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郎情妾意,遺藥瓶露端倪
第10章郎情妾意,遺藥瓶露端倪
周卓和嚴青都找了個姑娘,冉雲舟也留下了,韓續不想待在這兒。周卓他們也贊成:「那你早點回去,幫我們應個卯。」
韓續出了盈月館,上馬的時候才察覺自己有些醉了。他牽著馬出來,待涼風一吹,終於清醒了些,來到城關,再爬牆出城。守城的將領俱都熟識,在外面準備了馬。
韓續回到軍營,慕容博已經歇下了,他習慣不錯,不像這幫武人,個個跟牛一樣,精力旺盛,不折騰不能活。
慕容厲巡了一趟營,就逮住了晚歸微醺的韓續。一怒之下,命他持槍執戟,為自己守帳!
韓續無奈,只得守在他大帳之外,好在慕容厲沒問起周卓他們。慕容厲兩個守帳的親衛低著頭只是笑,他怒瞪了一眼,兩個人都扭過頭去,一本正經地開始望天。韓續握了長戟,筆直地站在營帳門口,他的身影長長地投映在帳中。
香香趴在床上,歪著頭看那道灰色的影子,心裡像是勾了一勺蜜,無端地就有一點甜。
外面腳步聲響,慕容厲掀帳進來,香香起身,為他更衣。慕容厲低下頭,發現她的眼神並沒有落在自己身上。嗯,這幾天這個女人,好像跟前幾天不太一樣,具體哪裡不一樣,也說不太上來。
她也幫他縫補衣服,有時候也會做飯,甚至會在他回來之後站起來為他更衣,但是總還是有些不對。比如她為他縫補衣服的時候,不會刻意地在破口處綉出花紋,以遮蓋那些痕迹,讓紋路更精美;比如她做飯的時候,不會把食物擺個花式,也不再雕刻成那些奇怪的模樣。甚至,以前她住在他的帳中,總是喜歡采些稀奇古怪的花,只要他一進來,總會嗅到時節野花的香氣。然而這些,現在都沒有了。
慕容厲是脾氣暴躁,但他並不傻。一個女人在想什麼他不知道,他也不在意,但是一個人心不在焉,他可是能看出來的。
「在想孩子?」除了這個,還有什麼能讓她這樣魂不守舍?
香香微怔,良久嗯了一聲。慕容厲便不再去管她,這個說什麼也沒有用吧?嗯,他的孩子,不知道那個糯米糰子一樣的小東西長大了一些沒有。
他除衣上榻,香香兌了熱水,為他除去鞋襪,伺候他洗腳。慕容厲任由她輕輕揉搓自己的腳,這時候她換下了華麗的衣裙,只著了一身竹青色的薄衣,那一雙手白得,欺霜賽雪一樣。
慕容厲說:「過幾天,我要跟大哥去一趟大薊城,要在那邊待一段時間,你留在這裡。」
香香哦了一聲,突然想,韓續也會去嗎?當然了,沒敢問。她說:「要……跟太子開仗了?」
慕容厲沉下臉:「軍務不要過問。」
香香低下頭,果然不再問了。慕容厲說:「孩子不會有事,不用擔心。」
他能說得出口的,有限的安慰。香香說:「王爺確定孩子不會有事嗎?」慕容厲挑眉,她說:「萱萱身體很差,在家裡便多病痛。如今去了陌生的地方,沒有熟識的奶娘,沒有慣常過來瞧病的大夫。甚至連我也不在。她真的不會有事嗎?」
慕容厲語塞,然後怒了:「你這是在怪我?」好言好語想要安慰你兩句,你還真敢蹬鼻子上臉!她要生病也是我能管得了的?
