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浮生物語·狐守
楔子
這是我第一次在深夜請別人喝茶,而這個「人」,還是一隻幾乎絕跡江湖的稀有品種——黃金獅人。
「要我找冥王幫忙?」我喝了口牛奶,打了個呵欠,「你還真是獅子打呵欠,口氣不小。」
他的身子朝前略略一傾:「我知道你跟現任冥王私交不錯,你還給她寫過一個自傳叫《我的老公不是人》。」
我一陣咳嗽,連聲道:「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兒了。這個跟這個……沒什麼直接關係吧?」
「世間掌管生死輪迴的,只有冥王。也只有你才能幫我。」他垂下他總是驕傲的頭,喝了一口浮生,笑道,「真苦。不過,在我的忍受範圍之內。」他懇切地望著我,「我知道你跟百里家也有交情對不對,你還在未步小時候見過她……」
「比起找不到她的痛苦,這茶水的味道根本不算什麼,對吧。」我打斷他,咂咂嘴,舔去沾在唇邊的牛奶,「誰解開了結界?我真該揍他一頓,把你放出來踩壞了我的花花草草。」
他放下茶杯:「未晴回來了,她說出了一切。她父親,解開了結界。百里家跟黃金獅人的宿怨,就此結束。」他頓了頓,眉眼間有欣慰,「還有,未雨現在已經可以踢球了。如果她知道的話,一定會非常開心吧。」
「曾經,黃金獅人真的是以人為食的吧?」我的習慣就是,專門問對方牛頭不對馬嘴的問題。
「這……」他點點頭,「但是我們吃的,都是奸惡之徒。」
「看來,喜歡金子的人,不止我一個呀。」我狡黠一笑,「所以說啊,你們成為獵物的關鍵原因,不是你們吃了多少人,而是你們的身體里,藏了多少足金的骨頭。那才是眾多『獵人』們真正的獵物呀,包括百里未步那些遠道而去的親戚,救人倒未必是真的,找你討金子才是正經。」
如果我沒記錯,據古籍記載:黃金獅人,皮肉之下,皆生赤金骨骼,價值連城。自古,欲取之者眾。可化人形,額有金印,隱於世間。
他苦笑著搖搖頭:「不止我們吧。只要人類感興趣的,他們都會想辦法取來。喜歡皮草,就剝下別的動物的皮;想替自己治病,就把熊關在籠子里取膽;想滿足口腹之慾,可以將無辜貓狗活活打死。」
我安靜地喝光了牛奶,起身道:「今天太晚了,我得睡了。你回去吧。」
他不動。
「當然,你可以選擇幫我把房頂修好再走。」我徑直朝門外走,臨出門前,我回頭,「把你的手機號留下來。」
他愣了愣,繼而高興地說:「好!」
一周之後,我給kevin發了條簡訊,內容是一個地址,遠在十萬八千裡外的一個小國。在那裡的某個街區的某戶人家家裡,剛剛誕生了一個女嬰。
放下手機,我打開電腦,在我的BLOG里寫了一段看起來很樸實的話:
沒有智慧的勇氣,是魯莽。
沒有寬容的勇氣,是偏執。
沒有愛的勇氣,是殘暴。
如果真的勇敢,就會為你披上一張獅子皮。
如果真的勇敢,就會讓人馬的利箭,掉轉方向,指向自己。
你是個真正勇敢的獵人,未步。
數月之後,我收到了一個碩大的快遞包裹。
裡頭,是一座差不多兩個拳頭大小的足金雕塑——一頭獅子傲然立於石上,旁邊,站了個手執弓箭的姑娘。
給老朋友打個電話套個消息而已,就能賺這麼大一塊金子,我真是笑得合不攏嘴。
我想,以後我會把這座雕塑放在最顯眼的地方。
雖然我只是一隻樹妖,可我也是射手座。
我想,我們每個人,或者每隻妖怪,都需要真正的勇氣。
浮生物語·狐守(1)
楔子.
三月的最後一天,我坐在距地面二十米高的地方,眺望。一種叫春風的氣流時不時拂過我的臉龐,卻捎來陣陣不該有的寒意跟異常的氣味。
瘦子捂著鼻子站在我身後,一臉不滿地咕噥:「什麼地方不好去,來垃圾場春遊……」
胖子啪一聲打死一隻叮在他臉上的早產蚊子,忍不住扯著嗓子沖我喊:「老闆娘,今天也不是法定假期啊,咱們不開店做生意,來這裡幹嘛?又臟又臭還有蚊子!」
「不樂意的話,你們儘管離開,又沒繩子拴著你們。」我懶懶地說。
我坐的地方,是一座小山,不過它的大半個身子都淹沒在各種各樣的垃圾里,生活垃圾,建築垃圾,豐富多彩。這些無用的遺棄物,日積月累,營造出了山峰連綿的假象。可遠觀,絕不可近玩。
春光三月,美景處處,我卻一早在「不停」門口掛上了「東主有事,歇業兩天」的牌子,然後拎上胖子跟瘦子來到市郊的迎月山附近。這個地方,多年來無人管轄,最後成了約定俗成的天然垃圾場。就在我們到來的時候,還有一輛無牌無照的運渣車偷偷摸摸倒完一整車廢料,再若無其事離開。
爬上垃圾山的巔峰,一眼就能看到守衛在四周的迎月山,那是真正的連綿山巒,還有那條有一個很美的名字,但實際上已被污染成了臭水溝的迎月河。
胖子跟瘦子面面相覷,想走,自然是不敢的,他們知道我有一百種不用繩子也能困住他們的本事。
「老闆娘,那您好歹跟我們說說來這裡的理由啊!」胖子蹭到我身邊,哭喪個臉,「也不知道這些味道聞多了會不會得肺癌。」
「以你的EQ跟IQ,我一時間(超多小說閱讀-在線書庫)真的很難跟你解釋清楚。」我搖搖頭,抬頭看天,今天陽光明媚,棉花糖一樣的雲朵漂浮在海水般藍的天空。但是,整片迎月山,卻籠罩在一片陰霾黯淡的灰氣之下,陽光被阻隔在外。
當然,人類看不到這層灰氣,頂多感覺此地比別處陰冷。但,我不是人類,瘦子跟胖子也不是,那層異樣的灰氣在我們眼裡飄蕩,聚集,從迎月河的河面直往天際。
我指著河面正對的天空,問:「看到空中的那條縫隙了么?」
胖子瘦子順著我的手指看過去,一條若隱若現,如蛇蜿蜒的灰黑縫隙,藏身於那塊比別處灰暗許多的空中,漂移而過。雲朵很好地掩蓋了它,不細看很難發現。
「那叫天缺。」我放下手,「天地連山水,山水生靈氣。如果缺了這股由山水而生的清靈之氣,天地之間就會少了支撐,失了平衡。長此以往,天缺地殘,輕則風不調雨不順,重則天地成禍,生靈塗炭。迎月河上,已經有了一塊天缺,並且在擴大中。」
瘦子跟胖子頓時煞白了臉,他們不久前剛看了傳說中的《2012》。兩個傢伙不約而同地抓住我的手:「老闆娘,難道……你想效仿女媧補天?那可是個技術活啊!」
「要補也要先補你們的腦子!」我甩開他們的爪子,站起身,看著腳下那片死氣沉沉的山水,「這裡的山水失去靈氣,是因為沒有了守護它們的神。」
瘦子一轉眼珠:「您是說山神爺爺山神奶奶之類的東西?」
「把你活埋在這兒,應該不會有人發現你的屍體吧。」我慎重地湊到瘦子耳邊說。瘦子嗖一下退開到五米之外。
「閑著也是閑著,我來給你們講個故事吧。」我轉過身,定定望著腳下那條已經沒有了本來面目的迎月河。
我與人,有百年之約。今日,是履約之時。
1、
對於我是一隻狐狸這個事實,我一直覺得很沒創意。
由古到今,從小說到動漫,從傳說到電影,到處都能看到狐狸的影子,草根狐狸,狐狸妖,狐狸神,型號齊全。就連罵人都會用上「狐狸精」這個千百年永垂不朽的名詞。
作為一隻自認為與眾不同,喜歡走在潮流尖端的時尚帥狐狸,我很討厭這種濫市的感覺,物以稀為貴,到處都是狐狸就不值錢了嘛。
所幸的是,狐狸雖然多,但真正見過我們這類可以修鍊成人形的狐狸的人,還是少數,只要我們身上的神秘光環還在,神話氣息不滅,我就略感安慰了。
但是,我除了偶爾鬱悶一下狐狸濫市之外,把更多的鬱悶放在了那個叫唐小花的土妞身上。
想想吧,在潮人密布的新世紀,時尚滾動的大都市,居然還有人用「小花」當名字,這不是「杯具」是什麼?而比「杯具」更凄涼的「餐具」是——本狐狸是這個唐小花的守護靈!
