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天下唯信最難逢】
第五章【天下唯信最難逢】
駐芳閣位於恆永宮禁宮西側,整座恆永宮為一鳳展之形,兩側開翼極是寬闊,以散翎間錯之形羅列,前端有如鳳首,以端正,端方,端陽三門。入端陽門則入禁宮之內,過端陽門,入禁宮十正大場,然後是白玉九孔拱橋九座,正中一座正對皇極殿。為禁宮之中首殿,為皇家極慶大典場所。之後便是祥泰殿,崇正殿,興華殿。這三殿依次縱列,兩側設高台九轉環廊,羅列殿房角樓,分別為執行,居安,宗堂等地的暫配所。以及宮廷侍衛校統列派所。這一帶統稱為外廷,一般情況嬪妃是不能到這裡來的。
從興華殿後轉白玉廊橋,是為中廷。中廷開分三路。中路有勤政,崇德兩殿。為皇上聽政和接見來使所在。以紅牆相隔,兩側皆有長俑碧階道,隔環廊,有兩個小園。東為舒懷,西為暢心。設有小殿,為皇上政罷小憩之地。
東西兩園再向南,便為近內廷所在。也便到了鳳形雙翼之地。中央是前御園,兩側亦有兩個小道相通,有中華,倚華兩閣,更有兩個園子,倚中華閣為中都園,以倚華閣為倚凝園。之前連接中廷便是皇上所居的乾元宮,皇后所居寧心宮。
接著有通廷大道,兩分東西,東西配園兩側,如鳳翎羅列各個宮房,翎展中央的位置除有宮牆外,更各有巧廊,各式景系所隔。最尾端有后御園,連接皇城內渠,與前園只有一個小湖不同,後園有泛舟大湖,為液池,設山林景,隔池為二。壽春宮一帶獨分一支,隔牆而繞,為太后,太妃等安居之所。
而駐芳閣為西側正中,有引自液池的溪泉注入宮中後院,單僻出一個幽靜之所。雖然宮房所佔之地,等階都遜於緋心所住的掬慧宮。但是勝在其景別緻,後院有小泉,竹築,亦有靈嬪別出思裁開的一方小角落搭建草舍,真是於宮中一隅,別有出塵草田之風。靈嬪自設暖塢,培育各式花草,此時暖塢之中,牡丹正爭奇鬥豔,高株足有六尺多,低株的也有三四尺,搖搖曳曳,滿塢生彩。緋心略是一看,足有二三十個品種,姚黃、魏紫、墨魁、白玉、藍田玉、胡紅、一品朱衣、瓔珞寶珠、煙籠紫、墨撒金、青龍卧墨池……讓她一時間有種錯生花海的感覺,真正的是大開眼界。那牡丹本就庸榮華貴,怒綻之間,有如孩兒面孔。層羅疊瓣,形態各異,色彩鮮麗。與室外嚴寒截然不同,這裡已經是四月艷光流泄。別說錯季而生,便是宮中御匠,也難在應季之時,在園中載出這許多品種來。這靈嬪真是不簡單!
緋心看她一手挽著皇上,一臉嬌意,更是人比花嬌。一時間,真是覺得自己在此多餘。但此時她亦不敢走,只得呆立在花叢里,瞅著一株瓔珞寶珠發獃。這瓔珞寶珠,花色淺紅細膩,花朵衝上層層團開,圓尖花蕾有若明珠。只可惜花株細矮,掩在其它葉繁之中,緋心若非眼睛一直下視,很難發現它的風彩。
這邊靈嬪一邊與宣平帝親呢,一邊也沒忘了緋心。倒不是說她刻意要在緋心面前顯擺,只是這丫頭顯然要比德妃高明的多。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已經成了習慣。她一見緋心瞧著花泛了怔,便笑著說:「娘娘要是瞧著還入得眼,臣妾便叫人移盆送去掬慧宮如何?」
緋心微是一怔,便淺笑著:「如此顏色,還是放在這裡花團錦簇的好。」
靈嬪本也是隨口一問,見她這般也不多言。只顧挽著雲曦的臂彎:「皇上,這煙籠紫極難催發,不如幫臣妾簪花可好?」