香香輕聲說:「王爺認為她絕對安全,是因為王爺相信康王爺。相信他一定會盡心儘力地保護你的東西。我擔心萱萱,是因為她是我女兒,只要她離開我的視線,我就牽念。不管她所在的地方再如何安全,我仍會擔心她習不習慣,大到穿衣吃飯,小到受風著涼。罷了,王爺不會明白的。」
她對你,本就不重要。你不愛她,又如何會明白我的思念?不過,你本來也不需要明白吧?你會有正妃,會有側妃,會有許許多多的孩子,即使心疼,也不過是其中之一。她拿了軟巾,將慕容厲的腳擦乾,端了洗腳水出去,一掀帳簾,冷不丁看見韓續筆直地站在門口。
韓續看了她一眼,她嘴角微揚,露了個十分嬌俏的笑,然後轉身,將水端出去倒掉。韓續的目光追逐著她,外面很冷,她衣裳單薄。只得快走幾步,待倒了水,幾步跳回營帳里。
她掀簾進來,帶起一陣寒風。慕容厲抬眼,看見她眸子里盛放的異彩,那樣滴水的眸子,星星一樣閃亮的眼神,這是看見了什麼
晚上,慕容厲習慣睡在床外側,香香居然也有些失眠了,側著身子,目光望著外側,韓續就那麼筆直地站著,他身姿英挺。香香只看見那影子,就能想到他的眼神,他的笑容。
回憶是種奇怪的東西,只要有心,可以翻出任何人的一句話、一個眼神,一個最細微的表情,供你咀嚼、回味,一生甘美。若是無心,生死離別終究也不過一場雲煙。
慕容厲也在想事情——這次前往大薊城,該調哪些人過去?平度關這裡由誰來鎮守?西靖不會趁大燕內戰,捲土重來吧?如果到時候,西靖入平度關,東胡肯定會騷擾玉喉關。那個時候就不再單單是大燕兩位皇子爭奪皇位的問題了,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他低下頭,發現香香也沒睡著,目光望著帳壁,只是發獃。他隨著她的目光看過去,那帳壁空無一物,不知道什麼東西,也值當她想得這樣入神。希望戰爭早點結束吧,當然,更希望那時候自己還活著,還能有一家三口、骨肉團聚的一天。根本沒有什麼勝負可言,同室操戈啊,誰傷誰死,斷的都是自家臂膀。
第二天,周卓等人準時回來,帶了部下出去晨訓。慕容厲也親自去了,一群人負上行軍所需的兵械,呼呼喝喝地健步如飛。
伙頭兵正在跟香香學做菜,雖然人多菜寡,但味道能好一點當然還是最好了。香香是跟著母親學會做不少好吃的,從小到大自己也喜歡動手,每每喜歡做些新菜色。但做這許多人的飯,她還是只能手足無措。
愣了好久,才決定動手試試。如果把飯里摻進糯米,加點鹽蒸熟,肉塗上醬料蒸好切塊,再把飯搓成飯糰,把肉塊包進去。是不是能更好些?她不知道,反正試試唄。就算失敗了,這些人礙著慕容厲,也不敢罵她吧?
她正在做飯,外面慕容厲正親自帶著士兵八十里拉練。這對於他的部隊來說,都是小意思。大家爭先恐後,誰也不敢落在後面——慕容厲在後面。以前和西靖、東胡交戰的時候也是如此,沒有人敢落後半步——慕容厲比西靖狗可怕多了!人家頂多咬人一口,他能上來直接把人撕了!
韓續、周卓、嚴青等人正帶著各自的部下,韓續昨晚一晚沒睡,這時候進行高強度的晨訓,就有點吃力。慕容厲一腳踹過去:「沒吃飯?」
韓續趕緊跟上,其實昨晚他確實沒吃多少,身上傷雖然已經結痂了,到底還是沒好透,但這時候可不敢再顯出半點病態,瘋了一樣往前跑。慕容厲哼了一聲,就見地上有個小藥瓶,透明的藥瓶,裡面裝著淡綠色、半透明的藥膏。
慕容厲撿起來,總覺得眼熟,放在鼻端一聞,嗯,是外傷葯。前幾天逃出晉陽城的時候,在馬車裡,香香給他用過。他哼了一聲,韓續這丟三落四的毛病。想了想,將藥瓶撿起來,揣懷裡。
韓續跑了一陣,就覺得不對勁,再一想懷裡,就知道哪裡不對勁了。回來的時候還是原路返回,他一直注意道路兩邊,然而始終沒見自己要找的東西。慕容厲見他東張西顧、鬼鬼祟祟的模樣,既沒問,也不說。
韓續留心了一路也沒找到。
回到營中,慕容厲就發現香香幫跟一幫伙頭兵做早飯。登時怒喝:「你們手還是腳殘了?沒人幫忙做不了分內事內事了是嗎?」
「王、王爺……王爺饒命!」伙頭兵嚇得頭髮都豎起來了,腿一軟直接就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還是香香不忍心,輕聲說:「是我閑著……過來幫下手。不怪他們。」
慕容厲冷哼一聲,也覺得這個女人真是傻,人家把她當免費勞力,她還幫人家數錢,傻狍子一個。算了,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的事,干我屁事。如果你真的覺得忙一些可以不用那麼擔心……那就隨你吧。
早飯是飯糰包肉,士兵們一人三個。吃得飽,做起來也簡單,又不用碗,直接手拿著吃吧!慕容厲站在鍋前,吃了三個,覺得媽的,應該再來三個。這玩意真的頂飽嗎?
