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前傳·樹妖3結局
「嗵!」一聲悶響出現在我的耳際。
是我的身體,重重跌到了硬地上。
努力睜大了眼睛,趴在地上的我費力地抬起頭,剛想支起手臂站起來,身子卻被背上的一個重物給壓了回去。
忍住下巴上真真的疼,我扭過頭,赫然發覺自己的背上橫壓著一條手臂,籠在墨紫色的衣袖裡,末端那微微蜷曲的手指,無力地扣著我的右肩。
我訝異的目光沿著這條手臂,挪到了它的擁有者身上——那個趴在地上看不清面目的,披散著一頭黑髮的人。
沒有呼吸,沒有動靜,死了一般。
泛著幽深紫光的黑髮,一身墨紫色的袍子,扣住我的手掌……愣足片刻,我那尚未被撞糊塗的腦袋突然將身邊的人與那可惡的醜八怪重疊到了一起。
莫非……這傢伙幻化成了人形?!
眨眨眼,我眉頭一皺,管他那麼多呢,趁他這副模樣,趕緊脫身是正經。
當心將身子翻轉過來,用足力氣推了好幾次,終於挪開了這條壓住自己的長長手臂。吁了口氣,我坐起身,這才發現此時身在一方寬闊的山洞之中,而山洞的洞口,就在正前方。
我一骨碌爬起來,跛著腳便要向洞口衝去。我要離開這裡,我要馬上回到子淼的身邊。
可是,我剛剛邁出一步,一隻有力的大手便緊緊捏住了我的腳踝。
「不準走……」沉緩的聲音從地上那個傢伙的身體里傳出,有些慵懶,卻暗含著不可拂逆的霸道。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抓住我的那隻手,冰一樣寒,只觸及方寸,卻足以凍住整個身體。
他……清醒過來了?!
那個傢伙慢慢爬了起來,走到我的前方,高大的身影霸氣十足地把洞口擋住。
這麼些年,我從未見過膚色如小麥般黝深的人,他稜角分明的臉孔每道線條都像是用刀子雕過似的,處處透著咄咄逼人的凌厲。可是,那雙本該圓睜的眼睛,卻懶懶地半眯著,細細長長搭在前頭的一縷亂髮,擋不住從眸子里透出的銳利光華。
「你……你是何人……」我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警覺且恐懼,同時問了個傻得不能再傻的問題。
「一口一個醜八怪,你不是叫得很順口么?!」他俯視著我,口氣里聽不出任何感情。
我的猜想果然成了事實。
「之前嘴皮子不是挺厲害么?!」他的大手肆無忌憚地捏住了我的下巴,「怎麼,現在成啞巴了?」
好疼!從來沒有承受過如此粗暴的對待,我的記憶里,只有另一個男人溫柔的臉孔,如水的憐愛。
「說話啊!」他鐵鉗一樣的五指又加了一分力氣。
眼前之人,分明想讓我屈服,分明想看我求饒的樣子。
可我偏不求饒,任它疼得鑽心入骨,也不讓他得逞。
憤怒,足以驅趕所有的恐懼。
我直視他,不再躲避,兩個人的眼神,一個暴戾,一個倔強,交集在空氣中,幾乎能擦出火來。
僵持許久,他突然鬆開了手。
「有趣的女人,哦,不是,是妖怪。」他上下打量著我,「現在就殺了你的話,未免太可惜了。來日方長,我們有的是時間(超多小說閱讀-在線書庫)。」
「他會來救我!」突然間,我昂起頭,我要提醒這個好了傷疤忘了痛的狂妄傢伙,世上還有一個人,是在他之上的,無論品行還是本事,他只是個狼狽的手下敗將。
「他?」無可遏制的怒意將他眼裡的慵懶一掃而空,下意識地伸手到了背後,再攤開到眼前,殷紅的血液沾了一掌。
他的傷口還在滴血?子淼那一箭的威力,又給了我一絲藐視這個傢伙的底氣。
「剜鱗之仇,我必要他雙倍奉還!」他的話裡頭,除了言出必行的殺氣,還有落敗的恨意與不甘。
「你不是他的對手,永遠都不是!他很快就會來救我,聰明的還是趕快逃命去吧!」
我笑,笑得得意,他越是生氣(免費小說閱讀——>在線書庫),我越是高興。
兩道銳利如刀的眼光,突然投到我的臉上。
「美人在懷,他不會來的。」笑容里充滿嘲弄。
美人,就是那個美人,已經成了我心中一觸就疼的隱疾。洞庭湖上發生的種種,明顯的,細微的,翻江倒海地湧入我腦中。
「那麼美的一個女人,是男人都會心動的。你跟她比,著實差得太遠了。」他搖頭,裝出遺憾又惋惜的樣子,「若不是想趁亂脫身,我都願意多看她幾眼呢!死心吧,你已經不是他心中的第一位,過不了多久他就會把你忘得乾乾淨淨!」
「住口住口!」我捂住耳朵,憤怒地朝他大吼,「你胡說八道!你知道什麼?他會來救我,一定會來救我!」
他的胡言亂語,戳中了我最懼怕的事,又准又狠。
從三十年前那個夏夜開始,我習慣於他的照顧,習慣於他的寵愛,習慣於將他視為我全部的世界。
如果第一秒,他忘了我,那麼第二秒,我的世界毀於一旦。
這個時候,我多麼希望自己是個感覺又遲鈍又不準確的妖怪,所有的一切只是我在恐懼與無助下突然躥出的愚蠢猜想。子淼怎麼可能忘記我,三十年的日出日落,三十年的朝夕相伴,我是他身邊的唯一,唯一!