緋心總是覺得,無論靈嬪也好,德妃也好。與皇上相處總是好過於她,當時德妃還是婉嬪的時候,陪皇上在湖心作畫。那景緻緋心至今難忘,只覺愜意溫脈,兩相生情。皇上是真情假意倒不那麼重要,至少讓人看了總是心生暖意。如今也是一樣。反觀於她,與皇上之間似是難有話題。無論她說什麼,他總是一臉不耐,滿眼冰冷。他越是如此,她就越覺得緊張。感覺找一個話題簡直是難上加難。似乎除了那檔子事,他們之間根本無話可說。
她偷眼看他們兩個,此時宣平帝亦是一臉淡淡的笑,他溫和含笑的時候總有一種光彩罩在身上,讓人覺得格外動人。
雲曦輕笑了一聲,倒沒有應她,只是看著花說:「朕倒覺得貴妃的掬慧宮是該移幾株過去。金壁輝煌是夠了,只是缺了幾分生氣!」
緋心沒料到他把這個話頭又撿回來說,但他話里的諷意緋心還是能聽的出來的。這掬慧宮基本是照著慧妃生前的嗜好裝設的,後宮之中,現在絕對算的上是最奢華的一座。看來他對此還是不喜,不過這樣也好,不用充這種頭面,對緋心來說也省了不少的開銷。但他後面那句緋心就有些惴惴了,言外之意是說她死氣沉沉。其實不是她刻意擺個端莊的架子,而是她自小便受這種教育。在她心裡,女子端莊是首要的。
靈嬪一見皇上如此說,便陪著笑:「那臣妾就把這瓔絡寶珠移盆送過去如何?」
緋心也不敢多言,只得淡笑著應了。靈嬪瞧著皇上心情尚好,正想趁機邀他入內飲茶。還未開口,他已經錯開花徑向緋心這邊走來:「朕要回啟元殿了,貴妃不回宮么?」
緋心一怔,忙應著:「臣妾也該回掬慧宮了,臣妾恭送…….」她話沒說完,雲曦已經向前走去:「正巧同路,一道走吧?」
緋心聽了,不敢說什麼,看他大步向外,忙跟了出去。只留靈嬪一個人在花房裡發獃,顯然沒反應過來。
他們乘著自啟元殿來時的步輦,穿西過東。緋心瞧著他不往南去,徑自還往東去。分明是要在掬慧宮落腳。至掬慧宮前殿,綉靈綉彩以及小福子和小安子得了執路太監的信兒,按次皆跪迎在前。雲曦下了步輦,腳步不停的便徑自向寢殿而去。緋心一見,心裡不由的一緊,不知怎麼的就想起他的詭異癖好來。
她心裡緊,面上就更是有些發緊了,忙忙的跟了進去。緋心伺候他凈手漱茶,因著緊張,讓她動作都有些微微僵硬。只因他們之間相處總是尷尬,說不了三句半他就會翻臉,緋心總也找不到合適的話題緩解氣氛,只顧垂著頭做手邊的事。但事情總有做完的時候,他懶懶的往床上一歪,緋心就是低著頭,也能感覺到那刀子般的目光。她從不敢跟他對視,就算有時不小心眼神碰上,她也會忙忙的躲開。此時她一腦子漿糊,只想著找個什麼話題,讓他不要這麼快就進入那個讓她極度恐懼的環節。至少給她一點時間,讓她把人都打發了才是。自打除夕宴上出了丑,已經讓緋心覺得不如死了乾淨。但她就是做不到破罐子破摔的,她從小所受的教育根本不允許她這樣。
「你當真不會跳舞?」他歪靠著,搭著一條腿。終是打破了這種極度尷尬的境地。
「回皇上話。」緋心說著便跪下了,「當日臣妾無狀,臣妾不敢欺瞞皇上,入宮之前,臣妾在家學過一年的鼓上舞。」
入宮秀女,需五品官家的世宦小姐,舉凡五品之上官員者,家生女兒必要備案官府,不得私自婚配,只得於當地落選者方可自行婚配。父親所捐的官,當時根本不足五品,是父親多方活動,各處攀鑽,才得了一個候選的名額。當時淮州只有兩個名額,她十四歲那年便知兩年後將是她入京參選,父母那時開始籌備一應事宜。
