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紫袍丹陛涌絕哀】
第三章【紫袍丹陛涌絕哀】(本章免費)
大選如火如荼的展開,為這春末夏初更添濃色。除卻林雪清被皇上提前冊封之外,入選者又有十八人,這十八人皆是世家之女,在朝在野者皆有。這樣,宣平朝後宮有名謂之人,一下增至四十多人,排下來得近兩個月。依後宮例,每月初一初二,是要給皇宮中地位最高的女人,也就是皇后。初三是貴妃,然後依次。其實這箇舊例不過是形同虛設,皇上現在壓根不往皇后那去,但他也依舊奉行雨露均施。
於是爭奇鬥豔更勝從前,與皇上不期而遇的事件比比發生,今日你南臨小調以感聖懷,明日我便塞北高歌以動聖心。今日你陽光之下,展扇撲蝶。明日我便靡雨之中,倚樹賦詩。今日你作畫,明日我綉帕。各人皆祭出看家法寶,十八般武藝輪番上陣。整個後宮鶯聲燕語,好不熱鬧。寧華夫人已經身子漸出形,婉嬪也在六月初時傳出喜迅。聖心大悅,加封婉嬪為昭華夫人,風頭已經壓過寧華。當初寧華夫人有孕,皇上只是賞卻無封。如今婉嬪有孕,不但厚賞而且加封。孰輕孰重,一眼即明。太后心裡有氣,卻也無可奈何。況且現在新人輩出,皇上花叢里流連得不亦樂乎,讓太后一點兒也錯眼不得。
緋心對此見怪不怪,她只冷眼旁觀。其實從後宮等階分佈,便可知皇上心中一二。這十八人里,等階最高的是靈嬪,而她是這十八人里家世最差的一個,父親北巡司馬,兄弟一個從文,是央籍令的五品執事。一個從武,已經遠派西境戍邊,不過是個六品的隨軍參騎。但從他們家往上捋,所在的位置就比較重要了。如果加升,於央籍令的哥哥便很快進入堂府要員之中。於西境的弟弟,只再向上一步,便成五品監軍。加上其父,西北一帶的兵事再難掩過皇上的眼。
這次大選,皇上雖然親選,但顯然沒和太後有任何衝突。所入之人,皇上沒有親點哪位,所封的品階,也都合理。但緋心明白,太后的不安不是沒有根據。她日益老邁,而皇上年華正盛,她再不可能像以往那樣,由控制後宮從而控制朝堂。皇上亦不可能向以往那樣,對她言聽計從。她現在要做的,已經不再是事事掌控。而是需要竭力加深與皇上的母子之情,以備日後,皇上可以溫和的處理與他們阮氏一系的關係,安保他們的富貴榮華。
緋心也明白,自己的地位可以說是太后給的。所以她一向對太後言聽計從,而之前皇上的提醒,是要告訴她誰才是真正的主子。警告她不要再一昧的試圖欺上瞞下。太后一旦成了後宮的擺設,其實她這枚棋子對皇上或者對太后就會皆無用。所以從她心底講,還是希望這種表面的平衡可以更長久些。她操持後宮也算得力,這幾年來後宮也算是風平浪靜。她希望這種平衡更久些,皇上也許會更注意她掌局的本事,讓她一直當這個『管家』,畢竟,這不是人人皆能做到的。
日子一天天過去,轉眼已經到了夏季。這段日子其實也算平靜,沒什麼特別的事發生。婉嬪升位為昭華夫人之後,緋心去看過一次,送了一幅線綉百子圖。這份禮著實太輕了,但緋心是顧著太后的面子。況且宮裡一向是懂得避忌,越是到了妃子有孕越是要注意。向一應補品,香料等,緋心是一概不送。這些東西最易落柄,若是她的身子有什麼閃失,很容易會先懷疑一些吃的用的。況且有例在前,之前的昭華夫人,不就是因為送給慧妃些東西。最後慧妃身死,她說不明白,回宮自盡的么?
而婉嬪經過上次,也著實聰明多了。不以有孕為尊,照樣日省太后,皇后,貴妃。直到太后親自說夫人身子不便,不必拘禮,這才罷了。
緋心對這段日子還算是滿意,除了每月初三。他對她總是粗暴,眼神越加冷漠。讓她更是難猜他的想法,開始是猜不到,後來便是不敢猜。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又什麼地方讓他不滿意,雖然她是達不到什麼吾日三省己身的聖人標準,但也算是中規中矩。不用他刻意提醒,她也知道自己是什麼出身。更不用他刻意表示,她當然知道自己該在什麼位置。但是,不管她做的多好,他總是不滿意。
這段日子,她沒再去過御花園。那裡她有陰影,況且她也忙。每日的鎖事很多,下半年的工夫就更多了。下月就要到中元節,接著便是中秋,然後就是太后的千秋,年底又是皇上的萬壽。緊接著又是過年,估么著過完年,寧華夫人的產期就近了。
雖然說這些事有內廷居安,執行兩府打理,又有宗堂令監督,她一個後宮貴妃,等階雖高,但也用不著她事事掛心。但照例這些事是要過皇后的眼,參考皇后的意見。但皇后現在諸事不理,一應皆推委給她,她又得顧得各宮的面子。太后更是睜眼閉眼,一副凈心吃齋的模樣。所以,攪得她一日不得閑。也實在沒什麼遊園閑逛的時間。就算有,她寧可在宮裡制制香,一天也就打發過去了。
其實她也沒太多的時間去嗟嘆那每月初三的小事。再說了,她可以保證自己地位不倒,這每月初三也格外重要。算起宮中有稱謂的就有四十多人,再加上沒名號的就更多。能保持每月皇上都駕臨一次的,滿打滿算這宮裡也沒幾個,況且她的年頭也算不短了。
今天又是初三,她晌午便準備妥當,熏了白蓮桑芙蓉,換了藕合綻白花的錦衫,準備了一應物品。心內再是抗拒,該做的工夫卻一點也馬虎不得。以她的經驗,這檔子事他總是不願晚上做。況且晚上他也從不宿在這裡,通常來了就入正題,連話都懶怠跟她說,完事就走。通常來時就是黑臉,走的時候更是黑臉。
