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倉皇逃命,浮木難系芳心

第8章 倉皇逃命,浮木難系芳心

第8章倉皇逃命,浮木難系芳心

整個密林這樣大,到底哪裡才安全?香香不知道,她換了一個又一個地方。李林並沒有多餘的人手來追她,只派了兩個士兵進到樹林來看看。這也不是個值得去找的人——慕容厲隨手就丟掉的一個妾,即使抓到了,又有什麼用?

兩個士兵進了林,憑他們要搜一座密林,簡直是難如登天的事,但是要追一個女人,一個毫無逃跑經驗的女人,卻是一件很簡單的事。

香香產完孩子之後,身體本就不好,這樣接連趕路,本就吃不消。她能跑得快到哪兒去?何況沿途又來不及掃除痕迹。

兩個士兵很快就越來越近,香香渾身都在顫抖,伊廬山那段已經被忘記的日子,突然就那麼浮出來。不,不能太害怕。她強迫自己冷靜,想想他們為什麼會這樣直接追過來。對,一定是行走的時候太不小心,露出行跡。她開始放慢腳步,輕手輕腳地穿行在密林里,對自己留下的腳印也有意無意地掩藏。身後的兩個人追擊速度果然放慢下來,香香咬住手,不讓自己哭出聲音。淚水順著手背流下來,滴在枯葉間。

她躲在一處山坳里,聽見兩個人的聲音隱隱傳來,慢慢卻又消失。她不敢出來,會不會有人躲在暗處,只為等她自投羅網?她不讓自己顫抖,免得再搖動周圍的草葉,牙齒將手咬出深深的印痕。

夕陽的光穿透密林的樹葉,細細碎碎地灑落在她身上。她抽泣著抱膝而坐,長發早已鬆散,披了一肩。

好想回家,可她沒有家了。令支縣不再是她的家,當有一天,所有人都以為你過得非常快樂的時候,你就只有快樂,只能快樂。你不能告訴他們自己的痛苦,不能讓他們看見你的傷處。因為身上的傷口只能讓愛你的人難過,讓厭惡你的人幸災樂禍。傾訴沒有用。

巽王府也不是她的家。原本已經認命,今生也就好好地做個妾室,不爭不妒,生兒育女,伺候丈夫。以為人生若能如此,也不能算不幸福。可原來她其實並沒有丈夫,那不是可以依託她的喬木。所謂的妾啊,註定了被忽略,被輕視,花顏未褪,人已孤苦。

天色漸漸暗下去,暮色入林,濃霧在層疊落葉間升起。涼風透衣而過,她有些冷了,雙手緊緊環住肩,過於的驚懼耗盡了她所有的體力。那些追捕自己的人,肯定已經離開了。

香香慢慢坐下來,必須要活著,只是夜色已深,不能走動,天亮之後再看看情況,她閉上眼睛,慢慢地竟然睡著了。

慕容厲衝出山樑,立刻換了馬,帶著蘇菁一路奔逃,及至後半夜,才趕到與韓續約定的地方。韓續這次回來,也不敢帶太多人。身邊只有百來個老兵,都是跟著他和慕容厲南征北戰的兄弟。

他們原本一盤散沙般站著,慕容厲一到,立刻一下子站起來,個個身姿筆挺、眉目帶煞。慕容厲翻身下馬,所有人立刻半跪行禮:「王爺!」

慕容厲揮揮手,示意韓續將蘇菁帶到房裡休息,然後問:「有沒有康王的消息?」

韓續說:「已經派人過去接應,約定以煙火為號。現在沒有消息,應該是平安。」

慕容厲點頭:「換馬,聯絡信得過的將領,一旦晉陽城有什麼不好的消息傳來,立刻準備起事!」

韓續應了一聲,慕容厲頓了一頓,突然說:「你派個面生的、信得過的兄弟,潛回晉陽城東郊二百裡外的密林,找到那個女人。如果她還活著,把她救出來。」

韓續一怔——什麼女人?王妃不是在這兒嗎?

