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章

第 一 章

黃昏,日暮,深秋,歸鴉飛掠過白楊枝頭,樹葉大部份已經被秋風掃落了,光禿禿的枝梢間架著一個鴉巢,那三五昏鴉原是要投向巢里的,但是它們才飛到那棵大樹附近,就似乎有一種預感。

她們的家已經不安全了。一種無形的不安,促使她們毫無考慮地飛高,掠過,遠離了那個幾經艱辛才築成的舊巢。

這不安是由一個人所引起的,他就站在樹下,背負雙手,望著晚霞璨麗的西天。他的腰間插著一把劍,他是約了人來決鬥的,他所約的對手還沒有來到,但一股無形的殺氣已經瀰漫開來,溶合在空氣中。

一陣風過,原野上的蘆葦都低下了白頭,隱約可見在東邊的地平線上,出現了一點黑影,是一個騎馬的人,也隱約可聞蹄聲。

樹下的漢子沒有回頭,他知道跟他約定好決鬥的人來了,他連站立的姿勢都沒有一點改變。

騎者很快來到,由黑黑的一小點迅速地擴展成為一人一騎的清晰身影,來到樹前時,像一片落葉般的輕盈翻身下馬,而且拔出了長劍。

這是四十來歲的精壯漢子,臉上布滿了膘悍之氣,望著樹下的背影,對方的鎮定與冷漠使他略一遲疑,但立刻他就感受到那股洋溢在雲中的殺機。

他在離對方三丈左右的地方站定了腳,略一停頓才問:「是預讓?」

「不錯!劍士預讓,就是你約斗的人。」

「預讓,你回過頭來,我要出劍了。」

「不必,你的劍已出鞘,決鬥的時間已過,決鬥已經開始,你隨時都可以出劍。」

「可是你的劍還沒有出鞘。」

「我的劍要等殺人的時候才出鞘,現在還沒有到時候!」

「那要等到什麼時候?」

「等我認為必要的時候,等你要殺我的時候。」

「預讓,你知道我是什麼人?」

「知道!你在約斗書上落款題名,你叫莫烈。」

「你也該知道我是趙地最快的劍手,我曾經一劍速斬五頭飛鳥,五隻正在飛的鳥。」

「我聽人說過,你的名氣很大,所以我才來應約。我不是輕易跟人決鬥的。」

「你能比飛鳥更快嗎?」

「不能,飛鳥會飛,我不會。」

「那你還敢背對著我,叫我先出劍?」

「我不是飛鳥,我不會飛,但飛鳥不會反擊,我會,我的劍不用於殺飛鳥,用來殺人。

我殺了九個找我決鬥的人,卻不是高手。」

莫烈笑了一笑。「這九個人當中的五個,我也和他們較量過,雖然我未能擊敗他們,但我可以易地殺死他們。」

「這是什麼話!擊敗他們難道比殺他們更難?」

「不錯,殺死他們,只不過是舉手之勞,但要擊敗他們,卻必須冒著被殺的危險,放過很多殺死他們的機會,一直將他們累得不能動為止。」

「那的確不容易,但你為什麼不殺死他們呢?」

「我不敢,他們都是有財有勢的富家公子。」

「劍士決鬥,殺人是無須償命的。」

「他們的家人可不是劍士,不懂得這些規矩,誰要是殺了他們的子弟,他們就會用一切的手段來報復。」

「我已經殺了他們,為何不見有人來報復?」

莫烈沉默了片刻,低聲道:「這就是我來找你決鬥的原因。」

預讓仰天長笑,聲振四野,白楊枝頭那些殘存的枯葉都落了下來,使整株樹身上都光禿禿的了。

噗!噗!有兩聲低沉的輕響,那是兩頭尚未長成的雛鴉,被笑聲震昏了過去。

莫烈微感不安地問道:「這件事很可笑嗎?」

「是的,我再也沒想到你是為了替他們報仇而來找我決鬥的,我也是第一次才遇上這種對手。那些死的人中,有你的親友嗎?」

「沒有。我要殺你,是因為有兩個人家中,出了黃金五十兩的代價。」

「你是為了黃金而來找我決鬥的?」

莫烈無可奈何地道:「是的,我無可選擇,因為我欠了人的錢。還不出這筆錢,人家就要我的女兒去充妾侍。」

「豈有此理!欠債還錢而已,那有逼人女兒為妾的?你也是有名的劍士,怎會受這種欺凌?你為什麼不拔劍殺了他?」

莫烈嘆了口氣:「我若是殺得了他,早就動手了。沒有用的,這個人的劍技太高,我對他絕無勝算,而且我又署券為憑,即使死了,仍然保全不了我的女兒,除了還錢,沒有別的法子了。

