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碧展金搖香凌亂】

第四章 【碧展金搖香凌亂】

第四章【碧展金搖香凌亂】(本章免費)

緋心沒等綉靈叫她便醒了。因昨天睡的還算不錯,加上她也慣於早起。雖然皇上昨天宿在這裡,但她並不著急叫起。因昨天是十五,依錦泰例,十五雖然無假,但次日早朝卻延至午後。所以她覺時辰尚早,便翻個身想多睡一會。但她剛是微一起身,便覺有些異樣。她略略一捋頭髮,心裡咯登一下。他們頭髮纏在一起了,一縷自她身側,正掛起他一梢髮絲來。兩人頭髮皆是很長,睡在一起難保糾纏。但素來因保養得宜,他們的髮絲絕不會繞出死結來。但緋心今日微一捋,忽然覺得觸手有一個疙瘩,周圍皆是毛毛的髮絲,千絲萬繞,已經成了一個死結。

綉靈一向是睡在階下簾外的榻上,以備她有事傳喚。同她一班還有三個宮女,再外隔簾又設四個宮女,個個皆是警醒。所以緋心一起身,綉靈已經知曉。見她未動也未喚人,便悄悄的看了更,不過寅時剛過。所以綉靈也沒動,只以為她不過是剛醒,還需得寐一會子。

但一會,便見簾動。綉靈便悄聲上階,至大床之前,隔著簾低語:「娘娘,剛寅時,再寐一會子吧?」

緋心在裡面有些發急,她剛試圖解了一下。但床內隔帳,外面又只是點了一盞看物燈,實在是瞧不清楚。這會子又怕把他吵醒,只顧抓耳撓腮。一聽綉靈出聲,她略穩了下神,低聲道:「綉靈,拿些花籽油來。」

綉靈微怔,一時不知她此時要油做什麼。但因著皇上未起,也不敢多問,便忙著打發人去拿。一會子工夫,花籽油便從帳縫遞了進來。緋心指尖沾了一些,抹在發上,卻仍是揉著中心有一個死疙瘩。隨著時間一點點過去,她心下越是急起來。若纏著的是別人的發倒也罷了。偏是他的,況且又是鬢間的,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斷是剪不得。況且隔簾遞剪,此等鋒銳之物在皇上眠時揮來舞去,根本就是大逆不道。

她不時的擺弄那縷發,花籽油的味道雖然清淡,但悶在帳中難散。身側的他突然翻了個身,沖外而卧。緋心因太過專註,一時不備,讓他覺得鬢間微扯,不由的轉過身「唔」了一聲,略動了一下,睡意正濃的咕噥了一聲:「什麼時辰了。」

「寅時過了兩刻了,皇上。」緋心一手握著頭髮,低聲說著,「皇…….」

「還早,再睡一會罷。」說著,他向著她翻過來,胳膊一下搭在她身上。

「皇上,臣妾的頭髮,臣妾的頭髮和皇上的纏在一起了。」緋心實在熬不住,壓低聲音說著。

「纏上就纏上了。」他不耐的哼了一聲,一副又要睡過去的樣子。

「皇上萬聖之尊,臣妾不敢傷了皇上毫髮。皇上能否……」緋心被他半壓著,動也不敢動。這兩縷頭髮纏得死緊,若是不想傷了他的頭髮,只得從自己耳鬢處去一縷。這樣一來,日後她梳頭都成問題,若是從濃密處去一縷也罷了,偏是在鬢間。

「纏都纏上了,還管什麼你的我的。」他此時定是睡迷了,也不自稱朕了,但這話細想便曖昧的緊。霎時讓緋心臉紅燙起來。

「一會子想法解解,解不開就剪了吧。」這邊跟著她一問一答,讓他的睡意漸消。但人醒了,身體里魔鬼也跟著醒轉過來。他忽然一下壓過來,手便向著她的衣襟探過去。

緋心一窒,整個人本能一僵,手不由自主的開始去攥身下的錦單。他依舊熱情如火,只是這回因頭髮糾纏,他一抬身,緋心便怕扯痛他的頭髮。少不得要隨著他貼過去,手再是難攥被褥,只得去抱他的頸脖,他因她的動作而氣促更重起來。緋心少不得要擔憂那縷糾纏的髮絲,卻是因心有牽移,反倒對痛感沒那麼敏銳。倒是覺得,不似之前那般疼痛難忍,只是有一樣更難忍受,便是那種被他調動而起的酥麻灼燙。

一番雲雨之後,卯時已經過了三刻。緋心知道今天向太后請安又要遲了,只是她現在也無心管這些。剛才幾番折騰,那頭髮更是繞得密了。他卻起了性一般的,又想去浸湯。皇上開口,她豈敢不遵。只是這一路又難免髮絲纏繞,衣衫不整。當下也顧不了許多,浸湯也好,借著香油香膏,快些解開也是。

這次折騰,讓緋心覺得是打入宮以來最累的一次。她不怕謀算,最怕的,其實就是這種意外。她一向規行矩步,最不願意落下輕浮浪蕩的名聲。受寵也好,不受寵也罷。她總不願意與那些低階的宮妃相較,所以她一向不行那些媚行惑心之舉。

死板也好,無趣也罷。她自小便受如此教導,只不過,隨著她入宮時間漸深,她越來越覺得「賢妃」這個稱謂已經遙不可及。皇上曾經在掬慧宮連宿七日,已經讓她落下一個專寵後宮的惡名。現在又鬢髮相纏,不避宮女太監,在掬慧宮裡穿宮掠行,鴛池同溫。想是在這些下人眼裡,她不但是出身低下,更是一個狐媚惑主的奸妃。她苦心撐了三年的面子,就這般輕描淡寫的撕剝盡了。而最讓她心冷心寒的,是她小心妥貼,以滑膏浸湯解發,不傷皇上分毫。但他突然翻臉,不僅顏冷,言語更讓她齒冷。本就不指望他贊她,他從未贊過她。只是他如此喜怒無常,實在讓她覺得疲累滿心。頭髮纏成死結,他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她好不容易給解開了,他倒怒了!突然間就變了臉,指著她罵她「虛偽」!