但今天她一直等到黃昏,也沒見他露臉。她微是詫異,正想著他是不是臨時轉道去了別宮,這邊綉靈已經回來告訴她。說今天朝中事忙,這會子他還在啟元殿議事呢。綉靈只是遠遠的打聽了一下,沒敢過去。聽說好幾個大臣在裡面爭得面紅耳赤,估么著一時半會他脫不出身來。
聽綉靈這麼一說,她心底著實鬆了口氣。皇上一向折不壓宿,照這勁頭,他晚上估計都出不了啟元殿了。這就說明,他許是今天來不了。她這邊想著,人一鬆快,狀態也跟著上升,原本緊巴巴的面容也鬆了下來。
「既然是這樣,讓人擺飯吧,本宮想吃些東西。」緋心懶懶的伸了一下手,輕語著。
綉彩本來一直立在她邊上打扇,聽了綉靈的話,不由的說:「娘娘,不如一會娘娘罷了飯,拿些子補品去看看皇上吧?」
綉彩一向快人快語,這話也確是說到綉靈心坎上了,忙跟著點頭:「是了,我看別宮的。都隔三岔五的去看看皇上,問候一聲,也算是惦記不是,皇上瞧著也喜歡。」
「你剛也說了,啟元殿那正議事呢。皇上憂心國事,身為妃嬪就該安守靜端,哪有動輒過去叨擾的理。她們初入宮不省得事,你們居然也說這些?」緋心撫了下眉頭,微擺了下手,沒怪責她們的意思,但也不想再聽。
這二位皆是知道緋心的脾氣,便不再多言,照她的吩咐著人擺飯去了。緋心吃了些東西,便早早歇下了。最近事忙,她連歇午的時間都沒有。今天又崩了一天,格外的緊張。這當口鬆快下來,沒一會工夫便睡著了。
她是被一種沉重的壓制弄醒的,悶得她的胸口都喘不過氣來。她勉強睜開眼,一下便借著簾外昏光看到一雙閃亮的眼眸。她腦子一激,整個人便僵了去。皇上?他多時來的,她居然絲毫未覺?他呼出的熱息噴在她的頸窩,讓她立時麻癢起來。麻癢之間,心已經涼了半截。綉靈怎麼辦事的?居然不叫她。光看他眼中寒光,她的心就哆嗦起來。
「皇…..」她剛想說些請罪之類的話,卻因沉睡弄得自己嗓子有些發啞。他不待她開口,已經吻住她的嘴唇。她只覺身下一痛,整個人不由自主的崩緊起來。她的手,也忍不住攥緊了身下的帛錦。她緊緊蹙著眉頭,隨著他的動作,疼痛已經連成一片。一會的工夫,她渾身都泛出一層冷汗。不過她今天還是慶幸的,至少還是在床上,而且是在晚上。他沒把她往什麼稀奇古怪的地方帶,已經算是恩典了。
她不知道他折騰了多久,只覺得腦仁崩跳著疼,最後她就有些意識不清了。她也不知道是睡過去,還是昏過去的。
結果,當天晚上她做了一個惡夢。她夢見他拉著她上屋頂,在屋頂上折騰她。結果一個不留神她摔了下去,衣冠不整的滾在殿前的青磚上。滿地都是血,她瞪著眼,看圍過來很多妃嬪和宮女,指著她說:「賤人!」她看到他站在屋頂上,一臉嘲戲的看著她抽搐。直到她眼前全黑,失掉最後的光!
這種恐懼感一下將她從昏睡之中逼醒了來,她猛的睜開眼,看到卻是團錦織彩的枕頭,上面已經滲滿了淚痕,可能是因自己夢中哭泣而滲透的。她渾身都痛,趴著一動也不想動,但耳畔的聲音卻讓她不能忽略。是小福子,極輕的喚她:「娘娘~」
她掙扎著翻過身,一眼便看到睡在身側的他。她略詫了一下,他從來不宿在這裡的。但這種詫異很快讓她揮到一邊,小心翼翼的錯開身,從他腳邊挪到床側。隔著幔帳低語:「什麼時辰了。」
「寅正二刻了,娘娘。」這回是換成綉靈的聲音,已經在邊上,她了悟的伸進來一隻手,托著一件簇新的晨衣。
緋心輕吁了一聲,隨便裹了衣衫閃出帳子,微捋了一下長發。這張床是擺在廂閣最里的一個大台上,台沿上廊還掛著厚厚的垂幔,此時亦是封嚴了的。只有綉靈一個在裡面站著,小福子已經識趣的閃下簾外去了。她一見緋心出來:「汪公公剛才已經領人過來了,東西都預備齊了。娘娘一會準備妥當就該伺候皇上上朝了。」
緋心點點頭,慢慢扶著綉靈走了幾步。待身體適應這種酸痛,面上也恢復以往的靜淡。綉靈攙著她下了步階,撩開幔子。外頭內閣里已經立了八個奴才等伺,綉彩也在其中。大檀雕桶里亦準備了熱水,放了清神撫體的香料,亦撒了些時新的花瓣。
緋心揮退了眾人,只留綉靈和綉彩服侍,草草的洗了澡,便開始叫人著衣裝扮。皇上從不在這裡留宿,所以此時綉彩是一臉的激動。綉靈到底年長,比較壓得住。一邊替梳頭宮女遞著釵飾一邊低聲矚著:「娘娘,時辰還早。奴婢特地早叫了一刻,娘娘不用著急。」
緋心哪裡是著急,她是有點亂。她一對著他就著慌,狀態調整不好。她現在反覆在心中複習所學規矩,生怕自己一會哪裡有錯又惹他不快。其實汪成海已經來了,就在外頭候著,而且帶的都是皇上用慣的人。如果她是當寵的妃子,完全可以不拘這些理,直接讓汪成海進來伺候就是了。但她不是,這受寵和不受寵絕對是不一樣的。她這點成算還是有的。
她整理妥當,已經是卯正了,其實她心裡還有一檔子事。就是今天皇上宿在這裡,她要伺候到皇上擺駕勤政殿。這樣一來,時間上就與給太后請安相衝突。這三年,她能風雨無阻的給太后請安,無一日遲到也是因為他從不留宿。留宿這事對別的妃子是天大的喜,對她,真是讓她有口難言。
她含了一口青梅,穩了穩神。這才慢慢的回到暖廂里,隔著床幔輕輕喚了一聲:「皇上。」
裡面一點動靜沒有,想是他還在睡。她微呼了一口氣,剛待再叫,忽然幔子一動,一下讓他自里掀了開來。她嚇了一跳,強撐著沒往後退。根本不敢看他的眼,便聽到他冷哼著:「朕若是睡實了,你這種蚊子聲能叫起誰來?」