他突然回過神來:「郭香香?」

慕容厲緩緩別過臉,說:「嗯。」

韓續驚愕,然後輕聲說:「爺,她那膽子,不會信任我們派去的兄弟的。」

慕容厲一怔,突然想到初見時,那雙驚恐欲絕的眼睛。如果是太子的人找到她,她一定已經死了吧?

慕容厲雙手緩緩握緊,韓續輕聲說:「如果爺放心,末將親自去一趟。她認識末將,知道是王爺的人,想必會跟隨而來。」如果她還活著的話。

慕容厲沉默。不該這麼做,晉陽城認識韓續的人非常多,他親自過去,很是危險。且一旦太子得知他居然派了韓續去救那個女人,就會認定那個女人對他非常重要……兩個人存活的機會都不大。

他轉過頭,說:「不用了。」轉身往屋子裡走,用過晚飯,就需要趕往平度關。慕容博一個人調動不了軍中將領,他必須同步到達。

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又想起夕陽西下時,茫然站在晉薊古道的她,像只被放生在猛虎之原的小白兔,不知何去何從。

慕容厲梳洗的時候,韓續叫過自己的副將陳昭,交待道:「我趕回去一趟,若無意外,晚一天就能在大薊城與你們匯合。王爺那邊你小心伺候著。」

陳昭張口結舌:「將、將、將、將……」不是吧,讓我伺候王爺?我頭不夠硬啊將軍!

韓續一腳就踹過去,將個屁啊將!轉身牽馬,出了這裡,直奔晉薊古道而去。

天色已經快亮了,韓續打起火把,在林中搜尋了很久。然而光線畢竟是不好,他找到先前香香倉皇奔逃的地方,就再無痕迹可循。

見林中確實是無人,他輕聲道:「香夫人?你在嗎?」

沒有回應,他一邊撥草,一邊喊:「香夫人?郭香香!」

香香以為自己在作夢,被驚醒之後,就聽見有人喚她。她坐起來,已經聽不出是誰的聲音。不,再不要落進別人手裡了!她握了發簪在手裡,再不要落進別人手裡了!但是老天保佑來的是慕容厲或者慕容博的人吧。但有一絲生機,都不願死在這裡。如果自己真的死了,就再也見不到爹娘。萱萱還那樣小,如果沒有母親,以後不知道會有多可憐。她輕輕撥開面前的枯葉,掩在草木之中向外看去。

幾乎在同時,韓續也看見了她!謝天謝地,她還活著!韓續剛要上前,發現她手裡握著簪子,忙輕聲道:「香夫人,是我!巽王爺的人,你還認識我嗎?我叫韓續!」

香香整個身體似乎都脫力,軟軟地滑倒在山坳里。韓續上前,將她扶起來:「這裡關卡附近全是太子的人,我們必須馬上離開。」香香突然伸手抱住他的脖子。

那時候正是七月下旬,炎炎夏日,她衣衫單薄,在林中躲藏了一夜,又被露水洇濕。韓續微微一怔,只覺得撲進懷裡的身軀又軟又香。他隔開她,她的眼淚就那麼打落在他肩頭,一顆一顆隔著衣料,火一般滾燙。他準備推開她的手,就輕輕拍了拍她的背:「沒事了,已經沒事了。」

香香沒有哭多久,在經歷了被擄、賣到別的部落那樣的事之後,她哭不了多久。她擦擦眼淚,也覺得這樣抱著韓續不好,輕聲說:「對不起,謝謝。」

韓續笑笑:「我們走吧。」

香香走得慢,天只是蒙蒙亮,樹林里草木都只有深淺不一的影子。她深一腳淺一腳,走得很是吃力。身上衣服濕潤,被風一吹,更是涼意透體。她微微縮了縮肩膀,韓續嘆口氣,說了聲得罪,回身將她抱起來,扛在肩上出去。到了林外,天色就已經大亮了。

自昨天慕容博和慕容厲逃脫之後,這裡的關卡已經戒嚴,來往盤查十分細緻。韓續這樣的人在軍中時常露臉,絕計混不過去。他帶著香香到一家酒坊,酒坊主人見到他,不動聲色,將他讓到裡間。

