍小玉厲聲道:「跪好!不許動!」

神色之厲從所未見,把浣紗嚇住了,果然不敢動,李益卻急急地過來,伸手要扶她,霍小玉執著他的手,身子仍然維持著跪姿:「爺!求求您,饒了我這一次吧!」

李益硬把霍小玉拉了起來:「唉!小玉,你這是做什麼?這跟你沒有關係。」

霍小玉喘息著道:「不!爺!是我的錯,我沒有把浣紗管教好,才會如此沒有尊卑上下,爺!您若是生氣,責罰,打罵,都由我來領,只求您饒了她這一回……」

李益笑了,把霍小玉抱了起來:「小玉,你真是的,我再混帳也不會把浣紗趕走的,別說她曾經侍候過我,就是看在你的份上,我也不會做這種絕情的事,她對你的感情已超越了一切,等於已成了你的一部份,把她遣離你的身邊就等於是從你身上砍下一隻手來,對你固然是極大的痛苦,對她更是死路一條,一隻手離開了身體。也就是離開了生命,還能活得下去嗎?我怎麼忍心做這種事呢?」

霍小玉蜷縮在李益的懷中,看出李益並不是在開玩笑,才深吁了一口氣:「十郎,你可真會嚇人的,我想你也不可能那麼絕情,可是你剛才那麼認真……」

李益看看仍然跪著的浣紗,微微一笑道:「浣紗,起來吧,坐下來,剛才我是嚇嚇你,但不是跟你逗著好玩,有幾句話我必須要告訴你,你也要弄明的,這是重要的,而且是為了你跟小玉好。」

浣紗虛怯地磕了個頭,低聲道:「謝謝爺!」她還是不敢坐下去,李益卻將霍小玉抱到榻上坐下,讓霍小玉依然倚在自己懷中,雙臂輕擁著她,眼睛看著浣紗,整了整神色才道:

「浣紗!你對小玉忠心是很好的,不過你要明白,你是一個人,並不是小玉的一隻手,因為手只會聽主人的意志而行動,你卻是個有著自己意志的人,如果我口渴要喝茶,手會去倒茶拿茶,絕不會去拿一罐鹽滷,這樣才能協調,如果我因為口渴思飲,手卻給我拿了一灌鹽滷,倒進口中,將會有什麼後果呢?」

浣紗張大了眼睛,沒有答話,她實在也不知道如何回答,而且她連李益的話都沒有聽懂。

霍小玉忍不住道:「十郎,中人以上可以語上,對浣紗說話可不能這麼深,她想不到這麼多。」

李益笑道:「我的話並不深,她不必深思,只要從我舉的例子上直接去想就行了。浣紗!你說,假如手給我拿來的一罐鹽滷,喝進口中是什麼結果?」

浣紗祗得道:「那會使爺渴得更厲害!」

李益道:「這就是了,所以你不能太任性,眼睛里更不能除了小玉之外,沒有別的人了,你可以盡心儘力地侍奉小玉,卻不能自以為是代她做出一些行動來,因為你認事不如小玉明白,你那樣做,只會給她添麻煩。」

浣紗低下頭來道:「是的!爺,婢子錯了。」

李益道:「現在是在這兒,只有我們三個人,我可以原諒你,像以前你跟鮑十一娘兩個人自作主張為小玉延醫治病,不顧一切花錢事小,把小玉的病卻弄得重了,就是一個例子,那次我沒有生氣,由著你們花費胡鬧去,直到後來,我說了兩句,你們還以為我是小器捨不得花錢,結果如何呢?」

浣紗的聲音更低了:「是!婢子無知,婢子該死!」

李益嘆了口氣:「你這種毛病不改,將來等我娶了盧家小姐來,麻煩越多了。」

浣紗有點怯畏地道:「那位表小姐是不是很厲害?」

李益道:「她很精明,也很開通,心胸也很寬大,對我跟小玉的事毫無芥蒂,且很歡迎,在性情上她跟小玉也能合得來,我定親之前已把這些問題都考慮清楚,大家可以很和氣地生活在一起的。」

浣紗道:「爺!我明白,我也會很尊敬她的。」

李益道:「不過她是個很講規矩的人,而且也是個很坦率的人,對人無偽無私,有事不會放在心裡,行事很有分寸,很能顧全大體,我將來的確需要這樣一個人。」

霍小玉道:「十郎!你放心好了,我會知道自己的身分,對她維持絕對的尊敬。」

李益道:「我對你的確很放心。因為你懂得大體,但是浣紗的脾氣不改一改就難了!」

浣紗忙道:「爺!婢子絕對不敢對她失敬的。」

李益輕嘆道:「我知道,你真要對她如何,她也會原諒你的,可是她有個丫頭,叫雅萍,是個很有心計的女孩子,很能幹,又聰明,只是心眼兒窄一點。」

浣紗道:「我們見過,她來過一次,很聰明能幹。」

李益道:「那就好,我表妹很信任她,但不寵她,如果將來她有些什麼言語行動冒犯了小玉,表妹知道了。一定會處分她的,否則你們告訴我,我也會管的,但是,就怕你忍不住,跟她衝突吵了起來,表妹不會偏袒她,也不會偏袒你,一定是秉公處理,而且她持家較為嚴謹,絕不容許家裡有那種專情發生,到時候表妹把她遣了出去,也不會留下你,你怎麼辦呢?」

浣紗低頭道:「婢子一定會小心的。」

李益道:「再就是你們自己本身的態度,像你剛才對我的樣子是絕對不行的,我可以原諒你,將來你用這種態度對她,她也許會原諒你。但小玉卻不能原諒你,這是小玉必須做的,這你懂不懂?」

話鋒很冷,不僅使浣紗嚇了一跳,連霍小玉也猛地由李益的懷中坐起道:「是的。浣紗!假如真的有了那種情形;我是必須那樣做的,你必須要改改你的性子,否則我就十分為難了。」

浣紗戰戰兢兢地道:「小姐,我記得的,以後我一定會注意自己的言行,絕不使你為難。」

霍小玉嘆了口氣:「最好你要記住,否則我可沒有辦法再幫你的忙了,一個家裡,主婦的尊嚴是必須維持的。」

「我知道,我會盡量地忍。」

李益道:「如果是你自己受了委屈,我知道你會忍的,就怕是事情牽涉到小玉的身上,你就忍不住了,像我昨夜不歸,小玉知道我一定被事情羈住了身子,所以她並不抱怨,你卻為她抱不平了,這是很危險的事,今天我借題發作,就是讓你明白事情的嚴重。此事可一不可再。你必須要想想清楚,現在你下去,我有事情要跟小玉說。」

浣紗恭順地退了下去,霍小玉卻倚在李益的懷中,獃獃地想著心事,李益推了她一下:

「小玉!你在想什麼?」

霍小玉的眼中一紅,幽幽地道:「十郎!我實在很害怕,很擔心,將來的日子會很難過。」

李益笑道:「有什麼難過的?我說過了,閏英不是那種小心眼兒的人,更不會是那種度量很窄的醋娘子,雖然在名分上她居正,但是以入門先後。她在你後面一步,這一點她自己也很清楚,對你只有尊敬……」

霍小玉道:「我曉得,我擔心的是浣紗。」

李益道:「是的!所以我今天才要給她一個警惕,叫她要特別小心,她雖然對你一片忠心,但又不真正的了解你,體會不到你的行事存心,卻又要處處代替你,這實在令人很厭煩而近於可惡了!」

「十郎!你是不是很討厭她?」

李益一笑道:「我怎麼會討厭她呢,只是可憐她,一個本身缺乏靈性的女人,萬萬不可再自以為是,強做一些自以為對的事,像今天那句話,如果是出自你的口,絕對不會像她那樣冷冰著臉令人生厭,使性子發小脾氣,本來是年輕女子的一種娟媚之姿,所謂淺嗔淡怨,倍增風情,但用得不合其宜就如同東施效顰,益見其丑了。現在對我沒什麼,將來對閏英也使出來,就夠她受的了!」

「她是個很講規矩的人嗎?」

「是的,那個雅萍也是她貼身的侍兒,長得比浣紗玲瓏;性子也比浣紗活,對她的忠心不遜於浣紗對你,而她對雅萍的信任更過於你對浣紗,很多事都讓雅萍去作主代行,但是絕不放縱,不准她有一點隨便!」

霍小玉輕嘆道:「我知道我對浣紗太慣了,慣得她沒尊沒卑的,一點分寸也沒有。」

李益道:「君子不重則不威,這不是要一個人故作道貌岸然,一付拒人千里之外的樣子,而是要人保持適度的距離以維持互相的尊嚴。你放心,我剛才只是嚇嚇她,那個雅萍說什麼也不敢對你有絲毫失儀的。」

「我知道,越是如此,我越擔心。人家對我尊敬,而浣紗如對盧小姐有所失禮,叫我怎麼辦?」

李益道:「你根本不要去管,閏英對誰都一視同仁的。她不會為了浣紗是你的人而客氣,希望你心裡有個底子,不要以為她是跟你過不去,同樣的你對雅萍也可以拉下臉來訓示,不必怕傷了她的顏面,閏英可以跟你親如一體。」

霍小玉嘆了口氣道:「我是能體會的,但願浣紗也能體會才好。」

李益沒想到這一點,頓了頓才道:「不錯,浣紗一定要明白這件事,她將來是李家的人,不是你的人,還有四五個月的時間,你有機會要經常開導她。」

霍小玉微怔道:「怎麼說還有四五個月的時間?」

李益哦了一聲,笑了起來道:「你看看我,只顧得說這些閑話,把最重要的事給忘了,明天就我要動身出去一趟處理公務,總得要四五個月才回來啊!」

霍小玉道:「你不是上鄭州赴任去?」

李益笑道:「鄭州那邊,己經行文通告留職借調外任,先到秦隴一帶去監督築河修城的工程。」

「這種事怎麼會輪到你身上來呢?」

李益道:「是我自己討的,你不要看輕這個差使,我出去是代表三部兩省的特差札委,門下中書兩省,兵工戶三部的事務,一肩擔,許可權之大不下於一個二、三品的欽差大員,不過我的目的卻不在此,而是找個機會磨練一下,熟習一下這一類的事務。」

霍小玉卻不以為然道:「十郎。你放了鄭州主簿,還沒有去赴任,卻又派去干這個了,多事歷練固然是好的,可是你本務還沒有著手就著力於旁務,對你的前途卻不是好事。」

這些地方她比盧閏英懂得多,對政途宦海中情形也比較熟悉,因為他去請高暉相助時,高暉也勸過他:「君虞,這個差事你討得太無價值。雖然可以有所表現,但這是部支司員外的工作,等於是旁門左道,充其量干到頂,也只能混個工部行走員外郎,把半年的時光虛擲了太可惜,而且也耽誤了你的本務,但如果你在主簿任上力求表現,三年後該州刺史年事已高,也到了退任的年紀,你可以順理成章的升上去,曠誤了這半年,資歷上就不足了,刺史不能久懸,勢必另外放人,你要想升職,就得等待另一個三年大敘了,當時郭威小世子為你爭這個缺的時候,不知有多少人在巴結活動,剛好壓在我的手裡,所以才給了你,放過這個機會太可惜了!」

聽了高暉的話,李益也有點後悔,這是他沒想到的,但因為已經在盧方與王閣老面前答應下來,再也無可能推託,只得把情形照實說了,高暉諒解他的處境才答應了幫忙,現在霍小玉又再提起,李益也祗得詳細地說了一遍,霍小玉才點頭嘆道:「既然有這種情形。自是無法委諸他人了,只是你卻犧牲太大了!」

