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獵獅
浮生物語·獵獅(1)
楔子
我是被胖子跟瘦子此起彼伏的嚎叫聲驚醒的。
月亮被雲層遮了半邊,染出一片霧蒙蒙的夜色,後院里的一叢梔子花,被某種野蠻力量踩得東倒西歪。廚房的屋檐下,橫陳著一堆四分五裂,沾著青苔的瓦。胖子跟瘦子驚恐萬狀地縮在牆角,瘦子使勁往胖子身後鑽,邊鑽邊推,邊推邊說:「肥的好吃!肥的好吃!」
我扶正頭上歪歪斜斜的睡帽,仔細看著這隻站在後院空地上的龐然大物——
一隻獅子。
活的。
它站在距我不到三米的地方,巨大的身體擁有史上最完美雕塑的線條,沉穩健碩,不動如山,長長的鬃毛在夜風裡飛動,在規律的起伏中低調彰顯百獸之王的跋扈與不羈。
獅子的皮毛,是金子一樣的顏色,漲滿了我的雙眸。
渾濁的夜色尚且消減不去它的光彩,若換了白天,陽光萬里,眼前這個大傢伙,將是何等的萬眾矚目。
在我這隻對金子有著狂熱佔有慾的樹妖眼裡,它不是一頭獅子,簡直是一塊會呼吸的移動金塊。
獅子的眼睛,比我見過的最有光澤的黑曜石還要迷人,那層濃重的黑,有漩旋渦般的力量,似能將任何與它對視之人的魂魄吸到沒有底限的虛空。
作為一隻還算見多識廣的樹妖,見過的奇人異物多不勝數,可我還是得承認,這次連我也看得有點呆了。
漂亮若此的獅子,金子般耀眼的顏色,黑如寶石的眼睛,咦,莫非它是……
等等,且不論它的來歷,我的「不停」只是一家甜品店,我並沒有任何意願將它轉型成動物園。
我的店只歡迎來品嘗甜品,喝一杯浮生茶的客人,不歡迎一隻獅子,還是一隻深夜從天而降,砸爛我家的瓦,踩死我家的花的魯莽獅子!
「凝固」的獅子突然甩了甩頭,金色的獅鬃如散發著光芒的太陽。它似是深深吸了口氣,目光鎖死了我,然後,一步一步朝我逼近。
那張獅子的臉越來越清晰,我甚至能看到它雙眸里,我的倒影。陣陣熱氣從它口鼻中呼出,微微灼著我的皮膚。
被一頭活獅子靠近的感覺,不好玩也不浪漫。
從它溫度零下的眼神里,我無法分辨出它的真實意圖,只看到一層穿著危險外衣的焦躁,以及某種渴求。
它離我越來越近。
身後,抱頭鼠竄的瘦子在嚎叫:「老闆娘你頂住啊,我們去幫你打110、119還有120!!」
月亮被雲層徹底吞沒,天空僅有的光線蕩然無存……
1、
從達蒂餐廳回家的路上,百里未步每天都要穿越一片積雪的森林,沿著那條永遠只一半結冰的小河獨自前行,高大的雲杉樹間,偶爾會傳來不知名動物的騷動。
初冬的布切基山區,除了錫納亞療養站里來往不斷的遊客外,到處都是宏大的寂靜。
今天是12月23日,平安夜前的最後一天,百里未步背著碩大的背包,快步朝林間深處而去,一邊走,一邊警惕地回頭張望。
平安夜到來前,她必須見到他!
羅克薩那高中從上周開始放冬假,學校放假的第二天,百里未步就跑去療養站附近的達蒂餐廳打工,餐廳老闆拉斐爾是個長得像KFC上校的和善大叔,總是用他的大嗓門向食客們稱讚百里未步是上天派給他的中國天使,又聰明又漂亮,關鍵還勤快。
對別人的溢美之詞,百里未步總是甜甜一笑,並不多說什麼。
百里家的家訓只有兩個字——低調。
說到百里家,對於自己的祖輩,百里未步一直是不大能理解的。她是純正血統的中國人,她的曾祖、爺爺奶奶、父母,全部是中國人。百年前,百里家從中國遷移到羅馬尼亞,落腳在如今的錫納亞市郊外,布切基山區的某個幽僻之處。一座三層高的中式小樓,藏身於東歐密林,百年時光,隱秘而低調地生活。除了工作、上學、購物這些必須的行為之外,百里家的人幾乎足不出戶,百年來,他們總是以一種不為人知的堅毅跟執著,固守在這片名叫「碧落」的森林裡。
浮生物語·獵獅(2)
這片森林的名字,是她的曾祖父起的。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百里未步知道森林的名字,來自白居易的詩。
給東歐的森林起一個古中國的名字,真是怪異的搭配。
從百里未步出生到現在,十七年時間(超多小說閱讀-在線書庫),她家只來過三次客人。印象最深的,是她小學畢業的那年夏天,一個黑髮過腰的中國女人,臉孔美麗,身姿婀娜,穿著黑色的衣裙。她和父母在聊天,聲音很低,不知道在聊些什麼。
百里未步皺眉望著這個陌生的女人,從對方如花明媚的笑容里,看到了一抹欲言又止。
女人離開時,百里未步躲在門后,看著她母親緊緊拉著女人的手,不甘心地問:「真的沒有別的辦法?我們已經失去了未晴。我害怕將來……未步會跟她的姐姐一樣。」
她也看到總是微笑溫和的父親,第一次鎖緊了眉頭,用期待一場拯救的急切目光望著那個女人。
「今天我只是來看看老朋友罷了。」女人笑笑,淡淡道,「既然給她起名叫未步,那麼未來的每一步,都交給她自己去選擇吧。」
隨後,百里未步分明看到那女人回過頭,用一道迷人深邃的眼神捕捉到偷看的自己,女人那張淺玫色的嘴唇朝她輕輕動了動。
她是在對自己說話么?她僅僅只是動了動嘴唇而已,耳畔卻傳來一個清澈的聲音——「拿出真正的勇氣,獵人。」
女人離開后,有很長一段時間(超多小說閱讀-在線書庫),再沒有外人來過她家。準確說,是想來也來不了。百里未步從不邀請同學到家裡玩,曾有些好事的男生偷偷跟蹤這個中國女孩,結果是跟蹤一次迷路一次,只要百里未步一走進「碧落」,那些愣頭小子就再也看不到她的蹤影,那些高大的樹木,仿若活過來似的,移動著擋住他們的去路。
百里家,不容外人踏入。
因為,他們的體內,流著人馬族的血液,天生的獵人,遺世孤立,只為自己的宿命而存在。
2.