對,我太傻了,居然傻到對子淼產生懷疑,他會來的,一定會來!什麼美人在懷,只有那些凡夫俗子才會迷於美色,他是神仙,怎會跟那些俗人同流合污?!他會先救那女子,或許只是因為她是血肉之軀的凡人而已,跟我這個妖怪比,她著實要脆弱太多,先她后我,這麼做也合情合理。
我默不做聲地找著能讓自己信服的理由,堅定著自己的念頭,其他的雜念都見鬼去吧!信他,我一直都相信他,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動搖我對他的信任。
他看著一言不發的我,以為他對我的打擊奏效了,眉梢流過一絲得意,說:「吼吧,吼得再大聲也改變不了事實,總是你等到身化塵土的那一天,他也不會來的。不過,如果你肯求我,那麼我也許會答應你,將來把他的屍體帶回來,給你看看,也算了了你的心愿。」
這回,我不再生氣(免費小說閱讀——>在線書庫),也不再瘋狂,抬頭看著他,給他再燦爛不過的笑容:「我信他。」
「你……」他眉頭一蹙。
我突然的坦然,大概又讓這個傢伙失望了。
轉過頭,光亮仍在的洞口又映入眼中,那點點光明,誘惑著我再次升起逃跑的念頭。
如果可以選擇,我寧可自己逃回他身邊,而不是坐在這裡等他來救我。
趁對方盯著我出神的剎那,我拿出此生最快的速度,風一樣朝洞口跑去。
他居然沒有追過來。
我的心快跳出喉嚨,以為成功就在眼前。
「砰!」我被彈開老遠,落地時的劇痛差點讓我叫出來。
毫無遮攔的洞口,居然布著一層堅固的結界。
傷痕纍纍的胳膊被猛地揪住,他粗魯地把我從地上拽了起來,一隻大手狠狠捏住了我的下巴:「你不是那麼相信他會來救你嗎?那你為什麼還要逃跑?你就是個連自己都想騙的騙子!」
好討厭的話!我用我的另一隻手,死命摳住他的手腕,狠狠拉開他的魔爪,順勢一口咬在他的手掌上。
「啪!」一聲脆響,一記重重的耳光落在我臉上。
踉蹌之下,虛弱的身體栽倒在地。
我的唇角,滲出血絲,他的手指,冒著血珠,兩敗俱傷的景象。
忍住痛,我努力站起來,無畏地走到他面前,揚起手臂。
「啪!」
還給他的耳光,同樣響得清脆。
「你讓我厭惡!」
我冷睨了他一眼,回頭一瘸一拐地朝山洞的另一邊走去。
他此時的表情,我沒有看見,也不想看見,接下來他要怎麼報復我,我也不在乎了。現在,我只想找個地方,安靜地等待。
子淼,子淼……
我坐下,靠在山洞的一角,閉上眼,默默念著他的名字,在莫名的絕望中等待著希望……
越來越暗的光線下,兩道複雜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我,我覺得。
一、二、三……三十……四十六……五十……六十……九十……我捏著小小的石塊,愣愣地數著洞口石壁上的三排細細划痕。
跟浮瓏山上一樣,它們是專屬於我的時間(超多小說閱讀-在線書庫)記錄。不同的是,這裡的一劃,只是一天。
我被封在山洞裡,已經整整九十天。
他沒有來。
可是,我依然在等,我沒辦法說服自己放棄。
九十天,我天天坐在洞口,盼望著那個一襲白衣的高挑身影。
望得久了,眼睛生疼,連偶爾的飛鳥蟲蝶,我都以為是他的化身,忍不住地高興。可只要眨眨眼,現實就立即提醒我,那只是個幻覺。
十來天前,外頭下起了雨,我興奮得幾乎要跳起來。雨,水,那是他的標記啊,他一定就在附近吧,他一定找到我了!
然而,那場雨很快就停了,留在地上的積水轉眼便被初夏的驕陽烤得一滴不剩。
現在已是六月,我的身體越來越虛弱。
舔了舔已經乾裂的嘴唇,目光落到了身邊不遠處的一罐清水和一包野果上。是那個傢伙留下來的,他每天都會為我準備新鮮的飲水和食物。
我不領他的情。九十天,我滴水不沾,粒米不進,只是回憶著那個初秋的傍晚,那一盤盤好吃又精緻的食物,八寶粥,百花酥……我寧可拿精神上的「食糧」度日,也不要他給我的東西。
這些日子,我拒絕跟那個傢伙有任何交談,而他好像也不怎麼搭理我了。起初,除了外出找食物,他大部分時間(超多小說閱讀-在線書庫)都在山洞一角打坐療傷。我們兩個,互相當對方不存在。不過,自從背脊上的傷痊癒后,他開始早出晚歸。
他去哪裡,什麼時候回來,這些當然不是我關心的,我只介意他當初說過的狠話,害怕這個卑鄙的傢伙真的跑去尋子淼的麻煩。不過,他似乎並沒有把他殺氣騰騰的恨意變成現實,因為他每次回來,身上除了熏人的酒味之外,沒有半點血的味道。
或許,他只是出去學著人類的樣子喝酒找樂子!