伙頭兵小心翼翼地道:「這就是按大家平時的米飯分量做的,三個正好是大家平時一頓飯。」
慕容厲怒哼一聲,伙頭兵簡直是要嚇尿,他卻隨手又拿了一個,轉身出得帳來。轉了一圈,又摸到那個透明的藥瓶,想著還給韓續,左右一找,不見他。過了約摸兩刻鐘,才見韓續從外面回來。
慕容厲冷著臉——不打算交代一下你的行蹤?
韓續發現了,忙笑道:「掉了點東西,回去找了一趟,沒找到。」
慕容厲從懷裡把那個小藥瓶掏出來,在指間把玩:「這個?」
韓續面色都變了,有心想要伸手來拿,突然想起面前的人是誰,又不著痕迹地縮了回去,心跳有些快,他不敢看慕容厲的眼神。
那一年晉陽城裡,流氓似的小混混韓續,父早亡、母改嫁,由爺爺奶奶撫養長大。整天偷雞摸狗,不幹正事。一日鬥雞時遇到太子門客沈維,不幸居然贏了。沈維也是個一身武藝的,面上過不去,趁他不備,將他拖到暗巷,一頓好打。韓續也不是好惹的,當即撲上去,一拳下去,居然把沈維打死了。人真的死了,韓續卻清醒了!這他媽的,太子要真追究起來,自己肯定吃不了兜著走!可太子能不追究嗎?自己的門客,白白被人打死,如果這也能不聞不問,日後誰敢投效他?
韓續坐在屍體旁邊,想了很久。慕容厲當時就坐在暗巷旁邊的院牆上,看他想。等了半天,見他站起來,打算跑路,才問:「你打算就這樣,當一輩子混混?」
韓續抬頭看過去,見到一個王孫貴公子,坐在高牆之上,天降神靈一樣。
他入了慕容厲的軍營,從他的親衛做起,慢慢積累戰功,簡直如同平步青雲。當然沈維的舊事,太子雖然追查,但誰敢動慕容厲的親衛?除非他把太子打死了。死個門客,切。
當年救命之恩,半生知遇。而他是如何回報的?他垂涎他的女人!垂涎他女兒的母親!