她自小所受的深閨之教,便是女經女孝,德容工紅皆出類拔萃。但一些怡情雅性之事一向甚少接觸,詩詞別說是女兒家,便是男人也是不務正業之事。她是因需要入宮,才開始學習。琴歌舞蹈亦是如此,這些東西,都是一些低級之人謀生手段,歌舞教坊,從來都是以充貴人之好的媚蠱之地,多出艷妓花魁,一向被世人看輕。
若不是因父母之命,她根本不會沾染這些。但緋心一向如此,她慣於聽從命令,既然父母所言,此為入宮必備,她便竭盡所能,做到最好。當時父親招了淮南最有名的歌舞坊,教她鼓上舞。她只學了一年,因她起步晚,總要比別人多受苦痛。無論拉筋,平衡,動作舒展諸等,都是她以膚骨之痛所換得的。
只不過,入宮之後,她根本不願拿來以此邀寵。其一是因她的家世,她深知自己所肩負的責任,不願意讓人看輕半分。其二她是由太后提拔上來,目的是以慧妃之容牽制皇上。慧妃並不擅長歌舞,她也正好不做此行。其三她入宮之後,一直充為太后眼線耳目,對太后一直言聽計從。太后最不喜煙視媚行之事,她自然尊奉。時間久了,已經成了習慣。就是此番讓她跳,她必也跳不出當年的風彩。
他聽了倒沒說什麼,只是淡淡的應了一聲:「起來吧,貴妃入宮三年,想是也疏於此技,與不會也沒什麼區別。」
她聽了,忽然十分感激他的話。感激他沒有讓她現在展技獻舞,沒有讓她在奴才面前出醜。他歪下身:「朕寐一會子,過一個時辰叫朕起身。」
她站起身,忙著過去替他蓋上被,正準備替他下帳。他輕哼了一聲:「不用遮光了,朕躺躺就好。」
「那皇上歇息,臣妾在外候著。」她說著,慢慢退了兩步,著人自階前放了晶簾。只留汪成海在階邊候著,自己下到階下的妝廳,往妝凳上一坐,這才輕輕吁了口氣。
綉靈一邊幫她理妝,綉彩奉上一盞普洱。綉靈這才開始小聲問她:「娘娘,今日皇上沒責罰娘娘吧?」其實一見皇上來這裡午休,綉靈已經知道這事情過了大半了。但瞧著緋心的面色泛白,一時間也猜度不著,不由的開口問著。
「沒有,這事算是過去了。」她微睨了眼,「小福子!」
一邊候著的小福子一見緋心叫他,忙過來跪倒:「娘娘。」小福子名常福,是掬慧宮的太監總管,還有一個常安,是掬慧宮的掌事太監。常福與三門侍衛關係極好,慣會打聽消息,出宮也很方便。
常安則是與中廷那邊的太監關係親密,外廷朝堂之上的事也能聽到一些。這兩人一直幫緋心做一些外聯工夫,這幾年也深得緋心的倚重。常福常安初來掬慧宮的時候,不過只是兩個普通太監,因緋心步步上位,他們也跟著節節高升。
這後宮之中,主子與奴才之間的關係也極是微妙,所謂忠心與否,其實與人品無關,而是與利益休戚相關。宮女太監,進宮就是要服侍主子的,但宮中的主子也分三六九等。若運氣不好,碰上一個不省事的,不但不能得益,反倒要受主子連累。內廷規矩,一向是主子犯事,奴才並罰。
所以說,奴才千方百計保得主子,其實不是忠心,只是為了自己不受連累而已。但主子可以挑奴才,奴才卻很難挑主子。所以也要求奴才眼明心細,知道在誰面前展才。這與嬪妃迎合聖上,其實沒什麼分別。
緋心與這幾個人,其實都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在宮中左右逢源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他們如此盡心為緋心籌謀的原因,大家都不言而喻。彼此信任的原因,大家也都心知肚名。出賣主子的奴才,通常沒有好下場。除非你的主子是個壓根扶不起的,打從開始,就沒打算跟她(他)共進退,這便是另一碼子的事了。