我嘆了口氣,怔怔地看著洞口外的天空,從白雲浮動到星月閃爍。
迷迷糊糊中,身後的腳步聲驚醒了我。
是他回來了,每次都是這樣,他從不經過洞口,總是鬼魅一樣突然出現在山洞裡的一角。時間(超多小說閱讀-在線書庫)一長,我也習慣了。
歪頭靠著石壁,我繼續觀賞著有限的夜景,根本不理會身後的人。
「你覺得你還能撐多久?」他的聲音有藏不了的怒氣。
我沒有任何回應他的意思,連身子都懶得動一動。
肩膀突然被人扣住,逼我轉過身。
深紫色的眸子里,映著我冷漠的臉。
他伸手取過水罐,仰頭飲下一大口,旋即把瓦罐一扔,扳過我的臉,猛地貼了上來。
他以口對口,不容分說地將清水灌到我嘴裡。
這……這個瘋子!
我拳打腳踢,拚命想要推開他,可他的力氣比我大太多,除非他肯鬆手,否則我只能任其擺布。
我是妖怪,雖然也需要進食飲水,但是三個月不吃不喝,並不會讓我虛弱到這個地步,無色就快開花了,我的精元已經漸漸耗去,如果不趕在花開之前回去浮瓏山,後果可想而知。
可這個瘋子,卻以為只要喂我幾口水就能讓我恢復體力。
我不再掙扎,任由微溫而甘甜的清水緩緩流進我乾涸已久的身體。我當然不會告訴他我虛弱的真正原因。
主意早已打定,無色花開之前,若子淼仍不出現,我寧肯灰飛煙滅。
喂盡最後一滴,他滾燙的唇終於離開了我。
我用力擦著嘴,極不願意他的味道留在我身上。
而他,居然像個偷食成功的孩子一樣,笑得滿足又得意。
這條萬惡的孽龍!
「怎樣,我說得不錯吧,今天已經是第九十天,你的『他』還是沒有來。」他坐到了我的對面,幸災樂禍。難得的是,他居然也清楚記得這是我們兩人在這個山洞裡的第九十天,他也像我一樣暗暗算著時間(超多小說閱讀-在線書庫)?!
「他會來的。」我的語氣依然堅定,卻垂下了頭,剎那間不敢與他對視。
「少騙自己了。」他勾起我的下巴,逼我看著他,「你的子淼,天界的水神,永生永世都不會來找你了。」
他的話,如驚雷劈在我頭上。
「你知道子淼?!知道他是水神?!你見過他了?」我亂了方寸,語無倫次地抓住他的手。
「龍族生來就有與神平起平坐的身份,雖然我已不是東海龍族的一分子,可要打聽點天界的事,也容易得很。」他眉頭一皺,似乎對我過度激動的反應不太高興。
「你見過他了?!你把他怎麼樣了?!」我搖著他的手臂,才不管他是不是龍族是不是神,我只關心那個讓我牽腸掛肚的人。
「我不會把他怎麼樣的。」他笑得怪異,「不用我出手,天界那幫老傢伙早晚會找他算賬。」
「你到底把他怎麼樣了!混蛋!你說啊!」
我瘋了一樣撲到他身上,揪住他的前襟,眼裡快噴出火來。
「我沒有把他怎麼樣!」他牢牢制住我的雙手,大吼,「你知不知道神仙跟凡人私通是死罪!」
我頓時僵住了。
神仙,凡人,私通?!
我生來就不愚鈍,要把這三個詞聯想成一件完整的事,實在太簡單。
很長一段時間(超多小說閱讀-在線書庫),我跟他誰都沒有再說話。
最後,我虛弱的身體無力地靠回了石壁。
「他……真的跟那個美人……」
「是。」他答得斬釘截鐵,「他們不止在一起,連骨肉都有了。」
如果說之前的話是驚雷,轟掉了我的魂魄,那麼這句「骨肉」,就是一把長刀,狠狠刺進我的心窩,再用力絞上幾下,不見血的疼。
九十天,區區九十天,事情怎會到這個地步?!
片刻的沉默,我抓住他的手,斷然道:「我要見他!放我去見他!」
「好。」他居然沒有半點猶豫。
我曾幻想過許多次子淼把我救出火坑的場景,也幻想過憑自己的本事逃出山洞,就是沒有想到,當我真的重獲自由時,送我出來的,卻是把我關進來的人。
月光下,他橫抱著我,腳踏一朵紫雲,在空中急速飛行。
我無力反對他的行為,因為我真的連站立的氣力都沒有。
下面,除了連綿的群山,還有一片薄霧升騰的海,碧波嶙峋。
「這裡究竟是什麼地方……」
「無望海。」他說,「只有龍族才能打開的荒蕪空間。這個不毛之地,外人進不來,其他龍族不會來。非常好的藏身地。」
「連子淼也進不來?」我看定他,希望從他的答案里找到子淼不會來找我的真正緣由。
「對。」他答得乾脆。
如果不知道後來的事,我一定會痛罵他厚顏無恥,可現在,我已明白(看經典小說來——>書庫),被關在哪裡,是不是子淼能力所及的範圍,並非事情的關鍵。
閉上眼,我不再開口,靠著他的肩膀,任由他帶著我,去見那個我那麼渴望見到,如今卻又那麼害怕見到的男人……
天色微明之時,他抱著我,穩穩地落在了一片茂密的樹叢中。
「那裡,他們住的地方。」撥開幾支擋住視線的草葉,他指著前方某處。
我穩了穩神,鼓足了勇氣后,才看向他所指的方向。
小小一間木屋,圍著青青的柵欄,簡單而清幽,那麼符合他的風格。
那麼巧的,木屋的門被人打開了。
我的心跳在開門之人出來時,停止了。
黑色的長發,白色的衣衫,在晨風中輕柔飄飛,一如既往。
子淼……子淼……
我默默喚著他的名字,眼中除了他的身影,再無其他。
腦中空白一片,只有一個念頭,跑!什麼都不要想了,跑回他身邊就好!