韓續就那麼站定,往事紛沓而來。慕容厲將手中的小藥瓶扔給他,說:「既然是很重要的東西,就好生收著。不是每一件東西丟掉之後,都能找得回來的。」
韓續接在手裡,有那麼一刻,無地自容。
早飯之後,韓續去見慕容厲,慕容厲正跟慕容博商議起兵路線,見他過來,只是問:「什麼事?」
韓續抿唇跪下,下定決心般道:「末將想自請為此戰前鋒,請兩位王爺恩准!」慕容博聞言,只是看慕容厲,他這個人吧,從政尚可。但正所謂慈不掌兵,軍政上不是很在行。所以營中之事,大多是慕容厲在處理,他偶爾提出自己的意見,即使慕容厲不採納,也不以為意。
慕容厲此時便淡淡道:「不允,出去。」
韓續不解:「巽王爺!」慕容厲說:「平度關是大燕向西的門戶,西靖幾個將軍你都與他們交過手。真要算起來,也是你的老相識。你留守平度關。」
韓續心裡苦——我留守平度關是可以,你能不能把你的女人帶走……不要留在我眼皮子底下……
他不說話,慕容挑眉:「你還有什麼問題?」
韓續嘴裡發苦,卻只得拱手道:「末將告退。」
待出了營帳,他靠在旁邊的兵器架上,不覺輕嘆了一口氣,手往腰間一摸,又觸到那個小藥瓶。他……是沒有發覺這是誰的東西吧?其實即使知道是香香的,嗯,也不過是瓶外傷葯而已。慕容厲當然不是個磊落的人,但是他不會想那麼多。這樣一想,自己真他媽的不是個東西。
第二天,慕容厲便同慕容博引兵,派周卓為前鋒大將,前往大薊城。
臨行前,蘇菁為慕容博準備行裝,香香也給慕容厲收拾了衣裳。其實慕容厲沒什麼東西好帶的,平時身邊的親衛也多不大照管,他只要有衣服穿、有飯吃就行。
慕容博自帳中出來,蘇菁一身盛裝,依依不捨地送到營帳門口。慕容博也是多有不舍,握著蘇菁的手,二人低聲又說了半天的話。慕容厲轉頭看看,發覺香香站在離他挺遠的地方,並沒有上來的意思。咦,你站這麼遠是什麼意思?他瞪了一眼,香香只得上前。
慕容厲想了一陣,發覺自己也沒什麼可以跟她說的。不知道大哥跟嫂子說了些什麼,真應該湊近了聽一耳朵,他想。然後他又看香香,媽的,老子是去出征,你小心珍重的話總應該說兩句吧?就這麼站著跟我大眼瞪小眼是什麼意思?
香香倒是懂了,低身福了一福:「王爺保重。」再無他話。慕容厲哼了一聲,覺得這樣就行了。一看那邊,蘇菁已經兒女淚沾巾了。再一看香香,雖然溫順地站在自己面前,但絕無半點流淚的意思。嫂子也真是,男兒生當帶吳鉤,至於哭成這樣嗎?又不是必死對吧?好吧,確實有一半可能性回不來,但是不還有一半生還的幾率嗎!他轉身,抬手,示意大軍向大薊城方向行進。
慕容博伸手替蘇菁擦了擦眼淚,又低聲安慰了兩句,叮囑蘇菁身邊的人好生伺候,這才轉身上馬,追慕容厲而去了。慕容厲轉頭看了一眼,見香香仍舊站在原地,身著竹青色長裙,長發簡單地綰在腦後,只隨便插了只玉釵,並沒有盛妝。而這時候,她目光溫柔地凝視著初升的朝陽。她居然沒有看他!慕容厲突然想,如果這一次,自己戰死。她是不是仍會像現在這樣,溫柔而恬靜地倚立朝陽?如果我真的戰死,臨死那一刻,我會想起誰的樣子?
慕容厲不想思考這樣複雜卻毫無用處的事情,他揮手:「快速行軍!」
軍隊出了平度關,經馬邑城,往大薊城方向去了。韓續這才對蘇菁輕聲說:「王爺吉人天相,王妃不必憂慮,回營去吧。」
蘇菁點頭,仍然望著慕容博離去的方向,許久才戀戀不捨地轉身,由下人攙扶著,回帳中去了。韓續略略遲疑,走到香香身邊,微微欠身,是部下對夫人應有的禮節:「夫人也回去吧。」
香香嗯了一聲,韓續微微退開,她從他身邊經過,珊瑚衣帶末端的綴珠敲打在他腰間戰刀的刀柄上。他心中震動。
慕容厲走後,營中由韓續主事。將士仍然各司其職,似乎變動不大的樣子。
