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前傳 水祭2
諸葛雋躺在床上,氣息平穩,與睡著無異。
可是,龍任宇卻橫倒在距卧房大門幾步之遠的地方,渾身透濕,像被粘在地上一般,動彈不得。
屋內一片凌亂,有爭鬥過的痕迹。
困住龍任宇的,是一層還不夠老練的水之結界,那是子淼最擅長的法術,也是身為水神的天生神力。只是,他的女兒還用得不夠純熟,或許只是情急之下的胡亂髮揮。
但,這也足夠困住龍任宇這個凡人。
龍任宇當然看出我不是人類,他的直覺也告訴他,我是此刻,他唯一可以信任以及求助的對象。
我解開了縛住他的結界,儘管如此,他還是無法站立。就算只有子淼一半的力量,諸葛鏡君這一招,依然不是他這樣的凡夫俗子可以承受的。我估計起碼三日之後,龍任宇才能恢復如常。
這就是神的力量。
「她……吞了畢方靈珠!」龍任宇連我的身份都不問,急切喊道,「去找她!快!」
這個笨蛋!!
我心中大罵,皺了眉頭,飛速奔出諸葛山莊。
畢方靈珠這玩意兒,是用上古神物畢方鳥的羽毛練成的寶珠,事實上這珠子本身並沒有多麼神奇的力量,唯有被人吞下之後,與人類的元氣相合,才會產生一種神奇的「吸力」。能夠以火神畢方的至陽之力,將一切來自極陰之地的妖魔吸入自己體內,以肉身為牢,讓這些妖魔永遠無法逃脫。
曾有一些玩命的術師,用這個玩意兒來捉妖。
可是六欲魔不是普通的妖怪,它們以人類的慾望為最根本的「食物」,一旦進入人體,只要你心中有「欲」,它們就有本事藉此滋生壯大,除之不盡。
你諸葛鏡君,豈會是無欲之人?!
就算用畢方靈珠將諸葛雋體內的六欲魔吸進自己體內,依然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只不過讓六欲魔換一個新宿主而已。而且,這個宿主對六欲魔來說,利用價值會比諸葛雋大。
因為諸葛鏡君有半神半人的血統,這麼胡亂使用畢方靈珠,加上一隻已經在諸葛雋體內隱藏了十八年之久的六欲魔,我委實不敢推測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我熟悉她身上的味道,要找到她不難。
她去的方向,朝著煙雨隙。
我知道,穿過煙雨隙,就是方圓百里內就高的懸崖,崖下,有個深不可測的水潭。那是一處落下去,便沒有機會再出來的絕地。
【九】
被我猛然掀開橋簾下,露出一件精美無匹的紅色嫁衣,可嫁衣下的臉孔,不是美若仙子的諸葛鏡君,而是一個奇形怪狀的,生出六隻眼睛的醜陋頭顱。
「啊!!妖怪啊!!」看到這一幕的人,尖叫著逃走。
那六隻不斷轉動的眼睛,等著我。
我確定,面前的「妖怪」,是諸葛鏡君無疑。
這就是她濫用畢方靈珠的後果!