唉,這就是作為一隻非普通狐狸的身不由己啊。就因為我們比那些草根同類多了些本事,比如騰個雲駕個霧,穿個牆隱個身之類的,於是就註定要擔負起別狐不需承擔的責任。
我對自己的認知一直比較模糊,也不太清楚自己屬於哪個等級的狐狸,反正狐狸們懂的法術我都懂。記得我從那個暗不見天的狐狸洞里出來的時候,腦子裡就跟裝了GPS一樣,徑直就朝市婦幼保健醫院奔去,連穿十二堵牆壁之後,我一個踉蹌跌倒在產房裡,一仰頭就看到護士手裡那個光溜溜的像個小老太太一樣的女嬰。
不過,初降人世的唐小花硬是一聲不吭,不論醫生拍她多少次,依然堅貞不屈,死都不哭。
就在眾人以為這孩子是不是被異物堵了氣管時,我上前對準她的小屁股抽了一巴掌。
哇一聲大哭,唐小花榮膺當年嬰兒啼哭最高分貝獎。然後,我發現,不論我站在哪裡,唐小花的眼睛都會準確地轉往我所在的方向,接著,她就會咯咯地笑。
這丫頭能看見我!從她一出生的時候就能看見我!這實在太奇怪了。按照我們這種狐狸的規矩,如果沒有用尾巴掃過普通人類的眼睛,他們一輩子都不會發現我們的蹤跡。
我開始好奇究竟是誰委派我來當這個小怪物的守護靈了,可惜的是,自打出了狐狸洞之後,我發現我居然找不到回去的路了,而關於我之前在狐狸洞里的生活,也像一個個破掉的肥皂泡一樣,從記憶里快速淡去。
我猜測這是為了讓我專心完成自己的守護使命而下的咒法,按約定,我得守護著唐小花直到她壽終正寢。在這段漫長無聊的歲月里,防止我開小差跑回洞里睡大覺的最佳方法就是讓我找不到家門。真狠!
不過,雖然我的記憶被模糊掉,但有人一直在用類似狐族傳心法的方式偶爾跟我對話,傳遞出某些指示。我試過用逆向搜尋法把這隻幕後黑手揪出來,質問他為什麼要把唐小花這個怪物塞給我,而不是給我一個含著金湯匙出生的美麗正常小公主。可每次都失敗,這個把我踢到唐小花身邊的,絕對是一隻修為很高的老狐狸,單憑一個虛無的聲音,我根本無法定位他的位置。
百般無奈之下,我也只得彆扭地留在唐小花身邊,我知道,一天不完成我的使命,我就一天都不能回到那個舒服的狐狸洞。我真是一隻戀家的好狐狸。
這一留,就是十七年。
2.
輔明高中里最不受歡迎人物榜上,只有兩位榜上有名——其一,政教處馬主任,專管校風校紀,素有黑面鬼王美譽。其二,就是高二(6)班的女生,唐小花。
浮生物語·狐守(3)
唐小花,年十七,身高159CM,白且瘦,500度近視,成績很平庸,興趣不廣泛,扮靚沒覺悟,扔進人堆就失蹤的類型。總之就是個往我身邊一站,立即會被我帥氣逼人的光環掩蓋掉的小土妞。大家對這個土妞,更多的是畏懼,一如大多數人對老鼠蟑螂的情感,又恨又怕。
因為唐小花是出了名的「烏鴉嘴」,但凡誰被她的金口說出「你要當心感冒呀!」、「出門的時候要注意來往車輛!」、「你這次考試一定要當心,很容易掛科的!」之類的話,十次有十次都會一語成讖,屢試不爽。起初大家還以為只是巧合,可無數次的巧合之後,眾人漸漸對她的「異能」從懷疑到確認,從無所謂到忌諱,家裡有老人的,還警告小輩們不可以跟這樣的人走太近,她太不祥。
作為一個活生生的見證人,我親歷過無數次這樣的慘案。早在她還在牙牙學語的嬰幼時期,有一天,母親抱著她去醫院體檢,她指著護士小姐的閃閃鑽戒說了一個字:「丟……丟……」兩個小時后,護士小姐的鑽戒在她洗手時不慎滑進了下水道,打撈未果。
唐小花坎坷的一生,就從這個時候拉開了帷幕。小時候,我無數次替她擋走砸向她的石子和爛菜葉什麼的,那些不曉世事的孩子,朝她吐口水,罵她怪物。鄰居們一看見他們一家,都會繞道而走。連父母看她的眼神,焦慮中也透著越來越重的疑惑。
「小透。」十歲時的唐小花抑鬱地坐在學校里的滑梯上,沮喪地望著漂浮在空中的我,「難道做個誠實的孩子不對么?老師不也說,好孩子要說真話,不可以撒謊么。」
唉,我是多麼討厭她叫我「小透」呀!聽起來像小偷不說,還特別的娘,我怎麼說也是一隻身高超過180公分的帥哥呢!就因為當初她問我名字時我答不上來,她就自作主張叫我小透了,她說「透」字很親切,就像我給她的感覺一樣。
好吧,我承認離開狐狸洞之後我連名字都忘記了,可名字有什麼重要,只是個符號,小透就小透吧。小透守護小花,真是絕配。
我知道十歲的她在問這個問題時是絕對認真的。
「這個……」我落到她身邊,很學術派地端起架子,「唐小花,有時候,真話會惹人不快。當謊言對人類有利的時候,他們寧願被騙。這個道理,也許你再長大一點會明白(看經典小說來——>書庫)。」
「不明白(看經典小說來——>書庫),還是不明白(看經典小說來——>書庫)。就算我不說出來,這些壞事同樣會發生啊。騙人多不好。」關於這個問題,十歲的唐小花用最迷茫的眼神做了結尾。
真是個一根筋的動物啊,我飛回半空,看著腳下那個小小的人兒,抱著膝蓋呆坐在橙色的滑梯上,夕陽在她黝黑的髮絲間緩慢移動,光線的軌跡,像開了一朵不易察覺的花。
雖然她對我而言只是個「任務」,可夕陽下那張逐漸低落的小臉總歸讓我於心不忍,尤其是她膝蓋上新增的傷口,頭天我溜去鄰市買燒雞,也就離開了幾個鐘頭,學校里的壞小子趁她午睡時把她的兩隻鞋帶拴了個死結,成功讓她摔了個嘴啃泥。對於這個,我還是有點小小的內疚,畢竟,我是一隻善良的狐狸。再說了,唐小花除了土了點笨了點之外,也沒什麼別的缺點了。