蘇菁不太喜歡出來走動,她是世家千金,又貴為王妃之尊,平時在王府里都是不見生人的,如今在營中,當然更不願外出了。香香不同,她是小戶人家的女兒,家裡開著豆腐坊,每日里過去幫忙,拋頭露面原就是再平常不過的事。趁著天氣好,她就想進馬邑城看看。好不容易來一次,也許這輩子也就來這一回了。她身邊有冉雲舟派過來的兩個伺候丫頭,聞言卻很是為難:「夫人,沒有韓將軍的命令,不可以隨便外出。」
香香不想去找韓續,與韓續走得近,會給他帶來麻煩,她知道。且韓續在冉雲舟面前,一直有所顧忌。現在慕容厲不在,她更不想韓續為難,便讓丫頭去找冉雲舟。
丫頭出去的時候,正好碰見韓續和冉雲舟並肩而來,韓續當然認得她,經常跟在香香身後,想不認識也難。當下問:「夫人有事?」
丫頭名叫向晚,當即施禮道:「香夫人想去馬邑城走走,特命前來問過冉爺。」
冉雲舟毫不猶豫:「馬邑城乃是邊城,異族往來,魚龍混雜,頗為兇險。夫人千金之軀,還是不要往這些地方走動得好。萬一有個閃失,我們做下人的,也擔待不起。你回去告訴夫人,若真有遊興,待王爺凱旋之時,讓王爺帶夫人游城,我等自當奉陪。」
向晚有點失望,但她本就是冉雲舟府上的丫頭,斷不敢有違家主吩咐,只是施禮道:「是。」
向後走了幾步,冷不丁聽韓續道:「今日天氣不錯,營中也無要事。夫人在營中悶久了,出去走走原也不是什麼大事。我看自康王爺走後,王妃也是悶悶不樂,不如雲舟帶她們前往馬邑城散散心?」
冉雲舟盯著他的眼睛,說:「我知道你一定會說這句話。」
韓續頓時有些不自在:「你這話什麼意思?」
冉雲舟說:「我什麼意思,你不懂?」
韓續莫名地,臉紅了。
冉雲舟見向晚還在等著,說:「沒聽見韓將軍的話?還不去請王妃和夫人?」
向晚見他雖然答應,面色卻不太對,愣愣地不知道該怎麼辦。還是韓續輕聲說:「去吧。」她這才施禮退下。
聽說可以進城,香香心情很好。蘇菁領著下人,也收拾了一番過來。兩個女人雖然地位懸殊,然如今也是姐妹一樣,說說笑笑往前面走。冉雲舟備好了馬車,又派了自己府上的武師隨行。韓續也派了一支五十人的精兵小隊,便裝慢慢跟隨保護。這兩個女人,一個是康王妃,一旦慕容博登基,那可就是大燕的王后。另一個女人,是他們家主目前唯一的女人,哪個有半點閃失都是會要了老命的事。兩個名動邊塞的人物都不敢絲毫馬虎。
馬邑城最出名的,除了花紅,還有皮貨和東珠。那時候東珠是人力潛入深水採摘,通常在四月天。河水尚寒,人工潛游,不知道多少採珠人為了這玩意兒命喪水底。而一顆上好的東珠,卻需要千尋萬找。東珠價格當然也就異常昂貴。不少異族人在這裡交換物品,即使是晉陽城的許多商客,也多是到這裡進貨。
蘇菁和香香一進到城裡,立刻就被眼尖的商人發覺了——不光是穿戴,冉府的大總管段翼鞍前馬後,跟孫子一樣照料著,誰還看不出來這倆主兒來歷不凡?商人們立刻圍了上來,殷勤地兜售各種貨物。
段翼不理會他們,徑直把蘇菁和香香領進另一條街面。
女人這輩子,對付憂鬱最好的辦法,就是吃東西、買東西了!連蘇菁看見那一顆顆亮晶晶、明晃晃的東珠,臉上都開始煥發出光彩。掌柜見機,立刻將一串東珠掛在蘇菁脖子上,連連讚歎。但說的都是邊塞的方言,口音太重,蘇菁不是很懂。段翼在一旁翻譯。
韓續帶著五十個老兵,皆身著便裝,扮作過往行人,暗中保護。他影子一樣跟在蘇菁和香香身後,看見香香把一串東珠手串戴在腕上。那手腕本就粉嫩,被東珠一襯,更是盈白光潤,但是在聽明白這串珠子的價格的時候,她不動聲色地把手串摘下來,放回原處。儘管段翼再三申明這不要緊,她還是搖搖頭,堅決辭謝。一千五百兩銀子啊!那東珠一共就二十顆,一顆就是幾十兩白銀……是能吃還是能喝啊?