李益道:「我知道,但是沒辦法。如果讓那兩個傢伙纏定了姨丈與王閣老,麻煩也大,因為這兩個人的被眨,也是我造成的,在道義上,我也必須替他們擺脫這個麻煩,所以我才讓高暉把這情形說給姨丈知道,到時我受了耽誤,王閣老至少對我有所交代的。」

霍小玉道:「那恐怕是很難為力,杜子明與尤渾兩個人長袖善舞,黨翼極眾,他們被你坑了一下是咎由自取,別的人還不太同情他們,可是你進一步又跟他們作對,就會有人看不過去了,那個時候他們有的是扯腿的辦法。」

「小玉,你怎會知道這麼清楚的?」

「是允明來說的,他對你的事很關心,幾乎每天來問一次,都沒碰到你,但他都把聽來的情況發展告訴了我,甚至於對以後的利害也都分析過了,要你特別小心。千萬別再得罪這些小人了!」

這一來又激起了李益的傲氣:「允明被一次官司嚇破了膽,小人就是小人,得罪了他一次就是得罪定了,不是以後不得罪他就會放過你的,我的作法不同,存心要開罪他們,就要做得徹底,置之於一蹶不起,永劫不復之地!」

霍小玉皺皺眉頭道:「十郎!犯得著嗎?」

李益道:「這不是犯不犯得著的問題,而是我必須保衛自己,打蛇要打在七寸上,以防其反噬,既然動手打了,就必須徹底,不給他們反擊的機會。允明這個警告倒是提醒了我,看樣子我還得動動腦筋,預謀應付之策。」

霍小玉知道他的性情,也知道他由於連番的得意,對勾心鬥角的事入了迷,這時候再去勸他是沒有用的,不如由著他去,好在明天他就要離開,也許等他公畢回來,事過境遷,會忘了這件事也不一定!別離在即,何必又要為這些將來的事去拂逆他的高興而弄得不快呢?

所以她也不再談這些了,改轉話題,問問他對這次外行的準備如何以及帶些什麼人。

這一來李益的興緻又起來了,說了小紅的事,只是為了內疚,不便說出昨夜是歇在小紅的地方,只說她為了報恩以託身,以及如何跟盧方對爭的事。

霍小玉聽說有個人跟著去侍候,再知道小紅身諳技擊,倒是感到很安慰,也很放心。

但是聽到李益用盧閏英去跟盧方爭愛的事,又有點不以為然道:「十郎!小紅一心感恩,甚至於把你贈書的字刻匾以名奉,足見對你的心已是金石不易了,把這種情形向你姨丈婉轉解釋也就行了,即使你認為難以啟齒,就請王閣老代為進言也好,何必要把這難題塞給盧小姐,導致他們父女有所隔閡呢?」

李益道:「我把閏英叫來,原是打算讓她了解情況,證明不是我存心要跟她老子爭勝。

而是小紅本身願意的,也是希望她到王閣老那兒去解說一下,請王閣老出面跟姨丈婉轉說明,免得大家心裡存有芥蒂,那知道她一來,居然替她老子盤算起來,甚至於要我挾恩去叫小紅答應從良上盧家去,這才使我火了起來!」

「盧小姐也是一番孝意,私下跟你商量一下行不行,並不是一定要你怎麼樣。」

「小玉,你認為這件事行不行?」

霍小玉笑笑道:「我的立場看當然不可行,但是盧小姐以女兒的立場總不免有稍存希望。」

李益道:「這因她是盧力的女兒,才更不應該說這種話,她應該明白她老子是如何對我的,我以德報怨,沒有把他姓盧的拖下水,已經仁至義盡了,為了替他解決困難,我甚至於又不辭辛勞,耽誤了前程,她這個做女兒的不知感激,還要提出這種過份的要求,到底是憑什麼?是憑她盧家的家勢,壓定了我李十郎了?」

「十郎!你怎麼能這樣想,我相信盧小姐絕無此意。」

「我知道她還沒有這個意思,但是我如果一再忍讓,她就會有這個意思了,所以我必須給她一個當頭棒喝,讓她明白一下自己日後應該處的地位與態度,人云性由天生。我卻不以為然,習性本是後天日積月累所養成的。是故君子必慎於始,正如我剛才對浣紗一樣,那根本是件小事,我也知她守了一夜,比你還著急,加上你病又發了,她心裡急,心情自然不好,脫口而出說兩句氣話為人之常情,但我不能放任她,必要從開始時就要糾正她。」

霍小玉無法辯駁他這番話,因為李益每一句話都在理上,那是無可辯駁的,但是她心裏面卻感到一絲輕微的不安,甚至感到李益冷酷得有點害怕。

這個人不知是變了,還是他的本性漸漸地流露出來,居然在夫婦親人戚友姬妾婢媵之間,也在玩弄起心計和權術,勾心鬥角,可是霍小玉再想了一下,從她們初次見面時回憶起,一點一滴的往事歷歷可數,才發現李益根本就是這樣的人,在以前,他已是如此了。

說一句話,做一個小巧的動作,似乎都含有很大的深意,背後都隱藏著一個目的,一個預排的目的,而且他安排是如此巧妙,對人性的觀察是如此的精微,幾乎使他的那些安排已經不是試探,也不是引發引導,而是一種必然的效果。

霍小玉想起自己小時候,最愛玩的一種遊戲,她喜歡用一個瓦盤,盤中放一塊小石子,石上再放一點蜂蜜,置於園中的樹下蟻穴附近,那些覓食的螞蟻,為蜂蜜所引,一起都爬到了盤子中的小石子上,去啜食蜂蜜,等聚集很多的時候,她再把碟子里注了水。使那些螞蟻們斷絕歸路,在小石子上來回奔竄,十分惶急。然後她再用一根細枝,一端搭在石子上,一端引向碟外的地面,看看那些螞蟻們歡天喜地的由細枝上渡過水麵而回巢。

這個遊戲有點捉狹,但是並沒有傷害那些蟻兒們,所以玩得很高與,而且樂此不倦,因為在這個遊戲中,她滿足了自己的權欲,布餌知其必來,注水知其必驚,架枝為橋,知其必渡,一切都在控制中。而且從來也沒有例外過,每一個步驟都是預謀中進行著。

現在。他忽然覺得自己就成了這一群螞蟻中的一頭,除了自己之外,許多其他的人都是螞蟻,受著李益控制,只是李益較為聰明,布局更妙,使人在不知不覺中受著他的擺布與驅使。

當年,自己也曾發過一些奇想,那天把螞蟻引到石上注水之後,不為它們架設那道渡橋,又將如何呢?

結局不必問,它們一定是困在那塊石子上永遠地無法離開,吃完那些蜂蜜后,餓死在那兒,不過她從來也沒有那樣做過,因為他只是為了消遣,並沒有意思要傷害那些蟻兒,但是李益呢?

霍小玉忽然不敢往下想,因為她不了解李益,從開始就沒有了解過,現在卻更為不了解,她終於無法知道李益下一步要做什麼?會做什麼?

這樣的一個男人,能夠相處一起嗎?

霍小玉心裡問著自己。不其而然地打了個冷戰,李益笑笑道:「小玉,你是否覺得我這個人太深沉,太可怕?」

霍小玉恐懼地望著李益,李益居然能夠猜到她心中的思想,這個男人難道隱具有超凡的魔力?在李益逼視下,她不敢有所隱瞞,只有點點頭。李益笑道:「我想我一定是嚇著你了,我這個人機心太工,心計太深,似乎沒有一點感情,每一件事都謀定而後動,都有-定的目的,因此你感到我冷酷無情!」

靈小玉只有勉強地一笑道:「那倒不是,我只是覺得你太精明了,每一件事都在計算之中。」

李益道:「是的,我計算著每一件事,使得一切都在控制中,這有什麼不好呢?我不要你們傷一點腦筋,保護著你們,使你們不受一點傷害,甚至於更巧妙地設計。使大家都能和睦相處,組成一個快樂的家!」

霍小玉忽然感到有點慚愧,她的不安被李益這番話整個地驅除了,的確,她是顧慮得太多,李益工於心計,然而動機卻是出於對自己的保護和對他們之間感情的維護,他側面訓斥浣紗,目的在維護日後自己與盧閏英之間的和諧。不使自己有使人非難的口實。

李益道:「我承認,有的地方我很自專,尤其是在我自己的家裡,我的要求是一切都要合於我的標準,我的安排,不容許任何人來左右,也不許任何人來破壞。」

他笑了笑,又道:「但我也不是一個專橫的家主。我的要求絕對合理。在家裡,我不容許有人凌駕到我的頭上來,但我也不會把別人踩到腳底下去。我昨日那樣對浣紗是為了你好,她對你忠心是不錯的,但是她的方法卻錯了。」

「十郎!你要原諒她的無知。」

「我已經原諒她很多次了,但是不能一直原諒她,她必須要明白自己的地位,自己的力量,更要明白誰才是這個家裡的主人,你我之間的感情,絕不是她的力量能左右的。」

霍小玉低下了頭,苦笑一聲道:「十郎,我明白,這是我的錯,我沒有好好地開導她。」

李益輕嘆一聲,攬她緊一點:「小玉,這不是你的錯,是你父親的錯。」

霍小玉一怔道:「與我父親有甚麼關係?父親死的時候,她還只是一個小孩子,什麼都不懂。」

李益道:「但是她已經看到了你們母女在王府受到大婦排擠的種種痛苦,一心一意想保護你,不使你也受那種委屈。我對你父親絕無不敬之意,但是我必須要說一句話,他雖然是一家之主,卻沒有能樹立一個家主的權威!」

「那不能怪他老人家,在他生前,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來保護我們母女,他收納娘的時候,年紀已經很大,子女亦都成人,像我的兄妹,有幾個年紀都跟娘差不多,他總不能為了娘。把家裡的人都不要了吧?」

李益道:「我不是要他那麼做,而是覺得他既然無法擺脫家人的影響,就不該愛上一個女人,愛一個女人,不僅是給予感情,而且還要給予一份幸福安全的保障,如果這份愛會給對方帶來傷害,倒不如不愛的好。」

霍小玉只有默然,她無法駁斥李益的話,但是她也無法承認李益的話是完全正確的,因此她只有苦笑了一聲:「十郎!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像你一樣能把握一切的,但每個人都是需要愛,父親跟娘的年齡相差雖然大,但他們是真正的相愛,所以娘對所受的一切並不埋怨,很早以前,她就預見到將來的一切,但是她甘願忍受,父親在初病的時候,就曾經想為娘另覓一個歸宿,但是娘拒絕了。」

李益不禁笑了:「這不是個好的辦法,你母親當然要拒絕了,因為她也知道你大母的為人,絕對不會放過她的,即使另行遣嫁,在你父親死後,你大母仍然要報復她的,遣嫁別家,只有再度拖累別人,你大母一直到死,都沒有放棄過對你母親的懷恨!」

霍小玉再度地沉默了,這次的沉默不是為了無以辯解,因為李益說的是事實,那是無法否認。

她沉默是為了李益的改變,態度與語氣的改變,以前李益對鄭凈持都是跟她一樣稱呼娘的,現在都一連兩次稱呼為你母親。

這是一種很自然的改變,李益自己都沒有發覺,那是一種潛意識的表現,但也意味著在李益的心中,她的地位已不如從前了。

不過霍小玉是很會體諒人的女子,她沒有責怪李益的意思。因為她知道母親──鄭凈持與李益之間,始終未能融洽,而且以後的一切,多少都是鄭凈持遺下的影響。

鮑十一娘怕李益會始亂終棄,浣紗怕自己會受委屈,甚至於在李益跟她有過那樣親密的關係后,仍然無法使浣紗激起慕戀之意,都是鄭凈持造成的。

因為鄭凈持精於相格,而且在以往的日子裡,她相過很多人,從來都沒有出過錯,鮑十一娘跟浣紗對於鄭凈持這一點能力,幾乎是盲目的崇拜,堅信而不疑。

但是鄭凈持於見到李益后對李益相格的評語是十分刻薄的,她說李益天性涼薄、寡恩、陰沉而工心計。即使在她離家到終南山去苦修的前夕,她仍對李益作了一番評述,也仍然維持她的看法。

她要霍小玉自己看得開點,也要鮑十一娘跟浣紗對霍小玉多加照顧。當時霍小玉曾經反問過鄭凈持,既然她對李益的看法是如此,為什麼還要同意自己跟李益在一起呢?