她真不知該如何迎合他,他不喜後宮爭端,她便將後宮打理妥當,這三年從無太劇爭寵之事發生。他所指派之事,她無一不謹督完成,從不懈怠。不僅如此,甚至將他奉為神明,對他所寵過的妃子一一善加妥管,從不以勢逼人。她雖然談不上什麼後宮典範,但她是朝著這個目標去努力的。

他離去之後,她浸在湯池裡,摒退了所有宮人。借著水流狠狠落了一把淚。她是不願意當著任何人哭的,其實他剛才的話也沒錯。她就是虛偽,她是一個虛偽成性的女人。自小開始,她自己已經分不清什麼是真,什麼是假。至少她還有一樣是他所需要的,就是她的虛偽。他知道她為了這個地位什麼都肯做,所以才會如此坦白的告訴她。讓她用她的虛偽,讓他一塊塊的踢開他的絆腳石。

她知道的越多,她心裡就越是不安。鳥盡弓藏,她最是清楚不過。但她現在已經不能回頭,因為以她為棋,操持於指間的那個人,是錦泰的君王。她根本不配與他對子,只是他掌中之器。而她現在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保持器的鋒銳。如此,她才能為自己爭取時間,爭取把那棄若鄙履的時間,越拉越長。

九月,夜灤國來朝,宣平帝於崇德殿接見來使。並格外開恩,准其入皇宮大內而瞻,指掬慧宮懷貴妃宴其家眷,一展天朝大國威儀。來使所見琉璃金翠,碧瓦雕梁。一派鳳展龍翔之態。更見奇苑美株,碧綠繁綿,疊幛橫翠,更是目不暇接,心中震懾連連。

緋心替后掌宴,此舉後宮俱驚。專寵之說,已經演變成緋心將取后而代之。一時之間,緋心風頭鼎盛,攀附之人更有如過江之鯽。皇上更是特准其用金黃紅頂之儀,可著紅圍綉翟服樣。在這後宮之中,明潢色為帝色,大紅色為後色。皇上此舉,等於暗喻後宮,緋心入主中宮,將是早晚的事。

自從八月十五當晚,緋心中途離席,次日又至午間才去問安太后,已經讓太后極度不滿。如今她又替后宴使,加封儀仗,更是令太后對其更惡。

皇上十月初六秋圍大獵,前往東郊皇家圍苑。而臨行前,他又扔了一個大火球出來。他不顧太后阻攔,於九月二十八宣詔天下。廢中宮皇后阮茵茵,降為安妃,遷居居安殿。

此舉無疑令朝野俱震。而朝臣皆知,皇上此舉是在投石問路。皇上已經開始見惡阮氏,若保皇后,便有入阮氏一黨之嫌。若贊同,一於祖制不合,二又怕阮氏來日反撲,打擊報復。自九月十六開始議廢后之事,朝中中立不語者不在少數,令此議壓而未決。

至九月二十,風雲突變。阮氏首腦人物,官拜大司馬的阮丹青,於九月十九夜裡突然暴斃家中。此事讓其家族一下大亂,其長子阮星輝正是虎騎營左將軍,接喪便急赴京師。次子阮星誠為央集令右丞。因長兄不在,代為執掌家務,皇上恩其理喪。著中堂令並京都直屬衙門攜同料理,追封阮丹青為清平王,以王爵之禮入殮大喪。

而同時,皇上並未因其喪繼續壓制廢后之事,緊接便再議廢后之事。阮星華喪父大慟,但她是當朝太后,又不能親自料理其父喪事,不能親自追查其父死因,不可不謂悲矣。她不但傷痛不已,更亂了陣腳,此時無心再管中宮之事,但是,她有一條件,皇上需得遵從。中宮無出,便是廢后首條之錯。所以繼立之後,必需得母憑子貴。

這種垂死掙扎緋心明白,就是阻攔她上位。皇上欣然而允,隨後便以無子以及無掌之能為由,廢除中宮。安妃這個稱謂是內廷複議而得,三妃之中並無「安」這個稱號。

十月初六,皇上如期前往東郊,召北海王同隨,由東臨王暫領大司馬一職,著林孝暫領央集令右丞。令原虎騎營副將繼補左將軍一職。朝中並未因大司馬暴亡而混亂,反倒是各司其職,一片清平。

一見這步步穩妥之情,緋心就明白,皇上如此雷厲風行,其實早有安排。就是一步步的剷除異己。東臨王是皇上親兄,先帝淑妃共育有三子,長子便是現在的東臨王楚凈河,當時叫楚雲河,后宣平帝繼位,避皇帝諱,所有皇子去中間雲子,再由皇上賜一「凈」字。次子楚凈壤,現在是北海王。幺子便是楚雲曦,現在的宣平帝。

當時中宮阮星華無子,便從淑妃三子之中挑選雲曦為嫡子,加以栽培。先帝崩后,雲曦可以登上帝位,這兩個兄弟可謂為他立下汗馬功勞。只是太后垂簾之時,大封功臣,卻偏將雲曦這兩個嫡親兄弟架空。只領爵而受高奉,卻無職位權力。

而此時阮丹青暴斃,東臨王正好繼上。他十四歲隨先帝征戰北地,有領兵調將之材。又是皇上親兄,自然當仁不上。

皇上起行之後,外廷便行風雷之事。連日來彈劾阮氏一黨的摺子日益增多,有證有據,條條款款皆明。這些事,緋心皆是從一些事外的太監那裡得知的。其實這不過是一場皇室與外戚之間的陰謀。今天的突變,其實並不是突然。而是一點點積累而成。或者從皇上還未開始親政的時候已經開始了,他安插了很多密探在阮氏一黨的身邊,逐漸搜羅其霸權,獨綱,專橫,或者還有貪污謀私等證據。這絕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而當中會耗費的大量時間,金錢以及人力。更多的,是要有耐心。

當他登位之後,知道阮家權勢滔天,天下識阮不識楚。其盤根錯節,同枝甚多,牽連極廣。如果盲目扔出證據,不但辦不了阮丹青,反倒擒虎不成被虎咬。所以他一方面從后妃之中挑選可用外家,一方面從外野開始密羅人才親信。他先是將後宮之中,太后一手挑選的一后三妃去之其三,斷其臂膀。然後便借大選之際,提拔一些等階低但是他可用之人。而這些人,想必也經過他層層篩選。先收納其女其妹,復而便有因可升其父其兄。但皆很是小心,不給高位,不給重職。想來,都是只用在探密監管。而決策,最終是要他來做主。