「你往德妃那去一趟,前兒個本宮的事,需得跟她說一聲。」當時德妃與她並席,她失常那陣德妃也受了波及。她們平階,論理也該說一聲。
「奴才省得。」小福知道緋心一向說話就是如此,『說一聲』的意思也就是帶些子禮去。他是這裡的總管太監,讓他親自跑,才算禮到。若不是今兒皇上過來,估計貴妃也就自己擺駕過去了。
緋心這邊正吩咐著,忽然聽得宮中北苑那裡傳來一陣嘈雜,離的遠,聽不真切,不知又出了什麼事了。她微皺了一下眉,綉彩會意,退出去瞧。一會的工夫,常安便跟著綉彩進來了:「娘娘,連主子又鬧了一起,剛奴才勸止住了。」
緋心微撫了一下眉,這馮主子就是綉錦,入宮前姓連名嫣,皇上封她為充侍以後便一直住在掬慧宮北苑。緋心之所以調教宮人,一是巴望著能有人在這裡幫她分擔一下那檔子事。一個就是指望那人肚皮爭氣,懷個一男半女。宮人得寵,在錦泰很難有高位。宮中母以子貴,但同樣子也以母貴。若母親身份低微,即便是皇家子女,一樣很是艱難。
先帝第二子,到死才封了一個郡侯,一直不為先帝所喜。就因其母身份低微,先帝曾斥其為都人子,聽說二皇子聽后,回府便要抹脖子。先帝對其婚配之事亦漠不關心,直至二十六歲才娶了一個六品階行之女。而這種事,在錦泰前六朝之間並不少見。宣平帝生母為淑妃,死後追封皇后。身份已經很高貴,又是由嫡母皇后撫養,阮氏一族在錦泰更是首屈一指的大族,是貴上加貴。所以在錦泰後宮,通常身份低下的女人如果懷了龍裔,最好的辦法就是將其子過給一個身份高貴的妃嬪。
緋心入宮三年不能得孕,對此她已經絕望了。一個沒有孩子的貴妃,其前程根本就是霧裡看花。所以,若是她宮中的女人可以懷孕,產後將孩子交給她撫養。這是對雙方都有利而且樂見其成的。
但連嫣雖然被臨幸,甚至皇上還封了充侍。但過後皇上根本就像把這事給忘記了一樣,壓根也不再提這個人。這已經過了數月,看來她也沒那麼好命能一次就中。緋心也漸對此人生棄,對於沒用的廢棋,緋心不會太狠毒,但也懶的再過問。在宮中當個大善人是沒好報的,這誰都知道。
連充侍雖然為主,但底下的奴才根本不把她當回事。照例她也有四個宮女服侍,但她們曾經是一樣的,而且連充侍不能上位,底下的奴才更不肯上心。一應用度都偷工減料,讓她日子難挨。但她不是一個可忍得的人,三天兩頭找碴子鬧一場,這點更讓緋心覺得她不可栽培。
這會子她又鬧起來,緋心明白,她是聽聞皇上來了,想再搏一把。緋心靜了半晌,覺得既是如此,便讓她出來伺候,若是皇上能想起這個人,勾起前恩,也算是一樁好事。若是不成,也怪不得她了!
「綉彩,把連充侍帶進來吧,一會讓她給皇上奉茶。」緋心低語著,綉靈一聽,忙低聲說:「娘娘,這連充侍三天兩頭的沒趣,娘娘該找個理把她貶出別宮才是。何必還給她這等機會?」
「當日本宮瞧她還很得聖心,許是皇上事忙一時忘記了。若是她能重獲聖恩,也是本宮會調教人,有何不好?」緋心擺擺手,並不以為意。
緋心飲了茶,換了衣衫。又歇了一起,覺得時辰差不多了,便扶著綉靈起來。過小廳拾階上寢殿床前。汪成海一直在階邊候著,見她來了,躬身行禮,悄聲說:「還是娘娘去伺候吧?」緋心一向對汪成海很客氣,頷一下首:「有勞公公了。」
「不敢。」汪成海笑笑,一般到了別宮,皇上一應事宜都賴他打理。只是到了這掬慧宮,皇上便事事讓貴妃操持。開始他是覺得有些怪,但慢慢有點瞧明白了。只是這位貴妃呢,汪成海心裡苦笑,這位也算是個人精了,偏是到了皇上面前,就傻了一半。再加上老跟嚇著一樣,就全傻了去了!