從諸葛雋內吸出來的六欲魔,正以超出尋常的速度蠶食她。
一陣瑩瑩嗡嗡的怪聲從她體內發出,這個醜陋的頭顱突然開始左右搖擺,那六隻眼睛分明透出痛苦之色。
頭顱越搖越快,快到我只看到一團晃動不止的灰影,這情景,詭異至極。
待到這個異常的「運動」停止時,諸葛鏡君蒼白的臉孔,出現在我眼前。她用力咬住嘴唇,雙手死死摁住頭顱,自語道:「堅持住……你是諸葛鏡君,不是妖怪……在到那裡之前,不能讓他控制住……」
她從橋子里出來,跌跌撞撞地朝前奔跑,鮮艷的衣裙被雨水污泥染得污糟不堪。
我想,我沒有猜錯。她要去的地方,是那塊絕地。
葬身深潭,屍骨無存,是徹底解決六欲魔的最好辦法。她一定是這麼想的。
時間(超多小說閱讀-在線書庫)已經不多,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了身形。
「鏡君!」我喊她的名字,一手抓住她的胳膊。
她回頭,眼神焦躁而陌生。
「你是誰?放開我!」她瘋子一樣想掙開我的手。
「你哪裡都不許去!」我手指一晃,一張符紙夾在指間,快速貼在她的背心上。
白煙從符紙下冒出,她痛苦的喊出了聲,身體凝固在原地。
可是,出乎我意料,不過片刻,便有一層黑霧自她身體湧出,竟生生將我的定身符給沖落下來。
她的頭顱,轉眼間又化成了醜陋的形態,動彈不得的手腳也有了活動的跡象。
我知道我並不是一隻很厲害的樹妖,起碼現在的修為還不夠,但也沒想到自己的法術會這麼快就被那隻六欲魔給破解掉。
剎那,被限制住行動的人,變成了我。眼前這不人不鬼的諸葛鏡君,手臂變得蛇一般綿軟尖韌,竟一圈一圈纏繞住我的雙臂,再從手臂延展到我整個身軀,接下來,自然是我的脖子。
我居然無法掙脫,困住我的手臂,沒有重量,且有力量,仿若一條結實的鎖鏈,透過皮肉,直接箍在了我的骨骼上。
「不要……」危急時刻,她痛苦地搖頭,那張怪臉又變回了她原本的模樣。
她的體內,兩股力量在不斷交鋒,一個是人性,一個是魔性。
當你看到一個人,不斷在你面前變幻著摸樣,一會兒是人,一會兒是魔,在別的場合,一定會覺得滑稽不己。可我現在笑不出來,如果諸葛鏡君的自我掙扎失敗,我會成為那隻六欲魔的第一個食物。
一聲怪異的長嘯之後,她停止了變幻,頭顱定格在妖魔的形態,而且,不但有六隻眼睛,連頭顱也開始分裂,從一個變成了六個,每個頭上的嘴巴都大張著,露出青色的利齒。
那些兇悍的轉動的眼睛,朝我身上投下貪婪的光。
我從不畏懼死亡,可我不想死在一直這麼齷齪的魔物手裡。何況,我死了,子淼的女兒要誰來救?
我彙集體內所有靈力,要掙脫,可是,越用力,纏著我的手臂越緊。我使出去的力量,好像起的是反作用。
那些囂張扭動的頭顱,露出怪異的笑容,嘴巴越張越大,然後,不約而同地朝我的身軀咬了過來。
我閉上眼,將頭扭向一邊。
千鈞一髮之際,一陣灼熱氣浪從我的耳畔擦過,伴著一聲閃電劈過天際時才有的聲響,被箍得快窒息過去的我,突覺得身上一松。
睜眼一看,那兩隻蛇一般的手臂竟鬆開了去,魔變的諸葛鏡君,被一股剛烈的力量震開了去,重重跌在離我十尺遠的地方。
我回頭,一隻紫鱗覆身的巨龍,昂首立尾,停在空中,粗大的鼻孔朝外冒著熱氣。
孽龍敖熾?!