鄭凈持的回答很玄,她說的是宿命論:「孩子,這是緣,也是孽,你一見到了他就不克自拔,甚至於未見他之前,就已為他所迷,這說明你們之間,無姻緣之分,卻又合該有此一段孽緣,這是天命註定,逆天不祥,我反對沒有用,只有希望人能勝天,首先是你自己要看得開,能聚則聚。不能聚則散,千萬不可強求!」

最近,一連串事情的發生,她更有個預感,似乎緣份一點點地盡了,上天給她們的日子就是這麼多,用掉一點就少一點,現在可能所剩已無幾了。不知道還剩下幾天,但是她已決心了,這一段剩餘的日子裡,一定好好地運用,使自己獲得更多,何必還去管李益的改變呢?

決定了她自己該做什麼之後,她的臉上顯出了一片酡紅,緊緊地抱住了李益:「十郎!

也許明天你一走。我們就是永訣了,我實在捨不得離開你,明天我也跟你去!」

李益笑道:「別傻了,小玉,我不是去享福。」

霍小玉執著地道:「我知道,我跟你也不是為了求享福,不管什麼苦,我都受得了。」

李益吻了她的臉:「小玉,我知道你的心,我也知道你能吃苦,而且你的表現也在我們同往江南一行時證明過了,又豈僅是能吃苦而已,你聰明美麗,相對忘倦,你的思索明快,我想做什麼,你不待我開口就能知道了,尤其是前些日子,我初聞於老兒死訊,驚惶欲遁,是你阻止了我,假如我悄然一走,尤渾與杜子明把責任往我頭上一推,捏造謊言,立置我於永劫不復之境,也沒有今日了,由此可證你的思慮猶在我之上,你想,我會捨得讓你離開嗎?」這番話說得真情意摯,而且也的確是出自肺腑,聽在霍小玉耳中,只覺得熱血沸騰,再也沒有這樣愉快過。因此她緊緊地抱住了李益,只會喃喃地叫著:「十郎,十郎……」

霍小玉的臉上火湯,那使得李益的心中又是一陣疼惜,用一隻手撫著她的另一邊臉頰:

「小玉,這次我雖然捨不得你,但我要去的地方多,事務也煩,整天要在日晒雨淋下奔波,不得一刻空閑,而且那些地方既荒僻又貧瘠,你的身子實在受不了那種顛簸的,拖著你在身邊,那是送你上死路!」

霍小玉想說話,但是聽李益所說的那些情形。自己的健康的確是無法負擔,只好嘆了口氣。

李益輕柔地道:「小玉,假如你身子沒病,說什麼我也不會把你留下的,我也知道你的意思。只要咱倆相守在一起,便是死了,你也是高興的,對嗎?」

霍小玉痴痴地點頭,李益已經說到她心裡去了,用不著她開口便輕柔地道:「小玉,但是我不能那麼想,那麼做,我是要你跟我一起共度日後悠悠歲月的,雖然我跟盧家表妹訂了親,甚至於以後又收了小紅,但是沒有一個人能代替你的地位的,我想你應該明白我的心!」

霍小玉凄然一笑,她當然明白,而且也相信李益對自己的確有一份特異的感情,所以儘管自己病骨支離,李益卻從來也沒嫌棄過,因此她只有幽幽地道:「十郎,我只是怕從此一別就成永訣。」

「別胡說!你還年輕別就被一點病把自己給擊垮了,半載不過小別,我正要你利用這半年的光景好好養病,不要胡思亂想,等我公畢歸來正好是春天,那時我們一塊兒乘著春風,到鄭州上任了。」

「十郎,我實在不敢奢望異日,離合有數,壽命天在……」

李益嘆了口氣:「你又相信那些命運之說了。」

「看了我的病,我無法不信,似乎我的大難將來臨,所以我只求能以有生之年與你多聚片刻。」

李益想了一下道:「小玉,你既然相信離合有數,我就只好以這個題目來說了,一切都有數,那我們相聚的日子也是在命中注定了的,是嗎?」

「是的,聚是聚,離是數,緣至而合,緣盡而散,數當如此,一時不差,我知道你不信,但是冥冥中確有這麼一股力量在操縱著我們的命運……」

李益笑了道:「以前我的確不信,但是我們初見面時,我在前夜想送你一樣東西,苦思不得,結果心血來潮,買了把扇子,在上面題了一首詩,勾了一幅畫送給你,那時尚未見過你的面,但是我信筆勾來,那畫中的人兒居然與你一般無二,成了你的寫照,這件事你記得嗎?」

「記得,我當然記得,正因為這件事,娘認為是姻緣天定,但是她對宿命是很相信的!」

李益道:「就談命好了,如果命中該我們有多少相聚的日子,也是一點都不能少的,是嗎?」

「是的,甚至一飲一啄,都是命中注定的。」

李益吻了她一下道:「我不知道我們的相聚有多少日子,但既是固定不能增減,你就更不該跟我去了,因為你我把聚首的日子拉得散一點,我們彼此都活得久一點,假如說我們命中只有三十天的聚首,每日相聚,一個月後豈不就完了,但如我們每年聚一天,就有三十年……」

霍小玉忍不住笑了道:「你真會說,但如果每年只有一天才能見到你,我寧願死了的好!」

李益輕輕一嘆道:「天上銀河雙星,每年七夕才得一晤,因此他們的愛情才得永恆,我不信什麼命,我認為命是自己創造的,不過我認為兩情久長,絕不能朝朝暮暮都相處在一起的,情到濃時情轉薄,所以恩愛夫妻每每不能共白首,倒是怨偶反能三日一大吵,一直吵到老。但我這次不要你去,則是有我的道理,第一是我會很忙,即使你跟了去,也未必能天天見面。其次是你的病體不宜勞累,長途跋涉不說。就是到了那地方了也是三、五日一遷,沒有一處能安頓的,你要是在路上病倒了下來,我既不能丟了你不管,又不能曠廢公務,這不是要我為難嗎?小玉,做個乖孩子,別再淘氣了!」

霍小玉終於嘆了口氣:「十郎。我只是說說,你明知道我不可能跟著去,但你不能哄著我高興一點嗎?就讓我高興這一天,等我睡著了,你就悄悄一走,也免得我就這一夜也得在離愁中度過。」

李益笑道:「你真傻,這不過是小別,以後就是永不分離的長相廝守了,還有什麼離愁呢?利用這不到半年的時間,好好地把你的病養好,別讓我回來時,老是看見你躺在床上,久病床前無孝子,對父母猶且如此,何況夫妻之間呢?我不是嫌你病,但說句實在話,我最怕的就是侍奉病人,我也知道你要跟著去只是句玩笑話,我也可以跟你說兩句空話換得你高興,但是我絕不跟你開這種玩笑,我對你說的每句話都是出自至誠,絕不哄你。」

最後的一句話使霍小玉真正地感動了,緊緊地擁著他,眼中射出了情熱的火花。使她的臉,她的身子像火一般地灼熱。

李益不禁在心中嘆息著,他看過一些醫書脈理,知道這不是好現象,稍微懂點醫理的人都知道,癆疾之生,對男女之情慾,需求必烈,如飢如渴。乃使病況愈深,終至油盡而燈枯,癆征既顯,已為痼疾,唯清心而寡慾,澄性而定慮,佐以藥石,或可延十數載之壽……

但是此刻的霍小玉卻讓人不忍心拒絕。

再者,她那瘦削的身軀卻又火樣地燙,輕若無骨的身子緊貼在身上。抱在懷裡似乎都沒有重量。水汪汪的眼睛。紅艷的雙頰,使她現出一種出奇的美,一種凄艷而令人碎心的美!

明知一次纏綿,就像是將油枯的燈芯往外推出一截,光會比平常亮,但卻是燃燒著附著在燈芯上一點僅剩的油,而且燒得很快,也使油枯芯盡的時間更為接近。

但是對李益而言這都是一種新奇的剌激。

他從霍小玉的眸子里,看到了狂熱,他明白,霍小玉自己也知道這樣子是在加速地走向死亡,但是她卻沒有一絲畏懼,而且是貪婪地需索著,那是一種飲鳩止渴的心情,她並非不珍惜自己的生命,只是想在生命結束前,能享受更多的歡愉,在近乎狂野的歡愛中,霍小玉居然吟著李青蓮的句子:「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

斯時斯景,她怎麼會有這種感受呢?李益稍一回味,才知道她的情──只有今天而不管明天了。

於是李益一陣心酸,忍不住眼淚簌簌地落下來,落到霍小玉的臉上,也引發了她深閉在心中的悲哀與恐懼,忽地她的情慾消褪了,緊抱著李益:「十郎,我好怕離開你,我好愛你,千萬記得快點回來,然後就帶我到鄭州去,我不知道我們的日子究竟還有多少,但是我知道,我的日子實在不多了!」

淚水盈滿了她的眼眶,衝去了她臉上的脂粉,而且她灼熱的身子,也漸漸地變涼。但使她看來,更為惹人憐愛,李益沒有說話,只深深地吻著她。然後他的鼻子里就嗅到一股腥味,一種像腐魚的腥味,那是從她的肺里透出來的,李益幾乎想嘔出來,但是他咬住自己的舌尖,拚命地忍住了。

霍小玉也有知覺了,雖然李益的臉上毫無表情,但是她能體會到的,當一個男人在吻一個女人時卻又咬住了自己的舌尖,再麻木的女人也會感覺到的。

但是霍小玉此刻的感覺卻是感動與激動,她也知道,從自己口中噴出來的氣味,連自己嗅著都不舒服,而李益居然忍住了,為了怕她難過而忍住了,這是一種何等深的關懷啊!她知道這是自己該離開的時候了。

雖然她已疲乏得一點力量都沒有,但是她仍然爬了起來,笑笑道:「爺!你休息一會兒,昨夜一定沒睡好,我到廚下去,替你弄幾個菜,為你餞行。」

李益是希望能離開她一下,但是不希望她去忙碌。

連忙道:「昨天你為我準備的菜還在,叫浣紗熱一熱就行,我看你也該去睡一下,養養精神,晚上我們好好地喝一下。」

霍小玉笑道:「昨天的菜倒掉了,今天的我一定要重新整治,不是我誇口,現在我的烹調手藝很不錯,離了長安,你不再吃得到了,我必須要在你行前拿出精神來,使你吃得舒舒服服的,這樣你才會想念我,才會記得回來!」