她嚇得直接跪在腳踏上,也沒顧上那邊沿咯得她生疼:「臣妾服侍不周,不然,叫,叫汪……」
「你是貴妃,還是他是?」雲曦兩眼像挾了霜,一下坐起身來。更嚇得她噤口不語,只顧亂抖。
「起來,給朕更衣。」他冷冷的哼了一聲,看她今天穿了一身青色綴粉紫蝶花的新服。梳了一個盤雲髻,上面簪了幾支蝶釵,面上微微緩了一下。
「謝,謝皇上。」她顫微微的起身,微回了眼,汪成海已經領著兩個小太監並八個宮女魚貫而入。捧著他的朝服,朝冠,朝帶,朝靴。簇新的內衫,高高的現蒸濡濕的巾帕,青花小盆,口鐘等等一應物具。
汪成海多精明一個人,一瞅皇上的神情就知道這次是要讓貴妃親自操持。他只是恭垂著頭立在下頭,不錯眉眼。
緋心並不傻,她知道皇上起身必有他自己的習慣。這習慣她是沒機會知道的,她也一直沒打聽過。這肯定是和入宮細學禮儀是有出入的。所以她直到汪成海等人站定才慢慢動手,汪成海雖然沒給她任何眼神上的幫助,但次序上已經給了她最大的提示。
她先端了一個青玉綴金花的豎竹節杯,這裡面是調了清露的花汁漱。她端給他,果然他沒什麼反應,徑自伸手接了。她垂著頭,托著手等他遞杯子。半晌沒見動靜,她愣了一下,微一抬眼。突然見他鼓著腮幫子在沖她瞪眼睛,那勁頭像是下一刻就要啐她一臉。
她一下慌了神,忙忙回身,早已經有一個端著口盂的站在她身後。險些讓她的動作給掀翻了去!她急忙託過來,向著他的口。他靜了一下,把水吐在口盂里。她接過杯子,這邊又遞過一杯雲霧清心露來給他。
他半眯了眼看著她的動作,突然說:「這裡頭若是下了毒,朕已經讓你毒死兩回了!」
這話讓滿屋子人全跪了,她心下一僵,是了,入口的東西,必要有人來試。剛才雖然是漱物,她也忘記了。其實不是她忘記,是她實在太緊張了。早起的他,不似以往那般煞冷,長發披散,半慵懶的樣子很是動人。但她就是怕,以至於腦子轉了千百回,還是要出錯。
她戰戰兢兢,如臨大敵一樣的伺候。但每一個環節,他都會挑這樣那樣的毛病。弄得她好不容易幫他穿戴整齊,腳底下已經轉了筋,冷汗已經冒了一頭。
等到他出了暖閣的時候,已經一臉黑氣,早飯也沒在這吃。便摞了一句話氣沖沖的擺駕去了勤政殿。大略意思就是貴妃矩行儀規實在不堪,差勁到家。
她整個人都癱了,他當著一屋子的奴才說她沒規矩,讓她面如死灰。變著花樣爭寵邀媚的,他便來者不拒。而她這種規行矩步的,他便瞧什麼都不順眼。若非他一直克盡帝業,勤躬不待,她真是要把他歸成是那種只曉貪佞縱樂的昏君。
今天她請安還是晚了,如此讓她根本分身乏術。太后不咸不淡,她心裡也明白。回來的時候,又要打發一眾來請安的妃子,又應付了一起內務。直累得她雙眼發花,面色泛青。
結果,剛到晌午,皇上又駕臨了掬慧宮。她簡直是蒙了,顧不得多想,便就開始迎駕,服侍他更衣,涑灑,然後著人擺飯,再侍他罷了午飯。他讓人拿了些常務在偏殿花廳里看,這裡臨著宮西的小園子,景緻是不錯。殿堂又高,通風好,外廊又豁亮,採光也極好。他歪在臨窗的榻邊,倚著兩個大軟枕墊看著摺子。她便在邊上伺候,一點眼兒也不敢錯。
就這樣一連五日。他日日都來,只要沒有外務見官。他連日常政務都在這裡批辦。她心裡明白,他嫌她規矩不利,所以她便強撐著件件都做到極致,做到他再也挑不出一丁點的錯來。而這五天,她也因與他時時相處,親見他勤躬的一面。他折不壓宿,無論急緩,皆當天過目,絕不怠懈推諉。他靜漠無語的時候,面容就格外的動人。眼若清輝,再是疲累,也不會草草批卷。所以,從來不見帝案之上,有摺奏如山排列。
錦泰已經六帝,如今國運昌隆,諸事按軌,國庫豐盈,民生富足。也正是柄承了祖宗渾厚基業,他才更加勤勉。持國比奪取更加重要,亦要更加小心。
她知道他比她更加疲累,他所肩負的,是一個國家。他不僅要理順與太后一系的關係,更需要維持內外的安定。他即便是不批折,鮮有暇時,也會孜孜不卷。錦泰尚武,他不但於文專註,亦不荒其根本。每年春秋兩季,皆會行獵檢兵。他也是一個人,有血有肉並非鋼鐵,每日行程皆滿盆缽。也正是因此,她強撐倦體,也要事到極致。並非是想得他一句讚美,不過不想再給他添愁煩。
這天他又是下朝便來,如此已經七天了。後宮已經言語紛紛,貴妃專寵之說已經鼎沸不已。太後為此還說了她幾句,沒什麼重話。卻讓她心中惴惴。當然從太后看來,寵她比寵那些她難控的,外頭還有強依的人要強的多。但現在寧華有孕在身,他如此厚此薄彼讓太后著實不滿。
這倒在其次,再累她也能持撐。再煩她也有辦法打發,但有一樣她實在有點撐不過去了。這幾天,他與她翻雲覆雨,弄得她苦不堪言。
他簡直就是抓緊一切可用的時間折騰她,本來為了伺候他已經讓她疲累滿心。如此一來更是身心俱損,愈加孱弱。她實在是耐受不住,便找了兩個眼媚容艷的宮女,綉音和綉錦。
這幾天,她只消從她這宮人里的態度就可以看出來,哪個是不安於室,心裡頭懷著向上之心的。不懷著這份心的幾乎沒有,但需要有點條件的。而這兩個人,就屬於比較出挑的品格。
這幾天皇上連天過來,她們已經竭力表現,力爭上遊。這點子心思緋心哪會看不出。所以特別把她們撿出來擺在明面上。這回她沒往他床上送,也怪不得她。同樣,她提攜了她們,日後也算是一地所出,總是要依附回來的。