我吃了一驚。
諸葛鏡君從地上爬起來,六個頭顱難受地晃了晃,漲的血紅的眼睛憤怒地瞪著半路殺出的敖熾。
她怪叫一聲,竟騰空而起,不怕死地朝敖熾撲去。
敖熾看她的眼神,像看一直討厭的蟑螂,這條總是不可一世的孽龍,打呵欠般張開了嘴。
「不要傷她!她是子淼的女兒!」我大叫。
以敖熾的火爆性格,不出手則罷,一出手便是毀滅。
可是,他好像完全沒聽到我的話。
一股鑲著湛藍邊緣的金色火焰,從他的口裡噴出,將撲來的諸葛鏡君瞬間包裹住。
我看到被火海包圍的她,連喊叫的力氣都沒有,只是拚命扭動著身軀,做無意義的掙扎。
東海龍族,善水善火,這條無法無天的孽龍,分明是想要她的命。
我眼見著諸葛鏡君在熊熊火焰之下,化作了一大塊漆黑的碳狀物,從天空中掉落到地上。
敖熾收回火焰,化回人形,走到那「黑碳」旁邊,嘖嘖到:「熟了……」
「敖熾!」我急怒攻心,上前狠狠揪住他的前襟,「你瘋了么?你燒死的是子淼的女兒!是他的女兒!」
「我救了你的命呢!」敖熾強調。
「誰要你救!誰要你胡亂噴火!」我語無倫次,恨不得咬死這個自作主張的男人。
「瘋女人!」敖熾聳聳肩,一副不與我一般見識的高姿態。
就在這時,那塊「黑炭」突然有了奇怪的動靜。
我定睛一看,無數條裂紋在上頭延伸,隱隱有藍色的光芒從每道裂痕里耀出。
只聽噼啪一陣響動,「黑炭」被那些藍光驟然割裂出來,碎成無數塊,飛濺四周。
一個完好而正常的諸葛鏡君,閉著眼,蜷著身子,躺在「黑炭」碎開的地方心口微微起伏著。看上去像一隻忽然破繭的蝴蝶,正在安然休憩。
而那些黑炭的碎片,竟像蟲子一樣,在地上爬行起來,最後彙集在一起,變成了一隻六頭六眼六足的黑色蜘蛛狀怪物,慌慌張張的朝前爬去。
敖熾只動了一根指頭,一道閃電從指尖飛去,準確擊中了那個怪物,唧唧的怪叫聲后,怪物化成一堆黑灰,轉眼就被吹過的寒風清掃得乾乾淨淨。
「那……那是……」我看的有點呆。
「不就是六欲魔。」敖熾不以為然,「不然你以為是什麼?」
傳說中如此詭異而厲害的六欲魔,眾多人大費周章想解決的難題,居然就這樣被孽龍給收拾了?
我不太相信地瞟了他一眼,說:「不是說,除非六欲魔的宿主死去,不然他們是不會離開宿主身體的么?」
「道聽途說的事情太多了,什麼都相信的人是傻子。」敖熾驕傲地白我一眼,「我們東海龍族,天生有克制邪神的神性。我可以篤定肯定地告訴你,東海龍族吐出的海南真火,是清除一切邪魔的利器,被南海真火燒過的人,任何妖魔都無法在其體內停留。簡單說,我吐的火,不是為了毀滅,只是為了凈化。這個女人已經沒事了,以後,不會再有什麼六欲魔來打擾了。」
「你怎麼不早說?」我一拳打在他身上。
「你有問過我的意見嗎?」敖熾一撇嘴,不屑地說,「從來都是自作主張。」
「你……」我自知理虧。
孽龍陪了我十八年,這十八年來,我最熱衷的事情,就是對他視而不見。
「懶得跟你多說。」我朝他吐舌頭,跑過去扶起昏迷中的諸葛鏡君,有些心疼地擦去粘在她身上的污泥。
「好心沒好報。」敖熾不高興地說,「還不如讓六欲魔吃了你。」
「你怎麼知道這些的?」我記得我沒並有向他多提過諸葛鏡君的事情。
「蟲人是無所不知的。」敖熾開始得意,「我付給他們的酬金,是你應許的十倍。還有,你賴那幫傢伙的帳,我替你還了。不用感謝我。」
他的神態,像個偷吃成功的孩子。
其實,我想跟他道謝的。
可一看他那個弔兒郎當的模樣,所有感謝詞,全部被擋了回去。
「她很快會醒把。」我看著躺在懷裡的諸葛鏡君。
「頂多三天。」敖熾肯定地回答,「不過嘛,醒來之後可能會有些後遺症。」
我心一驚:「什麼後遺症?」
「海南真火雖然替她去除了六欲魔,但是也去掉了她體內大半的神力。」敖熾繼續道,「也就是說,她現在已經不是什麼水神女兒,只是個平常不過的凡間女子。你要知道,我們東海龍族是異常強大,連神都不會放在眼裡。」