「你認為可以殺得了我?」

「我也沒有太大的把握,但尚可一試。」

預讓不再開口了。靜候片刻,莫烈才道:「預讓,你當真不肯回頭拔劍?」

「廢話,我早就告訴你,決鬥已經開始。」

莫烈嘆了口氣,「在平時,我一定拒絕決鬥,因為我從不在人家背後出劍,但是今天,為了我的女兒,我可顧不得那麼多了,你準備著,殺!」

他在出手前,說了那麼多的話,但是真正發劍時,卻只叫了一個殺字,這個字出口時他才開始動的,這個字結束時時,他的人與他的劍都已衝到了預讓的身邊。

就在這同時,預讓的劍也出鞘了,他仍然沒有回身,劍光由脅下刺出,莫烈的劍尖才能觸及對方的衣服,預讓的劍已刺進了他的胸膛。

腳步突地停頓,英烈長長地吐了口氣道:「好快的劍!」

「你也不慢,我們應該同時中劍的,可是你在最緊要關頭,停頓了一下,那是為什麼?」

「因為你沒回頭,我發劍時是指向你的後背。」

「我已經告訴過你了,決鬥已經開始。」

「我知道。」

「但你這一遲疑,給你帶來了殺身之禍。而你至少是可以和我拼個同歸於盡的。」

莫烈慘笑了一下:「也許是吧!但是那也沒有用了,我要提你的首級回去,人家才會付給我錢,我如死了,那些人怎麼肯付錢?」

「什麼?他們賴帳?」

「預讓!他們不是劍士,你不能要求他們也具有劍士的人格。」

「是些什麼人,告訴我,我替你去要帳。」

「人家花錢是買你的命,不是我的命,你去要什麼帳。」

預讓伸手托住搖搖欲墜的莫烈,莫烈卻凝視著他的眼睛,顫聲道:「預讓!你的眼睛好可怕,像是能殺人的一樣,現在我才明白為什麼你不肯回頭跟我決鬥,如果我看見了你的眼睛,我連出手的勇氣都沒有。」

「莫烈,告訴我,是那些人出錢要買我的首級?我替你要帳去。」

「預讓!雖然我淪為殺手,但我是一個真正的劍士。」現在,他的聲音已經很微弱了。

「莫烈你還有什麼事要我替你做的?」

「告訴別人,我是一個劍士。」

這是莫烈的最後一句話,當他吐出最後一口氣后,預讓把他漸漸發硬的身體放下。

預讓已記不清這是死在他劍下的第幾個人了,但這卻是他感覺最沉重的一次,他感到十分難過,因為莫烈是一個真正的劍士,而不僅是一個劍手。

這時正是戰國初期,大周姬氏王室的君權早已不振,天子只是一個象徵的領袖,諸俟紛紛自立為國,互相紛逐不已,強者吞併弱者,諸侯養士之風才大為盛行。士又分為文武兩種,文者是辯士,他們學的是縱橫之術,洞悉天下利害得失,以富國強邦之道遊說各國的君主,教他們如何在亂世中求得實利,如何在列強中求得自保。武的就是劍士,他們身懷奇技,或為劍客,替君主刺殺異己,或為豪門政客刺殺政敵,另一項任務則是保護本主不為別人所刺殺。

但也有一些劍士,他們不為榮利富貴所羈,不向權貴之家低頭,保持著自由之身,以及劍士的榮譽。預讓就是其中之一,他的劍技精湛,天賦過人,自擊劍以來,從無敵手,這樣的一個人,應該是豪門聘邀的對象,但是預讓一劍天涯四下流蕩,只替人做些短工,打些野味,或殺死幾個盜賊度過日子。

當然也不是沒人來求過,而預讓也被那些道說的使者花言巧語所動,到過一兩處豪門。

但當跑去一看,都是些酒囊飯袋,沒有一點人傑的氣度,預讓沒有第二句話,就掉頭揚長而去。「寧為溝中餓蟲,不作傖夫鬥士。」這是預讓為自己所立的行為準則。

「士為知己者死。」預讓並不喜歡流浪,他的滿腔熱血與一身武功,並不以成為一個知名的遊俠而滿足。他在期待著被一個明主賞識,重視他的才華,給他機會,做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在那個時代,這是士人共同的願望,不管是文的或是武的,每個人都期望有一鳴驚人的一天。