裡間明顯是酒坊主人自己的住處,韓續也不講究,找了兩件乾淨的衣服遞給香香:「先換一下。」

香香面色發紅,韓續只以為她害羞,也沒怎麼注意。他背過身去,香香開始換衣服。

酒坊主人一直在外面沽酒,等忙完了,這才匆匆入內。韓續急問:「情況如何?」

酒坊主人答:「外面盤查得緊,射聲校尉另調了兵馬過來,處處重兵把守。將軍暫時恐怕是出不去了。」

韓續直皺眉頭,果然慕容厲考慮的是對的。只是香香好歹是他女兒的生母,若真是放山裡被野獸什麼的吃了……那個男人,又會如何呢?這次回去,少不得被他一頓打,唉,也認了吧。

兩個人說完話,韓續回到房裡,發現香香靠在榻上,竟然睡著了。一頭長發披散在雙肩,身上穿著靛藍色的布衣,卻更襯著肌膚細膩白嫩。紅唇鮮艷,兩頰也帶著嬌艷的桃紅。

這氣色……韓續忙上前,一探她的額頭,眉峰頓時皺起,對酒坊主人道:「找個大夫。」

香香生病了,大夫過來的時候她還睡著,倒也不是什麼大病,昨夜林中一夜,又驚又怕,受了些風寒。

大夫開了葯,說了些小心將養之類的話。

韓續將大夫送出門,讓酒坊主人出去抓藥。

酒坊主人很聽他的話——他兒子在韓續帳下,這可不敢不聽話。

香香醒來的時候,屋裡沒有人。她從房裡出來,看見裡面的小院里,韓續在生爐子。韓續穿了一身淺灰色的文士長衫,用藍巾將頭髮綰了個書生髻。他本來就有幾分書卷氣,這樣一打扮,就像個文縐縐的讀書人。然他生爐子的手法竟然非常熟練,不一會兒炭火已經燒起來。

香香走過去,韓續也看見了她,說:「正打算煎藥,你先歇歇。」

香香半蹲下來:「我來吧。」

韓續只是熟練地將藥罐子放上,把葯倒進去,加三碗水。香香很驚奇:「想不到你做這些竟也拿手。」

韓續微笑:「小時候家裡窮,難免什麼都會一些。」

香香其實是不喜歡他的,以前他軟硬兼施地逼她跟著慕容厲,感覺上就不是個好人,相比之下周卓都比他磊落一些。這時候反正閑著,倒也跟他閑聊幾句:「比我家鄉更窮嗎?」

韓續笑:「令支雖然偏僻,又有匪患,卻沒有苛政,還不算太壞。帝都鬧市,也有衣食無繼的人家。如果是當時,你這樣的家世,我都高攀不起。」

青煙縷縷升起,繚繞過他的眉目,香香覺得他長得其實還挺好看的。她竟然也現了一絲笑:「現在晉陽城大家閨秀,你都可以挑著選著娶了。」

韓續失笑,說:「其實那時候……」看了香香一眼,沒說下去。其實那時候,也就希望娶一個安靜、細膩的女子,可以縫補漿洗,又能紅袖添香。貪戀兒女情長,何懼英雄氣短?直到現在,也不想娶什麼大家閨秀。相敬如賓一輩子,有什麼意思?

只是這些話,到底不該同她說,是以韓續只是道:「現在也只是叛將一個,如果康王登基,想必可以挑揀了。」

香香接過他手裡的扇子,輕輕扇著爐火。韓續問:「你現在還恨我嗎?」香香一怔,沒說話。韓續又笑:「恨也沒辦法,我要有周卓那樣的出身,也不做這種事。」出身低微,就要懂得識人眼色,揣摩主帥的心思,軍功也不能光靠一雙手去混啊。他突然又笑:「如果他真看不上,我還想著自己弄過來算了。」

香香漲紅了臉,想到當時周卓的模樣,頓時惱了。韓續察言觀色跟什麼似的,當然看出來了,說:「周卓要,我也護不住。總不能為了個女人跟自家兄弟翻臉吧?」

香香問:「女人在你們眼裡,其實不過就是個玩物,對嗎?」周卓、你,慕容厲,甚至還有慕容博,都是這樣的吧?