更重要的是,這土妞對我很好。幼兒園裡發的可口點心,別的小孩全部塞進自己嘴裡,她卻總是分出一半給我吃。雖然我並不太喜歡吃甜食,可每次一看到她的眼睛和伸過來的髒兮兮但很熱情的小手,我就沒辦法拒絕。有一年冬天,她還拿出在學校手工課上學到的本事,織了一條漏洞百出的圍巾,在聖誕節那天送給了我。
浮生物語·狐守(4)
「好難看……」視覺系的我,拿起這條白色的圍巾,目光穿過上面一個因為掉針而形成的大洞,那後面,是唐小花傻笑的臉。
「你總穿這麼少,多條圍巾會暖和點的。」她很認真地說。
「我是狐狸,不怕冷。」我戳著她的小腦袋,「費時費力,還織得這麼難看!」
唐小花像個小大人一樣嘆了口氣,嚅囁著說:「除了這個,我沒有別的禮物給你了。」
「為什麼要給我禮物?」我奇怪了,這個土妞的腦子還真是不太正常。
「因為小透你一直在保護我呀。」她歪著頭,「你對我好,所以我想送你禮物。這樣你就會知道,我對你也是很好的。」
我的媽呀,這土妞還真是誠實得冒傻氣。
「聽好了,保護你只是我的工作。」我義正詞嚴,「我不接受任何賄賂,尤其還是這麼難看的。」
「可我織了一個星期……」她有點失望。
我在她眼睛里看到了紅血絲,還有右手兩根手指上紅紅的兩塊凍瘡。我知道這個笨蛋最近在織圍巾,不過我不知道她是織給我。
「算了算了。」我把圍巾套到脖子上,「下不為例。」
我抬起頭,倒映在落地窗玻璃上的身影清晰無比,過腰的黑髮整齊地束在我身後,一身黑色皮衣野性中流動耀眼時尚,加上很拉風的Armani墨鏡,完美得想哭!但,現在多了一條這麼土的圍巾……我是真的想哭了。
唐小花見我戴上了她的禮物,蹭地一下撲過來,抱住我的腰咯咯直笑:「小透萬歲!」
明凈的玻璃映照著這一場深情相擁,我無意一瞥,心卻一怔。
某個剎那,我突然覺得,這條圍巾放在我身上,居然並不難看。
而且,我竟有點喜歡被這個柔軟的小東西擁抱時的感覺。
我再次揣測起老狐狸派我來保護唐小花的真正動機,難道僅僅是因為真話難求,在如今這個謊言密布的世界上,一個能堅持說真話的孩子是多麼可貴,所以務必保護她平安大吉?
這理由太扯了。
唐小花是人類,但她絕對不是普通人類。她身上那種烏鴉嘴的能力,讓別人害怕,也讓我意外。她說那些即將發生壞事的人,額頭上會漂浮出不同顏色的霧氣,顏色越深的,會發生的意外就越嚴重。
她有看到這些霧氣的能力,不但如此,只要她再專心一點,動用一種莫名天生的意念之力,還能透過霧氣看到究竟會發生什麼事。
但,天賦異稟跟天賜好運不是一碼事,唐小花的「天賦」,帶給她的大概只有揮之不去的迷茫,以及旁人異樣與隔離的眼光。
我曾經問過她,我額頭上的霧氣是什麼顏色。她說,她看不到。這又是一件很奇怪的事,難道被守護者的異能對守護者無效?
不過,我還是慶幸了。喜歡聽好事不喜歡聽壞事這種習慣,不但人類有,狐狸也一樣。尤其是我這種只盼著早點完成任務回去睡大覺的狐狸。
唐小花在我的護衛下漸漸長大,我看著她從小不點成長到高度與我肩膀平行的少女,她每長大一點,我的心就釋然一點,等到她生命終結的那天,我就可以功德圓滿滾回老家了。在這期間,只要這土妞不要太給我找麻煩,我也就滿足了。要知道,替這個烏鴉嘴做許多善後的事情,也是蠻費精力的。我並不是一隻太勤快的狐狸。
不過也還好,唐小花還算個懂事的土妞,這麼些年到也沒鬧出什麼太大的亂子。
但,最近的她,讓我隱隱嗅到了某種危險的氣味。
浮生物語·狐守(5)
3、
幾周前的晚上,我跟冥界來的冥差打了一架。禍起唐小花,因為冥差們要給她顏色看。事件結果是,落敗的冥差說唐小花壞了冥界的規矩,篡改人類的性命,如果她再敢幹涉冥界事務,定不輕饒。
可這時候我還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最近這段時間(超多小說閱讀-在線書庫)我迷上了一種叫魔獸的遊戲,整天在電腦前醉生夢死,放鬆了對唐小花的監管。跟冥差PK后的第二天晚上,我把唐小花拎到了家裡隔音效果最好的衛生間里逼供。
即便到了十七歲,她在我眼裡還是一個徹底的小P孩,衛生間的鏡子里,映出勢如水火,對面而立的我們。唐小花穿著顏色很醜款式很OUT的中長外套,被一頭清湯掛麵的短髮遮住的臉,略略有些蒼白,頂上的燈光透過她光潔的皮膚,隱隱有一種透明的質感。
「老實交代,我不在的時候,你幹了什麼好事?」我的臉色比大理石還冷硬。
唐小花嚅囁著嘴唇,偷偷看了我一眼,馬上又把視線移開,不說話。
「說!」我覺得自己根本不像個守護靈,像收保護費的黑社會。
「這個……我……」她黑亮的眸子在鏡片後面躲閃。
「你從來不說慌的。」我放柔了語氣。逼供也要講技術,要軟硬兼施。
「好吧好吧,我說。」她吸了吸鼻子,抬起頭看我的額頭,舉起手指在上頭畫了一道,然後用一種半興奮半煩惱的腔調說,「我看到他們的額頭上,有新的東西。」
「什麼意思?」我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額頭。
「手機手機,把手機拿出來!」她在我口袋裡亂摸一通,拿出我新買的手機,指著屏幕上的電量標示道,「就是這個東西!每個人的額上都有類似的標記。」
我一愣:「你說你看到大家的腦袋上出現了電量標記?」
「是啊。」她點頭,「有的人電量高,有的電量低。老年人都是低電量顯示。不過也有不少年輕人是低電量。」
略一沉思,聰明如我,大概明白(看經典小說來——>書庫)了是怎麼回事。簡單說,這土妞現在多半能看見人類的生命值。
可是,這跟冥差發飆又有什麼關係?