但是,另一個人的出現,利刃般切斷了我不顧一切的衝動。
白衣女子,蓮步生波,從屋裡走出,笑盈盈地倚到他身旁,輕拉著他的衣袖,踮起腳,甜蜜地對他耳語。
他笑了,溫柔地撫著女子的臉龐。
一陣眩暈襲來,若不是身邊有條臂膀及時扶住,恐怕我立刻就要倒在地上,再不醒來。
「喂,你怎麼樣?」他粗手粗腳地拍著我的臉,生怕打不死我一樣。
臉上的痛覺暫時驅走了要命的眩暈,我睜開眼,對他說:「從現在起,你不要再管我,讓我做我想做的事!」
他沉默半響,濃眉一挑,點頭:「隨你。」
我深吸了口氣,舉步走出了草叢。
今天才知道,原來走路也是需要勇氣的。
從草叢,到木屋,那麼短的距離,我像走了一百年那麼久。
走到柵欄前時,那對男女,正要回屋裡。
在那扇門關上之前,必須叫住他,否則我怕我再沒有機會叫出他的名字。
「子淼!」我以為鼓足了勁的聲音會很大,可出口才知道是那麼軟弱無力。
但是。他聽見了。
回頭,我親眼見到那張再熟悉不過的俊美臉孔,從寧靜轉為驚喜。
須臾之間,我冰涼的雙手已被快步而出的他緊緊握住。
闊別已久的溫度,暖意融融,只是,少了些熟悉。
「裟欏,你回來了?」他真是萬分高興的,一點兒都不假,「我找你許久,可總得不到你的下落。怎樣,有沒有受傷?還好么?」
「你……真的找過我嗎?」
在他展現給那個女人的笑容里,我看不到一點尋人不獲的焦急。情深款款的四目相對,他心裡可有我的存在?
我從未對他如此地不信任。
「當然。不止是我,還有九厥,也在找你!」他習慣性地撫摸著我的頭,釋然地笑,「為何這麼問?」
我一偏頭,有意躲開他的手掌。
他愣了愣。
「子淼。這位姑娘是……」
清澈如山泉的動聽女聲,在我們背後響起,
我的手突然攥成了拳頭。
「啊……是裟欏啊,我跟你提起過的……」他回眸,笑著向他的女人介紹著我。
現今,她為主,我是客,位置的轉換,竟然那麼合情合理,不容我有半點反對。
「原來是裟欏姑娘。」她和善地打量著狼狽的我,轉而對他嗔怪,「清晨露重,趕緊帶裟欏姑娘進屋去坐吧,還站在外面作什麼。」
「我不進去。」我斷然拒絕她的好意,直視她美麗的臉孔,毫不客氣地說,「我不想跟你說話,也不想看到你。」
大概他們誰也沒想到我會如此口無遮攔,驟然尷尬無比。
我說的不是氣話,是實話。
「你先進屋去吧。」他笑笑,對她說。
她點頭,溫婉的神情一直沒有改變,轉身進了木屋,並且關上了門。
「裟欏。」他捻著我凌亂的髮絲,「我知你心裡有怨,怨我眼睜睜看那孽龍抓了你去,怨我沒有及時救出你,怨……」
「別說了。」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打斷他。
如果沒有那個女人的出現,我會認真地告訴他,對他,我從頭到尾只有信任沒有怨恨,只有期待沒有失望。但是現在,我再沒有立場說出以上那番話。
「她有你的孩子了?」我毫不避諱,甚至是質問的語氣。
他眉眼間有驚訝:「你如何知道的?」
「你是神仙,她是凡人,你可知道你會有怎樣的結果?」我不信他不知道,我只是不明白(看經典小說來——>書庫),為什麼他明知事情的嚴重,卻還是要執意往死路上去。
「裟欏……」他牽起我的手,「你知我從不騙你。事已至此,也不妨告訴你實情。」
「天界有神樹,名為裟欏,由一位蘭花化身的雪裳女仙看守。照天界規矩,守樹女仙,終身不得與男子有染。然而,雪裳終是墮入情網。此事被天後察覺,要她說出意中人身份,她誓死不從,天後大怒,除去雪裳仙籍,並將她打入凡塵,永世不得返回天界。」他緩緩地講述著,像在說著別人的故事,「雪裳遭難的那天,她的意中人恰恰不在天庭,待他知道此事之後,他與雪裳已是天人兩隔。於是,傷心欲絕的他,開始年復一年的找尋,在茫茫紅塵里,萬千人面中,找尋著轉世為人的雪裳。」
我呆住了,向來不懂得掩藏情緒的我,震驚之情溢於言表。
「雪裳是她,雪裳的意中人……是你?!」我輕易地猜出了他「故事」里的人物,對應的該是誰。
他點頭。
「我與她,曾在裟欏樹下約定,無論將來遭逢怎樣的劫難,無論彼此身在何處化成何物,都會回到對方身邊,只用一眼時間(超多小說閱讀-在線書庫),尋回千年過往。」回憶往事,他的眼底終於有了我熟悉的東西,「可是,幾千年,我都尋不到墮落人間的她。那夜,偶過浮瓏山,倦極的我遇到了你。我回想著雪裳的樣子,賜你人形,只希望……」
「等等!」我突然大叫,甩開他的手,如同被天下間最毒的蛇咬到。
他愕然於我的表現。
「我的模樣……」我退開一大步,用力按壓著自己的臉龐,好像那不是我身體的一部分,只是張不會有痛覺的面具,「我的模樣脫胎自那個女人……你的雪裳女仙?」
我的眉眼與她相似,原來根本不是巧合,只是一個……自私的故意。
連我的名字,那奇怪的兩個字——裟欏,都是他強加在我身上的標記,一段完全屬於他跟另一個女人的追憶。而我,居然沾沾自喜了那麼久,以為他給我的,都是好的。
是啊,我曾那麼堅信,他是對我好的……
到了此時此刻,我終於恍然大悟——
浮瓏山上與他朝夕相對的女子,從來就不是我!