羅克薩那高中是錫納亞市裡一所名不見經傳的學校,全校的學生加起來也不過一百人。普通的學校,普通的老師,普通的學生,像這落雪的冬天一樣千篇一律。
百里未步第一次遇見他的時候,是在主教學樓的樓頂。
她逃課了。滿黑板的公式與數字,口沫四濺的數學老師,讓她昏昏欲睡。
暮秋的下午,躲在屋頂曬太陽是個不錯的享受。百里未步雙手撐地,半眯著眼仰起頭,雙腳懸在護欄外,愜意地搖晃。
「風一吹,你就會掉下去的。」
她的身邊,不知幾時多出一個頎長的身影,遮住了側來的陽光。突如其來的聲音是溫和的,但還是讓她嚇了一跳,塞在耳朵里的IPOD耳機因為她的猛一轉頭而扯落了一半。
「別怕,我又不是來抓你的老師。」身邊的人很好笑地望著她,一對長著好看雙眼皮的眼睛閃爍著湖水一樣的光,薄薄的嘴唇略略上翹出迷人的弧度。
是個中國人,最低限度是東方人的模樣,不到二十歲的年紀,不低於180公分的身高,穿著剪裁得宜的白襯衫與牛仔褲,一件淺藍色的暗格毛衣悠閑地拴在肩頭,一頭及頸的黑髮自然微卷著,陽光下,黑髮里埋藏著幾縷赤金的顏色,黑色的低調與金色的張揚配合得剛剛好。
他站在樓頂的邊緣,穩健挺拔,說的,是地道流利的中文。
百里未步從不知學校里還有除了她之外的中國人。
「你是誰?」她縮回腳,手忙腳亂地爬起來,警惕地瞪著他。
「你的眼神像在看一個綁匪。」他轉身朝她走近一步,看定她,「我長得有那麼可怕?」
浮生物語·獵獅(3)
「衣冠禽獸都長得好看!」百里未步衝口而出,邊退邊說,「你到底是什麼人?站住!不許再過來!不然我喊人啦!」
對方充耳不聞,反倒一個箭步上前,出其不意地拽住了她的胳膊,輕輕一拉,她就撞上了一個溫暖寬闊的胸膛。
百里未步一愣,大罵一聲:「臭流氓!」旋即一把推開了他,臉紅得像番茄。
「當流氓也比眼看著你高空拋物好啊。」他一點也不氣惱,墨黑的眼眸里是顯而易見的寬容,他朝她背後努努嘴,「自己看看。」
百里未步狐疑著回頭,身後的圍欄不知幾時斷開了一個缺口,她再多退一步,就是真的高空拋物了。
「你……我……」她本想說謝謝,但是死都說不出口,如果不是他突然冒出來,她應該還在舒服地曬太陽。
「我叫岑愷文,大家都叫我kevin,剛剛從中國來,打算進羅克薩那念書,今天是來辦手續,然後順便四處參觀一下。」他友好地朝她伸出手,「貴姓?以後我們就是校友了。」
百里未步鬆了口氣,臉色比剛才好看多了,嗔怪一句:「這裡到處都是大好河山,你幹嘛非要到這破屋頂來!我叫百里未步。」
「姓百里的人很罕見。」岑愷文有些驚訝,繼而笑道,「不過你很可愛。」
姓氏跟可愛,兩者有什麼必然聯繫么?這個人說話真是前言不搭后語。不過,被人很誠懇地稱可愛,總是件讓人高興的事。
看看時間(超多小說閱讀-在線書庫),百里未步吐吐舌頭,朝他擺擺手:「好啦,你慢慢參觀吧,我得回去了。看在都是中國人的份上,今天的事就不跟你計較了。以後有什麼事需要同胞幫忙的,來找我就是了。」然後匆匆下樓了。
岑愷文微笑著目送她匆匆跑走的背影,臉上的笑容從凝固到消褪,只用了很短的時間(超多小說閱讀-在線書庫)。
他沉默地走到屋頂邊緣,遠眺著前方山脈的輪廓,對著空氣說話:「我找到她了。反應力零級,反抗力零級,殺傷力零級,完全沒有覺醒的獵人。」
陽光漸漸黯淡下去,迎面而來的風,吹開了他額前細碎的頭髮,一道S型的金線印記,埋在他的額前,隱隱生輝。
一種與他年齡完全不相符的深沉甚至滄桑渲染著他身上每根線條,令他與剛才判若兩人……
他吸了口氣,縱身從樓頂躍下。
3.
一連三天,百里未步都沒有在學校里碰到她的新校友,那個叫岑愷文的傢伙。
難道他選了別的學校?還是水土不服病倒了?還是……
Wait,自己幹嘛去關心一個無關緊要的人?
百里未步甩甩頭髮,抱著一摞書本,拽了拽書包帶子,跟幾個路過的同學saygoodbye之後,打著呵欠走出了學校大門。
生平第三次,她家裡又來了客人,不是當年那個漂亮的中國女人,這次是五個中國人,一個白髮老頭,一對中年夫婦,還有兩個不到三十的年輕男人,都穿著對襟唐裝,不苟言笑。
她的父母對這些客人,熱情中夾雜著一種別樣的尊重。
看著這些客人,百里未步依稀記起,十年前,他們似乎也來過。她肯定是見過他們的。但是又不太確定,那段記憶太模糊了。
那五個人一住就是十天,還沒有走的意思,似乎在等什麼。她問父母那些人是幹什麼的,什麼時候走,父親只說是國內來旅遊的親戚,玩夠了就走。
可是,在他們到來的次日晚上,她去閣樓上拿東西時,曾聽到從父母房間中傳出爭執的聲音。
「不過……這麼多年,他們很安分守己。」母親的聲音很無力。
浮生物語·獵獅(4)
「你忘了那個詛咒?你看看未雨現在的樣子,你認為你兒子還能再熬過一個十年?平安夜,九色葵便要開花,我們無從選擇。」蒼老低沉的聲音,不可違逆。
百里未步好奇地停步在門口,正想繼續偷聽下去,不料房門一下打開,那個中年婦人冷著臉出現在她面前。
她傻笑兩聲,識趣地下了樓。
其實她對他們沒頭沒腦的談話沒有一點探究的興趣,對這幾個不速之客,除了客套地喊幾聲爺爺叔叔嬸嬸之外,百里未步跟他們沒有任何交流,只盼著他們趕緊走。
她真的不喜歡這些人,哪怕父母說他們是親戚。
離開學校,百里未步沒有回家,去了附近的診所。出來時,她手裡多了幾袋紅紅白白的藥丸。
「你病了?」
她的視線被一個高大的身影全部擋住了。
「神出鬼沒顯得你很時尚?」她瞪著又一次突然冒出來的岑愷文,這傢伙今天穿了一件黑外套黑毛衣加黑牛仔褲,配上他的身形與臉孔,cool得像電影里的死神,怪好看的。
「我入學手續還沒辦好,下周才能進校。」他無奈地聳聳肩,「我要去錫納亞療養站的卡亞賓館找人,正問路呢,就看到你了。」
「卡亞賓館?」百里未步一樂,「遇到我算你走運。我常去打工的那家餐廳,離卡亞賓館就五分鐘的路。」
「你打工的餐廳在哪裡?」岑愷文為難了,「我初來乍到……」
「走吧!」百里未步拍拍他的肩膀,「也只有我這麼好人品的人,才肯親自把你護送到目的地。」
他看著她頑皮誇張的神情,略是一怔,笑著搖搖頭。
天氣已經越發冷了,外頭的行人每個都裹起了厚厚的大衣,匆匆往家裡趕。
百里未步領著他,打算從碧落森林裡橫穿過去,這條路她走過無數次,是通往療養所最近的路。
兩個人的腳步,踩在林間小道的落葉與枯枝上,發出規律的嚓嚓聲,天邊的太陽已經沉下大半,空寂的森林裡,光影黯淡。
「你還沒答我,是你病了么?」岑愷文邊走邊問。
百里未步搖頭:「這是給我弟弟拿的葯。十年前他生了一場重病,身體一直不好,常年都要服藥。」
「你弟弟多大了?」他問。
「小我四歲,十三歲。」
「真可憐啊。」他突然有點心不在焉。
「他是個可愛的藥罐子。」她笑笑,樂觀地仰起頭,「一定有辦法治好的。」
天際最後的微光穿過樹頂落在岑愷文的臉上,斑駁的陰影掩蓋了他的眼神。
4.