她撐著披衣出去了,浣紗在門口流著淚等著,躲著沒給她看見,待她走後,浣紗走出,臉上有著責怨的神色;但是她看見了李益拿起絹子吐出了一口鮮血。

這使浣紗嚇了一大跳,連忙問道:「爺!您怎麼啦?」

李益笑笑:「沒什麼。不要大驚小怪,我不是咯血,是我咬破了舌尖流出來的。」

「咬破舌尖?您怎麼會咬到舌尖上去的?」

她顯然還不知道。但是李益卻懶得回答了,祗是道:「打開窗子,焚一柱香來,然後你就去侍候小玉,別讓她累著了。我要睡一下。」

浣紗鼻中也感到屋中陳留的氣息了,見李益作勢乾嘔。連忙打開了窗門,李益才吁了兩口氣。浣紗這才明白李益為什麼要咬舌尖了,不禁萬分感動地道:「爺!您受了委屈了,我雖嗅慣了,但是一嗅到這股氣味還是會感到心頭髮悶,您乍然嗅到,自然是受不了的。」

李益點點頭道:「你明白就好,咬著舌頭以鎮住心頭的噁心,你想我還有什麼情趣,但是我不忍傷她的心,我知道她需要靜養,不宜行房,但是我若拒絕她,對她心裡的打擊更大。」

浣紗點頭道:「婢子知道,婢子明白!」

李益嘆了口氣:「你明白就好,我愛她惜她之心,並不比你稍弱,只是我們表現的方法不同,你懂什麼;只知道聽人家說風是風,說雨是雨,然後自作主張,雖然你是一片好心,但是往往會把事情弄得更糟,所以浣紗,我再鄭重地告訴你一遍,你以後要做些什麼,最好去請示一下小玉,明天我要出去公務,大概半年左右才能回來,這對小玉而言,正是個靜養的機會。」

「是的!爺,婢子會盡心侍候小姐的。」

「我把李升留下,只帶秋鴻走;你在家裡多費心,不急的事,讓李升去請教一下允明,假如是銀錢的短缺,或是有什麼緊事,你就告訴李升一下,他自然知道解決的,最重要的是不管誰登門問什麼你都不能說,不能說我上那兒去了,幹什麼去了……」

「爺!您放心好了,您不在家的時候,除了崔家表少爺來此,咱們家從來也不見外人。」

李益道:「那是以前,今後可能禽免不掉。也許人家來的不是官客,而叫個堂客來,李升不便相陪,小玉的精神不佳,你跟人說話可要小心,最好是一問三不知。」

浣紗笑笑道:「最好是不見,恁他誰來我都往外一推來個不見。咱們也沒有要接見客人的理由,雖然門口掛著姑臧李寓的牌子,但是我跟小姐又不是什麼名正言順的家眷,大可以不必理會他們。」

李益笑笑道:「這倒是個辦法,老實說我擔心的就是這個。因為我整了官場的幾個人,他們一定恨我入骨,趁我不在的時候,變著方法要來抓我的錯兒,這些人鬼得很,一個不小心,隨便說句話,都可能會被他們捏住了作為把柄,小玉是經過的,而且她也懂得分寸,不會亂說話,我擔心的是你姑奶奶,胸無城府,容易受人擺布,也許人家幾句好話一說,送你幾頂高帽子,你就引為知己。恨不得把心都掏了出來。浣紗,我說這話不是冤枉你,也不是看不起你,因為我聽見有些話是咱們家的事,卻流了出去,那多半是你對左鄰右舍閑聊時說出去的!」

浣紗急了道:「爺!冤枉,我可沒說什麼。」

「浣紗,有許多話你自以為沒什麼,但是傅到人家口裡就變得不同,你自己不知道輕重,這件事我沒告訴小玉,怕她又煩心,但是你的確要注意一下,長安本就是個口舌是非最多的地方,無風猶且三尺浪,何況我在長安鬧了不少事,人家對我的事都當作了新閑在談,一點一滴都會傳遍長安的。」

浣紗急得要哭了道:「爺!是不是我又說錯什麼?」

李益道:「有些事雖是捕風捉影,但有些卻是真有的,而且都是發生在咱們家裡的瑣事,小玉絕不會對人談起。只有從你口裡漏出去,幸好還沒什麼,可是你若不加謹慎,總有一天會出漏子的,尤其是有人存心在找我的麻煩的時候,一句無心之言,就會被人當作了話柄。」

浣紗低著頭,紅著臉道:「我只不過偶而跟隔壁的蔡家娘子聊個天兒,有時是她過來串門子,想不到那個婆娘這樣長舌,以後……」

李益道:「以後別跟人來往,官府人家應該要有自己的身份,跟生意人家交往沒有好事。」

浣紗道:「是的。婢子記住了,爺不在家的時候,我大門都不出一步。」

李益笑道:「最好是這樣,實在悶的時候,等小玉好一點,你們出去轉轉,你一個人別出門。」

浣紗像做錯了事的小孩子,滿臉都是惶態,一個勁兒的應是,然後她焚了一柱香來,見李益已經閉上了眼,悄悄地放下又出去了,李益卻笑了。

他沒有睡意,為自己的巧妙設局而得意,他警告浣紗的那些話並沒有這回事,她跟霍小玉的事無人不知,跟盧家訂親還是這幾天內的事。雖然大家都作為話題,但還沒有到前來鑽縫子刺探的時候,因為他的人還在長安,大家都注意他最近所做的一連串大事去了。

可是他出去之後,很難顧到這些家務上,別人旁敲側擊,各方刺探是可能的,盧家門戶森嚴。盧閏英又是個不苟言笑的人,那邊問不出什麼的。這邊李升的嘴穩,不會亂說話,霍小玉知道大體,不會亂說話,他擔心的就是浣紗。這個丫頭心裡可能一直在為著霍小玉感到不平,本人又是個沒多知識的,衝動之下,很可能會倒出一些不足為外人道的機密來。

但是有了今天這番囑咐,相信她會閉上嘴了,他覺得自己實在是很了不起的人,連這種小地方都預先設想到了,不讓人能抓住他半點疏漏。

終於他在得意中沉沉地睡著了,一覺醒來,天色已暗,霍小玉也睡了一覺,精神好得多,而且也刻意妝扮了一陣,更下廚弄了幾個菜,跟他說話的時候,為了掩蓋口中的氣息,她可能嚼了不少的蠶豆,吐氣傳來一股清香。

李益心中很感動,這玩意兒雖有潤肺除臭之效,然其性至寒,而且多服傷胃,因為它有助消化之功,而霍小玉根本就很少吃東西,沒有東西消化,那就有害無益了,但想到霍小玉是在刻意討他歡喜的,他就不多言了。

洗了臉,換了身便裝,他正準備好好地吃一頓,門外車聲轆轆,卻是盧家的另一個管家盧福,上前請過了安后道:「表少爺,老爺在王閣老的府中議事,請您去一下。」

李益看見了霍小玉臉上的失望色,心中也實在有點火。把臉一沉道:「盧福,你上回姨丈,說我明天要上路,今天還有很多瑣事待辦,沒有時間去了,明天我會去辭行,那時再面聆教益吧!」

盧福道:「表少爺,老爺說有要事,務必請表少爺一去趟,所以才叫小的來催駕。」

李益實在火了道:「盧福,那你就回姨丈說,沒有找到我,留話在家裡也是辦要事去了。」

盧福不禁有點難為道:「表少爺,你明明在家,小的實在不敢欺騙老爺。」

李益一拍桌子道:「好,你就回去對姨丈說,我今天不去,各人有各人的事,我不能一天到晚老是侍候著他,而且我對他所說的事不感興趣,隨便派個奴才來,召之即來,揮之即去,我沒這麼賤,如果有事情與我有關,我自己會料理,如果是他的事,叫他另請高明。」

盧福沒想到李盆會發這麼大的脾氣,倒是怔住了,幸好這時李升又伴著盧安來了,看見李益發脾氣,連忙上前請安后道:「盧福你怎麼敢跟表少爺頂嘴?」

盧福急了道:「安哥,我怎麼敢,絕對沒有的事。」

盧安道:「還說沒有,我都聽見了,難怪表少爺會生氣,小姐知道你不會說話,特別要我趕來看看,果然你把表少爺給得罪了。還不快出去!」

盧福沒頭沒腦地被盧安又排喧了一頓,心裡更是著忙,但是他見到李益在盛氣頭上,又不再敢辯解,只是遲遲疑疑地道:「可是老爺那兒……」

「老爺那兒由我去回,小姐在會樂里嘯虹院等著要回去,你先用車子送小姐回家。」

盧福如逢大赦。跪下來朝李益磕了頭走了,盧安搓著手,一副欲言又止之狀,李益道:

「又是什麼事?」

盧安道:「回爺!事情是沒什麼,只是有點麻煩,老爺回家之後,跟夫人又吵了一架,受了夫人幾句埋怨,老爺一怒就走了,到了王閣老的府上,說是要上表辭官,他打發盧福來,大概談的就是這個。王閣老十分為難,悄悄叫個人到府里去通知了,小姐又不在家,夫人又沒了主意,叫奴才趕緊來找到爺,奴才先到了會樂里,從小姐口中才知道爺在這兒,所以奴才也跟著來了。」

霍小玉一聽倒是真的急了道:「十郎,那你就快去一趟吧,怎麼會鬧成這個樣子呢?」

李益卻笑了道:「閏英對這件事,如何說法呢?」

盧安道:「小姐很生氣,認為老爺在無理取鬧,說要辭就辭好了,她要小的轉告爺,要爺不予理會!」

李益道:「夫人呢?」

盧安道:「爺是知道夫人的,一向對老爺都是言聽計從,最近是為了老爺過份荒唐,才爭執了幾句,老爺鬧成這個樣子,夫人慌了手腳,不知怎麼好了。」

李益笑了道:「原來只是這麼點芝麻大的小事,閏英能處理得了的,姨丈是在家裡神氣慣了的,突然受了姨娘的埋怨,覺得有失威嚴,所以才鬧一鬧爭個面子,你回去告訴閏英,叫她先勸勸姨娘,姨丈畢竟是一家之主,讓著他一點也是應該的,千萬不可在下人面前跟姨丈吵嘴,然後再讓閏英上王閣老府去把姨丈接回家……」

一場風波,被他輕而易舉地把化解的方法想了出來,盧安打心眼兒里對這位姑爺起了佩服之心,其實這很簡單,而且是合情合理,順理成章的安排,只是別人在惶急之下,就想不出來了,頓了一頓之後,盧安又恭身道:「爺!老爺打發了盧福來接你,現在你當然是不必去了,可是你也總要有句話回老爺,奴才既然答應他把事情攬了過來,就得代他跑一趟,見了老爺,奴才該怎麼回話,還請爺的指示。」

李益笑了道:「閏英去到王府,就可以把話帶過去了,叫她對姨丈說,根本沒有要盧福找我,雖說是親戚,像這種家務事不必鬧笑話,吵得盡人皆知,更要她勸勸姨丈,長安是個口舌是非最多的地方,最近更是多事之秋,大家的眼睛看著這幾家,略為有點風聲傳出去,姨丈不必辭官了,御史公也會參上一本的。而且姨丈現在已位列三台,受君恩深重,如果只為了一點家務事而想辭官不就,是拿自己的前程跟幾十年的功勞開玩笑,我相信姨丈是個明白人,聽了這個話,自然會知道其中的利害。也不會再發那種脾氣了,叫閏英特別提他一件事,這裡是帝都長安,在皇帝跟前一言一行立達天聽,不像是在當河西節度使的時候,天高皇帝遠,可以任之所欲。」