「裟欏……」他上前,用力拉下我瘋狂蹂躪自己的雙手,攬我入懷,輕拍著我的背脊,仿若安撫一個頑劣的孩童,「其他女子,我都記不住樣貌,只有她……所以在助你成人形的時候……」
他手上的溫暖,從這刻起,永遠被隔絕在我的身體之外。
「不要再說了!」我打斷了他。
他每說一個字,我的心就被無形地刺一下,千瘡百孔的疼,我承受不起。
抬起頭,我安靜地注視著那雙透澈的眼眸笑,剛剛的歇斯底里竟被我藏得一乾二淨。
「孽龍把我關在了無望海,他說那裡是你進不去的地方。」我直起身子,強迫自己離開曾經如此依戀的臂彎,強迫自己保持著旁觀者般冷靜的微笑,「你找不到我,是理所當然的。不過,我剛剛明白(看經典小說來——>書庫)了一件事……就算我沒有困在無望海,你也找不到我。因為,你從來就不認識我。裟欏,只是活在你身邊的影子,連一張屬於自己的臉都不配擁有的替身!」
他微張著口,半響沒有說出一個字。想來,我此時的表情與言語,也是他三十年來從不曾體會過的。
時間(超多小說閱讀-在線書庫)在我們彼此間凝固,我看著他,他看著我。
頭一次有了跟他平起平坐的感覺,妖怪對神仙的敬畏,侍女對主人的仰視,女子對男子的依賴,從這一刻起,統統蕩然無存。
他欠我的。我執拗地認為。
「已近七月了……」
良久,他的低語打破了僵局。可話題卻拉到了萬里之外。
「無色就快開花,你該回去浮瓏山了。」他撩開遮住我眼睛的亂髮,完全無視我之前對他說的那些話,輕描淡寫地下了逐客令。
他居然連句解釋都不肯給我?還是他認為根本不需要再花時間(超多小說閱讀-在線書庫)在我這個已經無用的替代品上?
「只是這些?」我的笑容就快裝不下去。
「也許是上天註定,你我二人,當緣盡於此。」他的笑,從來就不用刻意裝扮,「回去罷,有人等你許久了。」
他不要我了!
除了這一點,我聽不出別的意思。
三十年的時間(超多小說閱讀-在線書庫),對神仙,只是彈指一揮;對妖怪,卻是一生一世。
他可以斬得乾淨利落,我卻不能走得瀟洒自如。
離別擺在眼前時,付出的一方永遠是輸家,輸了心,也輸了將來。
我已沒有多餘的力氣跟他多說,只一句——
「裟欏的一切是你給的,我不稀罕。」
無色花開又怎樣,我不會再回浮瓏山,更不會回到我的真身,他賜予的身體,還有我傷痕纍纍的魂魄,理當跟無色的花瓣一樣,凋落,滅亡。
轉身,我艱難地挪動步履,走向樹林深處。
他能看見我的背影,卻看不到我滴血的心。
我緩步而行,四周的樹木,一棵接著一棵,從青翠欲滴變成了枯黃敗落。
樹妖心裡的眼淚,把盛夏帶入寒冬,每一片了無生趣的落葉,都是離我遠去的回憶。
也許,他還站在那裡,目光深邃地看著漫天黃葉,但是,卻永不會再追上來,我們之間那一步的距離,在他的停止與我的前行之下,漸漸成了生生世世都逾越不了的鴻溝。
其實從一開始我就該了解,一步距離,以為很近很近,而事實卻是……他走不過來,我邁不過去。
可惜的是,許多年以後,我才明白(看經典小說來——>書庫)這個道理。
幾片落葉砸在我的頭上,微乎其微的力量,卻打散了我所有偽裝的堅強。
身體像一朵無根柳絮,輕飄飄地往地上飛。
意識消失前的剎那,有個人影落到面前,霸氣又溫柔的抱住了我……
我終究還是回到了浮瓏山,終究還是在無色花開的那天,回到了山巔的真身。
當然,這一切都不是我自願的。
是那個傢伙,在我無力反抗的時候,他自作主張,在生死之間替我做了選擇。
無色盛放的第二天,我醒在孽龍的懷裡,身上所有傷痕,新的,舊的,在我又一次的重生中消失無蹤。
樹妖煥然一新,除了一顆補不好的心。
恢復體力的我,不分青紅皂白,又一記耳光,重重扇在他的臉上。
打他,因為他強迫我活下去,而活下去的後果,就是時時刻刻都要面對自己,一個為了慰藉他人的思念而生的身體,讓我從珍視到憎恨的軀殼。
如果能再選擇一次,我會毫不猶豫地繼續我孤絕而平靜的生活,不能走也好,不能跑也好。
對於我發泄式的耳光,他的盛怒可想而知。但,他竟沒有回敬我。
「你恨他嗎?」他問得突兀。
恨?我恨他嗎?我跟他之間的關係,已經淪落到要一個恨字來維繫了嗎?