今天的感覺有些異樣。在那條走過無數次的捷徑上,百里未步迷路了。
她領著岑愷文,無數次回到同一個地方,不論朝哪個方向,總會回到那片被高高低低的雲杉樹圍繞,被一方溶洞跟一片小小湖泊夾住的不規則空地上。
百里未步清楚記得,每次走到這塊空地之後,只要再向東走上二十分鐘,就能看到達蒂餐廳的房頂了。
可今天,為什麼走來走去都在繞圈?而且,每走一段距離,林中的霧氣就越濃一些,起初還是紗一般薄薄的一層,後來便如同煙霧般濃重了。站在湖邊,他們頂多能看清周圍十米的範圍。
「我說……你是不是帶錯路了?」岑愷文停下腳步,尷尬地咳嗽兩聲。
百里未步皺眉,撓頭道:「不可能,這條路我走過無數次了。」她走前兩步,狐疑地說:「這個時間(超多小說閱讀-在線書庫)是不應該有這麼大霧的。這太奇怪了。」
「完蛋了。」岑愷文無奈地看看手錶,「都已經六點半了。」他抬頭環顧四周,面色一沉,忽然壓低聲音對百里未步道:「我聽人說,日落之後的森林裡,可能會有跟人作對的妖精或者怪物,它們用自己的異能將人困在森林裡,讓他們一直在原地兜圈,無法走出去。」
浮生物語·獵獅(5)
「還有種版本是吸血鬼,這個羅馬尼亞的名產喜歡把人困在森林裡,然後出其不意地咬住他們的脖子。」百里未步回頭朝他扮了個鬼臉,故意露出自己的小虎牙。
「你都不怕的么?」岑愷文瞪著她,一挑眉。
「不怕。」她很老實地點頭,「我生下來就不怕這些所謂的妖魔鬼怪。很奇怪吧?」說著,她一撇嘴:「你們男生就是喜歡說這些來嚇唬女生。沒勁。」
岑愷文望著她清澈見底的眼睛,笑笑,沒有說話。
「可現在我真被難住了。」百里未步長長吐了口氣,「不管什麼原因,我們現在的確迷路了。天黑之後,森林裡處處都是危險。你剛來,不知道這裡頭的厲害。」
「那要怎麼辦?要不照原路退回去吧。」岑愷文看著鑲嵌在密林之中,幽暗不見盡頭的小路,邊說邊摸出手機。
「你不會想報警吧?」百里未步朝他擺擺手,「這裡沒信號的。」
岑愷文沒理會她,在手機上摁了幾下,然後高高舉起,在空地上來來回回地走,說道:「我用手機里的GPS定位現在的位置。希望能有用。」
可是他來來回回走了半晌,最後沮喪地垂下手,搖了搖手機,暗罵了聲:「shit!連一顆衛星都搜不到。」
「別搜了,我們再試試另外一條路。」百里未步從地上拾起幾塊黑色的小石頭,在左側的一棵樹下擺成個三角形,回頭沖岑愷文道,「做個記號,就不會走重複的路了。走吧。」
但是,三十分鐘后,他們又回到了湖邊。
天色已經黑盡。夜晚的森林,暗如幽冥,天際一抹慘白的月色,讓眼前的一切虛迷陰冷得不像人間。岑愷文微微喘著氣,一拳擊在身邊的樹榦上,隱隱的怒氣無法掩藏。
百里未步一屁股坐到了樹下,反覆急速地前進已經讓她疲累不堪。
「你還是不怕?」岑愷文背靠樹榦,打量著月光下百里未步疲憊但鎮靜的側臉,眼底有別樣的深意。
「我哪有時間(超多小說閱讀-在線書庫)害怕。」她朝他吐舌頭,乾脆地說,「我帶你進了這片樹林,就有責任把你帶出去。」
「挺有氣魄的啊。」岑愷文微微一笑,「可你現在能有什麼辦法?這片森林的每條路我們幾乎都走過了。」
幾聲野獸的凄厲嚎叫,忽遠忽近地傳來。在這樣的森林裡,他們不是主宰一切的偉大人類,只是隨時有喪命之虞的獵物。
百里未步站起來,仰頭看著比自己高出一個腦袋的岑愷文,眼神流轉之中,似是下了個很大的決心,突兀地問:「如果我的手中藏著一把弓箭,它可以帶我們走出迷途,你信么?」
岑愷文略略一怔,笑道:「你在念哪位詩人的詩句么?」
百里未步沒搭腔,從書包里摸出一把精緻小巧的瑞士軍刀,啪一聲打開……
岑愷文眼中突然閃過一絲金芒。
5.
十年前。
雪,鵝毛般密集而下,整個森林裡,濃重的白色從地上延展到天空。
碧落林里,一男一女在積雪之上飛快賓士。
踏過的雪地上,交織著點點殷紅與碧綠的痕迹,鮮艷而驚心。
身後,奔跑之人看不到的地方,有火光搖動,還有火光之下,涌動的人影,每一個都急迫,每一個都兇悍。
許久,男女二人停步於一處巨大的溶洞前,女人急匆匆地將男人往洞里一推,她美麗的臉孔上交織著痛苦與不舍:「剩下的事交給我,我不會讓他們傷到你!」
「你瘋了?不許去!我不需要女人來保護!」男人追出來,肩頭豁開的傷口裡淌著血,綠色的,像流動的美玉。
浮生物語·獵獅(6)
「九色葵已經開花,焰晶箭出世,你不可能是人馬族的對手!一旦被他們找到,只有死路一條!」女人緊緊抓住男人的手,臉龐漲得通紅,「相信我,我一定有辦法化解這場大禍。」
「不行!」男人堅決反對,一把扣住她的手腕,「我們離開這裡,離開羅馬尼亞,走得遠遠的!」
女人淚眼婆娑地望著他:「你忘記你不能離開這片森林么?你突破不了百里家設下的結界。」
「試試看!」男人的眼裡,有比喀爾巴阡山還要渾實的堅決與不妥協。
「我能讓他們無法傷害你!」女人急了,「你相信我!只要過了今晚你就安全了!」
「我不需要!」男人的怒火,一瞬爆發。
爭執的二人,誰都沒有留意到身後突然閃現出的兩個黑影。
嗵一聲悶響,電光火石的一擊,男人的脖子一麻,目光停滯在女人的臉上,緩緩倒了下去。
一對中年夫婦,黑袍裹身,面無表情地扶住了他,準確說,是牢牢制住了他。
「你們……」女人起初吃了一驚,旋即咬了咬嘴唇,毅然說,「我會解決。你們信我。他不會有事。」
夫婦二人沒有理會她,扶著昏迷的男人,轉身離開,連一個字都不願同她講,眼裡,只有強壓下的悲憤與些微的無力。
「你們……相信我啊!」
落雪越來越大,大得淹沒了女人的聲音,和她轉身離開的足音。
相反的方向,兩頭毛色如金的獅子在林間飛跑,耀眼的顏色,像遺落人世的太陽,趴在其中一隻背上的男人,雙目緊閉,口裡喃喃喚道:「未晴……」
百里家的地下室,一個人影當心翼翼閃入。
手電筒的光在地上胡亂掃射,人影跌跌撞撞穿過彎曲的廊道,站到一扇緊閉的木門前。
亮晶晶的鑰匙在黑暗裡閃爍,叮噹聲中,木門吱呀一聲打開。
一束光照到門后那類似神龕的檯子上,一個漆成黑色,描金鏤花的木盒,端端擺在正中,光滑的表面上,似有一層水紋般的藍光在流動,肅穆到不可接近。
人影緩緩走近,木盒上的藍光,漸漸映亮了那張驚惶,卻美麗依然的臉。
她愣愣站在木盒前,緩緩伸出了手……
6.
「別動!」岑愷文摁住了百里未步握住瑞士軍刀的手,警覺地轉過頭,「你聽!」
身後數米遠的樹叢里,傳來悉索的響動以及粗重的呼吸,冰冷的空氣中零散著淡淡的血腥味。
兩人的目光尚在搜尋,樹叢中猛然竄出了一個巨大的黑影,重重落在距他們不到五米的地方,兩隻隱隱閃著血色的眼睛,像兩盞小燈在閃爍。
百里未步倒吸了一口冷氣——那是一頭尚未完全成年,但已足夠兇猛的年輕棕熊。
按照慣例,這些大傢伙應該已經冬眠了。以百里未步所知,熊不肯冬眠,唯一原因是食物儲備不夠。
月光下,棕熊轟地立起身子,碩大的身軀在夜色下怪異地扭動,發出嗷嗷的吼聲。
百里未步慢慢站到岑愷文前頭,從牙縫裡擠出話來:「別亂動,我讓你跑你趕緊跑,別回頭!」
岑愷文的眼裡流過一絲訝異,片刻,他拽拽如臨大敵的百里未步,小聲道:「它好像不是來吃人的,你看它的左前爪。」
棕熊高高揚起的爪子上,有一圈寒光閃閃的鐵片,仔細一看,上頭還沾染著血跡。
捕獸器?!