「你什麼時候發現有這種新能力的?」我問她。唐小花搖頭。
「不記得還是不肯說?」我繼續逼,捏住了她的肩膀——跟冥界結梁子,這事情可大可小。她往後縮了縮身子,頑抗到底。
唐小花最大的特色是,不說謊。隨著年齡的增長,她偶爾也學會了沉默,但絕對不說謊。
我深知她的脾氣,於是鬆了手,順著自己的回憶去挖掘她這幾個月來的不妥,點點滴滴,細節瑣事。最終,目標鎖定在我跟冥差PK的前一周。
每年裡總有一天,我會離開唐小花24小時,獨自去城外的深山吸取晝夜交替時產生的靈露,這些玩意兒一年只出現一次。這就是身為狐狸的悲哀,始終要靠外部能源來維持自己的體力。不過還好,吸取一次靈露就能保證我一年的養分。我跟她的約定是,我不在她身邊的這24小時,她不能離開家門一步。
我回想起那個早晨,我從山中歸來時的情景,唐小花一臉倦容地坐在永遠長吁短嘆的父母面前吃早餐,啃著一個似乎永遠都啃不完的包子。
我早已經習慣了她與父母間的這種相處方式,但卻不習慣她對我的視若無睹。她在父母面前,乖順寡言得像只安靜的兔子,她毫無這個年齡段的孩子會有的叛逆,她喜歡自己的父母,也尊重他們,聽從他們的一切安排,但,總保持著一種微妙的距離。
可是,跟我在一起時不一樣,雖然也很像一隻兔子,但絕不是安靜的兔子,而是一隻粘人的,跳來跳去的兔子。即便有外人在場,她得裝作看不見我時,她暗自追隨我的視線里,也總透著一抹只有我能看見的光彩。
這種明顯區別於他人的親密,隨著她年紀的增長,越發明顯。
而這個早晨,連我的出現,都無法點亮她的眼睛。這整件事的關鍵,肯定就發生在我去山裡的那天。
「我去山裡的那天,你違反了我們的約定對不對?」我不能再浪費時間(超多小說閱讀-在線書庫),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痛……」唐小花臉色一變,叫出聲來。
我下手歷來有輕重,這個力道不會捏痛她。除非……
我唰一下捋起她的袖子,那截白皙的手腕上,印著一個清晰的印,那形狀似一片花瓣,旋曲成詭異的角度,讓我想到一張欲言又止的嘴唇。最離奇的,是我透過這個印記,看到了地板上的花紋——這個印記,讓她的血肉消失了一部分。
我心裡不再是不安,而是危險。
「唐小花,我給你兩個選擇。」我勾起她的下巴,兩根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第一,跟我說出實情。第二,從明天起,我永遠消失在你的生活里。你知道我言出必行的。」
我承認我沒轍了。我沒有窺視他人過去的能力。
「你……」她慌張地眨著眼睛,生命里沒有我的日子,是她從不曾想象過的。
我知道用軟肋威脅一個黃毛丫頭不厚道,但比起讓她死得不明不白,我願意當壞人。
「我……」她抽動著鼻子,千古罪人一樣垂下頭,「我對別人說謊了……」
4、
那個穿著樸素的男人,抱著年幼的兒子坐在病床前,緊握著躺在床上的妻子的手。這個年輕女人浮腫的面容上,有太多的虛弱以及牽挂。
擺在柜子上的飯盒裡,一半是米飯,另一半是廉價的炒青菜。
「媽媽……回家家……」年幼的孩子憋著嘴,去拽母親的手。
一句話而已,女人開始低聲啜泣。
「會回去的。」男人紅著眼睛,在妻子額上吻了吻,「我跟兒子一直等著你呢。」
「可是……」
「噓!」男人輕輕捂住妻子的嘴,溫柔地說,「剛剛醫生跟我談過話,你現在只是初期,只要積極配合治療,治癒的幾率很大。我很有信心。你也要有!」
「真的么?」女人看定丈夫的臉。
「醫生剛剛跟我說的。你不知道我聽了有多高興!」男人言之鑿鑿。
我搖頭,又一個說謊話的。剛才我分明聽到醫生面無表情地對他說,他的妻子頂多還有一個月的生命。
門口,捏著一包感冒藥的唐小花,愣愣地看著那對夫妻,下意識地想上前,卻又望了我一眼,沒邁步。
還有一周就是愚人節了,春季是一個易感冒的季節,每年這個時候,唐小花總是醫院的常客。
挨了針,拿了葯,路痴的唐小花下樓時轉錯了彎,鬼使神差走到了二樓的住院區,並在這對夫妻的病房前,停下了腳步。
「那個女人,還剩多少電量?」我雙手抱臂,若無其事地問。
「不到一周。」她低聲說。
「真可憐呀……」我搖頭。
如果這女人的生命電量能延長得多一些,這一家三口的生活該會很幸福。
「小透……我想……」唐小花用乞求的眼神看著我。
剛剛在門診那邊,唐小花弄丟了自己的錢包,被這個男人拾到,追上來還給了她。
「知恩圖報么?」我反問一句,笑笑,「去吧。」
浮生物語·狐守(7)
「小透……」唐小花瞪大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我的允許是真的。
「去啊。」我朝那可憐的一家三口努努嘴。
唐小花迫不及待地跑進了病房。
男人驚訝地看著不期而至的她:「小姑娘,是不是錢包里少了東西?」
「不是不是。」唐小花走到他們面前,看了他妻子一眼,說,「你太太不會有事的。」
「嗯?」男人一愣。
「我說她會沒事。」唐小花說罷,朝他妻子的額頭伸出了右手,觸摸著那片冰冷的皮膚,她微笑著對這女人說,「我告訴你哦,你的生命還有……」
我沒有跟進去,沉默地站在門口,面無表情地注視著病房內的每個角度,就在唐小花對女人開口說話的剎那,我看向病房天花板上的雙眼,微微一眯。
唐小花下文尚未來得及出口,病房裡的所有人只覺有一陣颶風刮過,身體跟意識頓時被風中暗藏的力量急凍住,眼睛,耳朵,所有感官功能瞬間喪失——整個病房裡的一切,全部被凝固住。唐小花保持著伸手張嘴的笨模樣,蠟像一樣杵在病床邊。
短時間(超多小說閱讀-在線書庫)凝固小範圍空間,我可以辦到。雖然這種法術會耗去我不少力氣,但這是必須的。
我調勻了呼吸,關上房門,走到病房裡,望著天花板上那一團說不出形狀,黑泥樣的混沌異物,說:「我考慮了很長時間(超多小說閱讀-在線書庫),還是決定耍個小花招,引你出來見個面。我知道你一直監視著唐小花,只在她對人『撒謊』的時候才肯現身。」
說罷,我縱身一躍,右手往那團黑泥里一拽,只聽一聲悶哼,一個乾瘦的男人被我從裡頭生生拽了出來,摜在地上,不過,這可不是個真正的人類,他的腰部以下,是節肢類昆蟲的模樣,看起來十分之醜陋。
我一腳踩在蟲男的背上,冷冷道,「我不管你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妖怪,對我的人使壞心眼,就休怪我不客氣!」
「英雄饒命啊!」蟲男抬起頭,雙手作投降狀,「小的也只是受人之託,從這丫頭身上取點東西,討口飯吃而已!」
「取點東西?」我腳下的力道又重了幾成,幾乎斷了那蟲男的腰,「說!到底怎麼回事?」
論法術,這種低級別的小妖,遠不是我的對手,但論傳說見聞的豐富,我遠不及這些匿藏於人間各個角落,終日到處攀爬打聽消息,並且常給別人充當線民換取報酬的蟲妖。
蟲男轉著微凸的眼珠,當心翼翼地問:「您跟這丫頭是什麼關係?莫非您也是為了拿到那個東西?」
我心下一動,冷哼一聲,亮出了我毛茸茸的尾巴:「看來你還不太笨。你明知這丫頭早被我圈定了,你還敢來分一杯羹?」
「呀,英雄,這這這真是個誤會啊!」蟲男一看見我雪白的尾巴,頓時嚇得結巴起來,別人可能不知道,但它們這些以出賣情報為生的蟲妖們可是相當清楚,白狐歷來是狐族裡的貴族,靈力法術都要高人一籌,若惹惱了我,它被就地分屍的幾率相當高。
見我冷冷不說話,蟲男更慌了神,一口氣說道:「小的不知道這朵讖花已經被您預訂了,小的花了好大力氣才找到她。太多人想要讖花花瓣做咒了,可惜讖花存世太少,成人形的更少。這這……小的財迷心竅,本以為這次能大賺一筆,卻不知道冒犯了白狐殿下,小的再不敢了,您放小的一條生路吧!」
讖花?!
別的話我已經聽不太清楚了,唯有「讖花」兩字,像塊烙鐵一樣,烙進我心裡最深的地方,嗞嗞作響。
讖花,讖花,一語成讖。反之,反之,花滅人生。
浮生物語·狐守(8)
你不是不祥之物!誰若傷你,我便要他十倍奉還!