我想恨他,一想到他溫存的眼光,從來都是在我的身上尋找另一個人的影子的時候,我恨得幾乎要燃燒起來;可是,我又恨不起來……
內心糾纏下的沉默,讓他誤會我是在默認。
「如果你要他萬劫不復,我可以幫你。」他抬頭看著流火驕陽,「上頭應該還不知道他的荒唐事,只要把他的所作所為……」
「不要!」我緊張而堅決地打斷了他,這個傢伙心裡在盤算什麼,我一清二楚。
「他如此傷你,你不報復他?」他的行事準則,大約第一條就是有仇必報。
他傷過我嗎?站在他的立場,或者站在任何一個第三方的立場,他都沒有對不起我,從來都沒有。認真想想,從他身上,我竟連一條像樣的罪責都找不到。整件事從頭到尾,在外人看來,應該只是一隻不知足的樹妖的任性胡鬧罷了,他何罪之有?
自己的疼,自己才懂。
「我跟他已無瓜葛。」我咬咬牙,徹底斷了罷。
他挑眉,揣測著我的心思。
「請你……」破天荒地,我居然對他用了「請」字,「請你也不要再去打擾他。」
「你放棄求死之念,我就放過他。」他跟我做起了交易。
生或者死,對我都沒有什麼意義了罷,從他遺棄我的那刻開始。所謂「生命」,不過玩笑一場。
我輕輕點了點頭。
他滿意地笑了。
盛夏的艷陽,炙烤著每一寸土地,連浮瓏山中的大小河流,都有了乾涸之勢。
原本,我是想離開的,可是,除了浮瓏山,我又能去哪裡?
生活又變得跟以前一樣,我終日坐在崖邊,看日出日落,風起風止。
與另一個人棲身多年的岩洞,我再未涉足半步,只取了尖銳的小石塊,將洞口那三十筆劃痕,清理得乾乾淨淨。從此之後,時間(超多小說閱讀-在線書庫)的長短,與我無關。
孽龍一直留在我身邊,就算離開,也必定在日落之前趕回。
我們敵對的關係,在不知不覺中淡化,但是,彼此的交談依然少之又少。很多時候,我望著天際的彎月發獃,他就在不遠處百無聊賴地數著石子兒,不時投來不滿的一瞥。
他是條龍,騰雲駕霧目空一切,也許這傢伙自己都沒想到,有一天,他會被一座小小的浮瓏山阻擋了腳步。
灼熱的溫度,在許多天之後,漸漸褪去,涼意濃濃的山風卷裹著秋天的味道。
可是,浮瓏山上乾涸的水流,不僅沒有恢復的跡象,還在一夜之間變成了龜裂的干土。本該果熟葉茂的大小植物,也露出枯萎之像,懨懨無力地耷拉著,,在飛揚的黃塵中垂死掙扎。
從我誕生的那天起,浮瓏山從未出現過這般景象。
不好的預感,在我心裡擴散。
那傢伙從山外回來,說天下大旱,江河湖海,一夜間滴水不剩,不消幾日,人間必成地獄。
我大驚,他是那麼稱職的水神,怎會由得這種災難發生?
一定出事了,他一定出事了。
「帶我去找他!」我拽住他,帶著哭腔,「他出事了,一定出事了!」我努力營造的平靜,在這時土崩瓦解。
他站在原地,看著山下的凄涼景象,只說了兩個字:「天譴。」
「什麼天譴地譴!你帶我去找他啊!」我急得快要發瘋。
「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他根本不理會我的焦急,自顧自地說,「神仙犯錯,凡人一樣遭殃。」
「你……」我突然從他的話里悟出了點什麼,「難道……難道子淼的事,被天界知道了?!」
「仙凡私通,上頭當然不會放過他們,還要連累整個人間跟著他們受罪。所謂天譴,就是這般嚴重。」他一副置身事外的輕鬆模樣。
「為什麼……」我一把揪住他,怒吼,「是不是你?是不是你說出去的?你答應過我不去打擾他的!」
「你胡說八道什麼!」他捏住我的手腕,紫眸里燃著火焰,「我最討厭出爾反爾,既然應承了你,我自然不會再對那傢伙出手!這件事與我無關!」
與他無關?那與誰有關?