預讓對自己的將來特別有信心,他有超人的稟賦,而他的過人之處,還不是手中的長劍與精湛的劍技。

但是,今天,他卻為莫烈之死。感到為人驅役的悲哀,莫烈並不想找他決鬥,為了錢,卻來找他一拼。

莫烈的衣著鮮明,騎著駿馬,比他這個流浪漢神氣多了,卻為了黃金,把性命送在這個荒原上。

對莫烈之死,預讓並無歉咎,他們是決鬥,預讓用的是真本事。

「我能為他做些什麼呢?」預讓問著自己。

「我能為你做些什麼呢?」預讓也問著地上的屍體。

他佇立片刻,最後沉重地把莫烈的馬匹拉過來。扶起了莫烈的屍體,橫在馬鞍上,然後自己跨上馬,向著來路徐徐走去。

他不知道莫烈住在那兒,但是相信這匹馬會把他帶到莫烈的家。

莫烈並沒有賺到所需要的錢,仍然無法清償他的債務,他的女兒仍將淪為別人的妾侍,莫烈就是為了這個原因才受迫找預讓決鬥的。

只有在這件事情上盡點心,或許能夠使自己心安一點,預讓這樣想著,破例地做了一件事,將一個殺死的人送回家去。他卻沒有想到如何去告訴死者的家人,以及如何去解決問題。

那筆帳是賴不掉的,至少不能不用錢來解決,莫烈說除了還錢,沒有別的方法,大概就必須要還錢了。

預讓身無分文,沒有代償債務的能力,但是此刻他殛需知道是什麼人把莫烈逼成那個樣子。

馬走得很慢,似乎在為主人悲哀,預讓在馬上也盤算著很多的問題。

終於,馬匹在一所田莊外面停下來了,這個田莊很大,散散落落地有二三十戶,田莊前前有一方界碑,刻著「莫氏私田」

由於諸侯送經更易,舊有的井田制度已經近乎廢馳,公田一再易主,剝奪,瓜分,田地多半屬於私有,只要向領主繳納田賦與帛絹,農民才可以享有全部的收成。這片田地很肥沃,假如英烈擁有這一片田莊,他不應該負債。

蹄聲驚動了庄中的人,大大小小的出來了一大堆,預讓卻發現了一個異常的現象,出來的人,有老人,婦女,小孩,卻沒有一個壯夫。這時日已西沉,天色昏暗,下田工作的壯夫應該已經回家了,莊子外有了動靜,也應該是男人出來才對,第二個異常現象是他們的反應。他們都看見了馬背上的死屍,婦人與孩子都跪了下來,老人則低下了頭,沉重的悲傷滿布每一個人的臉上,但沒有哭泣或是驚駭。