香香可不是不出閨閣的大小姐,她太明白一千五百兩對於普通人家意味著什麼了!用來買一串手串……就算是郭田那麼愛女兒的,知道了也得背過氣去吧。皮貨倒是不錯,各種輕裘柔軟綿密,長毛豐盈。可是香香在問過幾次價之後,發覺這裡的東西,她都買不起——段翼帶她們能去賣雜貨的地方嗎?當然是哪裡的東西最好去哪兒了。相比之下,蘇菁倒是不客氣,買了兩串東珠項鏈,幾件輕裘,還有兩件崑崙玉的首飾、一對東珠耳環。自然都是冉雲舟出錢,不過她臉上是沒什麼表情,也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妥——這位王妃也許根本就不太理解銀子這樣東西的價值吧?
香香跟著轉了一圈,雖然沒買到什麼東西,但著實開了眼界。她倒也不覺得掃興,一路東瞧西看,跟著蘇菁、段翼轉得歡。韓續跟了一陣,等這裡林立的店鋪轉得差不多了,突然對段翼說:「到牛麻集市看看。」
段翼一愣,牛麻集市是馬邑城賣雜貨的地方,檔次就是個路邊攤,大雜燴。帶王妃和夫人去那種地方……太不成體統了吧?但是韓續都發話了,他還有什麼可說的?等蘇菁逛得差不多了,立刻就帶了香香和蘇菁過去
離開的時候,韓續又想起那串東珠手串。那東西戴在她圓潤粉嫩的手腕上,人面雪膚映照著珠光,真是美啊。他拿起來看看,待要買下,再三猶豫,最終卻又作罷。他不是那個應該送她首飾的人。既然無望,能不能像捨棄這串東珠手串一樣,就這麼一起作罷?
香香本來以為已經轉完了,待到了牛麻集市,才發覺這裡好玩的東西多多了!而且又多又便宜呀!看看,這裡一串東珠才五兩銀子!段翼還給還價,還成了二兩八錢!還有皮貨,一件狐裘才叫價三十兩,段翼紅著臉還價還成了十七兩。她很開心,段翼在後面擦著汗——還價這回事,真是好久沒幹過了。要不是實在不忍心夫人被坑,還真是干不出來這種事兒。
牛麻集市人也多,攤販也沒什麼眼色,不如上個地方殷勤,但是東西真是多啊!蘇菁也買得開心。其實女人買東西的樂趣,大多時候不來自價格貴賤,從一堆破爛之中淘到一件寶貝,也未嘗不是樂趣所在。
兩個女人淘了一大堆東西,後面有武師專門拎著,時間不知不覺這樣過去。香香仰起頭,把一顆紅色半透明的石頭對著太陽照一照,無意中看見石頭之上,映出身後韓續若隱若現的身影。
韓續也在看她,那一天的馬邑城,微風帶沙。她站在夕陽之下,身若夏花。
有些人,你明明不想愛、也知道不能愛上她,但是她偏偏那樣美啊……一言不發,已勾得人意志坍塌成渣,心裡眼裡全是她。
真是看不透這世間造化。為什麼去年五月,花草葳蕤的伊廬山,我要將你獻給他?
為什麼不能就只是你我呢?我也可以帶你回家,我也可以對你父親說,我要娶你女兒,有什麼條件,你說吧……
回到軍營,韓續接到哨探來報,稱西靖隱隱調兵,似有叩關之意。韓續急忙遣陳昭親自帶人前去查看,自己調集軍士備戰。西靖倒也沒有冒進,似乎也在觀望。韓續不用問也知道他們在等什麼——如果慕容博跟慕容慎真的內訌,他們說什麼也要分一杯羹的。他心中焦急,但是這時候,總不能自己人先退縮吧?無論是西靖還是太子,都已經是磨刀霍霍,放下屠刀又豈能成佛?他一面向慕容厲向去軍函,一面加強巡防。
彼時慕容厲正在大薊城,接到軍函之後,慕容博眉頭緊皺:「西靖起兵,不知道東胡會不會有異動。需要支會太子一聲嗎?畢竟外寇之患,強於內亂。」
慕容厲沉吟片刻,回函告知韓續,傳出消息,他們將於三日後對晉陽用兵。然後轉向慕容博:「三日之後,大哥先帶一支人馬去往晉陽城下叫陣,太子認為我們準備充足,未必會出戰。」
慕容博一怔:「你要去哪裡?」我勤政愛民還可以,帶兵打仗不行啊喂!