幽幽遠遠的聲音,如夢中囈語般,突然湧現於腦際。每個字,都像生出了稜角,鋒利地刺進了我的心臟,留下難耐的刺痛。
趁我失神的剎那,腳下沒了力氣,蟲男就地一滾,迅速縮成了一個黑團,朝天花板上一彈,迅即隱沒其中,逃得無影無蹤。
我無暇去顧及那個小妖,緩步走到唐小花身邊,用十七年來從未有過的鄭重與仔細,凝視著她的臉孔……
摘下她的眼鏡,露出美麗的雙眼,她土氣的短髮在我眼中幻覺般變長,那一身校服也像蠟一般融化,下面,露出一片晚霞般燦爛的紅紗。
混亂,無與倫比的混亂在腦中交織碰撞,時隱時現的囈語,凌散飄蕩的片段,頃刻間淹沒了歷來理智又聰明的我……
5、
深夜,我看著沉沉睡去的唐小花,給睡姿欠佳的她蓋好滑落的被子,然後轉身出了門。
站在深山裡最高的地方,我望著漆黑不見星月的夜空,深吸了一口氣,盤腿坐下,集中我全部的意念,找尋著那個將我帶到唐小花身邊的聲音,那隻不肯透露半句實話,萬惡的老狐狸!
我的疑惑,只有這從不露面的老狐狸能解開。我就知道,如果唐小花只是個普通小妞,他絕對不可能把我這隻狐狸里的貴族送到她身邊!陰謀,這一定有陰謀!
那隻老狐狸起碼有十來年沒有跟我聯繫了,在我跟唐小花完全建立起親人般的關係之後。今晚,我就算耗盡元神,也要跟老狐狸聯繫上!
山風陣陣,直透皮肉,我的額頭,卻滲出密密的汗珠。不知道過去了多少時間(超多小說閱讀-在線書庫),直到頭頂灑下一縷月光時,我的耳畔終於傳來了一個不辨年紀的男人聲音,準確說,是傳到我心裡的聲音——
「你找我?」
我大喜過望,忙問:「你在哪裡?我要見你,有很多事要當面問清楚!」
「我在水裡。」
我張開眼,不遠處的河水,在月色下波光閃爍,水聲淙淙。
我連滾帶爬地撲到河邊,伸頭一看,水面上,除了我的倒影,哪裡有老狐狸的影子。
「為什麼抹去我從前的記憶?」我不管那麼多,沖著河水大喊。
「你的記憶一直都在。」
「不可能!」我有點生氣(免費小說閱讀——>在線書庫)了,「唐小花究竟是什麼人?她身上的異能不可能來得平白無故。我要知道真相!」
「當你能想起她的名字時,所有問題都會有答案。」
「老狐狸,你耍我是不是?」我一拳擊在水裡,冰涼的水花濺了我一臉。
「這是你自己的選擇。能徹底為你解開謎底的人,只有你自己。」那聲音在水裡漸漸沉沒,了無痕迹。
河面上,只留著我碎裂開去的身影。
任我喊破了喉嚨,那聲音再不應我。
當你能想起她的名字,所有問題就會有答案。
我傻子一樣在口裡叨念著這句話,忘記了御風飛行,整個人失魂落魄地走在深夜的盤山公路上。
前方,馬達的轟鳴聲呼嘯而至,兩道雪亮的燈光毫不留情地刺進了我的雙眼。
我的身體,被冰涼的鋼鐵一穿而過……
那種徹底被分解與撕裂開來的痛快,刺激著我蟄伏了不知多久的記憶。
我看見一朵赤紅的三瓣花,從我身體中飛出,在空中畫出了一道寂寞的弧線,最後沉默地消失在空氣的另一端。
把手給我,喂,你叫什麼名字?我叫阿透。
我叫……不語。
不語……
不語……
6、
五百年前。
浮生物語·狐守(9)
我第三次從迎月河裡撈起這個被村裡的孩子們扔進河裡的笨丫頭。
她雲霞般鮮艷的紅裙在清涼的河水裡漂浮,真像一朵正在盛放的花。
「把手給我。」我跳進河水裡,拽住了她的手。
她伏在岸上拚命咳嗽,吐出幾口河水。
我認識她,她就住在山腳下的村子里,家裡開著一家小酒鋪。我常替師父到酒鋪買酒。每次都是她,踩在小凳子上,從比她還個高的酒瓮里舀出醇香的美酒,當心倒進我的酒壺,然後用布把酒壺擦一擦,才遞給我。
她是被現在的父母從山上抱回來的棄嬰,他們並不喜歡她,對她只有嚴厲的呼呼喝喝。
我親眼見過她那個壯碩的養父舉著木棍追打她,僅僅因為查賬時,發現她賣酒少收了兩錢銀子。我看她一邊躲閃一邊求饒,通紅的小臉上淚珠連連。
之後,每次去買酒,我都會扔下比酒錢多出很多的銀子給她,反正師父從來不在乎銀兩,總是給我很多很多。
可這個笨丫頭總會追出來,把多出來的錢找還給我,一分不差。誠實地讓人想揍她。
我拍著她濕冷的背脊,等她緩過氣之後,問:「喂,我叫阿透,你叫什麼?」
「我叫不語。」
我漸漸知道了她不受歡迎的原因,因為她總會對村裡的人說「明天你砍柴時會砍到手!」、「你家夜裡會失火,兒子會被燒傷。」之類的話,而且一說即中。村民們無不視她為怪物,沒有一個人喜歡她,更有甚者,叫囂著要把她趕出村子。而她那對養父母,實在捨不得失去一個免費的小雜役,千方百計把她留了下來。
但是,當她對村裡人誠實地說出「三天之後,村子會毀於一場大火,死傷無數。」之後,她終於被怒不可遏的村民們連打帶罵地趕出了村子。他們罵她烏鴉嘴,罵她掃把星,專說壞的不說好的。要她有多遠滾多遠,再敢回村子就打斷她的腿。
三天之後,一場大火,將曾經熱鬧的村落燒成了廢墟,死去的村民,在地上堆成了一座小山。
在漫山遍野的焦味中,我牽著不語的手,來到了師父面前。當師父看到怯怯站在我身旁的不語時,我分明看到他總是半眯著的雙眼驟然透出了少見的光彩。
不語成了我的小師妹。
我之前的師兄弟們,沒有一個是人類,他們有的跟我一樣是狐狸,有的是魚妖,還有山精。師父是迎月山的山神,一個慈祥的中年人,會許多神奇的法術,他教我們這些生於山野的妖怪們什麼叫「有容乃大」,什麼叫「謙謙君子」,要我們善待身邊的一切。他教我們騰雲御風的本事,給我們安定溫暖的住處。迎月山中的生活,就像一個大家庭,師兄弟妹們或練武對弈,或琴棋書畫,終日其樂融融。
在遇到師父之前,我們每個人都過得不順利。要麼被道士追殺,終日擔驚受怕;要麼平庸無能,連一日三餐都找不齊全。至於我,師父更有救命之恩,他把我從一個老獵戶手裡買了回來,否則我定成為那老頭身下的一張狐皮褥子。
我是一隻容易滿足的狐狸,在遇到師父之後,我終於相信,這世間並不是如我的同類所說的那樣糟糕,沒有一個好人。我希望這樣的生活可以長長久久,在不語來到我身邊之後,這種希望更加強烈。