百里未步見過這種粗暴但有效的玩意兒,在羅馬尼亞,捕獵是合法的行為。
以這個簡單機械的咬合力來說,如果換作一隻鹿或者別的更脆弱的動物,一旦碰上它,捕獸器上的鐵齒會直接斷了它們的四肢或者脖子。
浮生物語·獵獅(7)
「它只是受傷了。」岑愷文沉沉說了一句,舉步竟要向棕熊走去。
百里未步一把拽住他,低聲呵斥:「你瘋了?!受傷的棕熊,比不受傷的更兇狠十倍。你……」
棕熊頹然垂下身子,像一灘爛泥一樣坐到地上,呼哧呼哧喘著粗氣,受傷的前爪在身前痛苦地顫抖。
對她的警告,岑愷文充耳不聞,拉下她的手,毫不猶豫地朝棕熊走過去。
看著這個靠過來的人類,這頭猛獸的眼裡,居然漸漸沒有了敵意,也不再咆哮,取而代之為喉嚨里一陣嗚咽的悲鳴。
岑愷文走到它跟前,竟俯身摸了摸它的頭,像安撫,嘴裡還喃喃低語著什麼。
棕熊漸漸安靜,舌頭緩緩舔舐著前爪上的傷處。
全身的神經依然繃緊,百里未步卻忍不住奇怪,這頭熊的表現實在背離常理。
「很快就沒事了。」岑愷文蹲下來,邊說邊捏住了已經深深刺進棕熊皮肉中的捕獸器,微微一皺眉,雙手朝兩邊用力一拉。
咔嚓一聲脆響,在寂靜的森林裡尤其刺耳。
鐵制的捕獸器在他手裡生生碎成了數截,從熊爪上無力地落到了地上。
熱熱的血,從熊的傷口裡大量湧出,染紅了他握在上頭的手。
棕熊低吼了一聲,可能是痛,也可能是解脫后的狂喜。百里未步無心去分辨這個,她現在關心的,是眼前這個男人,是什麼力量或者說膽量,讓他做出這種不怕死的行為。
要知道,只需像拍皮球那樣輕鬆的一下,棕熊的巴掌就能拍掉他半個腦袋。可是,他從頭到尾竟然毫無畏懼,半點都沒有。作為一個初來乍到的普通人,這不符合邏輯。
他從身上的毛衣扯下一隻衣袖,捲成一個條,細細扎在棕熊的傷口上止血。
做好這一切后,他才略略鬆了口氣,拍拍熊的腦袋:「看你這麼強壯,過不了幾天就沒事了。以後要當心,不是每次都這麼好運的。走吧。」
棕熊晃晃腦袋,扭動起笨重的身子,試了幾下才把前爪放到地上,然後一瘸一拐地朝林中而去。走了幾步,它回頭看了看岑愷文,眼睛里居然有一點兒濡濕。
百里未步認為自己肯定是產生幻覺了,野生的棕熊能聽懂人話,還會哭……
岑愷文朝它揮揮手,示意它快走,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
當棕熊的身影跟氣味都消失在夜色中時,百里未步一個箭步衝到他面前,直視他的眼睛問:「你是什麼人?」
「我不是人。」他突然壞笑,「這個答案應該是最符合邏輯的。」
「你……」她被噎得說不出話來。
「如你天生不怕妖魔鬼怪一樣,我天生就不怕這些動物。」他收起戲謔的表情,認真道,「不論小動物還是猛獸,對我都很友善。也許它們知道我沒有傷害它們的心,所以對我也沒有戒備吧。動物都是有靈性的。」他朝她神秘地笑笑。
「真的?」她半信半疑。
「我們兩個都是怪物。」他哈哈大笑,旋即道,「看來今晚是回不了家了,希望天亮之後能找到出路。」
「希望天亮之前我們沒有被凍死。」百里未步把外套裹緊了些,「去剛才路過的溶洞吧,好歹比傻站在外頭強。」
很快,二人在那個巨大的溶洞里,找了個避風的位置坐了下來。這裡頭的寂靜,掉根針都聽得到。
「你膽子真大。」短暫的沉默后,岑愷文開玩笑般朝百里未步豎起了大拇指,「換成別的女孩,看到那麼大一頭熊,肯定當場嚇暈過去。」
「不及你。不但不怕,還敢給熊治傷。我說你這人看起來斯斯文文的,手勁還挺驚人,竟然徒手把捕獸器捏碎了!」百里未步轉過頭怪異地打量他,「你怎麼辦到的?」
浮生物語·獵獅(8)
「一時情急吧。」他舒服地靠在石壁上,「被那樣的玩意兒刺進肉里,多疼哪。應該讓人類自己來試試,他們就知道這是怎樣一種感覺了。」
百里未步分明看到他眼裡泛起了寒氣。
他怔怔看著從洞外透入的微光,自言自語道:「它們不過是想安靜地在自己的家裡生活。但是,僅僅這樣都不行。人類不斷在干毀家滅族的事,砍伐、狩獵、無休無止。多麼討厭。」他側過臉,看定百里未步,臉上浮出別樣的淺笑,問:「對不對?」
百里未步一愣,轉念一想,點點頭,低聲道:「好像……是這個樣子。」
她想起當地那些獵人,用各種方法捕殺林中的動物,想起他們抓起尚未完全咽氣,傷口還在淌血的獵物,得意大笑著在鏡頭前擺出各種勝利者的姿勢拍照留念,想起剛才那頭棕熊的哀鳴。
心裡,突然像壓上了一塊石頭,不痛,卻堵得慌。
兩人之間,又是長久的沉默。
百里未步靠著冷硬的石壁,陣陣倦意不可遏止地湧來。她再也支持不住,終於合上了沉重如鉛的眼皮。
睡夢中,有人喊她的名字。是個女人,急切而悲傷,喊了一遍又一遍……未步……未步。
聽得她都忍不住難過了。
是姐姐吧,好多年都不見的姐姐……
岑愷文看著已經睡得歪倒在地上的她,因為寒冷,下意識地將身體蜷成了一團,微微顫抖著,紅紅的小嘴時不時動兩下,說著誰也聽不懂的夢話。
他脫下外衣,輕輕蓋在她身上。
整個世界陷入了徹底的無聲狀態,他起身出了山洞,片刻后歸來,手裡握著一個赤紅色的漿果,輕輕放到百里未步的身邊,一股冰涼香甜的氣味,從果子里散發而出,鑽進她微微抽動的鼻子里……
7.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老者皺著眉看了百里未步一眼,拂袖而去。
「早說過百里家的人不能要女兒,你們偏要婦人之仁。」中年男人頗有怒意地朝百里未步的父母道,「你們這一支後裔,當年以追捕之名從中國逃到羅馬尼亞,就是為了保全腹中的女嬰。現在你們看看,自己的行為給你們帶來了什麼?給我們整個人馬族帶來了什麼?疼痛,怪病,甚至死亡!你的大女兒已經錯過一次,現在連小女兒也……唉!」
在他轉身離開之前,冷冷朝百里未步的父親扔下一句:「這次,勢在必行。我們是獵人,這是永遠不會更改的事實!」
百里未步一頭霧水地看著這些動怒的客人,以及神色複雜,像做錯事的學生一樣沉默而立的父母。
她做錯什麼事了么?不就是因為迷路徹夜未歸?可她現在不是好好地站在他們面前么,至於上升到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這種高度么?