韓續想了想,說:「別人我不知道,但是對我而言,即使是玩物,也是很奢侈、很奢侈的玩物吧。」

葯香緩緩從藥罐里溢了出來,水開始翻滾,香香拿抹布墊著手要去揭蓋。韓續把抹布接過來,揮揮手把她趕開,輕聲說:「小心燙!」聲音靠得太近,從耳邊擦過,香香像真的被燙了一樣避開。

她起身,本想煮點吃的,但是地方不熟,酒坊主人也不知道哪去了,一時找不到地方,她也沒辦法。

韓續倒是說:「生病了就好好歇著別亂跑,你要病死在這裡我可就白來了。」

香香說:「你也出不去了,是嗎?」

韓續唔了一聲,又安慰:「不用擔心,太子知道兩位王爺已經離開晉薊古道,這裡不會嚴查太久。風聲過了就好。」

香香低下頭,說:「不是他允許你來的吧?」

韓續一怔,她又說:「謝謝。」

韓續覺得有趣:「謝謝?」

香香點頭:「謝謝你,讓我還可以活著,還有機會見我的女兒。」

韓續微笑:「盡一個下屬的本分罷了,回頭還可以討好一下他。」

香香沒再說話,韓續將葯倒出來,放在一邊晾著。

外面酒坊主人進來,手裡提了醬牛肉、燒雞。他知道韓續喜歡烈酒,特意將自己店裡窖了許久的九醞春酒抱了一壇出來。

「老徐,」韓續把藥罐也洗乾淨,才叫他,「夫人受了點涼,你熬點粥。略稠一點。」

老徐就是那個酒坊主人,他答應一聲,忙不迭就去了廚房。香香想跟過去幫他,韓續說:「先歇著,你把身子養好就算是幫了我的大忙了。」

香香只好回來,葯還沒有涼。韓續輕探碗邊,又舀了半盆涼水鎮著。問香香:「膩葷腥嗎?」

「啊?」香香還沒明白,就見他拿過一個西瓜,三兩下就將瓜外皮削了,將中皮切下來,幾下切成絲。

香香樂了,湊過去,韓續把瓜皮絲用鹽腌上,他長衫的袖子稍稍挽起,露出其下精壯偏古銅色的肌肉。

等到老徐熬好了粥,香香把碗筷都擺好,正準備吃飯,韓續說:「先把葯喝了。」

香香接過葯碗,那葯卻苦得要命,她喝了一口,小臉整個皺在一起。韓續跟老徐同坐一桌,也沒個什麼尊卑大小之別。兩個人喝著酒吃著肉,老徐問:「蠻子最近還好吧?」

想當然,蠻子就是他兒子了。韓續說:「好著呢,過幾天風聲過去了,給他批個假,讓他回來看看你。」

老徐擺手:「探什麼親,我也好著呢,不要他回來看。」

韓續一笑,待抬頭,見香香仍然一口一口喝著葯,簡直是要笑出聲來。他問:「老徐,沒糖?」

老徐啊了一聲,說:「有蜂蜜。」說著話就起身,抱了半罐子蜂蜜過來。韓續拿了個勺子,舀了一大勺蜂蜜,就這麼調進香香的葯碗里。

香香以為他故意作弄,本有些著惱,抬眼卻見他隨意得如同理所當然的模樣。那時候他的衣袖已經放了下來,他手指修長,持白色的瓷勺輕輕攪動她手裡的葯汁,湯匙旋轉,衣袖也微微飛揚,既優雅又好看。

香香看得有點走神,連一聲謝謝都沒說出來。

喝過葯,香香舀了碗粥,果然是覺得肉食太過油膩,就著桌上的腌瓜皮下飯。韓續在瓜皮里調了油,還撒了些芝麻、花生碎粒,味道不錯。

她吃著飯,韓續跟老徐喝酒,老徐是不喝這九醞春酒的,蠻子出生那年窖藏的,窖了十多年,太烈。他這樣上了歲數的人,喝不了這樣的烈酒。自個兒舀了點黃酒,跟韓續碰了個杯。

韓續覺得酒不錯,轉頭問香香:「來一點?」

「啊?」香香不怎麼喝酒的,韓續給她倒了少少的一點:「暖暖身子。」

香香就喝了,就覺得那味道又辣又嗆,眼淚都要下來。老徐趕緊說:「少喝點少喝點,酒烈!」

韓續其實也沒倒多少,就一個碗底子。他也不以為意,仍然跟老徐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明天你去關卡轉轉,看看有沒有辦法矇混出去。最好能見到陳昭。」希望早點回去,耽誤久了回去准沒好果子吃。