怪不得他要想法設法從外臣那裡拿錢,要想不動聲色,不露痕迹,內務再豐,他也不願意讓人從此而找尋蛛絲。想來這些年,一直閑賦,卻有高爵在身的東臨,北海二王,也為他出了不少的力。

依此循來,那阮丹青的暴斃,肯定跟他有莫大的關係。擒賊先擒王,與其拿出罪證強行治他。不如讓他神不知鬼不覺的暴死,從而亂其根族。再將其他親黨一一因罪論處。而這樣做,同時也讓太后徹底亂了陣腳,廢皇后,寵貴妃,將她提拔的人的或是拉攏,或是除盡。等於讓她自後宮歸隱,再不能為其族添任何羽翼。而皇上答應他,母憑子貴,無子不入中宮。更是等於推她最後一把,讓她垂死掙扎,最終步入深淵。

現在有孕在身的,一個是寧華夫人,阮氏一系的最後餘存。一個是昭華夫人,新生的外戚一族。貴妃雖然得寵,但一直無出,所以暫時不足為患。雖然寧華有孕在先,但誰知是男是女?若是昭華一舉得男,而寧華只產公主,林家便一飛衝天。其女在內為後,其父兄在朝當權。所以唯一的機會,就是趁皇上圍獵之時,除掉那個尚在腹中的孩子。而皇上早已經步查先機,以子為祭,讓太后再無翻身可能。

換言之,皇上也根本不希望昭華夫人產子,他根本不想讓林孝借女囂張。同樣的,他也不希望寧華夫人借子上位。所以,這是他一石二鳥之計。選在他出圍之前殺了阮丹青,就是讓阮氏亂。在他出圍之中上彈劾之奏,就是讓他們亂上加亂。廢后之前大力提拔貴妃,加儀加寵,就是要太后不得不出手。畢竟,謀害龍裔是最蠢的女人才會做的事。沒必要冒著這麼大的風險去賭一個未知是男是女的孩子。太后不蠢,但是人都會亂。大亂之後,就會喪失理智。

緋心知道,太后一定不會來找她做這件事了。以往或者會,但現在絕對不會。在太后的眼裡,她現在已經不是以前那個言聽計從,以太后馬首是瞻的緋心了。

其實想通這些之後,緋心突然感激皇上。若不是他擺這麼大的一個圈子,或者她很難從中自保。太后肯定會把罪名扣在她的頭上。但現在不會了,因凡事總有個動機。而現在的緋心,完全沒有動機。除非太后夠狠,在除了昭華夫人腹中的胎兒之後,再把寧華夫人的肚子也搞下去。這樣的話,緋心的動機就明顯了。但她明白,太后絕不會。

而她這些天也打聽到另外一件事,就是林孝有個弟弟是為皇家采玉的,怪不得送她的玉如此精良,根本不輸大內。她也突然明白了,為什麼皇上偏管他要錢。他領皇家的錢辦事,個中也收斂了不少。皇上一直睜隻眼閉隻眼,現在管他張口,他只敢給多,不敢給少。況且到時張口的,不是皇上,而是在宮中保他林家富貴根苗的貴妃!

所以這些天,緋心對內務之事基本上也是不聞不問。送到她面前了,她掃一眼,沒有不應的。她依舊日日給太后請安,但都不咸不淡,說一些無關大雅之事。她現在也是小卒子一名,過了河,只能前進不能後退。這場大亂之後,皇權必終會集中於皇族之中,當然還有很多事情需要解決。一個就是大司馬死因,朝中一品大員,怎能如此不明不白,估計這他早就安排好了。還有就是,逐步將朝臣更新換代。要挖這棵大樹,又不希望它倒下來砸到人,當然更需要小心謹慎。

不過這些事她都不擔心,她所擔心的就是自己。知道的太多了,難保一個慘淡收場,最聽話的莫過死人。他的手段她已經見識過了,他可以把她捧上天,也能讓她摔下地,這些她早就明白。她實在不知道最後該如何自保,到時管外臣要錢,已經是一個大罪。況且她知道,對於他。用對太后那招是不管用的,言聽計從他一樣不會買賬。

綉靈覺得她越發心事重重了,現在她表面寵極一時。後宮之中,皆對她趨之若鶩,每日宮中所奉之禮堆積如山。而那些奴才連賞都不敢要,再不如往常那般沒錢就翻白眼。但緋心卻因此越發懶怠,後宮之事不過應景。嬪妃設宴也一概不去,一副生人勿近的樣子。讓奴才們更加小心翼翼,生怕她一個不快,根本不消她動手已經萬人捶。

入宮三年多,已經越來越偏移了當初軌道。她甚至想到自己的死法,她只是想,若是皇上要處置她的時候。如果能秘而不宣,還給她一個名聲,已經就是大恩了。

十一月初三,昭華夫人小產的消息傳遍了後宮。一個已經成形的男胎!緋心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心裡一震,她早知道是這個結局。同樣的,身為一個女人,她也明白昭華夫人此時該是如何之痛?女人通常會為了孩子而喪失理智,更何況,一個後宮的女人。孩子對她來說,是她榮辱與共的希望,是她日後漫漫寂寞歲月的唯一慰籍。但這個孩子,於宮幃之中,同樣也是極端的脆弱。想謀殺一個腹中的胎兒,在宮裡太容易了。更何況這個人,還是宮中最有權勢的女人,至少,目前是。

太后不動聲色的處理了照顧昭華夫人的兩位御醫,以最快的速度將經手宮人一一處置。然後給緋心扣上一個管理不善的罪名,緋心知道,這是她所能給緋心的最大的罪名了。然後宗堂令介入此事開始審察,但證據全無,只能一邊通知皇上,一邊壓案待皇上決策。

皇上初五便回返,他安撫了昭華夫人一番,把緋心叫去斥責一番之後。便因外廷奏報匆匆去理國事,太后自然是料定了會如此。現在外廷事多,皇上不可能因此久駐內宮,這等於又給了她時間善後。

而緋心也覺得時機差不多了,初七的時候她再度踏入昭華夫人的萊茵宮。初四的時候她去了一次,昭華夫人血潰面慘,雙目無光,一副已經死了一半的樣子。她只是安慰了幾句,便悄悄去了。今天再來的時候,昭華夫人身子尚虛,不能迎駕。緋心也就勢免了這些禮,進了內殿,見她依舊歪在床上。長發披散,只披著一件常袍,半擁著被子,瞅著面前一套百子服發怔。