我手足無措。
這時,一股黃沙混成的風暴兇悍地向山巔襲來,沿途捲起了大大小小的石塊,強大而危險。
他拽起我,閃身避進了後面的岩洞。
嗚嗚的風聲從洞口傳入,悚人地迴響在偌大的空間里。
「放開我,我要去找子淼!」
我掙脫他的鉗制,不要命地往外沖。
「不準去!」他怒斥,攔腰抱起了我,任我的雙腳在空中亂踢,「這樣的天氣,別說你這個屁法術都不會的小妖怪,連我都不敢輕易涉足。你要找他,也要等這陣風暴過去再說!」
我停止了掙扎,回頭看他:「風暴停了……你帶我去找他?」
儘管滿臉都寫滿了不願意,他還是點了頭。
三天,這場風暴足足持續了三天。當滴滴答答的雨聲在洞外響起時,我迫不及待地沖了出去。
下雨了,好大的雨!
清涼的雨絲落在我發燙的臉上,流淌著奇異的感覺,像是一雙熟悉的手,溫柔地撫摸著我。
穿過雨簾,我驚喜地發現,**旱摧殘得滿目瘡痍的浮瓏山,居然恢復了舊貌,每一株植物,都在這場及時雨中恢復了生命的跡象,山間的荷塘,泛起了久違的波光,我甚至聽到了消失已久的潺潺水聲。
他在附近嗎?!我在雨中慌張地環顧。
果然,身後一塊大青石前,立著一個高挑的身影。
「裟欏……」來人叫著我的名字,我以前的名字。
可是,不是他的聲音。
轉過身,我抹開凝結在睫毛上的雨滴,一片耀眼的湖藍色映入眼中。
是九厥!
我怔怔地看著這個多日不見的男子,為什麼偏偏在這個時候,他突然出現在浮瓏山?
「好久不見,小樹妖。」
他向我走來,腔調戲謔依然,可是,臉上卻有掩不住的倦意。
「你是什麼人?」不待我搭腔,已經被尾隨而出的傢伙拖到了身後。
「呵呵,你就是那條四處搗亂的孽龍吧。」他停下,笑看著這個並不友好的傢伙,「放心,我不是來找你麻煩的。」
我推開他,跑到九厥面前,急切地問:「子淼呢?他沒有跟你在一起嗎?」
九厥搖頭,雨水濕透了他湖藍色的髮絲,青色的袍子上沾著大大小小的泥點,一貫衣冠楚楚的他,竟有些少見的狼狽。
「那他在哪裡?」我小小的希望轉眼化成了泡影,抓住他的衣袖追問。
他從來沒有用那麼慎重的眼神看過我,今天是例外。
「子淼……不是就在你面前嗎。」
「九厥,你……」我氣得難受,恨不得將他扔下浮瓏山。
「我認真的。」他知道我生氣(免費小說閱讀——>在線書庫)的緣由,苦笑,伸出一隻手掌,看著濺起在手心的小小雨花,「這場雨,是子淼的真元。」
我的三魂七魄,散了。
連那個傢伙,也傻傻地愣在原地。
「子淼的事,被天界知曉。天帝震怒,要人間大旱五年,以示對水神和凡人的懲罰。子淼不忍無辜百姓遭此橫禍,遂以自己的精元化作潤世甘露,保人間百年不旱,也算對天界有個交待。」
我不知道九厥在說這番話的時候,平靜的語調下究竟隱藏了多少永失摯友的切膚之痛,我只知道在我聽到這番話的時候,已經不知道什麼叫痛了。
「子淼臨走前,托我來找你,代他轉告幾句話。」九厥終於道出了他來浮瓏山的真正目的。
我告訴自己,不要倒下去,千萬不要倒下去,就算死,也要先聽完他要跟我說的話。
發誓要跟他「沒有瓜葛」,原來自己的誓言這麼不堪一擊。我不能再欺騙自己,我是如此渴望聽到他對我說的話,哪怕一個字也好。
「我最放不下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她,一個……是你。」九厥直接以他的身份,緩緩敘說著,「裟欏,你不是我最愛的人,但是,你的確是我最親的人。也許把她的樣子加在你身上的確是個錯誤。但是相信我,最起碼,在那個初秋的日子,我牽著的人,是你,不是她……還好,終於有人可以接替我照顧你,有他在你身邊,我徹底安心了……」
九厥的聲音,漸漸淡去,九厥的臉,也突然幻化成他的樣子……
雨還在下著,我再也支持不住,跪倒在泥濘的地上。
孽龍跑過來扶住我。
我轉過臉,幽幽地問:「他說的人……是你?」
「無色花開,需要用外力把你送回山巔真身,這些方法,是他教我的。」孽龍如是說,「只要我應承照顧你一生,他破例當一回不稱職的神仙,之前跟我的賬,一筆勾銷。」
我流出了眼淚。
一直以為,妖怪是沒有眼淚的,有,也只是在心上。
淚水,雨水,我的傷心欲絕,他的不辭而別,交織在灰濛濛的天空下。
子淼,樹妖,浮瓏山,三十年的點滴過往,應該在今天畫下一個句點嗎?!