不過唯一奇怪的是,當她一早醒來時,溶洞里只有她一個人,岑愷文不知去向。她還急切地在附近找了他半天,可一無所獲。直到她循著原路順利走出森林打算去報警時,恢複信號的手機收到了岑愷文的簡訊——「家有急事,先走一步。你睡得像頭豬。」
她一愣,手機屏幕上彷彿浮現出岑愷文揶揄的笑臉,她情不自禁朝那條簡訊吐了吐舌頭,快步朝家裡走去。
回到家,才發現氣氛有點不對。接著便是那通莫名其妙的指責。
「爸媽,這是怎麼回事?我被困在森林裡一晚上,你們不安慰我一下,還讓外人指著鼻子罵我?」百里未步撅著嘴蹭到父母身邊,委屈地吸了吸鼻子,裝要哭的樣子。
而這次,父母並沒有像從前一樣,寵溺地摸摸她的頭,繼而好言相慰。
浮生物語·獵獅(9)
父親從衣兜里掏出一條手鏈,放到百里未步手裡。
「咦?我的手鏈怎麼在這裡?」百里未步驚訝地一摸手腕,那條她十歲生日時母親送她的串著一隻純金小猴的手鏈,居然在父親手裡。這條手鏈是她的大愛,睡覺都不離身。
「跟我過來。」父親嘆了口氣,轉身朝通往地下室的暗門走去。
百里未步狐疑地跟了過去。
她家的地下室,並沒有什麼特別,一條通道連接著三個呈品字型的房間,除了盡頭那個房間平日總是鎖上的,另兩個房間連鎖都沒有。不過她知道,鎖上的房間里,有個神龕,還有百里家各位祖輩的牌位,每年農曆春節的時候,他們全家都會去那裡上一炷香,並沒有什麼特別隆重的儀式。至於另外兩個房間,就更沒有什麼特別了,一間堆滿了各種各樣的書籍,很多都像磚頭一樣厚,落滿了灰塵。一間養著寥寥數盆貌不驚人的花草,也許因為常年照不到陽光,總是半死不活的樣子。
父親打開了最裡頭的那間房。老實說,百里未步十七年來,除了每年一次的拜祭,她從不下地下室,她對漫畫的興趣遠多於那些一看就頭痛的磚頭書,至於花花草草,就更沒有興趣了。不知道父親突然帶她來這裡幹什麼,離春節還有好幾個月呢。
房間里沒有燈,只有蠟燭,紅色的,分立在神龕,還有牌位所在的木台上。
父親邊點亮蠟燭,邊沉聲道:「凌晨,有個男人拿著你的手鏈來找我,說如果我不在天亮前交出箭傷解藥,你的性命就會終止於太陽升起的時候。」
百里未步心裡咯噔一下。
「爸爸,我……我不是很明白(看經典小說來——>書庫)。」她的心,突然像那些燭光一樣搖晃不止。
「我們是什麼人?」父親回頭,熄滅了快燃到頭的火柴。
百里未步一愣,說:「我們……是人馬族的後裔,天生的……獵人。」
父親看著台上那些黑色的牌位,「從上古時代開始,人馬族的先祖就開始無休無止的狩獵,我們是最驍勇善戰的一族,族裡的每一個分支都是天生的獵人,世上最犀利的弓箭隨我們一同降生。」
「我知道。」她看著父親嚴肅的臉,當心翼翼地說,「人馬族最有名的人物之一,是卡戎,黃道十二星里射手座的來源。」
「是,卡戎是人馬族先輩里的驕傲。除了他之外,我們的同族遍及世界,隨著時間(超多小說閱讀-在線書庫)的推移,我們漸漸變得像真正的人類了,無論內心還是外表。可人馬族天生的勇氣,與應該擔負起的職責,永遠不會變。」父親如是道。
「我也知道……」百里未步想了想,「可是,這跟爸爸你帶我來這裡有什麼關係?」
「作為人馬族在東方的後裔,我們百里家千百年來,最大的敵手是誰?」父親忽略她的問題,繼續問。
百里未步略一沉思,不是很肯定地回答:「是……黃金獅人?」
父親嘆了口氣,點點頭。
「可是,你們不是說黃金獅人在很多年前,已經被我們消滅乾淨了?」她狐疑地問。
「西漢初年,我們百里家的先祖受命於漢武帝,專肆獵殺黃金獅人,保江山平安。千年時光,人馬與獅子之間的戰爭,不曾平息。」父親的眼裡有風霜,每個字都沾滿了滄桑,「直到百年之前,中國境內的黃金獅人幾乎被我們獵殺殆盡,僅剩的一支竄逃到了羅馬尼亞的森林裡。而你的曾祖父,以追捕為名,舉家遷往布切基山區,並在黃金獅人藏身的森林裡布下了結界,讓僅存的敵人終生不能離開此地。」
這些事,父親第一次對她提起。事實上關於他們整個百里家的過往,人馬族的種種,父母很少在她面前提及。這麼多年,她就像個普通人一樣,輕鬆快活地生活在世上,如果不是今天,父親如此慎重提起,她幾乎都要遺忘自己人馬獵人的身份了。
浮生物語·獵獅(10)
「為什麼只是困住它們?」百里未步的腦子還算清醒,追問,「為什麼不直接捕殺它們?」
父親苦笑:「這個問題,當年我也問過你爺爺。你爺爺的神態,跟我現在一樣。」他深深吸了口氣,說:「百里家的人,手上沾滿了黃金獅人的血,你爺爺只用了『殺戮』兩個字來評論先祖們對獅人們做過的一切。數百年前,康熙年間,百里家的先祖,一對兄弟,發現了一隻藏身於京城的黃金獅人,雌性,化身成女子,做了當地一個小官的妻子,其時已有身孕,即將臨盆……」
說到這兒,父親停住了。
「他們還是毫不猶豫地下手了?」百里未步愕然。
「她懇求他們,起碼放過她的孩子,也不要驚動她的丈夫,他只是個普通的男人,膽小卻好心腸,他不知道自己妻子的真實身份。只要讓她的孩子平安降世,他們要對她怎樣都可以。」父親說話的速度比任何時候都緩慢,「弟弟動了惻隱之心,收起了弓箭,並勸哥哥離開。可是,弟弟剛一轉身,哥哥的箭已經射中了女人的心口。」
百里未步的心臟,急跳了一下。
「她臨死前,用比海還深的怨恨對百里家下了詛咒。」父親的臉孔在燭光里閃爍,微微有些蒼白,「多年後,那個弟弟在臨終前說,這輩子能讓他刻骨銘心的東西很少,唯有當年那隻雌獅中箭后的眼神,他至死不忘。」
「她……她對百里家下了什麼詛咒?」百里未步一步上前,抓住了父親的手。
「今後,百里家但凡有女兒出世,必愛上宿敵黃金獅人,必不得善終,必連累至親。」父親說出的每個字,都像刀子插進了肉里。
「這……」百里未步覺得耳畔嗡一聲響,「後來呢?」
「弟弟懷孕的妻子,生下了一對龍鳳胎,男嬰就是你的曾祖父,而女嬰……」父親遺憾地說,「長大后的她,果真同一隻黃金獅人墮入愛河,愛得死去活來。」
「詛咒就是這樣?」百里未步的心裡略略鬆了口氣,如果只是這樣,似乎也沒有什麼不好吧。