老徐答應一聲,他在這一帶開酒坊好多年了,要出去應該不難。

兩人說著話,冷不丁一聲響,香香整個人滑桌子下面去了。

韓續嚇得幾乎是跳起來,隨後趕緊去扶,就見香香兩頰通紅,閉著眼睛,人事不省了。韓續看了一眼老徐,老徐也在看他,四目相對,無言。

韓續不敢說香香是誰,老徐當然也不會問,這伙兵痞的事,知道得越少越好。

韓續也不吃酒了,抱了香香往房間里走,懷裡佳人柔若無骨,渾身微微發燙。他覺得自己喝進去的酒都在血管里沸騰,幾乎要連血一起燒將起來。房裡沒有點燈,他借著幽幽月光,把香香放床上。奶白色的微光里,只見伊人云鬢微散,幾縷髮絲沾在白瓷一樣細膩的肌膚上。

這種女人,真是昂貴到奢侈的玩物啊。他扯過薄被替她蓋上。

香香醉了,睡得倒是好。只覺得渾身都飄飄然、暖洋洋的。夢裡正是晉薊古道的密林里,她被人追捕,混亂的腳步聲。有人來到她身邊,伸手解她的衣服,她叫不出聲音,用力推搡那人。神志模糊,倏忽間又以為那人是慕容厲,然待到那人抬頭,卻猛然發現竟是韓續的面孔!

香香尖叫一聲,翻身坐起,才發現不過南柯一夢。可是……天啊!她竟然夢到跟韓續……天啊!

她捂著眼睛,門卻突然被推開。韓續的臉上帶了兩分焦急:「什麼事?」

香香怎麼可能告訴他什麼事?只是含糊道:「做了個噩夢。」

確實是個噩夢,好可怕的夢!

韓續卻似乎鬆了一口氣:「時間還早,可以再睡會。」

香香這才發現不對,問:「你……睡在我門口?」你屬狗的啊!

韓續反手替她關上門:「別處我不放心,你睡吧。」

香香閉上眼睛,良久又睜開,看見門上雕花紙糊的地方,隱隱透出他的影子。

外面天色未明,她閉上眼睛,終於又沉沉睡去。

香香十七歲,借酒生意,第一次做了一場春夢,夢見自己跟自己丈夫的部下……

第二天,香香很早就起床。推開門,見韓續將桌子移了過來,正好放在她門口。而他正睡在桌子上,那樣硬的木桌,也不嫌硌得慌。

香香倒是有些過意不去,這些人,你將他們歸類到好人或者是壞人里,都不太貼切。

韓續見她醒了,跳下來,把桌子移開,說:「不要出去,不要讓人看見你。」怕她不懂,又說,「不能做任何一件、會給這裡主人帶來麻煩甚至危險的事。」

香香就懂了:「知道了。」

她去院子里洗臉,轉過身,韓續已經給她倒了茶水供她漱口。香香有些不好意思,漱完口,他卻又端了葯給她。葯已經涼好了,卻用熱水溫著。香香只覺得這個男人真是細心,再一想昨夜的夢,簡直是無地自容的樣子。

韓續見她臉還紅紅的,像是蘋果上的那一層嫩粉,狐疑道:「酒勁還沒過去?」

香香胡亂地應了一聲,端著葯快步走回屋子裡,再喝一口葯,發現裡面已經兌了糖,苦裡透著甜。待到再出去,老徐已經做好了早飯。一鍋野菜粥,把昨晚剩下的肉熱了下,又從外面買了包子。見昨夜香香喜歡吃腌瓜皮,還很貼心地又腌了點瓜皮。