盧安一面聽,一面應道是,他開始領略到這個年輕人的厲害,追隨盧方多年,他自然對主人深為了解,盧方的脾氣固然是為跟夫人拌嘴而發,但實際上也是發給李益看的,他認為以一個長輩之尊,居廟堂之高位,受制於李益一個後生晚輩,心裡不舒服,這頓脾氣原是借瑟而歌,叫李益不要太過跋扈,如果盧福把那個話往上一回,盧方一個面子下不來,很可能真會兩下反目。

可是照目前的情況看;李益絕不會低頭的,而且還有意思豁上幹了,所以他才叫盧閏英去轉告那些話,自己來個避不見面,如果盧方還要鬧下去,吃虧的必定是他自己,這件事根本還沒有傳出去,雖然鬧到了王閣老家,但王閣老是個最謹慎的人,自然不會外泄,而李益卻擺出了話,他可以鬧得滿城皆知,而且把題目也叫了出來,竟因家庭細務而以進退為脅,因私忘公,辜負聖恩,這個題目就足以把盧方多年辛苦建下的一點基業付之流水,即使盧方不遞辭表,消息只要傳開來,堂堂中書大臣居然以官位為兒戲,這輕怠職守,有負廷寄的復君之罪,盧方是萬萬擔受不起的。所以盧安膽戰心驚急著要回去把話告訴盧閏英,甚至私下去進詣一下主人,勸勸主人忍下這口氣,跟這個年輕人沒什麼可斗的,因為李益在負氣斥責盧福時,已經把話點明了,盧方對他無恩可言,有怨可溯,再要擺長輩的架子,就自討沒趣了。

盧安唯唯納納地陪了半天小心,然後才告辭而去,李益道:「盧安,既然只是這點小事,明天我就起程,不再去辭行了,而且也實在不便,因為我是由兵工兩部合派的督工司員,跟中書門下兩省所事是互為對立監督性的,原也是避避嫌,何況我是秘密離開,一直要到工地才公開視事,更不宜勞師動眾,姨丈跟閣老有什麼話,就告訴你好了,明天你出發時,到相國寺去接一位方子逸先生同行,然後出西城,在城外三橋鎮上會合,這是高暉高大人吩咐的,他如此做,必然有道理。」

盧安答應了,趕緊地走了,李益把盞冷笑道:「哼!想用這一套對付我,他也真是油蒙了心!」

霍小玉愕然道:「十郎,你說的是誰?」

李益微笑道:「自然是我那位未來泰山,為了小紅的事,他認為大失面子,借題發揮,想給我一點顏色看看,那不是自己在找沒趣?」

霍小玉道:「十郎!別想那麼多,盧大人很可能是真的有事情要找你,不單為這個,因為他也是個居官多年的人了,那會有這麼孩子氣?」

李益笑道:「才不是呢,我知道他是借題發揮,意思在告訴我,他了不起辭官不幹,也不受我的威脅。」

「這話從何說起?你並沒有威脅他呀!」

「他認為小紅這件事就是我給他難堪,因為閏英就是拿我即將出巡督工,為他辦事作為藉口,把小紅聘下侍候我,堵住他的嘴,他心裡很不好受,這樣表示一下,無非是借著我姨娘為由,表示他不在乎,不領我的情,否則他自己的家務事,何必要吵到王閣老家裡去,無非是做做姿態,讓王閣老慌了手腳,幫著他來壓我而已。」

霍小玉道:「這位大人也真是的,怎麼如此不分好歹呢?你這是為他辛勞,他不見情也罷了,還來上這一手,豈不太讓人寒心了,你這一趟不是白辛苦了!」

李益一笑道:「也不見得,我已經叫盧安把話遞迴去,明白地告訴他,這件事由兵部與工部札委的。他想不要我管也不行,他見情最好,不見情,我也有辦法能制他,拚著多辛苦一點,來個實地苦幹,在千萬公帑中,給他省個九百萬回去,然後把原計劃中種種浮報不實之處,作成專案具陳,看看他怎麼個交待法?」

霍小玉一驚道:「真能省下這麼多嗎?」

李益笑道:「當然了,事在人為,千萬公帑一起化光可以不夠,但只用十分之一,照樣也能把事情辦下來,只是經手承辦人苦一點而已。」

「那又何苦呢?徒招人怨,吃力不討好。」

李益道:「當然我不會故意如此做的,姨丈跟王閣老是明白的,我要是如此幹了,第一個倒霉的是杜子明跟尤渾兩個人,因為這原是那兩個人經手承辦的,中書門下兩省,只是負責實議而已,可是這兩個人遭了事,一定會把他們咬出來,那又不止這一件了,我諒他們也沒有這個膽子,只是給他們個警告而已。」

說完又得意地笑道:「說狠話,而不做狠事,是為上策。兵法所謂,不戰而屈之人兵。」

霍小玉望著他臉上猙獰的笑,心中微微有點寒意,虛──地道:「十郎,何必這麼狠,就算盧大人對不起你,盧小姐對你可是仁至義盡。」

李益也發現自己的內心流露得太多,掩飾一笑道:「我只是說說,那會真這麼做,那一來牽連的人太多,而且以後的人也難辦事,不過從我選缺放任以來,還沒有正式視事就遭遇到這麼多的事,使我深自警惕,宦途多險,人必須自己硬得起來,不要仰仗戚黨,親戚故舊並非不可靠,他們有機會也能拉你一把,只是在危急的時候,也要提防他們把你踩下去。」

浣紗在旁笑道:「爺!別人做官也沒你這麼多的麻煩,那只是你太出名了。」

這個丫頭粗嘴笨舌,平時不會說話,可是這句話卻說到李益的心中癢處,哈哈地笑道:

「不錯!這不是我自誇,弱冠而第,未仕而名動公卿,簡在帝心,名滿帝都如我李十郎,究竟沒幾個人。可是那些傖夫,居然把我當作一般新進的士子看待,活該他們自己遭殃倒霉。」

霍小玉看他高興,也湊趣道:「是啊,你不但文名轟傳長安,風流艷跡也是人間少有的。」

李益更高興了,一邊一個,攬住了霍小玉跟浣紗笑道:「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權,大丈夫本應該如此,唯大英雄能好色,是真名士自風流,目前還談不到,將來你們看吧。列土分疆封地稱王也許難一點,但是長安市上第一人,我相信不出十年,一定可以做得到的。」

這一頓晚宴是李益近半年來最愉快的一餐,也是霍小玉與浣紗伴著他較為愉快的一聚。

當然比不上在霍王舊邸中花園裡,飛月醉花的那一夜,那是真正盡歡盡狂的一天,但是那只是在兩個女郎的心中的一個不滅的記憶,對李益而言,他覺得現在的這一聚遠比當年那次愉快得多。

他是個很會玩的人,倚紅偎翠,放浪形骸之外的狂歡,在他而言,只是一時的刺激而已,卻不會沉迷住他。

倒是初與鮑十一娘聚首時,他還著實迷過一陣,因為鮑十一娘久歷風月,懂得男人,無論在什麼情形下,她都能懂得男人的需要,滿足對方,而徐娘風韻的中年女子,一切都是成熟得透了的,對一個血氣方剛的小夥子,也最具有吸引力,她們沒有少女的靦腆,而且更顯得充份的利用自己女性的魅力。

脈脈含情,欲語還羞的少女是一種女性美,但是這種美太含蓄,太抽象,太富於詩情畫意,太近於靜態,楚楚可憐固足動人,但不適合於年輕的男人。

血氣方剛的青年男子是屬於動的,粗獷,他們的感情與情慾都是奔放的,激進的,貪婪的。

這種愛情施之於一個嬌弱的少女是不堪承受的,她們渴望著被愛,是一種溫婉的,漸進的,被保護的。

因為她們絕大部份都是在與異性隔絕的環境中長大的,即使是兄弟眾多的家庭,她們也是被隔得遠遠的。

雖然,由於天賦的本能,她們感到對異性的需要,但是,對兩性之間的需求,是卻心理重於生理的。尤其是她們在及笄之後,織素裁衣,練習女紅,成年的婦女們在她們面前談話都很小心。實在無可避免要談到一點兩性之間的問題時,不是要她們避開,就是咬著耳朵避開她們,連豢養的小動物,也都沒有雄性,以免引起一些暗示性的邪思。

在觀念上,她們對於性,就有一種罪惡的看法,一直到出嫁上花轎之前,做母親的才約略地告訴她們一點常識,但是只把性的行為認作是奉獻,是責任,甚至於是一種傅宗接代的任務。

在家裡,她們自然無法聽見兩情歡悅的細語,但是卻有很多機會聽見母親或嫂嫂們生育時痛苦的嘶號,這也造成了她們對性的恐懼,因此在懷春的少女們心中,性的衝動只是情的需求,而不是欲的響往。

而男人們卻開放得多,尤其是像李益這樣的世家子,一個大家族聚居在一個區域里,雖然各自立門戶,但求學,讀書交往時,大大小小的年輕人都經常聚會的,有已婚的,有未婚的,有已成年的,也有未成年的,或將成年的,他們之間,談話比較放縱,只要沒有長輩在座,他們談論到性的時候,對幼年較小的男孩也不太避諱,那是觀念上的問題,性對男人而言,已解人事者是一種誇耀的經驗,未經人事者,則是一種新奇的刺激,至少不會認為是一種罪惡,就這樣形成了兩性的差異。

李益是個很聰明的男孩子,所以他早熟。

所以李益懂得很早,在十三歲時,他就有了性的經驗,他家中那個奶媽的女兒素娥是他第一個女人,但也只是一個粗俗的無知村姑,她雖啟發了李益對兩性之間的初步知識,但她自己本身也是沒有經驗的,因此她所能給予李益的,只是李益從學中聽來的一些知識的實驗,她無法給李益更多,自然也無法從李益那兒得到更多。即使如此,她在嫁後到盧家為婦,在盧閏英面前對李益仍是思念不已,由此可知李益與她相處年紀雖小,但是她從李益那兒獲取的,比從她丈夫身上得到的更多。認識了鮑十一娘后,李益才真正懂得了女人。

認識了霍小玉,李益則完全地懂得了女人,因為霍小玉受了宿命的影響,不像其他女孩子一樣為終身打算,她追求的只是眼前,她要把握的也只是現在。

因此在過了新婚的初夜后,她的身心幾乎是完全的開放了,她也很虛心,跟鮑十一娘本來就很接近,兩人幾乎無話不談,在她決定終身事李益之前,已經從鮑十一娘口中把李益的一切問得很詳細,同時也把一個女人如何去取悅男人的秘訣,請教得很周到,而鮑十一娘想促成了她與李益之間的好事長久。的確也很盡心地開導她。

所以她與李益的相處是很愉快的,因為她不僅具有了鮑十一娘的全部優點,更加上了她本身許多優點,一年相聚,情意是越來越深了,霍小玉也發現了李益這個人深沉的一面,在男人而言,這可以算是一種長處,那就是李益的冷靜與及理智。

這個男人是真正屬於創業型的一類,他天資過人,才華傲世,聰慧絕倫,心計極工。

他具有詩人的浪漫氣質,但沒有詩人們那份恬淡,他雄心勃勃,鬥志激昂,只有功名與富貴,才是他一心嚮往的目標,他不是沒有感情,但絕不會為感情而影響他的理智,他的自制力極強,拿得起放得下,雖然置身於聲色之中,卻不會沉迷。