果然,綉音雖然沒能入他的眼。但綉錦卻成功的得了手,昨日午間,她趁他午憩的時候找碴閃脫出去,在偏殿東廊角廳那就留了綉音,綉錦。回來的時候就聽說皇上起來要茶,結果把綉錦給幸了。她心下暗喜,明裡不露聲色。照樣令綉錦侍在身邊,一副渾然不知的樣子。只暗地瞧著他和綉錦眉來眼去,暗勾雷火。
今天他又因政事忙碌,一直到了黃昏才得來。這幾天為了方便他處理事務,她把掬慧宮的彩芳殿收拾出來弄成書房。備齊一應物具,讓他在那裡可以靜處。他來了之後,沒多言語便去了彩芳殿,緋心便打發綉錦去伺候,給他們兩騰地方。這樣不僅她能得閑,又能討他的喜歡,緋心最是舒心不過。她舒服的泡了湯浴,換了舒適的常服,梳了簡單的雲鬢,便在彩芳殿側廂里待傳。
這裡與彩芳殿相通,她半晌也聽不到任何動靜。估計裡面正,兩人溫情脈脈。她趁他上朝的時候已經賞了綉錦,給她單打掃出一間屋來,就等他正式冊封。其實她所希望的,就是替他打理後宮,將所有爭殺佞妄之事扼於搖籃。讓後宮百花齊芳,可爭卻不至折,他也可以安固朝堂。如此內外昇平,她得一個賢名。從此家聲興旺,父母皆以她為榮。如此一生,便於她是最美妙的結果。
她正懨懨欲睡,忽然聽到一聲低喚:「娘娘。」
她懶懶的張開眼,正看到綉錦立在邊上,鬢髮很是齊整,衣衫也妥貼。她微異,卻淡淡的開口:「何事?」
「皇上請娘娘進去。」綉錦低低的說著,嗓子微微有些啞。但瞧著她的眼睛,卻也不像是哭過的。
緋心微是怔愣,但還是整理了一下衣飾。慢慢向著彩芳殿而去,雲曦正坐在書案前,見她進來,眉眼不抬的哼著:「這是什麼香?」
緋心愣了一下,遂看著案上一角所擺著銅鈾琉金的香爐,裡面正裊著淡淡的煙氳。
「回皇上,是湘蓮子。」緋心跪在地上低聲回答著。
「你制的?」他略回了眼,看她還跪著,「起來說話。」
「謝皇上。」緋心慢慢站起身,垂著頭說,「是臣妾制的。湘蓮可以醒腦清心,味淡馥而不奪魂。皇上看書批折的時候點一些可以幫助扶清思緒。如果皇上不喜歡,臣妾……」
「放著吧。」他輕聲說著,忽然伸手向她,「過來。」
她僵了一下,但還是乖乖趨了過去。他一拉她的手,她一個站立不穩,一下跌坐在他的懷裡。她嚇了一跳,本能的就想掙扎著起身。他一把箍住她,垂眼看她滿臉懼意:「怎麼?嫌朕在這裡,擾了你的清靜了?」
「臣妾不敢。」她聲音細若蚊鳴,腦中那種不祥的預感已經越來越深。
「不敢?」他的手已經伸向她的襟口,她的預感一向都很準確,讓她的身體本能的僵弓了起來,「你還有什麼是不敢做的?嘴上說不敢,心裡巴不得離朕遠遠的。那你還當這個貴妃做什麼?」
她心下怕極,雙眼微縮,卻終是不敢對上他的眸子。她又聽到那種裂帛的聲音,胸前一涼,緊著便是一痛。讓她整張臉都微微皺起:「臣妾願意為皇上…….」
「你的話朕已經聽厭了。」他,「貴妃向林中郎借錢,想不到我宣平朝的貴妃,要向一個外臣討錢花。是朕虧曲了你了么?還是你根本貪得無厭?」
她眼瞳緊縮,他知道了!這事她做的細慎,他也知道了。她勾聯外枝,借位謀財。在他眼裡,她不但出身賤,更是一個貪婪慕金的女人!難怪他要說,還當這個貴妃幹什麼?外人所看的寵極一時,原來就是她大勢已去的先兆了。
她喉嚨里的痛呼再無法掩藏,她以前只有緊咬牙關才能忍過去。但現在,他捏著她的臉,讓她連閉上嘴巴都不行。後背被長案硌得不行,腰間是空的,完全沒有依附。他一撞她,她就覺得無數疼痛翻湧不止,讓她喉間的痛唔之聲泄了出來。
她從來不肯呼痛,但這次,她不是不能忍,而是那聲音已經無法被她控制。隨著她的聲音一出,她眼中的淚一下朦朧了滿眼。聲音像是道閘門一樣,當聲音一開閘,她的眼淚便止不住。她淚眼蒙蒙,恍惚間覺得他的臉貼近了過來。
他一下撈住她的後背,把她往自己懷裡一壓,登時她覺得身體被侵得更深更痛。她的手沒地方放,以前可以抓著褥毯,或者握著泥土也好。至少有個依附,放在地上也好,放在哪裡都好。亦不像現在這樣懸著,再怎麼用力握,也沒有著力感。此時被他一摁,她更覺得疼痛。手忍不住去推他的肩,緊緊揪著他的衣服。
她的這個動作讓他身體微微一崩,她實在痛的不行,這次比任何一次都疼痛。而她也因剛才那一聲低呼,讓她覺得就算現在他不捏著她的臉,她也難耐那種折磨。像是閘門一開,就再合不攏一樣。眼淚更是止不住的流淌,她緊緊揪著他肩上的衣服,吸了一口氣:「皇上。」
他顯然沒料到她居然會開口,她一向只知承受。他的手滑向她的股間,但卻停止不動了:「怎麼?貴妃想把宮女叫進來,你們主僕同侍才快活么?」
他諷刺的話讓她心裡一顫,更讓她無地自容起來。她淚流不止,正待想怎麼回答,他卻不給她思考的時間。她連連抽氣,再是忍不住哭出聲:「皇上,好,好疼!」
這聲音微微啞喑,卻因挾著哭腔分外的曖昧。她不由自主的顫抖,她突然伸手去繞他的頸脖,想藉此找一個支撐點。
突然她更強烈的哆嗦起來,那已經到她那疼痛的地方。那裡是極致的滾燙,這一觸動,讓她的身體開始以一種自主意識操縱一般的抽搐,疼痛似是在減輕,但更可怕的感覺在隱隱作祟,似有東西在流淌。讓她自後背開始泛起一陣麻意,這種酥麻的感覺是她從未有過的,讓她神思開始崩塌。