「如果僅僅只是這樣,詛咒也就不叫詛咒了。」父親一眼看穿她的心思,道,「他們相愛之後不久,整個百里家的人都生了一場怪病,高燒,吃任何東西都只有苦味,總之是痛苦不堪,這樣的狀況持續了三個月才結束。而當時百里家整個家族裡最小的孩子,也是她年紀最小的親弟弟,卻沒有這麼幸運,他死了,死的時候,身體呈半透明狀,看起來像塊不夠透明的玻璃,輕得像片羽毛。他們想抱起他的屍體,可剛一碰到,這個孩子就像落地的玻璃一樣,碎成了無數塊。」
百里未步的呼吸有點暫停。
「這個孩子死去之後,厄運降臨到百里家另外一個孩子身上,他的眼睛開始變灰,吃什麼都沒有味道,總是沒有力氣,只能躺在床上,跟之前那孩子的癥狀一模一樣。」父親看著搖晃的燭火,「那個詛咒,不但讓百里家的人痛苦,還會殺死家中年紀最小的孩子,如果不破除,百里家的人會按照年齡的順序,逐一死去。」他難過地搖搖頭,「黃金獅人的詛咒……說來也是我們自己的責任。」
「那……破解的方法呢?」百里未步急促地問。
「百里家的女人,用百里家十年一現的焰晶箭,殺死了她的愛人。救活了另一個瀕死的孩子。她自己,自絕於愛人的屍體前。」蠟燭上的燭淚一滴滴落下,在台上積成了一灘,父親沉聲道,「這就是解決的方法。從此以後,百里家不允許有女嬰出世。所以到了你曾祖父那輩,以追捕僅剩的黃金獅人為名,離開中國,避世隱居於這裡。為的,就是保全自己的女兒,不會因為詛咒的緣故,被百里家的人秘密處死。」
浮生物語·獵獅(11)
百里未步覺得背脊上流過刺骨的寒意,她從來不知道,自己看似簡單的家庭背後,竟埋藏了這麼一段血腥殘酷的隱秘。
「我們只在這裡設結界,不捕殺這最後的黃金獅人。」父親垂下眼,自嘲地笑笑,「是因為我們一直有愧疚。」
「爸爸……」百里未步緊緊握住父親的手,心頭突然一緊,「十年前,我們家是不是發生過什麼?姐姐就是在那一年失蹤的!」
父親輕輕拍拍她的手,頗無奈地說:「有內疚又如何,那詛咒的力量仍在。你曾祖父之所以選擇跟黃金獅人當『鄰居』,名為監視,實為保護他們不再被百里家的人傷害,同時也警告自己的子女,尤其女兒,不得接近他們。總之,很長一段時間(超多小說閱讀-在線書庫),我們家跟黃金獅人之間,相安無事。我們甚至一度認為,那詛咒可能已經消失了。」
百里未步將十年前的舊事,清晰的模糊的,在腦中迅速過了一遍,突然冒出個可怕的念頭:「難道……姐姐她愛上了獅人?」
「那個詛咒從來都沒有消失過,它像一隻幽靈,盤踞在百里家的人身上,我們根本不知道它何時爆發。」父親痛苦地垂下頭,「我們誰也沒有料到,未晴會跟那隻年輕的黃金獅人一見鍾情。當我們覺察時,已經太晚。」他抬頭看著女兒,「對於十年前的那個冬天,你的記憶一定很模糊吧,因為你發了很長時間(超多小說閱讀-在線書庫)的高燒,而你弟弟未雨,從那之後,就一直卧床不起了。」
「那姐姐她……」百里未步不相信那個總帶著溫柔笑容的姐姐,會殺死自己的愛人。可是如果她沒有那麼做,按照那詛咒的規律,未雨不會活到現在。
「她沒有殺他。那年,正好是十年一開的九色葵開花之日,這種用人馬的血種植而開出的花,用花蕊里的汁液塗在我們的箭頭上,我們的箭就不再是普通的人馬金箭了,是能讓黃金獅人一觸即亡的焰晶箭,也只有這種箭才能真正殺死黃金獅人。焰晶箭的效力,能保持二十四小時。那個冬天,從中國找來的同族們,開始了又一場狩獵,以拯救你弟弟為名義。可是,你姐姐用自己的血在森林裡布下各種阻擋結界,拖延我們的時間(超多小說閱讀-在線書庫)。當我們找到那隻獅人時,已經是翌日傍晚,焰晶箭的效力就快消失。千鈞一髮之際,數支射向目標的焰晶箭,被另一頭突然躍出的黃金獅人擋住了……是他的母親。我們終究失去了捕殺他的機會,也失去了未晴。她失蹤了。」父親望著矗立在陰影中的,先祖們的牌位,「他們取出那隻雌獅的血,割了她的肉,加上各種藥材,煲了一碗葯,給未雨喝了下去。雖然這味葯不能治本,但起碼能替未雨續命,待到十年之後,九色葵再開花,焰晶箭現世,再殺死那個罪魁禍首,徹底破除詛咒的惡力。」他的眼中閃爍著複雜的光,「今年的平安夜,又是九色葵的花開之日。」
百里未步頹然坐到了地上,喃喃:「你們……為什麼從不告訴我這些……」
「這並不是什麼好事。」父親的語氣里有很濃的內疚,也坐了下來,「我跟你媽媽,只希望你們能像普通人一樣生活。可是……獵人的命運,獅人的詛咒,讓我們無可奈何,只能面對。」
「那個人……不,那隻獅子,他依然在森林裡?」百里未步突然問。
父親苦笑:「傻丫頭啊。把你的手鏈帶來的人,就是他啊!」他頓了頓,「九色葵開花在即,同族們如期而至,他們到來的第二天,在碧落里『閑逛』的時候,遇到了一隻年輕的雌性黃金獅人,那應該是他的妹妹或者姐姐,他們用箭重傷了她。雖然普通的箭無法殺死她,可我們人馬族的箭,天生就有非凡的力量,一旦她中箭,其全身都會劇痛難忍,除非用我們家獨門的箭傷葯治療,否則必然痛到生不如死。」
浮生物語·獵獅(12)
「你的意思是,他用我的安危來跟你們交換箭傷葯?」百里未步突然明白(看經典小說來——>書庫)過來,那個從天而降的「同學」,兩人的「偶遇」,居然只是一場別有目的的設計。
「如果我沒猜錯,他把你引到林中,用黃金獅人的靈力製造無形屏障,讓你們一直在樹林里兜圈,讓你走不出來,我們也找不到你,再趁你昏睡之際,拿了你貼身的物事來找我取箭傷葯。」
「你給他了么?」百里未步沉聲問。
「給了一瓶。」父親點頭,「我已經沒有了未晴,不想你再有任何閃失。」他轉過臉,臉上一直柔軟的線條變得冷硬起來,「必要時,我會做我本不願意做的事。我不想繼續百里家的錯誤,可我要保護我的家人。」
「爸爸……」百里未步的眼裡,漸漸泛起星點淚光,她把頭放在父親膝上,像小時候一樣。
蠟燭燃了一大半,在一室沉默中輕輕跳躍的燭光,籠罩著緊緊相依的父女,照出風暴之前的無限安寧。
神龕上的木盒,光華流動,像只肅穆有神的眼睛,注視著房間里的他們。
「難道……除了獵殺,就沒有別的辦法了……」百里未步覺得腦袋很沉,喃喃自語中,眼前全是那個人看著她時的壞笑,他替棕熊包紮時的專註,他在溶洞里隱晦的悲傷……
她的身上,還殘留著他衣裳上的味道。
雖然他騙了自己,可是,她無法恨他,真的。
8.