他喜歡女人,但女人只能成為他生活中的點綴,卻不能成為他生命中的一部份,他愛一個女人,但只會付出有限的感情而不會付出整個的自己。

他盡最大的努力去創造自己的未來,用自己的雙手與智慧去鋪設一條直上青雲的大路,這才是他最重要的事,任何人都不能改變他的決定,而且他是個絕對自我主義者,在他的方寸之地里空間很狹窄,只能容納他自己,絕沒有為別人留下的空間,而且在他奮鬥的途徑上,他的行進是冷酷的,近乎殘忍的,凡是阻礙他的東西,他都毫不留情地加以去除。

鮑十一娘跟他那麼親近,但是那段感情隨著鮑十一娘的收幟后,就完全斷絕了,原因無他,因為鮑十一娘在平康里設館,是個以錢買得到的女人,跟一個妓女交好,在長安是允許的,但是鮑十一娘收起艷幟,回家去做耿大娘之後,身為人婦,就不能跟別的男人交往了。

與有夫之婦交往不僅會引起異議,而且還有礙官箴。

所以李益說斷就斷,斷得近乎冷酷。

李益更是一個很重實際的人。不尚空想,所以,他雖然因為小玉的緣因,住在霍王的別業,卻知道這地方,這些東西,他只是暫時的主人,可以用,卻不是真正屬於他的,因此他對那高堂美廈並沒有什麼特殊的感情,霍王敗落後,他毫無考慮地讓了出來。

現在住的地方比霍王的別業差多了,但李益的心情卻是愉快,因為這是他真正能掌握一切的,何況他的錦繡前程已經開始了,他即將擁有比這兒更好的一切。

霍小玉因為李益將有遠行,更因為李益為了她而辭斷了盧方的召喚,感到高興而感激,李益則因為給盧方一個釘子碰了而高興,更由於盧方的做作矯情而輕視盧方,這樣一個人。

他是絕對能夠把握的,甚至於他已經在盤算著,如何運用機會與手段,牢牢地控制住他。

於善謙的死,盧方與王閣老的庸弱,使李益認清了一件事,那就是朝廷的人事趨勢,老一輩的已漸漸失勢了,高暉能及時遞補為兵部尚書入閣,那是少壯派勢力的抬頭。

主上體弱多病,即將退禪,把大權交給太子,高暉的入閣是開始,陸續地將有不少的少壯派入掌大權,高暉,秦朗,郭威、郭勇兄弟,這些人都是最接近太子的,卻又是跟自己的關係最密切的。何況太子對自己又極為賞識,這次督工修城,正是自己表現才能的時候,好好地表現一下,等太子一接位,也就是自己飛黃騰達之時了。

想得高興,喝得高興,不知不覺地有了點醉意,可是陪伴他的霍小玉與浣紗卻都因不勝酒力先醉倒在桌子上了。

李益停杯,先把浣紗搖醒了,然後又去搖霍小玉,卻一直沉吟不醒,浣紗呢喃地道:

「小姐怕是喝多了,連我也是昏昏的,爺要是有什麼吩咐,就告訴我好了。」

李益道:「也沒什麼,只是有點文件書函之類的東西,我明天要帶走的,只有小玉知道收藏在什麼地方。」

浣紗嘆了口氣道:「別的東西我還知道,只有爺的書函,都是小姐經管的,爺還是先安歇吧,等小姐酒醒了,告訴我在那兒,再為爺清出來,爺的書房都是小姐收拾的。」

李益笑道:「不必麻煩你了,我把小玉挪到書房裡的榻上讓她先躺躺,等她醒了,我問明在那兒后,自己來找吧,你也辛苦了一天,該早點休息了。」

他抱起霍小玉,走向書房,浣紗也在後面跟著,送上了茶,李益把茶接了,又叫她把裹著棉套的銅暖水壺送了來,催著浣紗去睡了,等浣紗出門了,李益關上了門,霍小玉已經坐了起來問道:「爺還有甚麼書函要帶走的?」

李益笑道:「我以為你喝醉了呢!你倒是醒得快。」

霍小玉訕然笑了一笑,待要下地為他去清理函件,李益卻把她按住了笑道:「別起來,根本沒那回事兒,我要用的書籍函件早就整好了,我故意那樣說,只是要你早點醒過來,別再裝醉而已。」

霍小玉怔了一怔,李益笑道:「你居然敢在我面前玩花樣,你的酒量很好,今天你也沒喝多少,那裡會醉了?你閉著眼睛裝醉,眼皮卻一直在跳,你到底是什麼存心?」

霍小玉這才有點不好意思地道:「我只是想我醉倒了,可以讓浣紗來侍候你。」

李益道:「所以你一個勁兒去灌她的酒。」

霍小玉道:「沒有的事,到了差不多的時候,我不是還在攔著她,這妮子薄有酒意的時候很撩人的。」

李益道:「是嗎?我怎麼就看不出有何撩人之處呢?」

霍小玉道:「你到她屋裡就知道了,那妮子雖然冷了一點,只是還沒有時候,再等一回兒……」

李益道:「我知道,我跟她也不是第一天相處,所以我才設法把她打發開去,故意把你留在書房裡。」

霍小玉嘆了口氣:「爺真的這麼討厭她?」

李益搖搖頭道:「我幹嗎要討厭她呢?我是希望跟你多親近一下。」

霍小玉目中閃著感激之光,貼著李益輕輕地嘆息道:「十郎,你這樣對我,我就是死了也甘心,只是我怕我的身子撐不住,會使你掃與。」

李益道:「掃什麼興?」

霍小玉微微地紅了臉。低聲道:「爺,這不是明知故問嗎?我知道這個病,經不起挑逗,情思一發就難以自己,而興奮起來無休無息,我吃的葯就沒有用了,口裡的那股氣味薰人慾嘔,今天上午你就經歷過了。」

李益挽著她,兩個人一起倒在床上,並排地躺著,然後才輕輕地拍著她的背道:「小玉,我當然知道,所以我才要留住你,表示我並不嫌棄你。」

霍小玉貼得他更緊一點,顫著聲音道:「十郎,只要你不嫌棄,我就拚了命也是歡喜的。」

李益笑了一笑,徐徐地為她解除羅襦,然後再脫掉了自己的衣服,兩人赤裸裸地相對著,霍小玉被他看得不好意思,撲過來抱著他,李益也緊緊地擁著她,一隻手在她瘦削的身上輕柔地撫摩著。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但是千萬樓柔情,無限的愛意,彷佛都在默默中傾注在對方身上了,那是一種真正的愛,由欲而升華到情的愛,就這樣緊相擁抱,他們已經得到了無限的滿足了。

良久,良久,霍小玉試探著用手輕觸一下,發現李益居然毫無情慾的沖功,不禁悄悄有點不安,低聲道:「十郎!你今天似乎有點反常。」

李益微微一笑,道:「是的,反常得厲害,但是也可以證明我對你的情如何的真摯和懇切。」

霍小玉的身子輕輕一顫:「十郎,我不懂!」

李益吻了她一下:「小鬼頭,你是在裝胡塗,第二次你出去溫酒時,端上來的酒特別香,我問你在酒里加了什麼,你說是玫瑰露,但是我知道你把家中還剩下的小半罐錦帳春倒了下去,又想來作弄我一下。」

霍小玉有點窘,忸怩著道:「我是為了浣紗,那妮子是塊木頭,一定要點上一把火她才會燒起來的……」

李益笑道:「所以你自己涓滴不飲,把那壺酒分給了我們兩個人,存心是想來個隔岸觀火。」

霍小玉苦笑了一聲:「十郎,我是為了使你高興,因為你要講究情趣,而浣紗就是不解情趣。」

李益笑笑道:「你自己呢?」

「我無須要催情,跟你在一起。我就高與死了。而且我永遠是配合你的興趣的,只要你高與我就會跟你一樣的高興,所以我才沒喝那壺酒。」

李益笑了道:「小玉,既然你知道我講究情趣。自然也知道我需要的是那一種情趣。所謂情趣。必須得之天然,發自本能,那才有韻致,勉強做作已經乏味了,更那堪藉物力催發的?無情之趣,有如商女之笑,反而令人生厭!你這一著實在不高明。」

霍小玉連忙道:「十郎!不要怪浣紗,她本就是那樣的一個人,她不是無情,只是……」

李益笑道:「只是她的情完全專註在你的身上了,她的一生似乎專為你活著的,成了你的影子,有了你,才有她的存在,因此你不在旁邊,她怎麼會有情!」

霍小玉不知說什麼才好,頓了一頓才道:「那綿帳春大概是開了封,年久失效了。」

李益搖頭道:「不!我知道它很有效,只是你用錯了人,浣紗剛才的臉紅撲撲的,我知道她很需要,可是她見到了我抱你進了書房,她是不會跟你爭的,所以她用對你的忠心把情潮壓了下去。」

「十郎,你呢?你怎麼還是無動於衷?」

「我?我是以無比的定力與對你的一片愛心壓了下去。」

霍小玉一怔道:「為什麼?」

李益一片庄容道:「因為我愛你,為你解衣后,我剛抱著你時,我的確是很需要的,可是我不能也不敢,尤其是我撫摸到你瘦弱的身子,想到你正在病中,更想到你的病最忌縱情,而且早上你己經激動過度了,如果現在再刺激你一下,無異是要你的命了。」

霍小玉抱得他更緊,把胸膛貼著他的胸膛,激動地喊道:「十郎!我不在乎。愛我好了,盡情地愛我,如果能死在你的懷抱中,將是我最幸福的事……」

她的身子扭動著,胸膛在揉動觸擦下漸漸地發熱,情潮一下子洶湧得有如決堤的狂濤,目中閃著火,李益究竟也是個人,斯景斯情,他的情慾再也壓抑不住了。

霍小玉在肌鷹的摩觸下,已經知道了李益的反應,但是她移動身子去遷就李益時,卻被李益緊緊地抱住了。

「十郎!你幹嗎,難道你不想?」

「我怎麼不想,這時候有誰不想,別說是玉人在側,溫香軟玉在懷,就是一條老母豬在旁邊,我也不在乎的!」

「那你為什麼不要我?」

「我不能,你知道我的,平常你已經就不勝負荷了,今天又被你灌下了半壺錦帳春,我的定力只能維持到這個地步,如果我一放縱,就會像一頭野獸,再也無法控制了。」

「我不怕,我也不在乎,十郎,我說過了,那怕我此刻死了,我也是心甘情願的。」

李益抱得她更緊:「小玉,那是你的想法,我卻不能,我要的是與你長相廝守,共偕白首,所以我必須愛惜你。」

「十郎,我要的只是目前,不管將來,我求你,不要冷淡我,除非你是嫌棄我!」

她的眼淚撲簌簌地流了下來;李益嘆了口氣,輕輕地放鬆了擁抱,讓她的身子滑下去一點;也讓兩個人密密地結合了,霍小玉的身體起了一陣輕微的顫動,那是一種無限滿足的震慄。

李益的動作是很溫柔的,霍小玉的情思在緊擁時已經啟發到相當的程度,沒有多久,她在輕微的呻吟中到達了高潮的頂點,全身似乎泄氣似的軟了,癱在李益的身上。

兩個人就這麼靜靜相擁著,沒有多久,霍小玉由於疲累過度,竟然睡著了。

這一睡相當沉,李益輕輕地把她放下來都不知道。望著她瘦弱而嬌慵的體態,綣縮起來,真像一頭慵睡的小貓兒,李益心中不自然地泛起了一股憐惜之情。

這是一個真正令他刻骨銘心的女人,美麗、聰慧、婉媚多情、可人解語,她幾乎具有了一切女人的優點,唯一的缺陷就是她的健康,這也是任何一個男人夢寐以求的情人,祗遺憾的是她的病。「斯人也。而有斯疾也!」