緋心見她這樣子,不由心底一痛,這件事,她也是幫凶。皇家就是如此,吃的最好,用的最佳,唯有情這個字,最是涼薄。

昭華夫人見了她,掙扎著要下床。她輕輕摁住,才幾日,瘦了一圈。她握著林雪清的手:「別多想了,好好歇著吧。」

「當日我有孕在身,這萊茵宮車馬喧囂。如今,唯有姐姐,還能來看我兩次。」她的面慘白,眼底卻失了往日的神彩。但是,卻長大了。皇宮的生活,有如最佳催長劑,再天真爛漫的女孩兒,也會很快長大。

「後宮之中一向拜高踩低,妹妹無需多想這些。她們不肯來也好,總比來了冷言寒語更強些。」緋心緩緩的開口,看她大眼又蒙了淚,「妹妹風華正茂,來日方長。沒了這一個,還有下一個!」

「家父常說,後宮多紛爭,矚我萬事小心。後宮妃嬪眾多,我從不想爭奪什麼,只求皇上愛我憐我,心中有我便已經足夠。即使不能與我朝夕相伴,只消我們情真意摯也是好的。至於后位妃位,我從不計較。是我太天真了!」她啞然一笑。

「你得到了,皇上這兩天不是天天來看你么?當日是我疏漏,我於心實在有愧。」緋心也不自稱本宮,壓低聲音說著。第一句或是假的,第二句卻是真心。只是這真心,實在也沒什麼用。

「皇上說過,不會讓這個孩兒白死的。」雪清眼中掠過一抹戾色,這神情讓緋心一凜。她知道,一個天真爛漫的女孩兒就此死去。她終有一日也要像緋心一樣,樂此不疲的爭鬥。因為她明白,不爭鬥,就會與她腹中孩兒一樣,不明不白的消亡。

「我知道是誰,只是苦無證據。」雪清慘笑一聲,「我的孩子死了,她的孩子卻好端端。因為她,有把大傘撐著,我不會讓她好過的!」

緋心摁了她一把:「此話在這裡說說便罷,莫再提了。」她還學不聰明么?隔牆有耳。其實早在太后非要說她縱奴惑聖開始,已經在她身邊安插耳目。那時她就該學聰明些!

「後宮之中,皇上很是疼愛你。皇上既然說了,不會讓孩子白死。你便安心休養吧!」緋心輕撫她的發,「唯有你重複光彩,才能拴住皇上的心,不是么?」

「姐姐莫說笑了,此事便是皇上查。皇上也必不會因這個孩子去破壞他們…….」這次雪清學乖了,沒說出口。緋心輕輕擺了擺手,跟來的綉靈和綉彩會意,便福了一下令人皆退了。

「不錯,皇上必不會因此而傷了母子之情。況且太后喪父不久,皇上定不忍心再加以責難。但是,這個孩子也是皇上的骨血。孩子失了,他定也痛徹。你若不想再日後受人擺布陷害,先要收拾心情站起來才是。」緋心輕輕說著。

「姐姐說的是,只是現在如此。那寧華夫人若產了皇子,到時母以子貴,升位高階在所難免。如今我們平階,她尚如此囂張,來日,妹妹的日子更是艱難了。」雪清一想到這個,已經哆嗦起來。她現在認定太后和寧華夫人是兇手,又沒有辦法對付她們。眼看兇手步步高升,這次對付她肚子里這塊肉,下一次就要把矛頭對準她了。

「母以子貴,但同樣,子也以母貴。皇上喪子之痛,愛妃思子而疾,皇上一樣痛徹心扉。他不能替子昭雪,當然要厚澤其母,以慰其心。」這話說的緋心也是心驚跳,根本就是像在要挾皇上一樣,太大逆不道了。她之所以這樣講,是林雪清已經起了鬥志,但還不夠聰明,不把她點透,她根本不明白。

「是啊,只是此事,還需要姐姐推波助瀾。」雪清眼中一亮,她一直視他為夫君。從小她就知道,她將來是要入宮的。所以她心中一直惴惴,她知道她將所嫁的,是宣平朝的皇帝,錦泰最有權勢的男人。

但是,她不知道這個男人究竟是什麼樣子。她心中也懷著美好的憧憬,誰不希望自己的夫君是個英雄。所以,當她從見他那一刻,她的心便時時刻刻的追隨他。他才華橫溢,風流俊雅。他每每溫和的微笑,都讓她覺得心滿溢著飛翔。就算妃嬪眾多又如何,她只需守自己的小天地。

他是她的夫君,在她眼裡,他不是皇帝,是她的夫君。這是他們共有的一個孩子,現在,他一定也痛。但她知道,他肯定沒有她痛。因為他還有孩子,以後會有很多。但她不能,她現在只有這一個。而以後,若想再有孩子,光有他的愛是不夠的。她要有權勢,只有足夠的權勢,才能讓她的孩子平安。所以現在,比起將真兇繩之以法,她更希望他的補償。給她權勢,給她在宮中生存下去的力量支撐。

但她知道,這不合制。但是,面前這個女人,懷貴妃或者可以幫她。貴妃如今寵冠後宮,她一定有辦法。

「光憑我一人還不行,需要現在的代右丞相助。光憑他也不行,還要宗堂令的人協助。而這件事,不能急。還要出的起銀子!」緋心靜靜的說著。小產了還升位,不合祖制。但是如果宗堂令和林孝查到真兇又不一樣。宗堂令為了掩這樁皇家醜聞,必會安撫受害者,為了讓林孝掩口,加封其女是最好的方法。這些天她不問後宮之事,不代表她不查。太后很難天衣無縫,而人證,她早準備好了。

「銀子是小事,這幾日我小產,皇上恩准家母進宮探視。只要能成事,花多少都可以。」雪清一聽,握著緋心的手,「姐姐,來日定不忘大恩。」

「我盡量試試,我呆的太久了。你好生歇著,莫再哭了。」緋心抹了一把她的淚,慢慢站起身來。叫了綉靈綉彩,擺駕回宮了。

緋心回去的時候,來迎的綉清便低聲說:「皇上剛才來了,現在在彩芳殿呢。」見緋心面色一凜,忙又低聲說著,「面色不大好呢。」

這點緋心不意外,他來她這裡就沒面色好的時候。她忙忙的整理衣衫,一進彩芳殿便跪倒在地:「臣妾不知皇上駕臨,請皇上恕罪。」

「起來吧。」雲曦坐在桌案前的大椅上,手裡托著茶盞。緋心低垂著頭,根本不敢看他。以自己的孩子為代價,從而抓住的太后的把柄,讓她從此不問後宮之事。壓服朝堂,打擊外戚。這場仗,歷經數年,他終於贏了。他贏得有些蕭索,不過,他一向深知宮廷爭軋,一向冷心冷血。縱是蕭索,也不會太久。只是這幾天,肯定是有的。