慕容厲說:「我將周卓留給你,如果太子應該會任用周抑為主帥,你就讓周卓頂上去。老傢伙捨不得自己兒子,不會主動出戰的。」
慕容博笑得:「你這真是……」怪不得舍韓續而帶周卓過來,這太損了吧。他說:「你倒不怕周卓降了他老子。」
慕容厲說:「不會的,自家兄弟,可以放心。」慕容博不免有些敬畏,這些武人的感情,從政的人很難理解吧?想了想,他問:「你要回平度關?」
慕容厲點頭:「既然西靖想要分一杯羹,不給他們當頭一棒,看來是趕不走了。如果我們殺退西靖,外患暫時解除,就比太子等人多一部分勝算。」
慕容博點頭,說了句:「一切小心。」
慕容厲揮揮手,不再多說,徑自調兵。
平度關馬邑城。
香香跟蘇菁都感覺到不對,平日里兵士雖然也操練勤勉,但是近日氣氛似乎嚴肅了許多,連韓續也經常影子都看不見。
這一天晚上,香香正睡得熟,忽然覺得有人親吻自己的唇。她猛然張開眼睛,帳里沒有點燈,一片黑暗,面前的人呼吸火熱而滾燙,香香大吃一驚。
第一想法——不會是韓續吧?她用力地推開他,說:「不!不能這樣!」
面前的人不管不顧,深深地擁吻她。香香手腳都軟了,一邊躲避他的唇舌,一邊低聲哀求:「不,不可以!韓……」話未落,慕容厲的聲音響起:「哪裡不可以?」
香香如被雷擊,只覺得腦內一道金光,整個人微微一晃,有那麼一瞬心跳驟停,然後她強忍驚懼,輕聲說:「含露說,我可能是又有了。最近,月信一直沒來。」
含露和向晚,是冉雲舟派來伺候她的兩個丫頭。慕容厲放開她,唔了一聲。香香冷汗已經濕透了衣衫,她差點給韓續惹來殺身之禍!
慕容厲在床邊坐下,也不寬衣,說:「明天你陪嫂子去往馬邑城暫住。」
香香嗯了一聲,反正聽從他的安排便是了,也沒必要問為什麼。
慕容厲睡到她身邊,她側身而卧。慕容厲將她攬過來,無意間發現她汗出如漿。
第二天,香香跟蘇菁一起被送進馬邑城暫避。冉雲舟非常細心,派了十幾個貼身侍衛隨行護送,將人接到冉府。他知道蘇菁比香香重要,但說到底終究是慕容厲的家奴,內里還是分個親疏。安排住處、用度的時候,也沒有按照位分來。蘇菁有的,香香一應不缺。香香剛剛安頓下來,就聽見有人傳來消息——西靖大舉進攻平度關!已經在城外與大燕守軍交戰!
大戰一開,人心惶惶。馬邑城來往的商客、行人俱都少了很多,街面空空蕩蕩,終於現出了邊城的蕭條。百姓們也正在觀望形勢,西靖兵士進攻燕地,死傷頗重,故而一直仇視燕人。但凡攻下大燕城池,必有屠城、燒搶之舉,秋毫不犯四個字,他們不認識。故而燕國百姓提及西靖,總是仇恨也畏懼。
丫頭下人們都在議論戰勢,冉雲舟要調度戰馬供給,有時候還要提供草料,也常常不在府中。香香跟蘇菁聚在一起,究竟是閨中女子,難免還是頗多驚惶不安。
傷兵幾乎是一群一群被抬入城中,蘇菁看著那缺胳膊少腿的,直驚得面無人色。香香跟軍醫一起包紮醫治。軍醫先前不太樂意——已經很忙了,能不能別讓這些貴家夫人出來添亂了?但後來見她神色雖然驚懼,卻還算是鎮定,手腳也非常利落,頓時也安下心來。
香香之前只包紮過輕傷,可這樣的戰爭,輕傷的士兵根本就不可能退下來。凡被抬入城中的,全是重傷,甚至瀕死的人。有的肚子被劃開,傷口可以看見腸子;有的腿被砍斷了,斷處的筋肉伴著黑色抽搐收縮;有的胸前就插著西靖人的長槍、箭矢。周圍全是士兵呻吟叫痛,那才是真正的傷兵。也正是他們,以身鑄牆,牢牢地守住邊關,守住所有燕人的家國。