汪成海替她打了簾,她輕步過去。雲曦還在睡,他側身向里,長發半散,一時間讓緋心有些恍惚。她悄移過去,俯了身在他耳邊輕喚:「皇上,該起了。」
她話還沒說完,他忽然一下翻過來,手臂一伸,便撈住她的頸。他一對亮亮的眸子正對著她,霎時讓她覺得這個動作太過曖昧,一時間飛紅了臉,卻帶出一絲艷色來。
緋心只瞧了一眼,便不敢再看。但只那一眼,她忽然覺得他早就醒了,完全沒有惺忪之色。
「今日又熏何香?味道怎是這般?」他沒放開她,亦沒使力,氣息便在她面前脖頸,讓她更是不自在起來。
「只是普通檀香。」她不自在,言語也少了拘,徑自便應了。他一向對香的味道敏感,但這普通檀香他怎麼可能聞不出?她當然不敢置疑,只是僵弓著:「皇,皇上,臣妾給皇上準備了清露茶,皇上飲……」
「只是檀香嗎?」他眼中抖出一絲笑意來,忽然腰身一挺坐了起來,同時手臂帶力。一下將她扯倒,半跌進他的懷裡。
「茶呢?」他看著四周,卻沒放開她。手指不停的在她耳垂頸間廝摩,像逗弄一隻小貓一樣。他一張口要茶,簾外已經有人脆聲聲的應了。緋心覺得這個姿勢實在不雅,她掙扎著想起,臉已經泛出血色:「皇,皇……」但不等她說完,連充侍已經捧著檀木包金的小盤,上託了一盞清露,滿臉緋紅,輕移著步垂著眼來了。她步上台階,離了三四步跪倒:「奴婢給皇上請安,給貴妃娘娘請安。」
她聲音脆甜,雲曦自然多看了她兩眼。但他的手一直在緋心耳畔撫弄,將她的發都撫亂了一叢,過了一會,他鬆了手,緋心如獲大赦。直起身,剛想開口讓連充侍把茶端過來。雲曦忽然拉了她的手:「不替朕把茶端來嗎?」
緋心愣了一下,暗想虧得剛才自己說的慢。不然又忘記一層規矩,馮充侍這麼想見皇上,都知道不會奉茶至邊。她竟忘記了!她略撫了一下頭髮,前行了兩步,將茶自托上端起。走到雲曦面前,輕輕啜了一口。試了溫度和口感,這才奉給他:「皇上,可以用了。」
他看著她,卻不接盞:「朕覺得半盞盡夠了,貴妃替朕飲一半吧?」
她嚇了一跳,讓皇上喝剩的?那太大逆不道了,她一臉惶怕,但又不敢逆他。便有些僵的又勉強飲了兩口。他不待她再遞,便伸手自她唇邊拿過來,將余茶飲盡。唇邊抖出一絲戲笑:「如此正好。」
連充侍見他如此與貴妃暖昧,壓根把她給忘記了一般。眼裡不由的蓄了兩泡淚,大著膽子抬起頭,低聲喚著:「皇上!」
雲曦這才想起還跪著一個,隨手把茶杯往緋心手裡一遞:「你還在這幹什麼?沒你的事了。」
緋心一見此景,已經明白十分。她低聲說著:「皇上讓你下去,還跪在這裡作什麼?」
連充侍滿臉哀怨,一直積鬱因緋心這句話終是發作。她咬了咬牙,抬頭低叫著:「皇上不記得奴婢了?奴婢是…….」階下一直候著的綉靈,小福子,以及汪成海。一聽這個,哪容她把話說全,汪成海在簾外瞅見皇上擰眉頭,忙著一下進來,一把扯住她的胳膊:「大膽奴才,皇上讓你下去,還御前無儀,不知死活!」說著,幾個人連拖帶拽,捂著嘴便給拖下去了。
緋心怔了一陣,剛一回身,便見他已經立於身後。正垂著眼凝睇著她:「貴妃好寬待,如此奴才,也留於宮中?」
她看著他的神情,唇角戲謔不盡。霎時便明了他的意思了!或者打從他臨幸連充侍開始,就準備這樣做了。他一再的告訴過她了,他可以選擇女人,但不能讓人安排。他根本不是不記得連充侍,他故意的。沒有什麼比先給希望,再讓其絕望更殘忍。而這一切的始作甬者,就是她樂正緋心。
她垂眼不再敢看他,低聲吩咐著:「馮充侍御前失儀,當罰抄祖訓宮誡,扣三月月例,於北苑禁足三月。」是她將其一手提拔,現在又是她將其一棍打死。
常安在外應了,便出去辦事。雲曦看著她的表情,忽然低聲說著:「她根本不能如貴妃所願,對於無用之子,就該早棄!」
她噤若寒蟬,這話在她聽來,就是在暗指她自己。皇上對於無用之人,根本不會看一眼。更不會有任何憐憫之心,在後宮之中,朝堂之中,一時憐憫只會留下後患。若她也是無用,就跟馮充侍一樣,只會更可憐。
「若能身居高位,何愁沒有身後之名?」他接著說著,更像是在慫恿她,去跟一眾宮妃去搶后位!這不止是像,根本就是。她當然知道這個道理,只是她已經覺得自己無用。她並不是善男信女,可能沒他那麼狠,但該出手她也不會手軟,這是後宮生存法則。
但皇后之位,不是只向皇上邀寵就可以的。她無出就沒資格,難不成要她做那奸佞之妃。她無出,也不讓別人出,禍害宮幃,讓皇上子孫無繼??這不單跟她所受的教育相背,根本讓她背一世罵名!