香香替他們盛粥,三個人坐下來一起吃飯。

老徐倒是說:「今兒個守關的人跟我挺熟,我應該能混出去。韓將軍要老頭子帶什麼話?」

韓續說:「用什麼借口出關?」

老徐答:「賣一批酒糟,其他月份也是這幾天出去。」

韓續這才放了心,也不敢讓他帶信,只是說:「到關卡之外的楊家馬場,找場主,送他九斤九兩九錢酒。」

老徐答應一聲,收拾一下,關了酒坊,推著酒糟和一壇酒,徑自出門。

慕容厲很快就得知了韓續返回晉薊古道的事,面沉如水,看不出表情,卻也沒有勃然大怒。他似乎知道韓續出不來了,也不等他,徑自帶人前往平度關與慕容博彙合。

出了京畿之地,太子的勢力就有些鞭長莫及了,而慕容厲十年從軍,在軍中的影響,豈是他能比的?

沿途的軍隊雖然接到搜索抓捕慕容博和慕容厲的軍函,但是誰敢動手?睜隻眼閉隻眼也就讓他們過去了。太子再狠,總不能把所有軍隊都叉出去殺了吧?但眼前這位大爺可是立刻就要吃人的。太子對他們也不見得多好,軍中威望還不如慕容厲,誰願拿命去效忠。

然軍中也不知誰傳回消息,稱韓續在晉薊古道一帶失去蹤跡。太子聞聽后,疑心其偷偷潛回晉陽,密令各部搜尋。

慕容厲帶著蘇菁飛騎逃回平度關,慕容博已經在等候。見到蘇菁,慕容博眼中也難掩欣喜,將她抱下馬來,輕聲問:「一路還好吧?」

蘇菁欲言又止,慕容博看了一眼,才發現少了一個人。他看向慕容厲,蘇菁輕聲說:「太子的人追得太緊,五弟把香香……」她沒有再說下去,眼眶卻先紅了。

慕容博上前,握住慕容厲的手腕,叫了聲:「老五!」再說不下去。

慕容厲撥開他的手,叫來嚴青,命其聯絡軍中舊部,升帳議事。慕容博制定了行軍計劃,但因燕王尚未有消息傳出來,慕容博也擔心逼得太狠,太子做出弒父殺君這樣的事來,也不敢妄動。二人就在平度關與晉陽城的太子遙遙對峙。硝煙悄無聲息地瀰漫開來,大家各自調兵遣將。

等到夜深人靜的時候,慕容厲倒在榻上,雙手枕頭,居然毫無睡意。不想有夢,不想無眠。他起身,練功一個時辰,回來,終於沾枕就著了。

晉薊古道的酒坊里,韓續在煮粥,老徐走時將酒肉俱都留下,只擔心他們餓著。韓續把粥里也加了些綠豆,香香去燒火。他本不想她動手,但看她一副閑不住的樣子,也就沒阻止。

香香問:「我不能回去找孩子,是嗎?」

韓續嗯了一聲:「康王爺是個細心之人,他如果要安排孩子的去處,一定是最安全的。你雖然不常出門,但難保晉陽城中有人認識你。一旦被人認出來,你會有危險,更會危及孩子。」更會危及康王爺的孩子,那可不是開玩笑的。

香香嗯了一聲,又問:「如果……如果康王爺失敗了……」韓續微怔,香香問:「孩子怎麼辦?會累及我的家人嗎?」

韓續說:「不會,你畢竟只是巽王爺的妾室,太子總不能誅自己兄弟的九族。」

香香長吁了一口氣,輕聲道:「那就好。」真慶幸自己只是他的一個妾。

韓續見她如釋重負的樣子,不由笑了:「高興什麼,如果巽王爺真的出了事,你家還能好啊?」

香香說:「以前家裡無依無靠,我們一家人也可以過得很好。只要朝廷不牽累,我爹爹、我娘會安穩生活的。」

韓續微怔,隨後笑——誰又能說,這不是另一種寵辱不驚?