一個老人扶杖過來,用凄涼而空洞的聲音朝預讓點點頭道:「謝謝壯士送他回來。」

沒有問預讓是誰?也沒有問莫烈的死因,似乎已預知莫烈死亡。

預讓反倒忍不住了問道:「老丈?」

老人漠然地道:「老漢叫莫九公,是莫烈的族叔,壯士把他交給老漢就成了。」

「九公。他的家人呢?」

「這兒都是,我們一家五代居此務農。從來沒有分過家,莫烈是我們的族長,這兒都是他的家人了。」

「我是說他較為親近的家人。」

「沒有了!他的妻子早已過世,他的母親也在前個月去世。」

「聽說他有個女兒。」

「是的,」九公說:「有一個女兒,兩天前因為抵債,被朱大官人派人接去,說好今天拿錢去贖回,但現在什麼都不用談了。」

「朱大官人是誰?」

「朱羽,范城最大的財主,也是最有名的劍客,最富有的商家,最有勢力的人。」

「我知道這個人,聽說他頗有俠名。」

老人鄙夷地吐了口唾沫道:「他有錢!偶而做一件好事,就有人爭著為他宣揚,而他做的壞事,卻沒有人過問。」

「他做了什麼壞事了?」

老人頓了一頓:「他好色,稍具姿色的女子,他都要弄回家去做妾待。」

預讓笑了一笑。「好美色是人之常情,這不算罪過,他又有錢,富人廣置妾侍,不是他一個,只要他不盜不搶,那就不是壞事。」

老人沒話說了,顯然,他知道這個控訴理由不夠充分。

預讓想了一下,問道:「莫烈欠了朱羽的錢?」

老人黯然道:「是的。」

「你們有這麼好的土地,生活過得去了,怎麼還欠錢?」

老人苦著臉道:「土地雖然肥沃,但是我們都是老弱婦孺,工作能力薄弱,生產所得,繳納了田賦之後,僅供溫飽而已。」

「那,壯年人都上那兒去了?」

「死了!」老人道:「十年前,我們共有少壯男子十九人,可是在十年間都先後死去,莫烈是最後的一個,至少要再等十年,我們的莊上才有少壯男人。」

「他們是怎麼死的?」

「被人殺死的,他們都是劍手,有的死於決鬥,有的死於仇家的報復,有的則是為了賺取報酬,為豪門網羅,死於戰鬥。幸好莫烈也死了,他死之後,莫家莊上沒有一個懂劍的人了,我們的新生壯男或許可以活得久一點。」

「你們的十九名子弟都是劍手?」

「是的,劍法是祖上傅下來的,起初只有幾個人練,這幾個人練成之後,出去擔任劍手。一年所得,抵得上十年的辛勤耕作,這使得大家都眼紅,大家都拋掉了鋤頭,紛紛拾劍,結果造成了今日的孤兒寡婦。」

「這實在太愚蠢了,劍手豈可作為職業?放棄這麼肥沃的田地不去耕作……」

莫九公長哎一聲:「是的!但是一個劍手的待遇實在誘人,不勞而獲巨酬還是看得見的,還有一種生根在內心意不見的力量,促使年輕人不顧血的教訓,步上了這條路。」

莫九公的話給預讓一種無比的震撼。他也是一個劍手,他深深地了解這種看不見的力量。一個學劍的人,只要他第一次握住劍柄的時候,那種無形的衝動,就在心底生了根。那是一種不甘雌伏的慾望。老是想有所表現,把自己所練的劍法去跟人較量,擊倒對方,超越對方。

決鬥當然會有勝負,但是劍手的決鬥只有勝利者,失敗者倒在地上起不來了。即使勝利者沒有殺死他,他也跟死了沒有差別,原屬於他的一切都離他而去了。

當然,一個劍手在成長的過程中,勢必要經過多次挫敗,但挫敗沒關係,記住挫敗的教訓,檢討原因,埋頭苦練,再度找到那個擊敗自己的人,湔雪前恥擊敗他,這種例子也很多。

挫敗不是失敗,一個劍手可以有很多次挫敗,卻只有一次失敗,能被擊倒很多次,卻只有一次被擊敗。所謂擊敗,是在倒下去后,喪失了鬥志,再也站不起來了。

預讓沒有再問什麼,他知道這一個劍手的家族已經被擊敗了,他們劍手的生命,也宣告結束了。但這家人卻從此拿起鋤頭開始另一種更為美好,安定而幸福的生活,預讓覺得沒有什麼可以對他們說的了。

他們沒有問莫烈是被誰殺死,也沒有問預讓的姓名,預讓只拱了拱了手,回頭就走。

心情比來時輕鬆了一點,他了解殺死了莫烈,對莫烈來說倒是一件好事。

如果莫烈不死,繼續當族長下去,又會把劍技教給那些小孩子,又造就了一批劍手。現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去找朱羽,討回莫烈的女兒。

找朱羽並不難,他是范城最有名的人,比城主范中行還有名,他的宅邸比城主的府邸還要豪華,他的人手比范中行所養的斗客還要多上幾倍。唯一不同的是身分,范中行是貴族,朱羽是平民,范氏出來,有車馬隨從儀仗。朱羽沒有,但要見到朱羽,比見城主還難,預讓來到朱羽的家邸前面,被兩個衣采鮮明的漢子擋住了。那兩個漢子只看了一下預讓腰間所佩的長劍,連他的面貌長相都沒有看,就有一個人點點頭道:「跟我來。」轉身在前領路。

預讓倒是有點不解地道:「上那兒去?」

漢子道:「朋友不是來訪問我家主人的嗎?」

「不錯!我來找朱羽,有事要跟他商量。」

「那你就跟他去好了,沒錯。」

預讓只得走了進去,那個引路的漢子已經走得很遠了,在一個轉彎角上,以現他沒有跟上來,就站著等他,等預讓慢慢地過來。

預讓倒不是要搭架子,也不是存心慢行,他是被屋中的豪華氣勢所吸引了。

他們走的只是一條過廊,卻是用很好的木材搭建,漆著朱紅的顏色,亮可鑒人,碧瓦飛檐,地上鋪的,竟是很講究的白石。

這種石塊質地細緻堅硬,很像玉,只是光澤略差,很多人家琢磨之後,製成器飾,冒充玉器,價值雖然比三差得多,但是用在屋子裡砌地為磚,只有王侯之家才有此等氣派,而在屋外鋪為廊磚,即使公侯將相之家也很難辦到。