「看來就是這裡了。」他輕輕哼著,聲音里居然帶出一絲笑意。他從不在跟她翻雲覆雨的時候笑,而此時,她卻因他的笑意,多多少少的有些暈迷。或者正是這種暈迷,讓她發揮了超常的勇氣,她掙扎著把唇貼向他的耳畔,面上的淚滴沾濕了他的側臉:「不要在這裡,不要在這裡。」
她微微的氣喘靡息對他是一種強烈的誘惑,聲音的低啞讓他的手動作更劇,但他卻聽從了她的意見,她渾然不知,這是她第一次發表意見。他一把抱起她向殿後小憩的隔間里去。
這是她第一次因歡愛而哭泣,也是第一次因他的索取而低呼出聲。但是,卻不是因為疼痛。疼痛是依舊存在的,但與那火灼麻電的感覺相比,她覺得疼痛實在太微不足道。疼痛還是可以忍,但這種感覺卻忍不得。她竭力想不出聲,卻依舊有破碎的聲音溢出唇齒。
她的手不能再攥拳了,即便是現在躺在床上,她還是覺得如果不攀纏著一個東西她會碎開掉。她那種飛火流竄的感覺就越深重,她的聲音就再難抑制。她的意識不是因疼痛摧毀,而是因這種完全失控的瘋狂帶飛。
恍惚之中,她聽到他叫她的名字,叫她「緋心」。他從來不這樣叫她,讓她覺得好像是在做夢一樣。她覺得好像他把她帶出隔間,像是浸在池水裡,又好像是騰在煙霧裡。她記不清亦看不清,或者一切都只是夢。然後他們回到了正廂暖閣,這一切的過程她都非常的恍惚,似有又似無。他一直在榨取她的甜美,讓她破碎的呻吟像是一曲壓抑的低歌。讓她每一條神經都流竄濃火,甚至忘記他是不是又讓她擺多麼羞恥的姿勢,或者是不是又在稀奇古怪的地方,用此來提醒她,她不過只是一個商賈出身的低下之民。全忘了,一切都忘了精光。只剩他的懷抱,成了她唯一的依附和真實感。
她再度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一團靜謐。簾帳低垂,靜香芬芳。唯有滿身的酸痛,昭示著昨天的狂亂。這種酸痛不同以往,讓她簡直一動都不想動,繼續沉沉一直睡著才好。
她怔怔發了一會呆,他已經不在身邊。昨天晚上他究竟宿沒宿在這裡,她甚至都記不清楚了。過了一會,她這才低聲喚人。一出聲才驚覺,嗓子居然啞得不像話。
「娘娘。」綉靈一直候在外頭,聽她出聲,隔了簾低應著。
「什麼時辰了?」她清了清喉,但聲音依舊是酥濡不堪的。
「未時了娘娘,要不要起身?」綉靈的話讓她渾身打了個激零,未時?她居然一覺睡到下午?
「你,你怎麼不叫…….」她今天居然沒向太后請安,不僅如此,其她宮妃來了,見她居然在這裡大刺刺的睡覺,傳出去多難聽的都有。
「皇上早起走的時候,吩咐不讓叫娘娘。皇上說會向太后告假,請娘娘安心休息。」綉靈的時候透著一點難壓的愉悅。
「皇上昨天宿在掬慧宮了?」緋心更是一腦門子汗,他多時起身,她居然一點未覺。
「是啊,皇上卯正三刻擺駕上朝。說娘娘身子不好,讓娘娘今兒休息一天。別讓常務煩了娘娘!」綉靈的話讓她面上一紅,他連理由都給她想好了。也罷,就裝病一天好了。
「各宮的都來了,送了東西。奴婢剛去太醫院領了葯回來。」綉靈敏的很,做戲做全套,她比誰都明白,「太后也遣人來問候了,見娘娘沒醒,便沒叨擾。」
「還有……」綉靈微頓了一下,但還是說了,「皇上說今天不來了,說…….」
「說什麼?」緋心有些怵了,話忍不住就吐魯出來了。
「說讓娘娘可以安心睡覺了。」綉靈的話里都壓著笑,讓緋心更是不敢探出帳子去,整張臉已經灼成一個大紅果。
她又休息了一會,覺得肚子餓。一直沒吃東西肯定要餓的,況且她也不能一直縮在床里不露面。她微嘆了一聲,便讓綉靈和綉彩來伺候。
綉靈這邊剛給她披上晨衣,綉彩眼尖,一下看到枕畔有一擺明黃的穗子。她伸手從枕底一捋,低呼著:「娘娘,皇上把成田玉掛落在這裡了。」
緋心一怔,回眼一瞧。一面雙龍戲珠的玉掛腰飾,打著明黃的絛絡子。在這宮裡能用這個顏色的當然不是她,所以綉彩一口就說出來了。
綉靈一笑,微彎了身說:「娘娘,這可是天賜良機。娘娘以往總是說,無事不叨擾皇上,諸事皆要自掌自持,以端芳儀雅。但現在皇上把玉落下了,皇上今天又這樣體恤娘娘,娘娘也該親自去送了,以謝皇上對娘娘的隆恩不是?」
緋心看著那玉,低語著:「皇上日前在這裡連宿七日,已經破了往例。這幾日沒在外頭逛,但眼耳皆明,外頭都傳什麼本宮心裡明白。本宮不想生事。」
綉靈給綉彩使了個眼色,然後輕輕說著:「娘娘的心思,奴婢哪有不知的道理。奴婢在宮中日深,也知聖心難測。娘娘天長日遠,終日籌謀,其實不及一個皇子。」
這話說得緋心一動,是啊,後宮之中,品階越高的,越是危險。沒有一個孩子傍身,根本就像是在火山口觀景。就算皇上不說,太后不說,亦抵不住悠悠之口。況且寧,昭二位已經有了身孕。不管是皇子還是公主,進階升位必不可少。夫人之上,便是妃。到時三妃並立,而她這個無子的就動搖不堪。再會管理後宮,亦不及一個孩子。母憑子貴,古來皆是。
她三年無出,雖然上邊還有一個皇后也是如此。但帝后情寡,皇上一年到頭也去不了她那一回。算起來,不會下蛋的,也就是她了!
「以往皇上一月臨幸一次,娘娘無出也難免。但當下趁著鼎盛,娘娘不能再失良機。不然……」綉靈的話沒再說,但她明白。後宮佳麗眾多,加上新晉的這些。皇上的心已經東飄西盪,等到她混到一個月一次都保證不了的時候。再找人哭訴可晚了!