他說:「你有很好的父母。」

香香點頭,一說起父母,面上的表情都生動了。

兩人正說著話,外面突然傳來聲音。韓續一凜,趕緊到門口,扒著門縫往外看。只見一列一列的官兵,一戶一戶敲門:「開門開門,搜查欽命要犯!」

韓續立刻回身,對香香說:「收拾東西,我們要立刻離開這裡。」

香香其實也沒什麼好收拾的,就把來時穿的衣服包好。韓續火速將未熟的粥潑進後院的井裡,又隨手把兩隻雞丟進鍋里,往灶里加了好幾根耐燃的木頭。好在老徐走不多久,若有人進來,多半也只會以為他家裡燉著雞。

然後香香也收拾好了,外面已經有人在敲門。韓續環顧四周,再次掃除二人存在過的痕迹,拉著香香從後院越牆而出。香香跳不過去,韓續將她抱上牆頭,待自己過去,再接她過來。

酒坊的門似乎已經被撞開了,韓續來不及多想,將香香打橫一抱,專撿僻靜小巷。他對這一帶似乎很熟,每每遇險,總能成功避開官兵。

香香怕拖累他,只得非常配合地待在他懷裡。天氣很熱,他的汗珠滴落下來,砸在她額間。香香拿了香帕,輕輕替他擦拭。他似有些歉意:「雖然酒坊的酒窖或許可以躲藏,但是萬一被搜到,定會連累老徐。只能勞動夫人,見諒。」

原來,他不是不知道酒坊的酒窖。但是如果有、哪怕一絲危險,就絕不能連累幫助自己的人。這是……慕容厲的軍隊,從始至終貫徹他的意志。當家園付之戰火,我會以鮮血頭顱拯救;當你處於危難,我會伸手。來日若我落魄,我會遠走,而你,只需沉默。沒有牢不可破的軍規,卻有著鐵一般的道義。

有百姓看見二人經過,但當知官兵追捕的是什麼人之後,無一例外的,他們保持了沉默。

官兵在晉薊古道兩側一通收搜,一無所獲。老徐匆匆趕回家,就見家裡被翻了個亂七八糟。他大吃一驚,忙進門,見廚房裡燉著雞,人已經不在。他忐忑地向四鄰打聽,鄰居們只是說官兵過來搜查,並沒有查獲什麼。老徐打開酒窖,裡面並沒有人進去過。他嘆了口氣,什麼也沒說。

韓續抱著香香一路躲藏,時間過去了很久。久到她都嗅到他身上淡淡的汗味。將近中午的時候,韓續潛入一戶農家,家裡沒人,廚房裡剩了兩個大菜包。他拿出來,遞給香香:「先吃點東西。」

香香接在手裡,抬眼看他,他微笑:「味道肯定不好,將就先吃些吧。出關就好了。」

香香把其中一個遞迴他:「你也吃點。」

韓續沒接:「我再找找。」

香香咬了一口,那包子真是不好吃,皮厚,餡也沒什麼味道。但是在餓著肚子的人眼裡,還有什麼可挑的?

韓續正在房子里翻箱倒櫃呢,冷不丁戶主人回來了!

香香簡直是尷尬得不知道如何是好,戶主人瞪著眼睛,正要怒喝,一見韓續,卻是愣了。韓續還在繼續翻呢,一副痞子相:「你家就沒別的吃的了?」

農夫哭笑不得,轉頭跟身後的小媳婦說:「出去買點蔥油餅。」

韓續絲毫不以為恥:「快去快回,你和你相公兩個人的份就好!」

小媳婦很快出去了,韓續像在自己家一樣,又找出茶葉,給香香泡了茶。戶主人見了,說:「後院有羊剛下了崽子。」香香還不明白是什麼意思,他轉頭拿了碗,不一會兒回來,居然端回一碗羊奶。香香紅著臉,有心想說幾句客氣話。韓續微抬下巴,示意她安心吃飽就好。此時伸手,乃雪中送炭之恩。一句謝謝有用?

戶主人擠了一大碗奶,香香喝了幾口,遞給韓續。韓續吃著包子,竟然就著她的手,牛飲。烈日炎炎,他流的汗在衣服上結成鹽花,這時候也確實是渴了。香香微紅著臉,牢牢地端著碗讓他喝。

兩個人沒歇多久,蔥油餅買回來。韓續吃了剩下的菜包,把油餅給香香,等吃飽之後,他抹抹嘴,帶著香香離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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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風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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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倉皇逃命,浮木難系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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