廊外綠草如茵,花木扶疏,修剪得十分整齊,可知一直是有花匠細心照顧。廊內每隔兩丈許,就是一根柱子,柱頂兩旁各伸出一個鉤子,作展翅飛鳳之形,鳳口中銜著一盡白紗宮燈,那燈鉤竟是黃金的。

來到轉角處,預讓有點歉意地道:「對不起害你久等了。」

那漢子毫無慍色地道:「沒關係!每個上門的客人都是如此,你還算快的,有的人要逗留半天才能慢慢磨蹭過來,有的還攀高了去摸摸燈架看看是否真金呢。」

預讓一笑道:「朱羽能以會稽之白石鋪地,這區區的燈架又算得什麼,總不會拿黃銅來充數。」

漢子微觀敬色道:「朋友倒是好見識,居然能認出是會格的白石,有些人還以為是白玉呢。」

預讓哈哈一笑道:「玉之珍貴,就在於其質堅而量少,鋪玉為磚,就算朱羽有這份財力,也找不到這麼大的,更找不到這麼多。

漢子沒說什麼,但神情又恭敬得多了,垂手在前引路,卻是折回頭十幾步,走向另一條路去。

預讓道:「怎麼又回頭改道了呢?」

「那是通往利字型大小賓舍的,這條路是通往亨字型大小賓舍的,本宅賓館共分元亨利貞四號,用以款待各種身分不同的客人。」

「哦?這客人的身分,又是如何分法?」

「一般客人都是招待在貞亭,因為我家主人重武好劍,所以對帶劍的客人較為恭敬,在利字型大小賓館款待,至於較為有名的劍客,或是博學多才的學者,則又進一層,在亨字精舍中款待。」

「元亨利貞為易經乾卦四德,你們卻用以分人的等級,倒也很有意思,元為萬本之始,這無字型大小的餐館,又該是什麼樣的身分才能接受待呢?」

「那可不是我們能做主了,元字精舍為貴賓所居,多半是主人自己迎迓進來的。」

「我是問他們的身分。」

「像是各國的使臣啊,城邑的主官啊!」

「原來是招待貴族國君的,朱羽的交遊很廣闊啊,居然名動公卿了。」

「這倒不是我誇張,我家主人雖是一介布衣,但勢不在公卿之下,他既是無雙的劍客,又是天下有數的大富商,家財億兆,富可敵國,那些公侯將相登門,多半是有事相求,差一點的小城之主,小國之君,就算他們親自來了,主人還不一定接見呢。」

「但是他把貴族列為第一等貴賓,可知也俗氣得很。」

這漢子大概已經習慣於接待各種客人了,所以聽了預讓當面批評他的主人,也一點都不生氣,笑笑道:「倒也不盡然,元字精舍共有四所,到現在為止,卻只開放了兩所。」

「那也已經很不錯了,朱羽不過是有幾個錢而已,只有一些沒出居的沒落貴族才會找他求助,那來多少貴族!」

「這倒不然,遠處的使臣每月總有好幾起,大國小國都有,他們來求告,也不完全是要錢的,有的是來求才,有的是來求我家主人代為運送物貲。」

「這就怪了,你家主人還管代運物貲?」

「主人本不管這些事,可是方今天下多亂,戰事頻起,最感缺乏的就是戰馬和武器,有些國家不產銅鐵,他們要弓矛箭鏃,就得向別國出錢去採買,買到之後,卻無法安然地運回來,因為有些跟他們敵對的國家,心中感到畏懼不安,必然要設法加以破壞,搶劫或攔截,這時候,就會要拜託我家主人了。」

預讓亟感興趣地道:「那麼你家主人就能安然保住么?」

漢子傲然地道:「不錯,只要我家公子點了頭,就沒有問題。」

「一國之眾竟比不上一人之力?」

「這也不能這麼說,雖有一國之眾,總不能把兵馬開到別人的國境內去,我家公子卻無此顧忌。再者,我家公子朋友多,到處都有熟人招呼幫忙,當然,最重要的是我家公子家中的能人好手也多,誰也不敢輕惹我們。」