她怔了一會,突然問:「蓮池裡的蓮此時開的可好?」
綉靈愣了一下,應著:「回娘娘,開的可好了。娘娘可有遊興?」
「著人去采些好的,本宮今日制香。」緋心一說,綉靈明白,她低語著:「閣子里還有現成的,不如…….」
「本宮今天不去啟元殿,只想制香。」她回眼看著玉,低聲說著。
中秋臨近,內宮也開始迎這團圓佳節忙碌起來。中秋一過,就是每年秋圍時節,內務執府一早就將中秋兩宴以及皇上出行的事準備起來,後宮嬪妃也開始為團圓佳夜各自準備。中秋是難得團聚之日,依著往年舊,皇上會開兩宴。一宴群臣,一宴妃嬪。
後宮妃嬪一向難與皇上齊聚,都是皇上想往哪去往哪去,私底下幾個交好的平日里多走動走動。其他時間都是各討各的自在。而此次借著團圓佳夜,月滿時節。可以群芳登臨,連平日里品階極低的妃嬪也有機會一展風彩,得見聖顏。對妃嬪而言,絕對是一個爭奇鬥豔,一飛衝天的絕好機會。現在寧華夫人從三月得孕,至現在已經五個月,肚子已經顯出形來。昭華夫人也是腰身圓滾,這兩個昔日得寵的現在無法事君,更是給了後宮佳麗無限嚮往。
綉錦因那次之後,讓皇上封了一個充侍。以她的身份,與緋心所想的差的不多。而且皇上也沒給她指宮分院,還讓她住在掬慧宮。充侍雖然當不了一宮之主,但基本會數人一宮,也專有奴才伺候。現在這樣,等於她還是緋心的奴才。因緋心等階要高她太多,她就算在掬慧宮裡獨佔一院也不可能擺主子威風。關於這點,緋心也沒辦法。這種事,還得看個人的能耐。緋心能推波助瀾,但最後還是要看皇上。所以,她只得私下安撫了幾次,賞了點東西,然後便按例給她調了四個丫頭便罷了。
中秋當夜,兩宴同開。皇上在永春宮宴賞群臣,而後宮這邊也在瀲艷殿大開歡宴。以太後為首,皇后及貴妃左右相陪,諸妃嬪同席。祭月之後,大宴開啟。其實於京城內修有專門祭月之苑,只不過除非豐年大景,一般只是在宮內隨興而已。並不勞師動眾,亦可儉省用度。
此時瀲艷殿外興華樓上,演繹奔月曲舞,殿內繁花團放,猶以桂花最盛。桂花輔蟹,佐以美酒。各色山珍海味,更有時令鮮蔬瓜果無數。諸妃嬪設條案於高座之下,滿桌美饌,殿中還有一應舞姬祝興。
緋心坐在高階側案邊,看著滿殿妃嬪。階高者一人一桌,階低位下者兩人或者四人一桌。依次而列,就算最低等級的充侍也有一席。
只不過,皇上不在,歌舞雖妙,仔細觀者廖廖。眾人皆是不咸不淡,談不上有意趣。倒是太后很有興緻,玩了酒令,依古至今的貼對,案聯皆行了個遍。又學民間玩擊鼓傳花,蟹也多食了幾隻,酒也多飲了幾杯。皇后不過雙十年華,青春鼎盛,但面上無喜怒,一副參悟紅塵的超然模樣。她只是略坐了一坐,便離席回宮了。
過了戌時,皇上駕臨瀲艷殿。氣氛一下便熱烈高漲起來,宮人忙著在太後邊上給皇上安席。誰料他給太后請過安后,便徑自往緋心身邊一坐:「母后不必張羅了,兒臣在這裡就好。」他此時已經褪了朝服,換了一身天青色暗綉金色雙龍的常服。面上微微泛著紅暈,想是剛才也飲了酒。
他往這裡坐,緋心哪敢再坐。忙著便要起身,他拉著她的手,淡淡笑著說:「愛妃不必拘禮了,此乃家宴,坐著就好。」這話聽得緋心心裡直發虛,『愛妃』,他可從來不這樣叫她。
星華微睨了眼:「皇上讓你坐,你便坐吧。」
緋心謝了恩,便虛坐了長椅的一角。她根本不敢看下面,直覺著有一萬把飛刀要戳過來。寧華夫人和昭華夫人還在下面,他剛不過是閑問了兩句便罷了。此時卻挨在她邊上坐著,讓她實在難自在。
皇上一來,氣氛馬上不同尋常。一個個都摩拳擦掌,跟飲了鹿血一樣雙眼發亮。一時間,獻藝的獻藝,展才的展才。一會的工夫,殿前階下的置物台上已經擺了寧華夫人畫的馬,昭華夫人提的字,靈嬪剪的紙,俊嬪繡的帕,和嬪釀的酒……更有譜曲彈樂的,起舞的。真是爭奇鬥妍,別出心裁。
緋心是他一在邊上就緊張,別人是狀態大勇,她就開始狀態失常。行酒令就沒一句是對的,賦詩就文不對景,詩不合韻。眼見太后,皇上面色不善,心下就是更著急。越急就越是顛三倒四,急得個身後的綉靈恨不得衝上去替她說。貴妃明明之前還很神勇,賦月詩三首,句句精妙。言語有儀,進退有度。結果正主一來,馬上人仰馬翻,人家就跟喝了鹿血一樣,她就跟喝了雞血一樣。皇上讓她彈琴,三調跑了兩調半,彈得下頭竊笑不止,皇上面如鍋底。緋心實在坐不下去了,這樣下去,不但丟了她自己的臉,亦是讓太后和皇上沒面子。這中秋佳宴是她幫襯著張羅的,沒少操心勞力。但她或者只是一個張羅的命,實在享受不到成果。所以她酒過三巡,便以不勝酒力為由,向皇上和太后請辭離席了。
她帶著綉靈和綉彩,沒乘步輦,慢慢沿著西臨十三所往掬慧宮走。月亮已經爬上高天,今天月朗星稀,月明如盤。她剛飲了不少酒,此時步履有些蹣跚,柔風一吹,覺得很是舒服。不知覺間,已經踱到西配園子,這裡桂樹飄香,殘荷娑婆,枝間鴉棲雀啞,與遠遠瀲艷殿的歌舞生平,遙相呼應。她立在荷塘畔,看著天上明月,低聲說:「暮雲盡,清寒溢。銀盤起精魄,人間耀芳輝。寒鴉棲碧樹,清露濕桂花。桂子飄香夜,恰是思鄉時。」
綉靈默默站在她身後,看她一時半會走不了,綉彩便回去給她拿披風。綉靈看她此時,心話說剛才若是有這般詩情,也不至在眾人面前灰頭土臉。正想著,後頭已經有人把她的心裡話說出來了:「貴妃若是剛才有此發揮,也不至要中途離席,敗興至極了!」