不語跟我最是要好,從來到山裡之後,就像條小尾巴一樣跟著我,與我同練法術,林間嬉戲。最難得的是,她從不說謊,自她來了之後,誰偷吃了廚房的東西,誰偷跑下山去瘋玩,只要師父一問她,她必然和盤托出,搞得這些師兄弟非常鬱悶。她依然會對別人說「你今天下山的時候一定會掉進河裡!」之類的話,但我們跟那些村民不一樣,我們不但不會生氣(免費小說閱讀——>在線書庫),還會很無聊地打賭,看她的話會不會應驗。結果,無一次不應驗的。
浮生物語·狐守(10)
久而久之,我們開始懷疑她的真正身份。我們知道,師父收弟子,從來不會收人類。
多年之後,我們這幫男弟子都長成了翩翩公子,而不語也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嬌俏少女。師父在那年的壽宴上,很欣慰地打量著我們,同時也滿足了我們心中多年的好奇。他說,不語的原身,是一朵讖花。
讖花,生於西溟幽海之畔,最高的懸崖上,百年一開花,花瓣三分,赤紅如血,以此花花瓣服下,可預見他人將遇之禍,故得名讖花。一旦讖花吸了天地精華,得緣修成人形,不但可預見人之災禍,還能斷人之死期。若取其皮,加以秘法,即可製成天下無敵之毒咒,中者必亡。
正道眼中,此花,乃是不祥之物。
師兄弟們驚奇之餘,面面相覷,竊竊私語。
那一場壽宴上,不語比任何時候都沉默。之前,她對自己的來歷一無所知,甚至連父母是誰都不知道。又或者,她根本沒有父母,只是一朵莫名其妙修成了人形的讖花,莫名其妙流落到迎月山。尤其那句「不祥之物」,真是無形一棍,打得她抬不起頭來。
她身邊的我,暗暗抓緊了她的手,我真討厭看見她一點點低落下去的樣子,我只能用這種方式,拽著她,不讓她繼續往下落。
第二天,我翻看了藏書房裡,記載了各類妖魔的古舊手札,在關於讖花這一節的最末,留有一句話??——
讖花,讖花,一語成讖。反之,反之,花滅人生。
我去問師父這句話的意思。
師父嘆了口氣,說:「讖花從來不說謊話,她能準確說出一個人將要遇到的災禍。但是,凡事都有兩面。」他剪下盆栽里的枯葉,繼續道,「不語能看見一個人的生命還剩下多少。打個比方,當她誠實地告訴一個人,你只能活十年或者只能活三天時,那這個事實真是神都無法改變的。可是,如果她說謊,告訴對方,你還可以活五十年,如此,對方的生命便會被改寫,他真的可以再活五十年。但,作為一種違背本性的懲戒,說了這樣謊話的讖花,會掉落一部分花瓣。應在不語身上,也就是說,她會少掉一塊血肉。她替別人延長的壽命越多,她的血肉就會掉得越多,直到一塊不剩,煙消雲散。所以,自古以來想得到讖花的術師,一部分是想用它的花瓣製成害人的詛咒,另一部分,是想通過秘法將花瓣製成延年益壽的良藥。」
我終於明白(看經典小說來——>書庫)了那句「花滅人生」的含義。
那個月夜,我跟她並肩躺在山頂上,像小時候那樣曬月光。清輝灑下,給了我們一個暫且寧靜的世外桃源。
「不語……」我望著空中的滿月,「答應我一件事好不好?」
「你不是想向我求親吧?」她的頭靠著我的肩膀,咯咯地笑。
「這個是你要答應我的第二件事。」我坐起身,把她也拉起來,「但是,第一件事更重要。」
「你說。」見我認真,她也不再嬉笑。
「永遠,不要對人說謊話。」我一字一句地說,「答應我!」
「我本來就不說謊話的啊。」她很奇怪地說。
「答應我,任何時候都不要說!」我又強調了一次,抓緊了她的手,「你發誓!」
她細膩的臉孔,在月光下散發著溫柔的光暈,看著像個孩子般堅持的我,她點點頭:「好,我答應你。不論何時,都不說謊話。如有違,便要我與你分離百年,永不相合。」
我把她擁入懷中,那柔軟而溫暖的身體,給了我永世都無法割捨的眷戀。
「阿透,我是不祥之物……我常常回想,當年村子里的大火,如果我不說出來,是不是就不會發生了呢?又或者,我若從沒有出現在村子里,他們就不會承受那些厄運……」她在我耳邊低語。
浮生物語·狐守(11)
「你不是不祥之物。」我把她摟得更緊,「若今後有誰敢以此為借口傷害你,我必要他十倍奉還!不要胡思亂想,你只是說出了真話,而大多數人類不喜歡聽真話。就這麼簡單。」
「阿透……你對我真好。我們成親好不好?只有這樣,我才能讓你知道,我對你也是好的。」
她總是如此誠實。
我笑了:「好!」
7、
下雪了。
整個迎月山素裹銀裝。
從這個冬天開始,師父要求我們進到深山修行。因為,他要從眾多徒弟之中,挑選下一任的山神。
年輕氣盛的我,為「神」這個稱號興奮。
師父說,每片山河,都要有一位稱職的山神守護,他老了,靈氣已在漸漸潰散,為了避免出現天缺地殘的禍事,他要我們更加勤學苦練,以期能挑出一個最合適的繼任者,守護現在這片山河。
那個冬天,我跟不語約好,等到下一任山神誕生,不論這個稱號是不是為我所獲,我們都成親。
師兄弟們與我一樣,都夢想從不值一提的小妖變成守衛一方的山神。我們的生活,再沒有了從前的愜意悠然,有的,只是自顧自的修鍊。而我們修鍊的最終目的,就是要圓滿各自的內丹。身為不同種類的妖,一身精元都在那顆內丹上,它越是圓滿,我們的力量就越強大。
我那些魚師兄狼師兄貓師兄們,接二連三地修鍊好了內丹。狐族內丹最難修鍊,在師兄們已經大功告成之時,我的內丹尚處於即將成形的關鍵時期。
那段時間(超多小說閱讀-在線書庫),不語常帶著我最愛吃的燒雞來我修鍊的山洞犒勞我。她每天只是象徵性地打打坐練練氣,根本沒想過要去競爭什麼山神。她唯一想做的,只是我的妻子。
最開心的記憶,就是我們窩在山洞裡,燒起一堆篝火,一邊吃著噴香的燒雞,一邊看洞外落雪紛紛。
歲月靜好,最是可貴。
師父在那個冬天裡,很少出現在我們面前。我們知道,他在陪伴他身染怪病的獨生子。師父的兒子,從生下來就不會說話,也沒有任何意識,如同活死人。多年來,師父用了許多方法,也治不好他,這讓我們這些當徒弟的也頗覺難過。
可是,漸漸地,山裡的氣氛變得詭異起來——
我那些煉成了內丹的師兄們,逐一失蹤了。諾大的山林里,沒有他們半點蹤跡。師父一夜間蒼老了許多,一邊給兒子熬藥,一邊暗自嘆息:「也罷也罷,翅膀硬了,便去闖蕩吧,迎月山還是太小了……」
我跟師兄們的感情一直很好,想不通他們不辭而別的理由,難道在他們心裡,跟師父跟大家一同生活的快樂,抵不上那番孤獨莫名其妙的「闖蕩」?何況,他們之前不是還心心念念地競爭山神之職么?