香香有些想吐,血腥刺激得人眼暈,猙獰的傷口是世界最醜陋的圖樣。她強忍著,為他們清洗、上藥、包紮。有一些已經人事不省,軍醫早準備了止血鎮痛的湯藥。這時候也不顧對方是誰,嘴對嘴強行喂進去。
他們就算是痛得滿地打滾、慘叫痛哭,旁觀的人亦只能心生尊敬。所謂血肉長城,未曾身臨其境的人,永遠不會理解。
香香問旁邊的軍醫:「如果城破了,會怎麼樣?」
軍醫說:「馬邑城曾經失守過一次。我隨周抑將軍一起過來時,發現已經用不著軍醫了。」城中已無活人,老少屍骨堆積,民房草舍俱在燃燒,蒼蠅成堆,聚集在屍堆里。家與國,永遠不能分割。當國之邊框被踐踏,裡面的人都是孤兒。
香香突然覺得很羞愧,她的丈夫,在浴血而戰,護佑家國,但是她居然牽念著另一個男人……即使他想要的女人並不是自己,但是既然已經選擇,這樣三心二意也終是難逃水性楊花四字吧?她心裡五味雜陳,手下不覺慢了下來。軍醫問:「夫人累了?累了就先歇歇。戰勢只要不停,傷兵就會沒完沒了。」
香香忙收起心事,強笑道:「不累。」多堅持一下,或許就能多救一個人。那是一條命,一條用鮮血保護著她們的生命,聽說以前軍中有軍醫勞累而死的,或許也是這種心境吧?再忍一下,再堅持一陣,說不定有人可以為自己這一時短暫的辛苦,而得以繼續生存。慕容厲,安然無恙地回來吧。我……我會收起一切虛妄的心思,做你的女人。
戰爭持續了十一個時辰。抬入城中的傷兵終於慢慢減少了,香香這才發現自己十個時辰沒有休息,一時集中注意力,面對各式各樣的傷口,途中連水也沒有喝過一口。人是奇怪的動物,先前覺得自己還能再堅持十個時辰呢,然一旦意識到自己堅持了多久,頓時就支撐不住了。軍醫也知道她累壞了,命人將她送回冉府。香香在馬車上就睡著了,誰送進府里的也不知道。
西靖徹底敗退之後,燕國收兵,慕容厲親往馬邑城,慰問傷兵。百姓沒有夾道歡迎,但是家裡有傷葯的人家全部拿出來,都充作了軍用。慕容厲作戰十一個時辰,慰問傷兵、清掃戰場,又是一整天。冉雲舟說:「爺,回小人府里略作歇息?」
慕容厲嗯了一聲,冉雲舟一邊帶他往冉府走,一邊說:「正好香夫人也在府上,看到爺過去,肯定開心。」
慕容厲聞聽,突然說:「隨便找個地方,讓老子睡一天。」
冉雲舟一怔,尚不懂他什麼意思。他卻已經轉身進了一個地方,那麼巧,正是盈月館。
盈月館沒有營業,這樣兵荒馬亂的時候,能有閑情欣賞絲弦管樂的人畢竟是不多。慕容厲剛一進去,芸娘就說:「今天不營業……」轉而看見是他,不由帶了幾分笑:「巽王爺!」心中有些意外,又有些驚喜。慕容厲平時很少來她這個地方。而他出現在這裡,就說明此戰燕國大勝了!一瞬間,頭頂的烏雲似乎都散了。
芸娘忙令人備酒,慕容厲揮手:「安排個房間。」
芸娘趕緊將他帶到上房,慕容厲什麼也沒管,往榻上一倒,沾枕就睡了。芸娘領了最漂亮的姑娘進來,都做好被吃白食的準備了——慕容厲到哪兒給過錢!但是這是怎麼回事?堂堂的巽王爺,跑我這兒純睡覺來了?正狐疑,後面冉雲舟帶了幾個親衛過來。聽說慕容厲睡下了,也不敢吵他,讓親衛在盈月館守著,自己回府了。一路走一路琢磨——方才提到去自己府上歇息,爺本來是沒有意見的。為什麼提到香夫人,他突然改了主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