「陪朕下盤棋吧?難得有閑,貴妃好像從未陪朕下過棋。」他看她出神的樣子,忽然徑自下階往配殿中廳去。
宮人擺好棋盤,烹茶焚香。緋心與他對子,格外小心。兩人連下三盤,緋心皆是以一子或者半子落敗。他心情好像不錯,眉眼之間一直掛笑。
看他如此,緋心也漸放下心來。難得他沒在她這裡又翻臉,下棋果然是好的,不用與他找話題,不會尷尬,也不用總想著那檔子事。
「貴妃真是好棋藝。」第四盤終了,他又以一子而勝。而不知不覺,天色已經漸晚,宮外開始掌燈。
「臣妾局局落敗,皇上謬讚了。」見他心情不錯,她也舒展了一些,言語沒那麼拘澀了。
「貴妃要縱觀全局,步步營心。不但要輸,還不能輸得太明顯,要顧著朕的體面。不但棋藝佳,更心思佳妙,如何是謬讚?」他淡淡笑著,卻讓緋心拘促起來。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正在此時,汪成海上前問著:「皇上,該傳膳了。是擺在這裡,還是擺在花廳?」汪成海根本沒問他是否在這裡用膳,顯然從皇上的面上已經看出十分。
「先不急,再與貴妃下一盤才是。」他笑笑,拈著白玉棋子凝著她的眼,「貴妃要盡展所長,才可盡興!」
「臣妾遵旨。」既然他如此說,倒是讓緋心舒口氣。的確,前幾盤下的很累,不但要觀局,還要觀心。
但最後一局,緋心真是傾盡所技,絞盡腦汁。她卻輸的一敗塗地,沒多久便成死局。她微是怔愣,一時間抬眼,卻看到他孩子般的輕笑。他甚少會笑的如此,平日那溫和的笑意,在這個笑容面色,卻失了真色。唯有此時,才驚心奪目,讓他俊美盡放!
她忽然明白,她的棋藝比他相去甚遠。只是他觀心比她更勝一籌,他亦縱觀全局,亦看出她的心思。便遂她心思,只贏一二。讓她自以為得計,皆大歡喜!
當她傾盡真力,他也不需要再偽裝,最後一盤,只為搏奕添趣,沒有攻心。所以他的笑容,發自內心。緋心不由的也笑起來,將棋一推:「臣妾下不過皇上,臣妾在家不過學了兩年而已。」她話一出口,突然覺得有些失態。因他真心的笑容,讓她也開始放肆了。好像一副耍無賴的樣子。她腦子一激,臉兒微有些緊。還不待她再開口往回撈,他竟伸過手來捏住她的臉:「那朕給貴妃找個好老師,待學成再與朕下,那可公平?」他笑意不減,一點也不以她之前的話為意。倒是更興趣盎然起來。她讓他捏得滿面通紅,卻突然覺得,他們之間,今天一點也不尷尬。她垂著眼,亦不敢拂他的手:「臣妾怕是再學十年,也下不過皇上。」
「先學了再說。」他的手指在她面前擰揉一會,遂鬆開手讓汪成海傳膳。不知覺間,他又在她這裡呆了一日。但這一日,緋心覺得過得很快。不似以往那般煎熬。有時她覺得,如果只是這樣,他們之間的相處還是很自在的。雖然她不太會找一些有趣新奇的話題,也沒什麼出眾的才藝奪人眼球,但至少不會總是冷場。
過完年,緊著便是上元節。朝廷在正月里也算是一年之中最清閑的時候。加上今年開年不錯,往年至冬,混淪山境一帶總鬧雪災,但今年天公作美,雖然落雪,但不至凍土引災。錦泰至今已臨第七朝,除第三朝時發生過諸王混戰,打了十年內戰外。其後三朝,都奉行休養生息之策,開河道,減苛稅,施廉政。所以至先帝昌隆朝,已經國庫極豐,民心所向。每年納奉之糧積堆如山,陳糧未絕,新糧又至。庫中銀錢豐盈,因長久無用武之地,串錢的繩子都爛了無數。以至民間亦有許多地方,甚至拿上好的糧食喂牲口。皇上如此處心快收兵權,想是時機已至,意圖北地。
當下五國並立,烏麗早已經附屬,夜灤亦於前帝時期已經向天朝稱臣。唯有西北蠻沙與混淪,皆因外夷之族,一直與錦泰隔山相望。只聞西北一地,有浩漠豐沛之土。如今國庫充盈,民生猶足,人口積增。加上皇上已經大權在手,年輕氣盛,欲開疆拓土也是正常。
因今年開年不錯,去年又大收。所以皇上心情極好,意欲至湯山行宮過節。這湯山行宮建於錦泰平慶年間,距京城以北一百三十里的皇苑縣。這個縣因湯山而出名,后建行宮之後便更名為皇苑。湯山有溫泉約三百眼,因水質不同分列山中。是皇家相對比較遠,但極佳的一處休閑聖地。