雖然萬般疑惑,可我不能在這件事上太分心。再過七日,我的內丹當可圓滿,此時若心志不寧,很容易走火入魔。
不語隔天會來看看我,帶來的都是好消息,說師父一切都好,小師弟們也很聽話,失蹤的魚師兄捎了消息回來,說自己到了一個很繁華的城市,還遇到了一個美麗的女子。
我知道不語是不說謊的,我總算安下了心。
可是,我分明又看到不語轉身離開的剎那,那微微一皺的眉頭。
白狐是狐狸里的貴族,也是最聰明的,察言觀色總是一把好手。
我看著她在暮色中遠去的背影,一串深深淺淺的腳印留在雪地,一如美人臉孔上的瑕疵。忽然想起,不語的步履總是如雲輕巧,踏水無痕,她總說滿地皓雪是極美的景色,若留下腳印就糟踐了,所以走路時,她從不在雪地上留下痕迹。
浮生物語·狐守
我站在洞口,本已安下的心,被某種奇怪的力量又牽扯起來。
8、
師父咽氣前,指著對面的不語,恨恨吐出兩個字:「孽徒!」從他口中湧出的鮮血,河一樣流到了我緊緊扶住他的雙手上。
不語面無表情地站在我們面前,眼神里只有冰涼漠然。
師父的房間里,一片狼藉,到處都是殷紅的血跡,翻倒的葯盅里,灑出黏稠的暗紅色汁液,幾個拳頭大小的黑瓷壇散落在牆角,牆壁上,有一個被毀壞的暗格。其中一個瓷壇裂開了,灑出一堆暗綠色的灰。
除此之外,我們三人身邊還躺著一個血肉模糊,不知生死的少年——他是我們最小的師弟,一隻雪豹。入門雖晚,資質卻高,很得師父鍾愛。
我看見師父的胸前有個大洞,邊緣焦黑,面上漂浮著一層赤紅色的薄氣,像覆蓋了一片奇特的花瓣。不語的右衣袖,變得空空蕩蕩,曾經纖長白皙的右臂,失去了蹤影。
我的心,在師父撒手人寰的同時,似也停止了跳動。
我突然覺得,離開山洞偷偷回來的行為是多麼愚蠢。如果不是因為那該死的不安與牽挂,我不會回來,如果我不回來,眼前這一幕就不會被我看到,如果我不看到……如果我不看到……我是不是就可以心安理得裝作什麼都不知道?
「你乾的?」我緩緩放下師父的屍體,眼見著這個救我,養我,教我,我曾發誓要以生命去保護他安危的恩人,漸漸失去人形,化作一隻黑亮的蠍子。
不語僵硬地扯動嘴角,笑道:「是啊。我要他教我更好的術法,我才是當山神的最好人選。可是他不肯。」
「那些失蹤的師兄……」我站起身,異常平靜,「跟你有關?」
「我要他們的內丹,這樣我會強大得更快。」她說話時,眼睛一直看著窗外,「我憎恨被人扔石頭的日子。我不要當不祥的花妖,我要當被人崇拜的神!」
「你答應過我不說謊的,對不對?」我等我要的最後一個答案。
「是。」她點頭。
我一仰頭,吐出尚未成形的內丹,化作一柄細劍,犀利的銀光從我與她之間橫過。有種東西,瞬間被切斷了。她的實話,讓我領受了平生最大的愚弄。
「想給老傢伙報仇?」她譏誚地冷笑,「煉好你的內丹再來找我。」我的劍撲了空。她身姿的輕盈,遁形的功力,在任何同門之上。怒意,悲傷,在心中翻江倒海。
我親手葬了師父。把昏迷不醒的雪豹師弟安頓好之後,我看了這個曾經熱鬧,如今空蕩零落的「家」一眼,絕然回到了山洞裡。
我的身體,比任何時候都強大。
我的意念,比任何時候都集中。
我的心,比任何時候都清楚該去做什麼。
9、
找她的時候,沒費任何氣力。
因為她就在迎月河邊等我,紅色的紗衣,白色的雪地,美得凄絕。
已臻完美的利劍刺進她心口的時候,沒費任何氣力。因為她不躲不閃。
她倒在雪中,染紅了一片世界,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對不起。」
她的悔意是真是假,我無力分辨。她的眼睛安然合上,那朵總在她身體與眼中盛開的花,在厚厚的雪上枯萎成了一個寥落的印記。
熟悉的身體,漸漸煙化。我眼見著如刀的雪風,裹起地上那顫巍巍的三瓣紅花,越送越遠。
我的劍,噹啷落地。
10、
我成了迎月山的新任山神。
一百年,兩百年,我遲鈍於時間(超多小說閱讀-在線書庫)的流動。終日在山中,或靜坐,或沉睡。
浮生物語·狐守(13)
某種傷口也漸漸結了痂。
是啊,我只是除去了一個弒師父害同門的妖孽而已。難過是有的,午夜夢回的牽念也是有的。但,一切都在時間(超多小說閱讀-在線書庫)的流動中安靜下來,被我藏到了最深的地方。
這裡的一切都因為我的靈氣而繁茂生長,山青水透。只是,天氣永遠是陰的,天際的陽光從來照不到這裡的山水。
「山神的心情,會影響到天氣。」一個春天的午後,我正在河邊樹下小睡,一個女人把我吵醒。
「你看起來真是一隻很憂鬱的狐狸啊。」她蹲在我身邊,黑衣黑髮,杏眼紅唇,沒心沒肺地笑。
「你真是一隻很無聊的樹妖。」我瞟了她一眼,把荷葉蓋回臉上。
我認識這個叫裟欏的女妖快十年,她每年春天都會來山裡采一種很酸很酸的野果,說是送人釀酒。偶爾我們會閑聊,時間(超多小說閱讀-在線書庫)一長,她知道我的故事,我也知道她的一部分故事。這樹妖的道行修為,遠在我之上,卻總愛擺出一副初級小妖的天真無知,故意說一些不著調的玩笑話,很是讓人氣結。
「喂,我今天來是給你帶個好消息的。」她拿開我的荷葉。我不耐煩地坐起來,正要發火,卻被一個稚嫩急促的聲音打斷——
「師父師父,雪豹師叔醒了!!!」一個胖胖的孩子,我的白兔徒弟,從林中火急火燎地向我跑來。
我心下一震,猛地起身,御風飛回。直到剛才我才發現,潛意識中,我一直在等這場蘇醒……
深夜,我從雪豹的房間里走出,一抬頭,滿月當空。
許多年前的某個夜晚,從最深的地方掙脫而出。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轉身朝山裡走去。
一地銀白的山頭上,我和樹妖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長。
「你決定了?」她秀眉一挑。
「我不在的時候,請你代為照看迎月山。」
「你不能離開太久。我不是這裡的山神,我的靈氣無法照顧周全。」
「一百年吧,一百年後的今天,我定會回來。」我看著她的臉,以從未有過的鄭重拜託,「希望你幫我。」
「給我很多金子當報酬我就幫你。」她撇撇嘴。
「一言為定。」
11、
我緩緩沉入了迎月河的河底。在那裡,有一個黑暗而溫暖的洞穴,是最安全,最適合沉眠的場所。
也許應該感謝上天讓雪豹昏迷了幾百年。如果雪豹在幾百年前清醒,我會選擇毀滅。而現在,我想的是,彌補。醒過來的雪豹,第一句話就是:「不語師姐救我!」
師父對我們說了最大的謊話。收留,撫養,教導,不是為了給我們幸福,也不是為了尋找最合適的繼任。他要的,只是我們的內丹,他兒子的病,只有連服99顆成形內丹才可治癒。我們不是他的徒弟,只是一群等著被人服下的藥丸罷了。
我現在才明白(看經典小說來——>書庫),不語臨終前的對不起,並不是在懺悔「罪行」,而是因為她沒有遵守承諾——永不說謊。
可我想不明白(看經典小說來——>書庫)的是,她欺騙我的初衷。