「我知道你一定會來找我的。」
他從一塊高高的石頭上躍下,依然一身黑衣黑褲,風吹起他的頭髮,額前S型的金色印記,分外顯眼。
百里未步正視著他的面孔,竟然笑了:「你的名字也是假的吧。」
「我真的叫kevin,岑愷文是胡謅的。」他的牙齒像貝殼一樣雪白,壞笑依舊,彷彿之前的一切從來沒有發生過。
「你不怕我宰了你?」她突然伸出握拳的右手,展開,掌心處一道淌血的傷口朝外飛散著螢火一樣的晶亮光點,眨眼間,匯成了一把氣勢渾然的弓箭。她搭箭開弓,動作熟練似一種本能,那犀利的箭頭,直指他的心臟。
他依然淺笑,不躲不閃。
「與人馬族一同誕生的弓箭,只要對方一點氣味,就可以指引出天敵的方向,也可以破除某些人故意設下的迷宮障礙。」她一字一句道,「我終於知道,那天你為什麼阻止我割開手掌使用我的弓箭開路了。」
他不說話,沉靜地望著她。
一側的樹林里,一陣騷動,一頭毛色金黃的獅子,跛著腳跳了出來,黑曜石般的眼裡透著敵意。
「你出來幹什麼?你的傷還沒有痊癒。」他走到它身邊,嗔怪著問。
「我來參觀一下百里家的又一個成員,打算用手中的箭再干點什麼好事!」獅子的聲音雖有怒意,但依然是個清脆柔弱,好聽的姑娘聲音,「哥哥,你何必為我費那麼大勁去找他們拿箭傷葯,我不怕疼。」
百里未步放下了弓箭,手掌一動,弓箭又幻化成熒光,嗖一聲鑽入她的掌心,而那道傷口也迅速癒合,只留下一道微紅的印子。
「我是獵人,可我不想捕獵。」她從背包里拽出他留給她的外套,扔給他,「你的東西,別亂丟,要是被我家的親戚拿到,他們很容易就能找到你了。」
「謝謝。」他笑得燦爛。
他的妹妹,依然警覺,仰著高傲的脖子道:「你來就是為了還外套?」
百里未步掏出個黑色小瓶,上前交給他,說:「我爸爸只給你了一瓶箭傷葯。我查過,這種葯是從我家地下室里的數十種植物身上提取的,必須每天現取一瓶,保持絕對的新鮮,連用十二天才能讓箭傷痊癒。以後我會每天帶葯給你們。」
浮生物語·獵獅(13)
他略略一愣,他的獅子妹妹則微張著嘴,半信半疑地望著她。
「放心,我家的親戚們不會發現。」百里未步把背包背好,轉身前,道,「我會想辦法破解百里家下的結界,讓你們離開這裡。能走多遠你們就走多遠。」
「你不是百里家的人么?為什麼要這麼做?」獅子大聲問。
她側過臉:「平安夜那天,九色葵就開花了。他們等這一天等了十年。這次,不光是我的親戚們,包括我的父親也不會放過你。未雨的情況越來越糟了,我父親不會看著自己的兒子死去,一如當年你的母親,替你擋住焰晶箭一樣。」
「如果我還活著,你弟弟就要死。」他淡淡說。
百里未步咬了咬嘴唇,沒回話,頭也不回地離開。
「也許百里家,也不全是壞人……」獅子看著她的背影,仰頭看著自己哥哥手裡的藥瓶,喃喃道,「比她那個姐姐好多了。那個膽小的女人,最終還是騙了你,沒有回到你身邊。」
「陳年舊事,不必提了。」
他笑笑,手裡冰冷的藥瓶被他握出了些許熱度。
9.
一連十天,百里未步都在早晨第一節課之後,從學校消失。
這些日子,她在家人面前,表現得一切如常,父女倆在地下室里的對話,彷彿只是讓她聽了一個古老精彩的故事,百里未步還是百里未步,看漫畫,聽音樂,上學放學。
可是,當她一踏入森林那一條條熟悉得彷彿左右手般的小路時,她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真正破除那個殘忍的詛咒。殺掉獅人,看起來能解救百里家,可那不過是暫時,詛咒本身依然存在,依然會禍及百里家的其他人。
照他們家「親戚」們的說法,只要殺光世界上所有的黃金獅人,那個詛咒必然隨之消失。可是,這辦法真的有效么?即便有效,百里未步也不可能眼看著他們去實施。
她不知道自己現在所做的一切究竟是對還是錯,她只知道在平安夜之前,她必須找出徹底破解那個詛咒的,真正的方法!
今天是送最後一瓶葯的時候。
百里未步朝林中那個遇熊的空地趕去,這些天,她都跟他約好在那裡碰面。他妹妹用了葯之後,傷勢已經好得差不多了,看她的眼神,也不再有敵意了。
她漸漸接近那片空地,空地旁那片湖泊,邊緣已有了薄薄的一層冰,圍繞著碧藍的湖面,在陽光下閃爍著細碎的光點。
一陣輕柔的歌聲,從湖邊傳來。
她停下腳步,目光繞過樹榦——
是他,坐在湖邊一塊光滑的青石上,一手捧著個畫板,另一手捏著畫筆,在紙上專註地移動。成束的陽光從頂上斜下,彷彿在他背上描出了一對翅膀,連那張俊美的臉孔,也變得比往日明透許多。
幾隻鹿,還有一隻野兔,安靜地圍繞在他身邊。一隻叫不出名的鳥兒,停在青石的空處,歪著頭,偶爾鳴唱幾聲,似在應和他的歌聲。
是的,他在唱歌,歌聲像流過森林的河水,輕柔蜿蜒。
她聽不太清歌詞,只覺得那調子,真動聽。
陽光,歌聲,還有他恬淡的神態,讓身下那塊堅硬的石頭,都變得溫柔起來。
這就是百里家窮盡千年時間(超多小說閱讀-在線書庫)都要斬盡殺絕的敵人?!
這就是他們口中惡貫滿盈,以人為食,還會幻化成人類擾亂世間的怪物?!
百里未步覺得腦子裡一陣刺痛。
「你還會畫畫?」當她把葯交給他時,好奇地瞟了一眼他放在石頭上的畫板。
「無聊時的消遣。」他看著她被陽光曬得微微泛紅的臉頰,認真說道,「謝謝你。不管將來怎樣,我都很感謝上天讓我遇到過你。」
浮生物語·獵獅(14)
「快去吧。以後的事情交給我。我一定有辦法破除那個詛咒。」她故作輕鬆地朝他吐了吐舌頭。
他用微笑回應他,朝她揮揮手,突然說:「你睡著的樣子,真的很像一隻小豬,還會流口水。真丑呀。」
「你!」她柳眉一豎。
他哈哈一笑,轉身消失在密林中。
看著他消失的方向,她臉上的笑容漸漸淡去。
她還沒有找到辦法。家人們的決定已經比那塊石頭還要堅硬,只等到九色葵開花,他們就會行動。
他留下了畫板,吹過的山風嘩嘩翻動著上頭的畫紙。
她上前拿起畫板,雪白的紙上,畫著一個手握弓箭的年輕女人,站在河水邊,一隻歌唱的小鳥扇著翅膀,站在她的肩頭,陽光從高高的雲杉之間灑下,遠處,有個男子的身影,寥寥幾筆勾出,似在朝女人張望。他並沒有畫出她的臉,只留著一個空空的輪廓。
畫紙上的留白處,寫了幾排好看的中文——
如果我們相遇,
我忘記了歌詞,你是否記得曲調。
如果我們相遇,
我在暮色中張望,你是否點亮燈光。
如果我們相遇,我向你走去,
有沒有關係。
這是他剛剛唱的歌吧,百里未步突然覺得鼻子有些發酸。
黃金獅人又怎樣,真正想要的,也不過是平凡安寧的生活。
10.