聽了這話,我竟然有些釋然。
當個凡間的女子,對她而言是好事吧。
「送她回諸葛山莊吧。」我提議,「她醒來時,最想看到的人,肯定不是你跟我。」
「隨你的便。」敖熾眼珠一轉,「等等,你難道不打算收拾諸葛雋了?」
「如果我要收拾他,剛才在諸葛山莊時,就已經做了。」我吁了口氣,「六欲魔被強行吸出他這個凡人的身體,現在的他,也就比死人多口氣罷了。」
「你真的放過他?」敖熾一百個不相信,「之前不是還一臉血海深仇么?」
「見鏡如君,你能體會這句話的意思么?」我反問。
「我討厭咬文嚼字。」他爽快地說。
「每個別人,都是我們的鏡子,從他們身上,我們一定能照見自己。」我端詳著諸葛鏡君的臉孔,「諸葛鏡君也好,諸葛雋也好,他們乾的事,其實我們自己當初也做過;他們輾轉糾結過的情緒,我們當初也有過。每個有過慾望,有過執念的人,都是相似的。」我抬頭看他,「既然這樣,放過別人,便是放過自己。」
敖熾仔細想著我的話,半響才說:「不懂,不過好像有點道理。總之,你不要再干出這種差點被別的妖怪吃掉的蠢事,我就安心了。」
我頓時窘紅了臉。
我知道,從此之後,敖熾手裡又多了一條奚落我的把柄。
但是,我從心裡,感謝他的存在。
他把諸葛鏡君背在背上,一手扶住她,另一隻手緊緊抓住我的手。
雲端上,我們朝諸葛山莊的方向而去。
我看著伏在他肩頭的諸葛鏡君,猜想她在吸進了六欲魔,打算與之同歸於盡的時候,為什麼要穿著嫁衣,以熱鬧出閣之勢,走向死亡之地。
答案只有一個。
為心愛的人披上嫁衣,是她最純碎,也最無法實現的「慾望」。
我不知道將她送回諸葛山莊后,又會發生什麼。
我只知道,當她醒來之後,最想見的人是誰。
其實,放過諸葛雋,我心裡總歸是有個結的。
但,比起這個結,諸葛鏡君的幸福,更重要。
既然應允了要保護她,何妨好人做到底……
【尾聲】
我舉著一杯清水,從浮龍山的閃點灑下。
天邊的陽光穿透了每一滴水珠,每滴水珠里,都有一道微小卻奪目的七色虹光。
這是我祭祀子淼的方式。
昨天。我夢見了子淼,他牽了雪裳的手,微笑著朝我走來,那笑容,一如既往地溫暖。
他們二人,只跟我說了一句話——謝謝。
夢境里,也有諸葛鏡君的身影,我看見子淼,從自己眉心取了一滴瑩瑩水珠,放進了一個琉璃鐲,戴在了女兒手腕上。
我問他,這是什麼?
子淼笑著說,這是我留下的一隻眼睛。
然後,我就被大嗓門的敖熾吵醒了。
最近這段時間(超多小說閱讀-在線書庫),他天天都在督促我修鍊,並且教授我許多法術,也不管我願不願意學。
我在沒有踏足諸葛山莊一步,也沒有再以任何方式出現在諸葛鏡君的生活里。
我答應雪裳的事,已經辦到。
如今的諸葛鏡君,已經不再需要我的保護,相反地,她已經在保護別人。
但是,屈服於我淫威之下的蟲人,會不定期帶會她的消息,免費的。
生活不是童話,有時候始終不能達到我們想要的完美。
諸葛雋從六欲魔離開身軀之後,便一直陷於昏睡之中,群醫無策。
諸葛鏡君一直留在他身邊,悉心照顧,像對尋常人一樣,與他說話,為他誦讀《史記》。
時間(超多小說閱讀-在線書庫)在平靜安寧中緩緩流過。
只是她的衣櫃里,每年都會多一件新嫁衣。
她說,總有一天,定有一件穿在她身上。
我終於放了心,當一個人學會用希望代替慾望的時候,那邊是真的長大了。
雖然我只是一隻樹妖,雖然我還不夠好,但是,我也在學著長大,學會希望,學會寬容,學會放下。
這條成長的路並不太容易。
但是,我會走下去。
樹妖的將來,應該會跟現在很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