我學著九厥的樣子,伸出了微微顫抖的手,接住不停下落的雨滴。
雨水在我的掌上積成了小小的河流,很快從指間溢出。
他以另一種方式,最後一次握住了我的手。
恍惚中,我的耳中,又聽到了他的聲音……
「你有名字嗎?」
「以後就叫你裟欏吧。」
尾聲
急促的手機鈴聲,吵醒了沉睡的人。
我睜開眼,赫然發覺淚水又沾濕了枕頭。
幾百年來,我已記不清這是第幾次在夢裡哭濕了枕頭。
以為已經可以很老練地面對那段不為普通人所能了解的回憶,但是不爭氣的淚水,總是一次又一次地推翻了我的「以為」。
坐起身,一邊擦著眼淚,一邊拿起電話。
「喂?」
「我可能要晚點過來!」聽筒里傳來了一個氣急敗壞的大嗓門,「又有**找我麻煩,硬說我闖紅燈!你等著啊,我儘快趕來接你!」
掛了電話,我不禁啞然。
這是他第幾次栽在**手裡了,我的十個指頭肯定數不過來。
這個傢伙的脾氣,到現在都沒有改變。
是的,數百年來,他一直陪在我身邊,陪我看著這個世界,怎樣一步一步從古老走向現代。
說來有些可笑,跟他認識這麼久,直到一百多年前我才知道,他的名字叫敖熾,被他一口一個老傢伙叫著的東海龍王,是他的親爺爺。
我們兩人,兩個總是學不會把愛恨喜惡藏在心裡的人,在經年累月的相處中,越來越了解對方。
他的本性不壞,只是太目中無人,做事只圖自己高興,所以早年闖下不少禍事,以致被他爺爺關在冰牢中思過。斷湖那次,他只不過是一時興起,把斷湖當成了天然的大澡盆,根本沒想到這一鬧騰,讓小小的玳州城城毀人亡。
想到這兒,我搖頭苦笑。
我曾問過他,當初為什麼要從洞庭湖上抓走我。他說,從來沒有人敢罵他,而且是罵醜八怪,我是第一個。不教訓教訓我,他咽不下那口氣。我又問他,為什麼願意數百年如一日地陪在我身邊。他說,從來沒有人敢甩他耳光,我是第一個,他要我為這個耳光,付出一生的代價。
天知道這個魯莽傢伙的話里,有多少是值得相信的。
說實話,我至今也無法定位我跟他之間的關係,朋友?戀人?同伴?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明明是相依為命的一對,為什麼又有一層若有若無的屏障隔在中間?
暗自思考了很久,我終於抓到了一點頭緒,從每次偷偷落下的眼淚里,尋到了癥結所在——
另一個人的影子,從來就沒有離開過我的心。
一度很懷疑,自己跟敖熾在一起,僅僅只是貪戀那種被照顧被保護的甜蜜,子淼給過的幸福,我想從敖熾身上找回來?
真是荒唐的想法。
每次這麼想,就覺得有些對不起那傢伙。
我曾那麼抗拒被當成別人的替代,如今又怎能這般自私,讓無辜者重蹈覆轍?
如果,再給我多一點時間(超多小說閱讀-在線書庫),情況會否有改觀?
掀開薄被,我伸著懶腰下了床。
經過牆邊時,目光有意無意地投向了擺在柜子上的花籃,一個不大的,古老但精緻的玩意兒。
花籃里,沒有半枝花,有的,只是一大堆顏色款式各異的小盒,數量不會低於四十個。
盒子里,放的是戒指。
不知從多少年前開始,那傢伙學著人類的樣子,每年的二月十四號,都會送我一隻戒指。他說,龍族擁有跟神媲美的身份,卻不用理會神仙要遵守的狗屁戒律,他鐵了心,就是要娶我這隻妖怪為妻,天王老子也管不了。
不是不感動的。
但是,我始終沒有戴上其中的任何一隻。
他不介意,年年都送,說要送到我肯主動戴上為止。
我停在花籃前,拿起一個絲絨面的精緻圓盒,端詳了半響,笑笑,原封不動地放了回去。
走到衣櫥前,拉開櫃門,手指在琳琅滿目的衣裳上遊走,款式是各有千秋的,但顏色,大都只有一種——綠。
今天是敖熾的生日,他說的,他生在八月的第一天,獅子座,跟生在冬天的射手座,天造地設的一對。
星座?呵呵,那是小孩子才相信的東西。
我笑,現在要做的,是為生日晚餐挑一套合適的禮服。
看了很久,伸手取了兩件。
左手,綠色的薄紗長裙,右手,紫色的露背晚裝。
左手的顏色,像極了當年那片從天而降的綠,溫柔地裹住我的身體。
右手的顏色,讓我不得不想起一雙細長的眼睛,不容抗拒的霸氣的紫色眼眸。
一直改不了喜穿綠衣的習慣,今晚,是不是可以改變一下?
嘗試一下,應該不是壞事。
抱著紫色的晚裝,我關上了櫃門。
枕頭邊上,MP3一直沒有關,聽了一夜的歌,還在唱:
她在世界上最後的照片
我嚇一跳,那麼像我的臉
然後我才發現
似你無名指長情的曲線
一段感情能有幾個十年
感謝你讓我快樂過的每一天
站在你身邊
活在她影子裡面
……
你對她的想念
化成對我的纏綿
我為我們可憐
說再見
不再見
生離讓你眷戀
死別卻搶走你的思念
說再見
不再見
生命是場消遣
快樂過的人不用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