這聲音驚得綉靈渾身一抖,不止是綉靈,連緋心都差點跌進塘去。她忙忙的回身跪下:「臣妾見過皇上。」
雲曦慢慢踱過來,他越近她就越緊張,那種預感又不時的往腦子裡竄。一這般想,便不止是緊張,更有羞怯之意。兩下一亂抖,突然從她袖袋裡噼里嘩啦掉出一堆東西來。她一下面如死灰,月影之下更顯慘淡。當著他的面,她也不敢撿,只顧撐著地哆嗦不停。
因是節慶,這西配園子里也為了應景,塘上放了蓮燈,樹上繞了彩璃,邊角宮燈亦是明耀,與月相爭輝,也是分外奪目。他垂眼看著地上的東西,像是幾個彩紙包,連帶還有一塊玉。那塊黃玉讓他的眼微縮了一下,忽然彎下腰來,卻是去撿地上的紙包。
他隨便撿起一塊,打開來一看,是香膏。透著淡淡的芬芳,一股極是清雅的香葉氣息,如此桂花香芬的園裡,這香雖淡,卻絲毫沒被掩埋。
緋心撿起黃玉,捧著向上:「皇上,這塊玉是上回皇上落在掬慧宮的。」
「哦?是么?」他輕嗅著香膏的味道,「太久了,朕不記得了。」
他諷刺的話讓她一顫,她抿了一下唇說著:「臣妾是想早些送還給皇上,只是因皇上政務……」
「這麼說,就是朕的不是了?」他不耐的打斷她,「朕繁忙不繁忙是朕的事,貴妃用不用心就是貴妃的事了。」
緋心噤口,依舊托著玉跪著。他瞄了一眼她頭上的花簪:「起來吧,給朕帶上。」
她聽了,便謝恩起身。慢慢靠近他,將這玉掛重新系在他的腰間垂帶扣里。他垂頭看著她,氣息撲灑在她的頸間,讓她覺得微微的癢。她不敢抬頭,只見他半彎著手肘,指尖還挾著香膏。他身後的綉靈已經快急瘋了,貴妃腦子又轉了筋了。緋心瞥見他身後的綉靈,腦中一激,霎時有些轉醒。
她低垂著頭,溫吞了一句:「皇上,這些香片膏是臣妾……臣妾,給,給……」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一到關鍵時刻舌頭都拐不過彎來。明明是想藉此邀寵,卻帶了一天又一天就是不肯往出拿。本來今天是個機會,可以借著群妃獻禮的時候送出來。但還是臨陣脫逃了。而此時大好時機,卻連話都說不清楚了。
「怎麼這麼多?」他看著地上的,突然問。
「九轉蓮心。」他一問話,她就本能作答,也忘記在前加「回皇上」之類的敬語了。她說著,便彎腰將地上的一一撿起來,捧著送到他的面前,「以蓮瓣,蓮蕊,蓮葉,蓮子,蓮莖,蓮根。輔以桑,菊,梅,櫻,木芙蓉等花香。制出九塊,共有九中不同味道。皇上倦乏的時候,可以點上,有醒腦清心的功效。」
他伸手,卻是連香一併握住她的手,指尖若有似無撫過,觸到她掌間的繭。一個月前,還沒有。因上月他連宿掬慧宮七日,本月初三就沒再來找她。一個半月,她掌間生了繭。薄薄的,卻很是分明。
「都是你自己制的?」他的聲音微喑了下來。
她輕輕嗯了一聲,卻是沒敢看他。他鬆了她的手:「朕送你回去,給朕試試這香。」
她聽了心下一暖,點頭應著。汪成海早跟了過來,不過是遠遠的,沒往這邊湊。現在瞧著皇上走了,便帶了人遠遠的跟著他們,綉靈亦是如此。一路上沒人講話,靜靜的,月光與燈光將他們的影子拉的長長,一時間,似是交疊在一起。
回到掬慧宮,他有些懶懶的,沒往正座上去。只是徑自往偏殿花廳這邊來。緋心便打發人沏了茶讓他漱,這邊又擺了些小點。忙著給檀木大躺椅上換了簇新的墊毯,拿了靠枕讓他歪著。緋心支了一張小三角梨木台,著人拿了一個雙眼蟾坐的小香爐。看他半眯著眼,低聲說著:「其實要試香,臣妾該先換衫,以免雜味染了這氣息。」
他微垂著眼,伸手拍了拍椅沿:「坐這來。」
緋心猶豫了一下,他看著她一副受之不起的樣子。眼神一黯,伸手一把就將她給揪扯過來。她眼都不敢抬一下,低頭說著:「皇上,想試哪味香?」
「你很喜歡蓮花?」他拉過她的手,輕撫她指尖的薄繭。他手上也有,執筆拉弓,天長日久,自然會生繭。
「回皇上,是臣妾的母親喜歡。」皇上問話,她自然要回答。
「你娘親?」他側了身,看著她彎頸垂額的側臉。
「回皇上,是臣妾的嫡母。」她眼如含露,因酒或者因緊張,面上微微泛紅,十分明艷。
「你是庶出?」他一問話,她渾身一凜。心下暗暗叫苦,只怪自己一時不細想,脫口便出。一當著皇上的面,她腦子就泛怵,腦筋似是直了般。這事太後知道,皇上不見得知道。讓他聽來,好像父親連個嫡女都捨不得送,弄個庶女來湊數。
「陪朕說說話,怎麼就這麼費勁?」他的聲音不快起來,她嚇得忙起身要跪。他一把勾住她的腰,讓她跌在他懷裡。她壓根也不敢換個舒服的姿勢,就僵著一張臉低語著:「臣,臣妾是因形容外貌,與,與…….請皇上恕罪,非是臣妾的父親有心……」
「朕沒怪誰,就是說話而已。」他不耐的哼了一聲,半閉了眼眸,「你這套制香的手藝不賴,難怪朕聽說,你在家中頗受父母重視。」
他用了「聽說」兩個字,但緋心也靜下來了,「聽說」不過是虛的。必是他把她的家裡情況調查盡細,也是,她封了貴妃,哪有不知根底的理。皇上精明的可以,如此哪能瞞得他去?所以,他真是只想聊天而已,並非要怪責她的父親。
一想到這裡,緋心便放鬆了一些。她點點頭:「回皇上,臣妾嫡母喜歡蓮花,猶愛白蓮。她也喜歡香料,臣妾在家之時,閑時便制香奉與母親。」
「那你喜歡什麼香?」他嗯了一聲,忽然又問。
「回皇上……」她還沒說完,他已經手上微加了力,「前頭的廢話省了吧,朕聽了鬧心。」