李益發出了一聲輕嘆,憐惜之情,居然壓熄了他胸中的慾火,不──從進房開始,李益就沒有起慾念過。剛才只是內受藥酒,外因摩擦所激起的衝動,也是為了不讓霍小玉太失望而暫時放鬆了一下緒情而已。

他知道剛才如果不安撫霍小玉一番,在她心中所造成的自卑與猜忌,比這一度銷魂所造成的傷害不知會嚴重多少倍。女人最大的悲哀,就是在所愛的男人面前失去了吸引力,而霍小玉更是靠此為生命的那種女人。

但是李益更知道她的病必須禁慾、靜養,因此李益等自己完全冷靜下來的時候,才展開腳頭薄薄的絲被,輕輕地蓋住了霍小玉的身子,然後把燭蕊剪了一下,到書架上找了一部春秋,躺在霍小玉的身邊,慢慢地翻閱著。

如此旖旎之夜,並不適合看這部嚴肅的書,何況李益對這一類的書並不喜歡。

但是他要保持嚴肅的心情,而且更要保持徹底的清醒,他知道自己在色字一關的定力並不堅強,而且始終也沒有在不動心這上面下過功夫。

不見可欲則心動,李益知道自己是很難抵制誘惑的,唯一的辦法只有遠離誘惑,但是今夜他不能離開霍小玉,有一個辦法,他可以找浣紗,那是霍小玉樂於見到的,但李益心中很不願意。他知道霍小玉今夜的安排完全是為了浣紗,李益也不討厭浣紗,那個丫頭冷冰冰的,幾乎全無反應,李益說她不解情趣是違心論。

像李益這樣的為人,對征服一個不解風情的女人。不但是對自己丈夫氣概的一種挑戰;也是一種刺激。假如不是為了這個原因,李益早就把浣紗弄走了,他並不是寬大的人,尤其是在自己的家裡,他更不會允許一個把他的尊嚴置於第二位的人存在的。

留下浣紗完全是為了李益自己的心意,征服浣紗,在一塊石頭上敲出火花,是李益的樂趣,這也是一種微妙心理。浣紗很不容易動情,每次侍寢都是冷冰冰的,既不拒絕,也沒有什麼熱切的反應,大部份時間是為霍小玉分勞,因為李益是個精力過人的男人,而浣紗卻是把霍小玉當作她的第一生命的,而這個平凡的女人可以說沒有她自己的生活,至少她沒有為自己要求過什麼。

她對李益很尊敬,而這些尊敬是因為霍小玉而產生的,所以,雖然她跟李益有過肌膚之親,卻沒有將自己全副的心神放在李益身上。

這種態度當然使李益索然無味,而且對他的男性尊嚴似乎也是一種打擊,但私下也激起了李益的與趣。一種真正地征服她的興趣。

今夜,霍小玉再度地使用了錦帳春,李益是感覺得到的,而且他從浣紗的神情中也看得出她的渴求,但是一種奇異的報復心理突然促使他故意不加理會,所以他把霍小玉抱進了自己的書房。卻把浣紗打發走了。

他明知道霍小玉是把今夜安排給浣紗的,但他偏偏要作難她一下,看看這個石頭般的女人會不會就範。

李益是個很有經驗,也很有耐心的獵艷人,他知道錦帳春的效力,更知道浣紗此刻絕難入眠。他倒是要看看這妮子的定力如何,所以把霍小玉安排睡了后,更找出一本嚴肅的書來克制自己的情慾,為的是磨時間,因為他自己的情慾已經被霍小玉挑起來,假如不壓制下去,他會忍不住自己去找浣紗的。

那樣一來,他的折磨就失去意義了,當然,他是準備去找浣紗的。但一定要在絕對平靜的時候去讓浣紗明白這次去不是為了自己的需要,而且拖得越長,藥性在浣紗體內的衝擊也越烈。

外面的更鼓已經三擊,霍小玉睡得很沉,李益算算該是時候了,該是他去布施恩典的時候了。

李益知道霍小玉這邊,浣紗是絕對不會來的,而這個時候,也一定是那塊冷石頭被火燒得滾熱的時候。

悄悄地起身,披了一件衣服,踮著腳走向了後面的屋子,李益的書房與後面的卧室之間,還隔著一個小小的院子,有著兩重門戶。但李益歇宿在書房中時,這些門是不關的,因為她們不知道李益在什麼時候會回到后屋來。

門果然開著,而且浣紗所居的那所外間窗上仍然有燈光,可見李益的揣測沒有錯,這妮子一定輾轉反側,難以入夢的,李益在心中暗笑著,再慢慢地掩近過去。

李益不禁驚奇了,他居然聽到了似乎有男人在內的聲音,李益頓時感到一陣熱血上沖,他想不到看起來沉厚老實的浣紗居然會做出這種事。

李益猛地回身,走到書房裡,那兒懸著一口劍,是霍小玉由別邸帶來的,這口劍還是她父親霍王領軍殺敵時所用的佩劍,據說有辟邪的作用。

霍小玉當作紀念品帶了過來,卻沒有什麼用。懸在書房裡的壁上,給李益作裝飾之用,但這是一柄名匠鑄造的利劍,李益準備帶著。交給小紅作為防身之用,所以沒有收起來,想不到今夜居然會用到了。

取下了劍;嗆然一聲,長劍出鞘,劍森閃輝,李益就勢一削,把一張桌子的角給削了-來,可見這是一柄利劍。

桌子角落地的聲音驚動了熟睡的霍小玉,睜開眼睛,看見了李益執劍忽然的神色,不禁駭然驚問道:「十郎!怎麼了?你怎麼半夜起來玩劍?不對!你的神色好怕人!」

李益的心中很憤怒,但是聲音卻很小。他怕驚動了那一邊的浣紗,因此壓低聲音道:

「我要去殺人。」

霍小玉看他的神色,知道他不是在開玩笑,連忙披衣坐起道:「十郎!爺!你要殺誰?

誰得罪了你?」

「殺一對無恥的狗男女。」

霍小玉怔住了,不知道李益究竟是為的是什麼,李益道:「你快把衣服穿好,我要當著你的面,捉到那一對姦夫淫婦,給他們一人一劍,你是見證。」

霍小玉匆匆地穿上衣服,連忙問道:「爺!究竟是怎麼會事,三更半夜,你拿了劍要殺人!」

「浣紗,那個賤人。」

霍小玉聽說是浣紗,再看李益只踩著草履,披上一件外衣,裡面卻空的,想到可能是李益在浣紗那兒碰了壁,心放了下來,過去接了他的劍笑道:「爺!那妮子本來就是這副性子,也犯得上生這種氣嗎?她是天生的冷人,以後不要她侍候也就是了!實在你看她不順眼,等你回來,把她送到娘那兒去就是了!」

這一段話把李益突地提醒了。他並沒有殺浣紗的權利,嚴格地說來,就算是霍小玉有了外遇,朝庭很重節操,丈夫對不貞的妻子有徵誡之權,假如撞上妻子與別的男人苟且,可以當場殺死他們不抵罪,但只是指結髮正配或繼室而言,妾婢不貞,就沒有那麼嚴格,何況紗與李益之間的關係。連妾侍都談不上,又不算李益的家奴,詳究起來,什麼都算不上,因此李益並沒有權利去干涉到浣紗的行為,更沒有權利去為她的不貞而殺死她。

但是李益又實在無法甘心忍受這種事,略一思索,他才深沉地道:「小玉,這種事我也不願張揚出去,但是她的瞻子也太大了,何況我又將遠出,若是不加以儆戒,對你來說,也是一種威脅。你一個弱質女流……」

霍小玉聽出李益語調的不對,也感到事態的嚴重,似乎不是她所想像中的情況,忍不住問道:「爺!究竟是怎麼回事?聽你的口氣似乎很嚴重?」

「當然嚴重,浣紗的屋裡有個人。」

「那怎麼會?」

「是真的,我親耳聽見的。」

「光是聽聽就知道另外有人?」

「小玉,我聽見的聲音不會錯,那是兩個人在一起才會有聲音,你應該知道了吧?」

「什麼?浣紗會做這種事,你不會弄錯吧?」

「怎麼會錯,我剛從那邊過來,你可以去聽聽,說不定現在還不曾停止呢!」

霍小玉領先急急地向前走去,李益執著劍在後面跟著,走到浣紗的窗外,那低細的聲息果然還在繼續著。

霍小玉的身子起了一陣顫抖,回身去奪李益手中的劍,李益連忙擋住了她:「你要幹什麼?」

霍小玉的臉色在微光中看來是那麼的白,她的語音低沉,但很堅定有力:「我要殺了她。」

現在倒是李益較為平靜了,握住了她的手:「別傻了,小玉,難道你就這樣執著劍衝進去?」

「當然!還有什麼可等的?」

「別忘了裡面還有一個人,一個不知那兒來的野男人。而且此刻的情狀不是你應該見到的。」

霍小玉搖搖頭:「爺!我不在乎,我也不是千金小姐了,我什麼都不枉乎,我一定要殺了這賤丫頭。」

淚水從她的眼中滾出來,可見她是很憤怒的,李益卻想到了後果,低聲道:「算了,小玉;剛才我也是太衝動了,現在想想,我們都沒有權利殺她,明天打發她走了就算了。」

「不!爺!屋子裡有人,絕不是外面的,家裡的男人除了李升就是秋鴻,這還得了!」

李益倏地一驚,這是他沒有想到的問題,浣紗不是那種招蜂引蝶的人,也很少出門,不可能在外面勾上男人的,而且那個人能與她如此親密,一定是來往很久了。

因此,這關係必須在家裡找。李升七十來歲了,自然不可能,唯一的可能就是秋鴻,雖說是小孩子,畢竟也有十六七了,何況他一直就跟兩個丫頭很熟。越想越有可能,李益感到很憤怒,秋鴻雖然因為是李升的外孫,由李升帶著過來跟自己一起謀個出身,算不得個家奴,但畢竟是個下人,居然敢如此無法無天,這太不成話了。

不過他已經能控制自己的憤怒了,這是在輦轂之下的長安,殺人是有罪的,即使主人毆斃家童,罪不致死,但至少也要坐上幾年牢,不能因為這樣斷送了他的錦繡前程,這太不合算了。

頓了一頓,他才輕輕地嘆了口氣:「大丈夫,難免妻不賢子不肖,何況是兩個奴才,算了。把他們叫起來,有著真憑實據,不容他們狡賴,一起趕出去就是了。」

霍小玉的憤怒也過去了,無言地嘆息一聲,她要奪李益的劍,要殺人,也只是一時之憤,怒氣過了頭,她想起浣紗究竟是自己從小的伴侶,又何忍如此相待呢。

兩個人上前去推門。門居然是開著的。李益冷笑一聲:「連門都不栓,好大的膽子!」

這次沒有壓低聲音,這道門是通向李益與霍小玉的卧室,浣紗的房間是緊鄰著大卧室的兩個小間之一,推開門后是一條通過的走道,可以看見三處的房門。

他們大卧室的門用把大銅鎖鎖了起來,因為裡面有著箱籠衣櫃,放置著銀錢、首飾等貴重之物,浣紗可能以為他們一時不會回卧室,所以鎖了起來。另一間是放置普通衣服雜物的,現在還兼為霍小玉爐葯的地方,火炭、小風爐、藥罐等都擺得整整齊齊,並無雜亂之象,這丫頭很勤快,也愛乾凈,浣紗的屋子垂著一重布簾,只是聲息已經停了。