皇上登基之後,陪太後去過六次,陪寧華夫人去過一次。緋心入宮之後,亦也隨同皇上去過一回。不過緋心一向對這種出遊不太熱衷,她自小便被鎖在家裡學習如何成為一個合格的大家閨秀。深諳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道理。生平唯一的一次遠行就是上京選秀,而當時亦是乘官轎站站相遞。長期的深閨生活已經磨盡了她所有好奇心,也難怪皇上說她死氣沉沉。不過她是覺得,出門去行宮,舟車勞頓,自然不比在宮中舒服。到時與皇上相處的多,處的多自然錯的多,不知什麼時候又得罪他,還是在宮裡妥當些。
皇上初四的時候在朝上聽了臣工的建議,遂便定了要去行宮。行程緊密,行執,居安兩府馬上開始加緊安排。快馬先行至行宮準備接駕,宮中亦開始籌備出行事宜。
往年皇上出行,必是陪同太后。去年太后未去,是因為去年宮中選秀,寧華夫人又有身孕。前皇后掌不住事,太后必要在宮中作鎮。但今年太后已經半隱,所以肯定要同去的。以宮中的規矩,隨行嬪妃除非皇上欽點,必是曾經侍奉過皇上的女人才有資格。不僅如此,宮中必要留一位能坐鎮的管理後宮。不然高位的嬪妃皆同去了,後宮生出事無人能管,宗堂令更不能處置,便要生亂。
去年有太后在,皇后在,緋心在,自然無事。今年不同,中宮已經空虛,皇上陪太后同行。而緋心與德妃林雪清共掌後宮事。也就是說,她與德妃肯定有一個要留在宮中。皇上不欽點由誰隨行,只是任兩府操持,由後宮自行決斷。所以皇上這邊在朝上議定要去行宮。後宮已經開始四下折騰起來,有點子手段,有點錢的都開始四下活動,把自己名字加上去。
德妃亦也是如此,來掬慧宮兩次,就是想探探緋心的口風。她想必也是知道,她和緋心得留一個。她當然不想留下,去年她就是在行宮得蒙聖寵,那個地方對她來說頗有記念意義。所以今年她想故地重遊,以此勾起皇上對往日的思懷。但同時她也不想得罪緋心,論地位,現在兩人旗鼓相當。但她一路走來,緋心沒少幫襯她。所以她亦不想在這件事上跟緋心有任何介蒂。
緋心自然是明白,第一她根本就對出行沒什麼興趣。第二她亦不想得罪德妃。第三,她覺得這次德妃跟著同去是肯定的。先不用說十一月的時候皇上連宿萊茵宮二十來日,就單從她的封賞來說已經能看出來。皇上對妃嬪可並不大方,不但在封號上給的很謹慎,也很少大肆賞賜。但對德妃可謂與眾不同,自從十一月她小產,皇上不但置換了萊茵宮許多裝飾擺設,更是連賞不絕。布匹,金玉,小到連香料都有,算是給足了她面子。況且皇上心知肚名,所以恩恤德妃是必然的,這次定是不會讓她留下。
大勢所趨,緋心當然沒必要在這個時候爭個自己根本不想去的機會。所以緋心兩次都表明態度,不會在出行這件事上跟她有任何的分岐。
這兩個後宮地位平等的妃子只要不爭搶,行執府那邊就大大鬆了口氣。也不用在這件小事上叨擾皇上,惹他不快。名冊在初七那天便下來,皇上陪太后出行,德妃領靈嬪,俊嬪,和嬪,華美人一起隨行。除此外還有一些陪行的官員不用細說。出行所用的輦,轎,車,以及儀仗皆按制分列。
這冊子很快便傳令後宮,榜上有名的自不必說,榜上無名的亦不死心,四下活動。一時間德妃那裡算是熱鬧去了,各方送禮想落上名字的不知有多少。倒是緋心這裡被冷落下來,因她自己就是榜上無名的。對此緋心倒覺得輕鬆,她倒不是想趁著皇上不在,山中無老虎就能作威作福。但皇上出宮,她自然能輕鬆寫意不少,不用天天惴惴著自己又犯什麼錯。也能踏實過些個舒心日子。
但事情就是這樣,人算不如天算。初十便該起行,結果初九那天,德妃卻把腿給摔了。聽說德妃在御園登高,不知怎的一腳踏空,當下便摔個人事不醒。御醫說德妃腳踝骨裂,沒三個月養不利索。緊跟著當晚便一紙聖喻,讓德妃於宮中靜養,由懷貴妃樂正緋心補上,隨同聖駕臨幸湯原。與綉靈綉彩喜悅的神情不同,緋心臉上直抽抽。
德妃游幸御園,身邊跟著那麼多人,怎麼一下就摔成這樣?這事絕對是有人下絆子,八成是那一眾隨行的嬪妃們。德妃鋒芒太盛,她去了必是天天巴著皇上不撒手,隨行的那幾位定是占不著半點便宜的。但是,與在後宮必要留一位同樣,前往行宮必也得有一位管理諸妃。與其讓鋒頭頂尖的德妃去,不如讓現在已經不理諸事的貴妃去!定是底下人這般思籌,才會出此下策。料著現在出行在即,皇上也沒心思查問這些小事。但由此就能得了手,這人也絕對算是高人了。眾目睽睽之下,怎麼就能輕易得了手?