她一怔,沒敢多言,便輕輕開口:「臣妾母親所喜歡的,臣妾也喜歡。」
她沒什麼喜歡不喜歡,這些年,她的人生里,好像獨獨少了她喜歡什麼。她並不覺得是缺憾,她家雖是商賈之家,地位雖然不高,但絕對是富甲一方。父親深知商家出身前途渺茫,便極重視子女的教育。父親有七房姬妾,她家中兄弟姐妹眾多。從小她便知道,要想得到父親的垂注就需要加倍的努力。她雖然不是正出,條件不比正房所出的好,機會也更少,得到關注亦不多。所以,她就比任何一個姐妹都要用心。
從四歲起,便知道晨昏定省,從無一日落下。父親茶商起家,終年在家的時間很少,在外奔波勞碌。她從小便會給父親做鞋,她知道父親哪裡有繭,腳底哪裡會痛。所做的鞋子一直是父親最愛。每每一著,便會想到他的三女兒緋心。但針鑿是否為她所喜,卻已經被她完全忽略。嫡母愛花愛香,她便自小學習種植,採摘以至蒸制。至於香料是否她所喜,亦是不重要的事。她能在家裡受到父母的關注,從而才能提升生母在家中的地位。
家裡其實與宮中沒什麼不同,只不過,在家裡,她邀的是父母的寵。而在這裡,她要邀的,是皇上和太后的寵。女人總是要嫁的,女人一生的事業,其實就是家庭。男人都是好色的,但以色而事,終因色衰而愛馳。大娘在家中操掌一家,父親事事離不開她。就算父親不斷納妾,與大娘之間的恩情亦不斷絕。父親常說,自己一直在外奔波,所幸有位知書達禮,諸事皆能持撐的妻子。大娘管理有方,家中雖然人多,即便是有糾紛,才不至太過。所以,父親離不開大娘。就算大娘再是年老色衰,終得到父親的尊重和愛護。
她就是以此為目標而奮鬥,雖然於宮中,她是貴妃,並非皇后。但現在宮中諸事,皆由她打點。她既然進了宮,這裡便是她一生駐守的地方。她並不求榮寵不衰,只希望終有一日,皇上也會贊她一句端賢。
他半晌沒有說話,只是看著她。殿內靜靜,宮女極遠執扇盤而立,沒他們的吩咐,無一人上前,廊外宮燈高懸。明月已經躍上屋頂,將殿外耀出一團銀白。
「下月朕去秋圍,回來之後夜灤國來朝,朕便指你陪朕一道。」他突然說著,緋心一聽眼中一亮。夜灤國來朝,陪駕設宴可是皇后的差事。他指派給她,說明相信她的能力。她身子一動,剛想謝恩。他摁著她的腰,又慢慢說著:「還有一事。」
他閉上眼睛:「你去告訴昭華夫人,告訴她,你可能幫她升位為妃。條件是,讓她拿二十萬兩銀子來!」
她一愣,忍不住回眼看他。皇上要用錢,可以直接從內務調,為何要借她的口向外臣交易?況且昭華夫人有孕在身,升位已經勢在必行,她算哪根蔥?她看著他靜漠如玉的容顏,忽然有些了悟。
其實當初他賣她那個人情,就是告訴她該站在哪裡。他知道她的根底,她是不可能位尊而坐大其族的,這點正是他所要的。而且她可以撐持後宮,處事慎密。皇上要分化阮氏,漸控大權。很多地方需要用錢,但這些錢,他不能從內務調,會避不過太后的耳目。亦不能直接向百官張口,除了自己的親信之外,還有就是從後宮這裡曲折。之前他連在這裡七日,已經向後宮召示貴妃寵盛不衰。現在讓她向昭華夫人獅子大開口,即便有任何事,也不關他的事。
但是,一個林中郎,月俸有限,二十萬兩,不是讓他傾家蕩產?這樣,將來他掌了事,豈不更要壓榨百姓,於國基不穩?
先給她一個好處,讓她陪駕隨宴,然後再讓她辦事。此事關乎她的生死,她必會緊嚴口風,加上她平時作派,大量散金給宮中底層,一定會滴水不漏。
他見她噤口不語,開口:「你有什麼話直說,朕不怪你。」
「昭華夫人已經有孕,林中郎未必肯買臣妾這個面子。況且林中郎他……」緋心終不敢直白而語,溫溫吞吞的說著。
「用腦子想一想吧。」他微哼了一聲。
緋心聽了,忽然覺得後腦一麻。雖說做大事必要先狠,但如果真是如此,皇上實在太狠了。只能說明,他對外戚已經深惡痛絕,無所不用其極。任何人,都是他的棋子,包括…….。這的確是一個驅虎又不引狼的辦法,而且她也可以坐享其成。
其實也是正常,親倫之說別說在天家,世家大族也是如此。本朝高祖便曾經斬其親子,武宗更是血腥奪嫡,手足相殘從而取勝。就是宣平帝亦如此,雖然當時他只有七歲,亦已經深入宮帷爭軋之中。憑藉太后之力,將其兄一個一個斬落馬上。金鸞之上,可謂步步血腥,當中有多少都是宗親!江山面前,萬物失色。皇上稱孤道寡,也是因此而由。
只是於他,更是怕的緊了。他一攬她,讓她完全跌在他的懷裡。他輕輕在她頸間廝摩了一下:「朕乏了,就寢吧。」
他唇齒間有淡淡的芬芳,但他的親呢卻讓她微僵。腦中那不好的預感又在上升,但她卻不能拒絕。
不過,今天的預感不太準確。她伺候他沐浴之後,他沒一會便沉沉睡去。他睡著的時候容顏格外秀美,像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濃長的眉開展不蹙的時候,非常的豐順。長睫如扇,眼線優長,鼻高直而唇微抿,長發抖散有如黑瀑,連他的氣息,都是淡淡而氤氳的靜漠。她睡在他的身側,久久無法入眠。最是無情帝王家,這話不是沒有根據的。她輕嘆一聲,輕撫著自己的肚子,她一直很希望有個孩子,以此來保證自己的地位。但現在,她忽然覺得,這個孩子,還是不生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