離平安夜,只有兩天了。
到處都洋溢著節日的氛圍。
學校已經放冬假了,可百里未步仍堅持到達蒂餐廳打工,為了方便隱瞞自己的行蹤。
她每天都會在工作結束後去找kevin兄妹倆,給他妹妹帶去一些有助於恢復筋骨的藥材,雖然她的箭傷已經痊癒,但行動依然有些不便。
其實,她是想見他。
說來也許是個笑話,作為一個獵人,她愛上了自己的獵物。
如果這是詛咒的作用,百里未步甚至會感激它的存在。
可是,她至今沒有找到既能破除詛咒救回弟弟,又能讓他安然無恙的方法。她翻閱了家裡所有的典籍,才知道曾祖父下的結界,只有百里家的男性才能解除。現在除了她父親,沒有人能辦到。而她父親根本不可能解開結界放走他。
如今,她幾乎無計可施。她甚至想過用麻醉劑對付那些親戚,九色葵的花只開一天,只要過了花期,無法制出焰晶箭,就得再等十年。
可是,弟弟怎麼辦?他已經撐不了多久。
他是父母唯一的兒子。
她的頭,痛得幾乎要裂開,卻無計可施。
她垂頭喪氣地走在回家的路上,眼睛里只有一種顏色,灰,死一般的灰。
寂靜的路上,她心事重重地低頭前行。
身後的樹叢里,有異聲響起,似有獸類穿過,又像有飛鳥撲動翅膀。
百里未步從神遊太虛里驀然清醒過來,突地回過頭。
最近一段時間(超多小說閱讀-在線書庫),她總有這種感覺——在密集而立的樹叢之間,有一雙眼睛,若隱若現地窺視自己。偶爾還有腳步踏在積雪上的嘎吱聲,但總是在她回頭之前就沒了聲息。
不過,這次的回頭,卻讓她嚇了一跳。
一個瘦弱的人,站在她背後,裹著厚厚的黑色長大衣,衣服上的風雪帽翻蓋下來,幾乎遮住了那個人大半個臉,只露出一張蒼白的嘴唇和皮膚粗糙的下巴,連是男是女都看不出來。
「你……有事?」她轉過身,有些警惕地看著對方。
「九色葵要開花了……」那人緩緩開了口,聽聲音是個蒼老的婦人。
她頓時一驚,除了百里家的人,沒有誰知道九色葵這種東西。
浮生物語·獵獅(15)
「真正破除詛咒的方法,並不是沒有。」那老婦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像一截枯去的樹樁。
「真的?!」百里未步不假思索地朝她急步迎上,心頭的狂喜不啻於見到了拯救世人的神祗。
「別過來!」對方急急後退幾步,「聽我說完就好!」
她慌忙停下來,不敢再挪步。
「百里家的地下室里,有個神龕,上頭有個木盒……」
老婦的聲音,在風雪聲中時而模糊,時而清晰……
「這就是真正破除詛咒的方法。下詛咒的獅人,並不是沒有留下破除的方法。只是,至今沒有百里家的女人能做到。父母一直都知道,可是不會說。」老婦的聲音突然有些哽咽,「當年,我最終沒有勇氣打開它……喪失了勇氣的獵人,等於失去了靈魂,她的身軀也會因此快速蒼老,直到死去。」
百里未步的呼吸,似乎被寒冷的空氣凍住了。
「你是……」她瘋了一般,不管不顧地朝那老婦奔去,一把抓住她的雙臂,「你是姐姐?是不是姐姐?」
幾滴眼淚,從帽子下落到百里未步的手上。
「十年,我把自己藏起來。因為我的懦弱,我丟了他,也丟了自己。我常常會站在遠處看家裡的燈火,我也看到你一天一天長大,知道你遇到了他……可我再沒有面目回到百里家,更加沒有面目去見他。」老婦慢慢掀開帽子,一張風霜成皺的灰暗臉孔暴露在百里未步的面前,雖如此,可那眉眼之間的熟悉,分明還是她失蹤了十年之久的姐姐——百里未晴。
「姐姐,你……」百里未步的眼淚奪眶而出,「你知不知道我們找了你多久!」
「不要跟爸爸媽媽說我來找過你。」百里未晴重新戴好帽子,「我知道家裡來了人,也知道他們想幹什麼。我已經失去了人馬族最重要的勇氣,如今只是一個沒用的普通人。未步,當我死了吧,就當給我保留最後一點尊嚴。」
「姐姐!」她抓住百里未晴,拚命搖頭。
「我猶豫過要不要告訴你這個方法。」百里未晴看著妹妹,「最後,我還是來找你了。百里家的女人,流著人馬族的血,我們是天生的獵人,勇氣就是我們的靈魂,丟了它,我們就是一具沒用的空殼。」她拉下百里未步的手,嘴角綻放出微笑,「當年我做不到的事,希望你會完成。」
說罷,她扔下在風雪裡發愣的百里未步,疾步消失在沉沉暮色中。風雪瞬間掩蓋了她的足跡,彷彿她從未來到過百里未步的面前。
11.
她脫掉身上那件越發礙事的羽絨服,輕裝上陣,在森林裡快速穿梭。
離平安夜還有幾個鐘頭。
老地方,她遠遠就看到了等在那裡的他。
「來跟我說MerryChristmas的么?」他一臉輕鬆地朝她笑。
「手給我!」她一把抓過他的手,另一手已經舉起小刀,朝他的手指割了下去,碧綠的血液,順著他的指間流出。
她把刀一扔,低頭吸吮他的傷口。
「你在幹什麼?」他奇怪地看著她的舉動,打趣道,「你別告訴我你改行當羅馬尼亞的名產了。」
百里未步抬起頭,用力咽下口裡的,他的鮮血。
「很難說呀,當吸血鬼很帥的。」她的胸口大起大落,朝他咧嘴一笑,滿意地擦了擦嘴。
「你到底怎麼了?」他突然嚴肅起來。
「來送聖誕禮物的呀。」她也很嚴肅地回應他,然後從背包里取出一個紙盒,放到他手裡。
他接過,要拆,卻被她阻止。
「抱抱我吧。」她仰起臉,笑顏燦爛。
浮生物語·獵獅(16)
他略一遲疑,將她攬入懷中。
雪越下越大,身旁的湖面上已經結起了冰,反射著奇異而美麗的光線。落下的雪花,每一個都像有生命的精靈,在聽不見的樂章里翩然起舞。
「給我唱一次那天你唱的歌吧。我覺得很好聽呢,當你給我的聖誕禮物吧。」她緊緊抱住他,把臉埋在他溫暖寬闊的胸膛。
他笑笑,把她摟得更緊了,嘴裡,輕輕哼起那首熟悉的曲子。
如果我們相遇,
我忘記了歌詞,你是否記得曲調。
如果我們相遇,
我在暮色中張望,你是否點亮燈光。
如果我們相遇,我向你走去,
有沒有關係。
「我……」
許久之後,當歌聲已經飄到很遠,他開了口,卻被她用手封住了嘴。
「有的愛,還沒開始可能就要結束。」她抬起臉,只看到紅紅的眼眶,淚水已經被她偷偷擦乾淨,但是她仍舊笑得燦爛,「但是,我依然愛你。」
她踮起腳,在他的唇上輕輕一吻。
「這可是初吻哦!」她轉身跑開前,回頭朝他扮了個鬼臉。
他拿著她送的盒子,有點呆地看著這個突然跑來,又突然離開的瘋丫頭。
他苦笑,她說得沒錯,有的愛,沒開始就要結束。
她是來跟自己告別的,他這麼想。
的確,過了這個平安夜,一切都會結束的。
他已經做好了準備。
12.
零點的鐘聲響起。
平安夜了。
百里未步站在神龕前,出神地望著那個藍光流動的木盒。
姐姐的話,言猶在耳——
那木盒裡,是張黃金獅人的獅子皮。如果百里家的女人,喝下心愛之人的血,再披上這張獅子皮,她就會變成與愛人一模一樣的黃金獅人,連她的至親都無從識破。只要她替他受了那支來自自己家人的焰晶箭,這詛咒就會徹底破除。
披上獅子皮,意味著她放棄人馬族的身份,成為黃金獅人的替身。當然,也意味著,交出自己的生命。
十年前,百里未晴最終沒有勇氣打開它。之前,也沒有人做到。
百里未步做了個深呼吸,把手伸向了木盒,臉上,洋溢著釋然的笑……
13.
翌日清晨,碧落森林最高的那塊岩石上,立著一隻金色的獅子,雪停后的陽光,照耀在它的身上,神跡般的光彩中,它仰起高傲的頭,朝空中的某一處張望。
叢林里,一隊手執弓箭的男女,飛速奔跑。
「就是他!十年前我見過它!」領頭的老者,健步如飛。
獅子的眼睛里,一張接一張出現了熟悉的臉孔。
最後頭的,是父親。他沒有別人的興奮,兩道劍眉緊緊鎖著。
看著他們,獅子安靜地低下頭,從容地等待。
心裡哼起了歌。
森林的另一處,他靜靜地坐在落滿雪的雲杉上,拆開她給他的禮物。
是他那天留下的那幅畫。
只是,在他寫的那幾句話之後,又多了幾排娟秀的小字——
如果我們相遇,
你忘記了歌詞,我會記得曲調。
如果我們相遇,
你在暮色中張望,我會點亮燈光。
如果我們相遇,請向我走來。
如果這一世不行,
那就下輩子。
一支流動著九色光華的利箭,劍身箭頭如水晶般通透,它在空氣中擦出一道火紅的痕迹,朝岩石上的獅子飛去……
如果說,獅子也會笑。你相信么?
可是,岩石上的它,的確在笑。
尾?
「原來這傢伙不是來吃人的啊……它幹嘛不早變成人的模樣,嚇死咱們了!」瘦子跟胖子躲在門外,邊朝房裡張望,邊猥瑣地竊竊私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