預讓一笑道:「我終於明白了,朱羽在這兒廣建精舍以養士,原來是招人替他作打手,保鏢賺錢的。」

這漢子,現在變得出奇的好脾氣,預讓對他的主人一再的不禮貌,他都沒放在心上,仍是和氣地解釋道:「閣下這麼想,是誤會我家公子了。我家公子純為敬重朋友而接納四海英豪,雖然有時也請朋友辦點事,但絕不勉強,完全是朋友們自願的。」說著已經在一所華屋前停了下來,立即有兩名華衣的女郎起前。漢子道:「亭字賓舍中的接待事宜是由這兩位姑娘負責,左邊這個叫大桃,那個是小桃。」

兩個女郎都盈盈下拜。大桃首先含笑道:「歡迎客人光臨,請客人隨婢子來。」

預讓微微遲疑了一下,跟著她向前走去。

小桃卻問道:「客人的行李是否已經叫人搬進來了。」

預讓道:「沒有,我沒有行李!」

小桃哦了一聲,大桃立刻道:「妹妹你見識太陋了,像尊客這樣的劍客,一劍隨身,四海遊俠,還帶什麼行李?」

「這個我知道,可是以前來的劍客們都是一身汗塵,沒有這位客人身上乾淨,所以我想他或許有個衣包,常常換換衣服的。」

預讓微笑道:「某家衣著雖常更換,卻不耐洗浣,髒的換下就丟,好在男子布衣,購買方便,不必像貴族王侯所著的錦繡衣冠,必須要專為縫製。」

大桃一笑道:「客人說的是,這正是布衣傲王侯之處。」

這個女子很會待客,談話很有技巧,既能迎合客人的意思,又十分得體。預讓不禁笑道:「姑娘很會說話。」

大桃道:「這本是婢子的職司,婢子在此的工作是使每一位客人愉快,客人需要什麼,都告訴婢子,婢子一定能使客人滿意的。」

「不管我要什麼,你都能使我滿意?」

大桃道:「在本城,客人說得出的東西婢子都能奉上公子,這兒的東西,比城主府邸還要周全呢。」

預讓道:「這我早就知道了,范城朱羽,富甲王侯。」

說著已經走到華廈門口,大桃撩起珠簾,作個肅客的手勢。

預讓見裡面有十幾個人正大據案飲食,每八人一席,另有很多侍女往來侍奉,他站在門口道:「這是那裡了?」

大桃道:「餐廳,所有的客人都在這兒用餐,不過客人若是不喜歡熱鬧,要圖個清凈,也可以把所要的菜肴吩咐下來。婢子叫人送到客人的居室去用餐。」

「不!我不要什麼東西。」

「已經用過餐了?」

「還沒有,我不是來用餐的,我是來找朱羽的。」

「我家公子這時候多半也在進餐,客人有事找他,何妨等用餐之後呢?」

預讓道:「恐怕你們都弄錯了,以為我是登門求食的客人。」

大桃道:「客人器宇軒昂,自非求食之流,但不問客人的來意為何,總是要吃飯的對不對?

預讓道:「不對,人雖是非吃飯不可,但有的飯卻是不能糊裡糊塗的吃,我並不是朱羽的朋友,也不是來找他攀交情的。」

「那也沒什麼差別。裡面有三位客人是來找公子決鬥的,但也住下三天了。」

「哦!來找朱羽決鬥的人,也接受你們的招待?」

「縣的,這沒有什麼稀奇,他們老遠地找來,要跟公子比劍,公子答應了,卻因為旅途勞頓,怕有失公平,公子請他們住下來,好好休息一陣,等他們的精神恢復了再行比斗,才算公平。」

預讓微笑道:「他們也同意了?」

「他們先是不肯接受,說一個劍客,隨時都可以決鬥,任何原因都不能影響到他的劍技……」

預讓道:「憑這句話可見得他們的淺薄了,長途勞頓,絕對會影響體力以及劍拔的發揮,只是一個高明的劍客,不應該受到影響而已。」

「客人這話是怎麼說呢?」

「我說他們如果真的高明,在登門之前,就應該養足精神。」

大桃笑道:「可見客人的確高明,我家公子也是這麼說的,所以他對那三位客人並不放在心上,他們風塵僕僕,趕了幾百里路,到了門口就向公子邀戰,公子私下表示,照他們冒失的情狀,未戰就已落敗了,公子不願占這個便宜,所以請他們先住下來。」