反正不管怎麼樣,在旁人眼裡,緋心算是得了一個大便宜。而且估么著大家都懷疑是她乾的,因這事就對她有利,估計連皇上也會這樣想。
也正是因此,緋心才更鬱悶。她壓根也沒把這事當成什麼好事,現在忙忙叨叨跟著去,皇上定是心裡又添了堵,自己更得加倍小心。一想到這裡,她臉上更抽得厲害了。
綉靈一見貴妃這樣子,就知道她腦子裡又七拐八繞上了。綉靈此時也顧不得揣度她的心思,忙著打發一眾宮女太監準備出行事宜。事先因冊上沒貴妃,掬慧宮壓根也沒準備什麼。現在明天就要走,一晚上的工夫,估計今天晚上誰也別想睡好了。再瞧貴妃這面色,比往日里又僵了三分。
第二天一大早,百官於清華門跪送,五色儀仗浩浩蕩蕩自十方大場擺列,出端陽門,然後至北門清華門出行。自清華門直至京城玄英門,這整條大街早已經封街,沿街所有門戶皆蒙黃絹,地灑金沙,兩邊立內宮禁軍,先行執行都校,隨後便是金玉儀仗,傘頂,綉旗。仗隊兩側為護仗輕騎兵。仗隊之後是兩路禁軍護衛,圍著皇帝明黃龍駕。之後是太后玉駕寶鑾,再后是貴妃紅頂金輦以及諸嬪妃駕輦。然後是隨行官員,武官馬,文官轎,各按品階不等。最後是尾隨步衛。這條隊伍有如長龍,隊首已經近了玄英門,隊尾尚未出盡清華門。更因有大量步從,以及宮女太監執相應之物,隊伍行得極慢。以緋心的經驗,這到湯原至少要行個三四天。
這次她只帶了常福和綉靈。她宮裡也得留人,所以常安和綉彩沒跟著。這一徑果是行了四天,至湯原行宮已經是十四的晚上。不過之前已經有行執快報,行宮那裡早已經收拾妥當,備節一應之物已經安排,只等正主一到,直接過節就可以了。行宮建於湯山,整座山以及方圓十里為皇家禁苑,面南一側鑿山而成的宮房,計有房間共六百餘。各個宮院皆有泉引入其中,以其水質景緻不同而分成諸多。更取自然景觀設園,比之恆永禁宮,雖少了恢宏,但多的別緻。
至行宮之後,便照例分院閣。緋心是貴妃,兩年前她住在旋彩閣,這次依舊。離皇上所住的輝陽宮最近,而另一側的長安殿為太后之所。余次的嬪妃則居安府按例分派,外圍依舊是隨行官員之所。當晚勞頓,皇上只是草草聽了一下次日的安排便回宮休息,未宣召任何嬪妃前往侍候。緋心照例給太后請了安,亦早早回去休息。
次日便為上元節大宴,這些事情早在宮中已經安排妥當,不用她操心。她亦不是頭回來此,沒什麼想觀之景。上元節折騰了兩日,緋心覺得這次實在匆忙的很,讓她都歇不過來般的疲累。上元佳節燈如晝,諸嬪妃亦學著民間玩燈,緋心對此沒什麼興趣,更不願意遠去了去嘗試各式溫泉。一應俗禮能免則免,除了例行請安,一直窩在旋彩閣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