所以他靜靜不語,她也不搭腔,只是默默站在他的面前。過了許久,他低聲問:「今日,你為何不熏白蓮桑芙蓉?」

「回皇上,寒露漸重。白蓮味雖清新,卻無暖意。所以熏了碧桃暖檀。」緋心緩緩的說著。

「你去看她了?」他靜了一下,緩緩說著。

緋心知道他所在必要問此,便一字一句將之前在萊茵宮所說的回給他聽。他沒說什麼,緋心說完之後,便又跪在地上。

「何事?」他見她突然行禮,也不忙著讓她起,只是眉眼一抬。邊上的汪成海會意,一揚手把人全驅了。還很貼心的閉了門,自己守在外頭。

「皇上,臣妾自入宮以來,便謹遵父誨…….」緋心的話剛起個頭,雲曦已經皺了眉,不耐的打斷她:「好了,好了,揀要緊的說。」

緋心聽著他話里的不耐煩,心下一緊,忙垂頭觸地:「臣妾自知出身低微,從不敢奢求榮寵。現在斗膽,向皇上討個恩典。」

他微一縮瞳,唇角已經冷然掛笑:「貴妃如今要討什麼恩典?當真以為朕廢后是要成全你么?」

「臣妾不敢。臣妾從未想過入主中宮,臣妾只求……」她咬了咬牙,他做事之絕決,她見識到了。再不說,怕就來不及了。她入宮的時候真的沒有想到,她第一次向他討的恩典,竟是此事,「臣妾只求一個身後之名。」

她知道的太多了,她早晚是要死的。這些天她想了很久,除了這件事,她已經再無利用價值。與其等他問罪,不如自行了斷。她圖不了生前好名,便要圖一個風光大葬。便是如此,父母只會以她為榮,家族會以她為傲。她樂正緋心的一生,也算不虛。

她突然聽到「咣」的一聲脆響,震得她一個哆嗦。那是茶盞讓他扔到地上的聲音,茶水四溢,碎渣有幾塊已經飛到她的身邊。

「朕總算是看明白了,朕真是瞎了眼!」他的聲音徹冷入骨,不待她反應,他已經越身而去,口中冷冷道,「貴妃該好好想想自己該做什麼,不然,就掂量掂量你們樂正一家,統共的重量!」

她整個人都癱在地上,他走了許久都沒回過神來。他一向對她冷言冷語,只是這一次,居然威脅至此。他不肯給她這個恩典,讓她覺得,樂正一家沒能因她入宮而興榮,反而更加暗淡了。

她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在別人眼中,她是最受寵的妃子。實際上,她不過是一個在宮中委曲也難求全的可憐蟲。他就是讓她在恐懼里煎熬,然後等待他像碾死螻蟻一樣的碾死她。

很快皇上就掌握了毒害龍裔的證據,這個當然也要得益於緋心這三年來於宮中苦心經營的結果。太后處置了經手的宮女,但還有一些已經望風而藏,得到緋心安排之人的掩護。所有文字記錄都被攛改,御醫也是死在家中,與太后表面沒有關係。但一個失去理智的人,在匆忙之中所做的事情很難周全,難保有些疏漏。況且還有洞察先機的人在邊上坐壁上觀。不僅是緋心,更多的是皇上。

皇上當然不會處理太后,他只會幫她善後,宗堂令也只會將此事掩下去。但此事成為他們之前不可修補的裂痕。太后因此把柄,已經徹底心灰意懶。寧華夫人更是驚懼不已,連驚帶嚇,孩子未足月便早產,生了一個瘦巴巴的女嬰。氣脈不足,心肌無力,皇上封其為康公主,意喻她早日康復。她是皇上的長女,其母身分尊貴,照例該封端元公主。皇上此舉,大家都心知肚明,其母受毒害龍裔的牽連,這個孩子亦尊貴不到哪去!

今年可謂多事之秋,太后千秋之時。卻橫生突變,阮氏凋零,寧華夫人幽居宮中再不見人,盛寵已成笑談。

年底之時,皇上為撫慰昭華夫人喪子之痛,亦因此案不能明判,所以加封昭華夫人為德妃。亦許她執金黃紅頂儀仗,著紅圍綉服。冊封大典轟轟烈烈,甚至比當初冊封緋心還要隆重。錦泰例,立後有金冊金印,封妃只有金冊卻無印。但帝亦授一方印給德妃,並御筆一揮,准其與緋心同掌宮事。

當然,此時林孝也沒食言,暗裡給了緋心大量金銀。當然這些一點不落全進了皇上的口袋,緋心不過是替他背了一個名罷了。

皇上自從十一月那會子,在緋心那裡摔了茶鍾子之後便再沒來過。已經連續二十來天都前往萊茵宮。緋心也知道自己的用處到頭了,現在正好借個台階將權柄皆讓給雪清。說是共掌宮事,她一般都以雪清之決為先,從不發表異議。

這樣一來,她的日子也清閑了多好。過年的事有執行,居安執掌,德妃監督籌辦。他們怎麼辦緋心就怎麼點頭,後宮依舊鶯飛蝶舞,雪清因皇上連日的安撫已經日漸恢復,更因大封亦明媚起來。比起喪子,其實皇上的寵愛更是最好的良藥。而雪清所要,也正是如此。

她經歷此劫,更是深知權力的重要。況且今年春天剛入宮十八名妃嬪,也個個都有不輸之姿。但她不是緋心,她要的是皇上的愛。要的越多,獨佔欲越強。緋心雖然明知她如此行事早晚皇上生厭,但她又不能勸。此時若勸,豈不是成是眼紅妒忌?