霍小玉嘆道:「每天她都要整得整齊了才去睡,這個丫頭既勤快又乾凈,怎麼會那麼胡塗。」言下已有不忍之意,李益道:「叫他們出來吧,我也懶得進去了!看見那份丑相又要生氣。」

霍小玉道:「我把浣紗叫出來,帶到房裡去問話,爺再進屋裡去吧,分開來也好處理些。浣紗!浣紗!」

叫了兩聲,浣紗已經答應了,倒是很快地出來,手中拿著門匙,二人倒是一怔,因為她的衣著很整齊,雖然縐縐的。卻不像是剛穿上的。可是頭髮亂亂的,臉上還帶著濃濃的春意。

霍小玉沉著臉,劈手就摑了兩嘴巴:「鬼丫頭,你做得好事,跟我來,到我屋裡去回話。」

說完轉身走了,浣紗莫名其妙地跟著,等她們走開,李益進了屋子更怔住了,屋裡沒有人。

雖然有窗子。但是窗戶栓得嚴嚴的,這是從裡面栓死的雙扉,李益等一直在窗外,直到推門進來才離開一剎那,不可能在這段時間有人跳窗出去的。

即使如此,李益還是很快地推窗看出去,空曠而靜寂的院落,通向外屋的門掩得死死的,通向書房的門也關著,極目所及,光線雖暗,卻沒有一個人能躲藏的空間,也看不見人影,屋中很簡單,一架綉棚,旁邊燃著燭火,燭淚流積,可見點了很久,綉棚上是一幅鴛鴦戲水圖,李益下午看過,還只是綉了半隻鴛鴦,現在已經快完工了。

這架綉棚是他在用餐前由房中出來,經過這兒看過的,用晚餐時,浣紗也在一起,後來那些綉工一定是她離開書房回到這兒才著手的,這些綉活兒很費一點時間,那她就不可能去找人進來幽會了。

綉棚在旁邊的矮几上放著半盞苦茶,綉棚上卻又有著兩根落髮,李益看看她的床榻,被褥摺得很整齊,似乎根本沒有睡過,他用手去摸了一下被子,果然是冷冷的,最後李益拿起蠟燭,照向了床底下,床下也沒人,李益知道有人的成份不會太多,因為浣紗掀簾出門時,看了他們時,臉上並無驚慌之色,假如她真的與人在屋中苟且,猝然聽見他與小玉在外召喚,斷乎沒有那麼鎮定的。那是怎麼回事呢?看來是他冤枉浣紗了,李益是個很細心的人,稍一思索,就知道浣紗在屋中做什麼。

她可能是受了藥酒之故難以入眠,乾脆泡一盞苦茶,坐在綉棚前從事刺繡來平靜心境,這就像他看春秋來平復自己是一樣的,而且這妮子的自製工夫可能比他還強,從繡的鳥上看,剛開始接上的幾針還有點粗草,後來緊密整齊,完全進入了忘我的工作熱潮中了。

最後實在累了,她就把頭擱在綉架上睡了,所以綉架上會有兩根落髮。李益把鼻子湊近綉架上嗅了一嗅,還可以嗅到浣紗用來梳頭的桂花油香味很濃重,這證實了他的推測,一直到被人叫了起來為止,她始終都是坐在這兒,因為坐椅布墊子上被壓了一個深深的凹坑也可以證明。

那妮子是規規矩矩的,這是絕無疑問的了。

可是窗外聽到的咿唔聲,以及她掀簾而出時,那滿臉的春意又當如何解釋呢?這時霍小玉的聲音從屋中傳來,很尖利:「浣紗!死丫頭,到這個時候,你還不說實話,你真是想作死!」

李益覺得事情很緊急,連忙到屋裡,只見浣紗跪在床前,霍小玉坐在榻上滿臉淚痕,看見他進來了,浣紗的表情還是坦然的,霍小玉的眼中是盼切與希冀,期待著他的宣布,李益笑了一下。把浣紗拉了起來:「小玉,我們都冤枉她了,房間里沒有人。」

霍小玉怔了怔道:「是真的?會不會跳牆走了?」

李益笑了道:「那恐怕得要黃衫客跟賈仙兒那種身手才行,這內院院牆高有三、四丈,這房子是江姥姥帶著小桃住的,她們祖孫兩個很謹慎,因此絕無可能。」

霍小玉吁了口氣道:「這就好,爺,我比誰都希望浣紗是清白的,我問她在屋子裡幹什麼,她說把內外門戶加鎖后就在屋子裡刺繡,然後就睡著了。」

李益點頭道:「完全正確,我下午看過,一幅鴛鴦戲水圖只綉了半個身子,現在差不多已經快完工了,大概這段時間內她一直都沒停手,我們叫醒她時,她睡了沒多久。」

浣紗低頭道:「以前我睡覺很驚醒,這次可能是喝多了一點酒,又支撐了大半夜,所以才沒聽見爺跟小姐過來,小姐打我兩巴掌,我以為就是這個,小姐說我不規矩,那真是冤枉我了!」

她的語氣很平靜,既沒感到冤屈,也沒有任何情虛之處,李益倒是頗感歉疚,略頓了頓道:「浣紗!不過也難怪我們,我們在窗外聽見你在裡面哼哼唧唧。不知是跟誰說話,到底是怎麼回事?」

浣紗低頭沉思了片刻才道:「我實在是不知道,也許我是在說夢話。」

霍小玉不禁紅了臉道:「鬼丫頭,你究竟夢到了什麼,才會那樣出神,幸虧是在家裡,要是給個外人聽見了,成個什麼樣子?」

浣紗卻茫然地道:「真正夢見些什麼我也不知道,好像是夢見在從前的園子里,小姐跟爺在喝酒而我也在一邊,就像小姐以前擺的醉月筵一樣,這大概是個模模糊糊的影子,我是真記不得了。」

李益哈哈大笑道:「那必然是一場有聲有色的妙夢!更妙在你醒後會記不起曾在神女會襄王!」

浣紗道:「爺!是真的,我恨本就很少做夢,而且從來也沒記得自己做過夢,這次是可能在蒙朦朧朧中被叫醒了,還有點影子。」

霍小玉見她說得很認真,不禁嘆道:「浣紗,你真是懵懵懂懂的人,在夢囈里哼哼哈哈的,氣得我跟爺幾乎要劈了你,你居然會把夢到些什麼都忘了!」

浣紗道:「小姐,你知道的!我本來就是個懵懂的人,閉上了眼晴就睡,張開了眼就醒,一心一意就希望小姐能夠早日病癒,平常我根本就不太敢睡,所以你一咳我就醒,趕著過來侍候了,那有時間做夢,今天是喝了點酒,才有點迷迷糊糊。」

霍小玉眼睛又潤濕了,一把拉住浣紗的手。

浣紗卻充滿了歉疚地道:「小姐,真是對不起,我沒能盡心侍候爺跟您,反而把你們鬧得不能安息,可見喝酒真能誤事,您原諒我這一次吧,以後我一定不喝了。」

李益哈哈大笑道:「聖人無夢,至人無夢,達人無夢,浣紗,你雖然不是那三種人,居然也能修為至無夢之境界,我該如何以名之呢?對了,妙人,你是妙人,妙人無夢,哈哈真是妙極了。」霍小玉是知道李益何以會連聲稱妙的,但是對李益的大笑卻誤解了,以為李益是在譏嘲浣紗的冷漠,連忙為她婉轉地辯解道:「爺,她就是那麼一個人。」

李益止住了笑聲,滿臉正經地對霍小玉道:「小玉,你錯解我的意思了,現在對這丫頭不僅是佩服,而且是真心的尊敬,以前我不相信世上真有不動心的人,現在我總算見到一個了。」

霍小玉仍然不理解他的話意,皺了眉頭,李益笑道:「小玉,記得我曾經說你是天上嫦娥素女,小謫凡塵嗎?」

霍小玉忸怩地道:「爺!你怎麼又想到這種話了?」

李益笑道:「我可不是說著好玩的,現在我仍然有這種感覺,只是沒有把這丫頭也算進去,卿為仙中之人,故有情心萬千,她是人中之仙,故具冰心一片,我生而何幸,居然得占如卿等二人!」

霍小玉見他居然有點魔意,但實在難以理解他心中的深奧之處,不敢隨便搭腔。

李益望望窗外,見天色已漸有曙意,笑著道:「天快亮了,我也不想再睡了,浣紗!麻煩你去弄點東西。我吃了好準備出鬥上路。」

浣紗看看天色然後道:「爺!這麼早就要出門?」

李益一笑道:「不算早,這時候早朝已經宣班了,雖然我還沒入朝的資格,但能得神仙小駐,必是個有福氣的,未來的青紫可期,就以今天作個最好的開始吧。」

霍小玉道:「爺!昨晚你好像是一宿沒合眼吧,朦朧中我好像感覺到你在旁邊看書,想起來侍候您的。可是人實在太倦,眼皮子就是打不開來。」

李益笑道:「一夜未曾交睫倒是真的,可是也沒有良宵虛度,我覺得很有意思,尤其是剛才鬧的一場趣劇,足堪供客中系思了,梳洗一下,我就出門了,到幾處衙門去轉一下,剛好可以趕上他們退朝回來,交代一下最後的事務,趁忙悄然上路,免得驚動別人,我的行李都已經整理好了,回頭盧安來的時候,交給他就行了,我就不回來了。」

霍小玉這時才感到一絲離情,輕倚著他:「您!您這就走了?」

李益攬住她的肩頭,笑著道:「是的,不過是小別而已,為我珍重此身,趁著大家高高與與的時候,含笑告別不是很好嗎?等我回來的時候,希望能夠看到你養得結結實實的,假如順利的話,年下回到長安,跟你們過個團圓年。」

李益怕見人哭哭啼啼,霍小玉是知道的,聽他這樣說了,只得把離情收起,而且她的心裡的確也有高興,因為證實了浣紗的貞行無虧,比什麼都令她欣慰,雖然天下本無事,完全是庸人自擾,但是想到李益在房中憤然抽劍出鞘的臉色,不禁仍有餘悸。

不過她還是很欣慰,因為李益能為這件事憤怒得想殺人。證明了他對這個家,對浣紗的重視,而在霍小玉的心中,浣紗的地位是很重的;她一直就在為李益對浣紗的不喜歡而苦惱著,而經過了昨夜那一鬧,李益似乎對浣紗的興趣突然地增加了。這使她非常地高興。

離別的滋味是苦澀的,但是那只有寂寞的人才感覺得出來,李益卻始終嘗不到這種滋味的。

他束裝出門的時候。鮮衣怒馬,在曙色中去向皇城時,太陽剛冒出一點臉,由側面投過來,把他的影子拉得好長好長,似乎,他像是一個巨人了。

而前面是金黃色的路,背後是霍小玉與浣紗嬌美的笑容與揮搖的纖纖的玉手,使李益有著一種振奮的感覺,他恍惚自己是一個身率百萬鐵騎的主帥,這時正是揮師征伐,開始了另一次的征戰,建樹另一次彪炳的勛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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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玉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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