「他們也就住下來了?」

「公子自然不是這麼說的,只說他們三位都是很有名望的劍客,登門賜教是公子的光榮,此戰不致草率,請他們暫候三天,公子要請一位劍術名家南山子老先生來作仲裁,以示隆重,這才把那三位客人給安頓下來。」

「哦!他去請了沒有呢?」

「南山子老先生在十天前就來了,一直住在元字精含,隨時都可以出任仲裁,只是公子要讓那三位來客有充分的休息,才那樣說而已。」

預讓一笑道:「如此說來,朱羽倒是很肯為人設想呢!」

「公子對於劍技十分穩定,臨陣對敵,也十分隆重,即使是一場切磋比斗都不肯草率,總要他的對手在十分佳良狀態中,而後才決勝負。」

小桃在旁岔上一句道:「公子說過一句話:尊敬敵手,就是尊重自己,這是一個劍士必須具有的信念。」

預讓道:「好!很好!他是個很懂劍的人,因此,我倒是想跟他較量一次。」

「客人也是要找公子比劍的?」

「我原本不想的,我只是來找他商量一件事,假如談不好,我也準備一斗。現在看看,他跟我打起來的可能很大,因此請姑娘去告訴他一聲,說我立刻要見他。」

「立刻要見他?這是用飯的時候,無論如何也請客人用過飯再說。」

「我不要,很可能我們當時就會打起來。」

「那更該用了飯,才好有精神。」

預讓道:「這話對人家說有用,某家卻不想在比劍之前領他這份情。」

「客人言重了,一餐酒食,怎麼說得上是情呢?」

「我的看法不同,劍為兇器,劍出即凶,劍手對陣,必須心中了無牽挂,我若吃了他一餐,少時動起手來,會想到這個情分,殺招出時,手下可能會猶豫,這一猶豫,就可能會導致我的失敗。」

大桃道:「客人把一餐酒食看得太重了,我家公子絕無藉此示惠之心。客人也不必放在心上。」

預讓道:「他如何想法我不管,但我的想法卻是絕不輕易受人點滴之惠,一飯之情雖不算什麼,但是,我著在接受他招待之後,仍能毫無猶豫地拔劍殺他,我就不是一個劍手,而是一名冷血的殺手了。」

大桃忽然臉現庄容道:「請尊駕示下大名。」

預讓道:「我正在奇怪你們在什麼時候才問我的姓名來歷,你們似乎沒有這個習慣。」

大桃恭敬地道:「門上的庄申頗具識人之明,來的客人無須通名,他都能看出對方的氣度與身分而加以適當的款待,唯獨對尊客,似乎走眼了,尊客應該在元字型大小的。」

「哦!我只是一個無名之輩。」

「尊客絕對不是,因為尊客鋒芒逼人,絕非無名之輩,也絕不會是那種能藏真隱晦的高隱之土,請示尊姓大名,以便婢子

稟告公子,妥為接待。」

對這個女子的談吐與眼光,預讓不得不欽佩了,他也不再想隱藏自己,因為他本來就不是一個喜歡隱藏自己的人,雖然預讓並不喜歡出名,但他同樣也不喜歡故作姿勢,表示自己的清高。

他知道自己是個頗有名的劍客,對方一定會知道而且聽過,他也希望知道一下自己在對方的心目中是什麼樣的評價,所以他也傲然地道:「燕人預讓」

兩個女孩子都為之一震,大桃的臉上泛起了異色,「是劍下無敵的預讓先生?」

「某家略知學劍,從未以無敵自許,而且預讓挾劍遊俠燕趙,遼沒有聽說過有同名同姓的人。」

大桃更為恭敬地道:「是門上失禮,庄申早該看出先生的不平凡之處,先生為公子最心儀的一位劍客,在元字精舍中,專開一室,說是專為先生而設。」

「哦!預讓與貴主人素昧生平,不想蒙他如此見重。」

「這是真的,公子建成元字精會後,就留下了兩棟最好的,每日派人打掃潔凈,清香鮮花,無日或斷,卻從不用以款客,有人問他時,他說,一棟要用來款待天下第一劍客,目前大概只有預讓可當此譽。」