後宮一向如此,風往哪吹,頭就往哪邊偏。前陣子往她這裡吹的緊,現在又開始往萊茵宮刮的緊了。掬慧宮一清冷下來,緋心倒能安之若素,但綉靈有些急了。現在中宮虛位以待,德妃如此強勢,保不齊哪天又懷上了。一見緋心終日混吃等死的勁頭,她就瞧著著急。隔三差五少不了在緋心眼前耳邊叨念幾句。

過年大宴的時候,今年選秀受封的華美人為皇上獻舞,其風姿卓絕頗得聖心,皇上看的滿心歡喜。其他嬪妃自然是不甘落後,今晚太后早早便離席,加上皇上雖然很久沒有涉足別宮,十一月的時候又連去萊茵宮二十餘日。但自十二開始便漸漸如常,加上現在德妃日愈,估計皇上又依舊例雨露均施,所以氣氛便格外熱烈的緊。

這邊華美人起舞,靈嬪便鼓瑟聲起,唱了一曲小調。調子倒沒什麼,但那詞實在填得讓緋心覺得不雅。郎情妾意,靡音綿綿。什麼青絲一縷纖纖,柔腸百轉綿綿,待見長風孤雁,思君紅妝淚眼。什麼哪堪冷雨憑風送,自君前,始展顏…….。也不知道這靈嬪從哪得的這些秦樓楚館的艷調,拿到殿前獻寶。

偏是皇上就吃這一套,緋心越覺得不堪,他就越樂在其中。連聲贊好,讓眾嬪妃越加放肆起來。待華美人舞助,再來獻舞的吳美人就更加誇張了,衣襟口快開到胸了,上面還畫了一朵極艷的桃花。雖然說是內宮家宴,也沒旁人。但太監宮女隨侍的也有不少,若不是緋心現在自身難保,定會大著膽子離席而去。

緋心覺得不雅,林雪清卻是眼紅這幫人狂蜂浪蝶一般的聞香就撲,因她現在大病初癒,也沒個施展的機會。況且在宮中這些日子,也懂得些個中利害。她與緋心並席而坐,皆在皇上下首。見了此景,真是牙根泛癢。緋心慢慢飲著酒,心裡卻忖思著如何脫身。照著樣子,不鬧個半宿定是罷不了。

其實今天她也準備了,前些陣子清閑,她宮裡的綉屏家鄉逢年會剪紙,綉屏自己便是箇中高手。緋心閑著無事,跟她學了一些。剪了一幅龍翔雲天的,想趁著過年討個喜慶,興許他一高興,日後便真會賞她那個恩典。但今天一瞧這光景,自己巴巴的拿出來定又是討個沒趣。皇上喜歡女子奔放大膽,像她這樣的一副死板呆相早就看厭。後宮美女如雲,她倒不是說端莊不端莊,她心裡頭是明白的,即便她同這些人一樣。皇上也不見得往眼裡挾,之前讓她盛寵是因為他要借她布划。現在他心事已了,更不可能對她有什麼好感。

再者說,她本就是因長得像慧妃而入宮。而皇上也並非是多喜歡慧妃,不過是順手推舟讓太後放松警惕而已。從她入宮開始,已經是計劃的一部份。計劃完成,這一部份放在宮中,不過是一個眼中釘罷了。

以往她還覺得,只消自己掌宮有矩,他自然會慢慢倚重她。現在她也明白了,她會不會掌持其實對他來說根本無用,光憑現在授印給德妃就知道了。一直以來,都是她自己做了場春秋大夢罷了!

綉靈說她自暴自棄,其實不是。是她機關算盡,最終也不過是個裡外不是人。宣平朝不是康定朝,宣平朝不需要賢妃。宣平帝也不是康定帝,他自己就是一個最善謀划,最會馭人之君。後宮之事對他說只是小把戲而已,他想風浪滔天也行,想風平浪靜也可。根本不需要什麼賢妃來替他打理。

她越想越覺得無趣,猛飲了幾杯,灌得自己面紅髮燙,胸口悶憋便覺得有借口了。她剛是微一起身,一抬眼便瞅見楚雲曦眼如鋒刀往她這邊扎,這一個眼神就讓她從暈暈乎乎一下醒了一半。一時間臀已經離座,倒像是要下殿一舞助興的勁頭。

「哦,貴妃也有興緻,為朕舞一曲么?」他諷刺的話讓她心裡一顫,還不待開口。邊上德妃已經推了她一把,接著下茬道:「皇上,今兒個除夕。貴妃姐姐起舞必是精妙得緊!」她正苦於沒辦法抑制這幫女人,現在正好借緋心把她們的勢頭壓下去。宮裡都知道,貴德雙妃簡直就像是兩座山一樣,偏她們兩個相處的還不錯。現在又同居妃位,貴妃要舞,誰還敢裹亂?霎時殿內一下靜了下來。

「回皇上,臣妾並不會歌舞。」緋心垂了眼,她今天多飲了幾杯,有些醉意。也正是因此,讓她一直壓抑的情緒有些難制。身後綉靈已經急了眼,直想著貴妃就是如此,一到御前就成了無膽匪類,總恨不得鑽縫裡讓人找不著的才好。她忙忙貼過來,大著膽子說著:「娘娘不必自謙,況且今天除夕佳節。娘娘不是學過鼓上舞嗎?」

「大膽,殿前豈有奴才說話的地方?」緋心腦筋一熱,生平頭一回當著皇上的面吼奴才。登時嚇得綉靈一下子跪了,緋心漲紅著一張臉:「臣妾不會起舞,臣妾不勝酒力,請皇上恩准退席。」話音未落,整個人已經向前一個探步,一下正絆到桌角,轟的一下,整個身子就往席上砸了過去!頓時砰乓五四,杯盞倒了無處,她沾了一身酒菜,一團狼籍滾在地上。嚇得滿殿都花容失色,德妃雖然離的近,但畢竟力弱,竟然沒拉住她。而且緋心一摔,她本能的怕酒菜破盞波及到她。反倒是往後一閃,直往身後陪著她來的宮女那躲。

楚雲曦已經面如鍋底,忽然低喝了一聲:「全都退下!」皇上一發話,原本衝過來攙起緋心的幾個宮女太監忙忙的撒了手,躬著身全退了。一眾嬪妃也都個個噤若寒蟬,原本打算看笑話的心思也沒了,皆退了下去。綉靈攙著緋心剛要跪,雲曦哼了一聲:「綉靈,你也出去。」綉靈沒想到皇上居然點她的名,她根本不敢抬頭,只諾諾應了一聲。極是擔心的看了緋心一眼,便慢慢退了下去。

緋心飲的是梅子釀,本來沒這麼容易醉。只是她最近心事重重,加上今天根本沒吃什麼東西,剛才又灌的猛了。此時酒勁一上,讓她有些神志恍惚。不然,她斷不敢直接對著皇上說不會跳舞。以她以往的個性,是從不會逆皇上的意的,就算跳的再不好。讓她跳,她也得咬牙跳。沒人相扶,她此時晃晃蕩盪的都站不穩,一裙子的酒菜,連頭髮上都沾上了。

她正踉蹌著,忽然被人一把扯過去。她還沒反應,已經「哧哧」幾聲輕響,一下讓雲曦給扯了個赤條精光!