我要再見到她。為我的疑惑,為我的內疚。
樹妖帶來的好消息是,冥王最近聽取民意,改了規矩,給那些心存善念,但抱憾枉死的妖怪們一次轉世為人的機會。不語雖然死在我的劍下,可她尚有一絲精魂飄蕩人間,轉生有望。但幾時轉生,轉生何處,就不得而知了。
茫茫人海,我卻毫不擔心我找不到她。
因為,她的體溫,她的笑容,早已埋在我的血脈里,不可分割。只要她重新降臨世間,我第一時間(超多小說閱讀-在線書庫)就能感知到。畢竟,我是一隻當了山神的狐狸。我把自己埋在河底,連同所有舊時的記憶,一起埋掉。從我身體里分離出的精魄,是一條嶄新的,乾淨的,沒有任何記憶與負擔的生命。
浮生物語·狐守(14)
我想以這樣的狀態,重新踏入她的生命。重新去認識她,了解她。只有這樣,我才能真正找到我想要的答案吧。
我在漆黑的洞里,慢慢閉上了眼。意識開始分裂,一半裹著過往的回憶,留在河底;一半帶著新生的希望,等待一個召喚。半夢半醒中,有個聲音說——
你是一隻聰明的狐狸,你沒有過去,只有將來。
有個笨蛋,需要你的守護。
去吧,去吧……
12、
我拖著發疼的身子,回到了唐家。是的,我被一輛超速超載的貨車給撞了,雖然我的身體並不是真正的血肉之軀,可疼痛感多少還是有的。
唐小花仍在安睡。窗外不知幾時亮起了月光,她翻了個身,銀白沾染到她臉上,細膩溫柔,明明是另外一張臉孔,卻讓我真切地想起了另外一個人。
我輕輕撫摸著她稚嫩的臉孔。最後,將手覆在她的額頭,閉上眼,讓一股有溫度的力量,從我的心裡流淌到掌下,滲進她的世界。
「不語……」我在心裡一遍遍呼喚她的名字。
「嗯……」睡夢中的唐小花,動了動嘴唇。
「為什麼要跟那些將死的人說謊話?」我的目光落在她缺了血肉的手腕上,隱隱作痛。
「蜘蛛人問我,想不想真正幫助那些有危險的人。」她緩緩說,「它說,只要我對那些將死的人說,你們還可以活二十年,他們就不會死了。」
我不得不在心裡咒罵那隻猥瑣的蟲男,是它,為了得到讖花的花瓣,也就是唐小花的血肉,用這種方法喚醒了她的全部能力,還因此招惹了專司生死的冥差。
「我不是不祥之物……不是烏鴉嘴……我也可以救人。」唐小花呢喃著,「原來說謊話也不見得是壞事……」
我愣了愣,問了我最想問的:「師父的事,為什麼要騙我?」
「我提醒過師兄們……我看到師父用劍剖開他們的身體,取出內丹,最後把他們的身體化成綠色的灰,裝進瓷壇封進牆壁。可是他們不相信,說我練功走火入魔。那天,雪豹無意中撞破他用師兄們的內丹熬藥,他要殺雪豹滅口……我聽到了雪豹在求救……我像瘋了一樣,滾燙的力量在我體內奔跑。我一掌擊在他的心口……我的右臂像燒著了一樣……」
「為什麼不及時告訴我?」我真想抓她起來揍一頓。
「你那麼愛師父,相信他,尊敬他……顛覆他,等於顛覆你的整個世界。」唐小花的眉頭微微鎖起,「你的內丹還未煉成……你一直想成為師父的繼承者……如果,兇手是師父,你還會繼續修鍊么?在這個關鍵時候放棄修鍊……你會元神大損,會致命的。可是,如果兇手是我……你會憤怒,會傷心,但只要你抱著找我復仇的心,就一定會努力煉成內丹……只要過了這關,你會成為你想成為的山神。」她的眉頭舒展開來,「沒有什麼,比讓你好好活下去更重要。說謊話,不是想騙你,是因為……我愛你。」
狐狸是從來不哭的,尤其男狐狸。但是,我今天破例了。「真是笨蛋!」我擦掉眼淚,深吸了口氣,捏了捏唐小花的鼻子。
她打了個噴嚏,睜開了眼睛。「小透……你還不睡啊?」她坐起來,揉著眼睛。
「我要離開一陣子。」我故作輕鬆,像往常一樣沒好氣地說。
「去哪兒?多久?」她緊張地問。
「老家。呃……大概一個月吧。」我戳了她的腦袋一下。她鬆了口氣。我仔細看著她的樣子,想把她的蠢樣牢牢印在腦海——我不是離開一個月,是永遠。在那之前,我還有一件事要做。
浮生物語·狐守(15)
「睡吧。我得走了。」我把她摁回了床上。
「現在就走?」她不舍地看我。我點頭。她看了我半晌,突然咧嘴一笑:「那,我們假裝明天還要見面吧!」
明天是四月一日,愚人節。我笑笑:「好。明天見!」
「明天見!」她心滿意足地縮進了被窩,「要早點回來哦!」
我走出了房門,沒吭聲。直到她再次熟睡,我穿過牆壁,站到她身邊,看著睡得像只小豬的她。我想,此刻我臉上洋溢的笑容,是許多年都不曾出現過的溫暖與疼惜。你會變成一個正常的丫頭。以後,你也不會再記得,跟我有關的一切。你會有嶄新的幸福。這是你的守護靈,一隻狐狸為你做的最後一件事。
破曉前,從唐小花的卧室窗戶里,躍出一隻皮毛雪白的狐狸,它輕盈落在地上,仰頭看了唐小花家一眼,然後,頭也不回地消失在微明的光線里。
尾?
那隻雪白的狐狸,優雅地蹲在椅子上,用爪子抓起一塊紅豆餅塞進嘴裡,一邊嚼一邊愜意地搖動著毛茸茸的大尾巴。
「紅豆餅做的還不錯。就是這杯茶太苦了。」它咂咂嘴,把那杯浮生茶推到離自己很遠的地方。
「不後悔?」我斜睨了它一眼。
這隻狐狸,用盡了自己的全部修為,消除了唐小花身上的,作為讖花轉世的異能,也抹去了她對過去,以及過去的過去的全部回憶。
愚人節這天,唐小花變成了一個真正的,健康的普通人,而阿透,打回原形,一切皆要從頭開始。
「有何可悔?!她已經是真正的人類了。人類的生活里,不該有狐狸,不該有讖花。她應該像所有普通的女孩一樣,上學,戀愛,結婚生子。這是真正的幸福。」阿透輕輕說道,旋即白了我一眼,話鋒一轉,「我說,我把迎月山交給你代為照顧,你看看,現在變成了什麼鬼樣子!」
「我又不是那裡的山神。」我癟嘴,「反正你也回來了,雖然沒了人形,可靈氣尚在。那座山的復原工作還有那個不太嚴重的天缺,我正式交還給你哈!」
「那我給你的酬勞要減半!」
「你敢!」
我們一人一狐相談甚歡,完全忽略了從一身異味的胖子跟瘦子眼裡透出的,極度怨念與憤慨的目光。
好吧,我承認我在愚人節耍了他們一把。說是去春遊,實際上是要他們當一回掏泥工兼潛水員,從那條又臟又臭的迎月河裡,把元神歸來的阿透給挖出來。這是我們倆百年前的約定。
狐狸始終是聰明的,考慮也很周全,元神在外折騰那麼久,回歸本體后哪裡還有多餘的力氣從河底爬出來,一不當心被淹死就太杯具了。
「我們強烈申請加班工資!」瘦子跟胖子怨婦般飄到我面前。這次我半點都沒有猶豫,進裡屋取了兩根金條塞進他們手裡。他們簡直不敢相信我的慷慨。胖子抓住金條用力咬了N次。「真的咧!」兩個人高興地跳腳,舉著金條便跑了出去。
五分鐘后,我聽到了幾聲怪叫。
胖子跟瘦子一臉扭曲地跑了回來,手上的金條變成了一隻漆黑的烏鴉,凸著一對眼珠子在那兒大喊:「愚人節快樂!愚人節快樂!」
是啊,今天是愚人節。有什麼是不會發生的呢,對不對?嘿嘿。我想,以後再經過迎月山時,那裡應該會有萬丈陽光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