預讓道:「他太客氣了,我不是天下第一劍客,也當不起他的款待。」

大桃道:「那是先生的事,我家公子只是表示出他的敬意而已,現在,先生是否肯屈駕前往呢?」

預讓道:「我不是來跟他交朋友的。」

大桃笑道:「先生過慮了,公子也不想跟先生交朋友,精舍中有一塊平地,是用紅砂土鋪就的,足有十丈見方,既不種花,也不種草,公子說是專為與先生論劍之用。」

「他要在那裡跟我較劍?」

「是的,公子說他願意跟任何人交朋友,但是跟先生,他只能做敵人。」

預鑲的神色微微一動,心中被激起了豪情,一個人被人如此看重,畢竟是一件高興的事,雖然是被視為敵人,但預讓在心中卻沒有敵意。他笑了一下道:「那我倒是不能辜負他的盛意了,帶路吧,我倒要看看朱羽在那兒為我準備了怎樣一個死所。」

大桃肅然地道:「是!婢子為先生前導。妹子,你去稟告公子,就說預先生已經到劍廬去了。」

「那個地方叫劍廬?」

大桃道:「是的,目前只叫劍廬,上面的橫匾原有三個字的位置,最前的一個字空著,分子說如果地能擊敗先生,就在那空白的地方題上一個藏字,易名為藏劍廬,如果他被先生擊敗了,就補上一個止字。」

「這又是怎麼個說法呢?」

大桃道:「公子說,先生之外,當世再無一人可以言劍,如果他能擊敗先生,就把他的劍留在屋中與先生作伴,以後再也不必用劍了。」

「這是他的見識太陋近了,當世之間,劍術高於預讓者不知其數,若能擊敗了我,未必就當世無匹、」

大桃一笑道:「公子雖然不像先生這樣謙虛,但也不是一個狂妄無知的人,他已經將天下知名的劍士作了一番很詳細的研究,最後才如此推斷的,他也承認,當世的劍容中,或許有人高於先生,但都是些藏名巡世的高士,他們不會找上門來求較的,而我家公子,也不會主動去找人較量,所以擊敗先生后,公子相信可以藏劍於廬了。」

「一個劍手想藏劍於廬是很難的。」

「是的!公子也想到過,好在藏劍不是封劍,若是還有值得一較的對手,依然可以取出來,只有敗在先生劍下,公子就永不執劍了,故而題名『止劍』。」

預讓點了點頭,隨著來到另一片園子里,但見設計更為精美雅緻,兩棟精含,傍水而立。

其中的一棟高牆圍了起來,只能望見高聳的樓角,圍牆正面開著兩扇高大的厚木門,包著銅葉擦得雪亮,橫匾上果如所言,在劍廬前還空出一個字的位置。

大桃伸手在銅葉環上叩了幾下,木門呀然而開,門內站著兩名垂髯童子,都只有十三四歲。

其中一名笑道:「大桃姐姐,你可是來檢查的,我們絕不敢偷懶,屋子跟院子都打掃過了。」

「爐中煮茶的水烹了沒有?焚了香沒有?」

「這……還沒有,每天烹了水沒人來喝,倒掉了豈不是浪費,所以我們只焚了香。」

大桃沉聲道:「我就知道你們這兩個小鬼又偷懶了,公子是怎麼吩咐的?不管有沒有人來,爐中必須長時備人,屋中必須不斷焚香。」

「這三年來,我們沒斷過一天,可是那位預先生始終沒來,我們不知要等到那一天。」

大桃道:「預先生來不來不關你們的事,派你們的工作就必須做好。還不趕快生火去,沏好了茶就送到上屋來!」

「啊!莫非預先生已經來了?」兩個孩子都驚奇地望了預讓一眼,不自而然地退了兩步,連禮也忘了行,回頭飛快地跑了。

大桃連聲叱罵他們沒規矩,又轉對預讓道:「這兩個小孩一直就守在劍廬中,所以未習慣禮儀,叫先生見笑了。不過也可以證明此廬確為先生而設。」

預讓道:「某家一劍隨身,四海飄零,卻沒想到朱羽竟已為我覓妥了埋骨之地。」

大桃道:「若是此地變為止劍廬,這裡埋的就是我家公子了,所以此處倒也可以說不是專為先生而設。」

忽然一個沉著的聲音傳來:「大桃,你錯了,此處既非為預讓而設,也不是為我而設,而是為一個死於劍的劍士而設,當我們其中一人躺下時,此廬即關門,永世也不開放。」

說話的是一個身材頎長的青年,魁梧而英俊,衣著華麗,神情倨傲,有一種脾睨天下的氣勢,不用問,這必然是朱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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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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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一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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