此時正值隆冬,高大的宮殿不比暖廂,即便緋心仗著酒意滿濃,還是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哆哆嗦嗦的站在殿階上。她酒意因剛才一跌已經醒了大半,當時已經覺得殿前丟臉丟到家,一眾嬪妃面前摔成如此形狀,根本讓她生不如死。現在又讓她赤身露體,更是讓她心死如灰!

他隨手從自己席案上抄起一壺酒。他的席上擺了不同形狀的各種酒壺,是為配菜而設,有黃有白,還有果子酒。他此時抄起的,是最烈的陳年泌泉,是泉州進貢的佳釀。他二話不說就遞到她面前,她此時腿軟腳軟,渾身的筋都跟被抽了一樣。

他遞她便不敢不接,沒有杯她也不敢要,就著壺一閉眼就灌了個底朝天。

「身後名?貴妃身前名都沒有了,還要身後名做什麼?」他盯著她已經泛粉的肌膚,繼而轉到她的面上,看到她眼神都有些煥散了。這才不緊不慢的開口。

「不要了……」這次緋心是真的醉了,是真醉了還是死了,她也不清楚了。腦子裡轟轟的亂響,從之前紛亂的曲辱變成此時的一片混淪。眼前的景物已經分成八半,看也看不清了。她咕咕噥噥的咬了幾個字,整個人一軟,便徑直軟倒下去。

緋心覺得自己又做了一個夢,她在殿前被皇上剝了個精光,然後她又喝了一大壺酒。他還不停的灌酒給她,流得她滿身都是。她最後終於受不了了,掙紮起來,最後趴在他肩上咬了他一口!

她一下被這個古怪的夢境給嚇得冒了一身的冷汗,一睜眼,正看到熟悉的天青色紗幔,床頂四角挽著八角花樣,垂下的穗都鬆鬆而靜止。

她一醒便覺得腦仁跳著疼,便張口喚人要茶。綉靈聽了動靜,輕挽了帳子,綉彩便奉了一盞清露來給她。

「昨天……」緋心總覺得那夢太真實,一時間讓她后怕的緊。不由的有些惴惴,連開口確認的膽都沒有。

「昨兒娘娘在瀲艷殿喝醉了,離席的時候摔了一跤。是奴才跟小福子一道把娘娘攙回來的。」綉靈一邊給她披袍子,一邊說著。

「那皇上……」緋心聽了,略鬆了口氣。

「皇上昨兒一見娘娘這樣,又動了氣了。把人全轟了,擺駕回宮了。」綉靈應著,「娘娘,這事娘娘還是要向皇上請罪才好。」

「嗯,本宮知道。」緋心徹底放心了,他動氣是正常。貴妃殿前失儀,別說是他,她自己也很難接受這個,但總不至於向夢中那般可怕才好。她要真是一口把皇上給咬了,這究起罪來,這帽子她們樂正家可戴不起。

從十一月,至現在,他們也就在除夕大宴上見過這一回。但這一回,緋心真是覺得死盡了。她一向最看重的就是端莊靜雅,不管他底下怎麼對她。至少表面上,在諸嬪妃眼中還是高貴大方,高高在上的。現在,大家都看到她的醜態了,流言殺人,緋心覺得不死都沒什麼意思了!

錦泰例,過年大節。皇上於臘月二十五開始封筆,封印。正月初一皇家年慶大典之時同時開筆開印。農家此時也是農閑,所以民間一月無事,官宦則放假半月,後半月按例值班。朝臣則放假五日,隨後也是按輪班制。重臣則放假三日,第四日開始例行辦公。也就是說,天子在正月初一到初三這幾天雖然已經開筆開印,但是可以不用上朝聽政,但天子無假,日日仍需理政。只不過舉國大假,基本也無事來奏,算是一年之中最悠閑的日子。

緋心知道除夕這事必要向皇上請罪,她自己掌宮事,最了解宮規。此時她也不想著試圖挽回什麼,只是依律而行罷了。

正月初一皇極殿年慶大典,嬪妃不參與,她在宮中靜了一日。到了初二,她收拾整理一番,打聽到皇上去了啟元殿,便讓綉靈陪著一道去了。她沒用步輦,也沒華服大妝,有罪之人,再擺這種架子就更要不得了。

至啟元殿,外守的太監一見是她,忙是進去通報。俗話說的好,疑心生暗鬼,緋心自己出了大丑,觀著別人好像都是一副要笑未笑的樣子,越想越是臊得慌。就越是不想在這門口候著,只想快快進去了事。但就是天不從人願,偏是半晌也沒出來。活脫脫讓她站了半天,見宮人穿來行往,生生把她往死里熬。

過了半天,可算是汪成海出來了,撩著拂塵躬著腰把她往裡讓,卻是攔了綉靈不讓入。讓她覺著汪成海也在嘲笑她似的,也不敢抬頭,緊著幾步往裡趕。

汪成海一直引著她過了啟元正殿,往側面的御書房引。還不待進,便聽到一陣調笑聲。更讓她窘死一張臉。

此時雲曦正在書房的紫檀卧榻上歪著,邊上站著靈嬪,一邊幫他捏肩膀一邊跟他打情罵俏。一見是緋心,他原本溫柔含笑的一張臉,一下變了三季,從春變成冬。冷冷的哼了一聲:「你來幹什麼?」

「臣妾恭請皇上聖安。」緋心今天穿了一件溜絨鵝潢色的寬袖袍裙,束了一個簡單的團雲髻。只用了兩支簡單的花簪別在兩側。與那水紅艷衫的靈嬪一比,霎時暗淡了許多。

「朕用不著你請安。」他冷言冷語一出,讓緋心又僵了半分。他沒叫起,她也就跪著。正好省了靈嬪的禮,靈嬪唇角微微含笑,倒也聲色不露。

「臣妾御前失儀,特向皇上請罪。」緋心實在沒辦法,只得厚著臉皮把話說完。

「貴妃現在掌後宮事,嬪妃無儀自然以宮規論。何必向朕請罪這麼麻煩?」他句句是刺,卻正好讓緋心可以把想好的話接下去。

「臣妾除夕佳夜醉酒無狀,令歡宴難持。於聖駕面上失儀,為後宮之恥。以後宮之規論,宮妃無儀則自領罰抄祖訓妃德,罰月例三月,退守宮房思過三個月。臣妾身為貴妃,身為宮妃表率,不能克盡已身,當罰加倍。臣妾願交出掌宮之權,再無顏過問後宮之事。」緋心緩緩說著。

靈嬪聽了暗喜,真要是如此,幽居掬慧宮半年,跟自請打入冷宮也沒什麼分別。半年之後,該冒頭的冒頭,該有孕的有孕。到時她再想東山再起也難了去了。所以後宮之中的女人,不怕罰錢,就怕思過。打是不會的,皇上的女人,只有皇上能打。犯了罪,可以讓她死,但沒有說往妃子身上動板子的理。除非先剝了她的高位,貶成賤奴,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但思過就可大可小,說是思過半年,半年皇上想不起這個人,跟無限冷宮沒什麼區別。

倒了這座山,那個德妃是掌不住的。漂亮是漂亮,但太出鋒也不行。

緋心這話,其實是有兩個意思。讓出權柄,退守思過。明裡是罰,其實是她給自己找後路。沒權不過問任何事,思過不出宮房。至少半年之內,不能再加諸什麼莫須有的罪名。經過這次,討聖上歡心已經不可能。之前的榮寵,也不過個幌子,她從未受寵過。再向他討身後名的恩典也不可能,但緋心總要垂死掙扎。只要她一直思過,退守宮中,什麼都不做,那就是什麼都沒錯。當然,冷宮的日子沒那麼好多。之前人家捧她,是因為皇上。失了皇上這棵樹,日後怕是她更加煎熬。這些她都想過了,她能忍。只要不奪她的妃位,在宮外家人的眼中,她還是高高在上的貴妃,那就夠了。

「貴妃不知道,賬本到了年底也是要翻一翻的。看看之前可有錯漏,如此,也不至一年裡白忙一場。」雲曦默了一會,忽然不緊不慢的說著

緋心一抖,這話靈嬪不懂,但她明白的很。他就是告訴她,激流勇退,也要看看地方。讓出權柄,退守宮房。以後是不會犯錯了,但之前的呢?向林家要錢,通連外枝,隨便一條揪出來,便是要連坐的大罪!

她心裡哆嗦成一片,真想一頭碰死才好。還不待她開口再說,他已經慢慢說著:「起來吧,愛妃不過是除夕多飲了幾杯。歡宴之上也屬正常,既是家宴,便沒那麼多規矩閑事。此事以後不要再提了。」

邊上的汪成海多機靈一個人,一見皇上如此輕描淡寫,馬上趨了一步攙她:「地上涼,娘娘快起身吧。」

緋心骨頭都快酥了,壓根不知道他什麼意思。更不敢看他,只顧垂著頭:「皇上,臣妾身為貴妃…….」

汪成海一見這一位,不但不接下茬,快快接下這個台階下去。還在那叨叨什麼後宮之規,心裡直起急。貴妃一向精明,只是一見皇上就方寸大亂,真真是沒見過這樣的。

果然雲曦皺了眉頭:「得了得了,此事就此作罷。以後宮人不得談論,不得私議,否則嚴懲!」這話是說給汪成海聽的,汪成海忙躬身應著:「奴才這便傳令居安,行執二府。再有私相議論者必重責不饒。」

這一主一奴的對話,自然是敲打邊上的靈嬪。她自有精明之處,豈會不知。馬上趁著汪成海下去傳話的時候迎過來挽著緋心:「既然皇上都發話了,娘娘不必多想。況且一家子飲宴,那日臣妾也醉得是方向不辨呢,要不是巧兒扶的穩,真也要跌出個好歹呢。說起來呀,就是那個綉靈不省得事,也不知道攙一把!」她巧笑嫣然,「娘娘這兩日還好吧?瞧這大過年的,依民間的禮,還得拜個年呢。」說著,便盈盈拜了一拜,正巧把剛才未給緋心行禮的事也掩過去了。

後宮之中,一般都以姐妹相稱,但那是相熟的。不相熟的,就得分品階,位低的自稱臣妾,同位才以年歲相分,以姐妹相稱。若是品階太低的,諸如充媛,充侍都還是要自稱奴婢。當然要是皇上格外寵外的也不一樣。這靈嬪與緋心並不算熟,所以便稱其為娘娘,自稱臣妾。

「皇上,反正也沒什麼事。不如去臣妾宮中看花可好?臣妾暖苑裡,牡丹昨兒開的可好呢!」靈嬪說著又往皇上那邊去,半貼著他嬌聲說著。

人人都說靈嬪是花神再世,有那讓百花齊放的本領。現在聽來果然不假,這隆冬時節,她居然能育出牡丹爭艷來。怪道人說,這後宮之中,人材輩出呢。沒點子手段的,光憑色艷自然持久不了。

只是這靈嬪的作風,緋心實在不喜。當著諸人的面,便貼過來扭擺。不過皇上就愛這種,投其所好也是正常。

「哦,那朕可得去瞧瞧。」他若有似無的瞄了一眼緋心,「貴妃不喜歡牡丹嗎?」

緋心正在發怔,聽他這麼一說,不由的一抬眼,正觸到他一雙似笑非笑的眸子。此時只得喃喃應著:「臣妾喜歡。」

靈嬪壓根也沒打算邀緋心同去,但現在人家都巴巴的說喜歡。她也只得笑著介面:「既然如此,也請娘娘一道,去臣妾的駐芳閣賞花吧?」

緋心實在不想去,今天這事她還沒想明白呢。哪有心思看什麼花?只是當下她不去也得去,只得諾諾跟著,前往靈嬪所住的宮房駐芳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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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碧展金搖香凌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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