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花動拂牆紅萼墜
第十一章花動拂牆紅萼墜
端貴妃細心道:「如此,也該叫衛臨來看看。雖然你生育過,凡事還是當心些好。」
德妃此時緩過神來,聞言便道:「我記得當年安鸝容有孕的時候,她也是這樣。不過妹妹福多壽長,怎是她這樣薄命人可以比的!」
貴妃若有所思,低低道:「當初純元皇后懷著第一胎的時候也是百般不適。女人生孩子如同在鬼門關上走了一遭,純元皇后當時這樣精心養著終究還是母子俱亡,宮中傷陰騭的事太多,孩子難將養。你前些日子又這樣傷神,還是多多保養為宜。」
我正欲問貴妃純元皇后當年如何養胎,卻見靈犀一溜從德妃膝上滑了下來,拉著我的手笑音如鈴道:「姐姐,姐姐追著姐姐!」
眾人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朧月搶了一塊紅色七巧板滿臉得意地跑在前面,口中笑道:「沒了這一塊,溫儀姐姐的兔子便缺個耳朵了。」
溫儀既心急要搶七巧板,又怕朧月摔了,提著裙角在後面追,「綰綰慢些跑。」
靈犀見姐姐追逐打鬧,亦覺熱鬧,口中不斷笑著,「姐姐追著姐姐,姐姐追著姐姐。」
我聽得靈犀笑語,腦海中似有一道眩亮霹靂赫然閃過,照得我目眩神移。哥哥曾向我轉述安鸝容生前最後一句話,「皇后,殺了皇后。」是安鸝容真恨毒了皇后,還是她借著哥哥之口在轉述一個石破天驚的秘密!
我一時難以分明,口中低聲喃喃道:「皇后,殺了皇后。」
此刻近旁只有貴妃與德妃在側,德妃忙來捂我的嘴,低聲道:「即便你恨毒了皇后也好,這些話豈能宣之於口,不要命了么?」
貴妃稍稍隔得遠了些,聽得不甚分明,轉首疑惑道:「你說誰殺了誰?」
貴妃如此一問,我心頭疑惑的濃霧似又散去幾分,低低道:「皇后殺了皇后。」
端貴妃在宮中資歷最深,一向喜怒不形於色,城府之深十分了得。此刻她乍聽之下雙頰立時變得雪白,霍然站起道:「皇后?」端貴妃起身太急,髮髻上的瑞珠赤金壽字步搖累累作響,「你知道了什麼,是不是?」
夜色逐漸低迷下來,我披衣起身,端貴妃並肩走在我身邊一同走進內殿。德妃甚少見我與貴妃如此怪異的神情,忙囑咐好平娘與鍾娘看顧幾個孩子,隨即一言不發跟了進來。我半倚著梨花木雕花圓桌,點燃了一支河陽花燭,小小一團橘色的光暈映照在我與貴妃相對而視的面龐上。良久,我輕嘆一聲,「並非我胡言亂語,這句話,是安鸝容生前最後一句話。」我有意掩去哥哥與鸝容最後的相見,「安鸝容自裁前,她託人將這句話轉告於我。我總以為是她恨毒了皇后想要我為她殺了皇后。」
端貴妃目光灼灼,呼吸綿長,「以她的機心,若是真恨,大可自己動手,不必臨死才來託付你。」
「我從未細想她這句話,直到今天聽靈犀偶然一句話才想起其中關竅,——原來,還有另一層意思。」我注視著貴妃,「看姐姐方才神情,彷彿早有此猜想。」
我雖然不知端貴妃昔日與純元皇后的情誼,然而端妃一手琵琶盡得純元皇后真傳,想必情分不淺。端貴妃似是沉浸於往事之中,並未聽到我的問話,只低柔道:「當時我還年輕,總是不明白。我十歲時便被太后養在身邊,雖然出身將門,但我心裡也明白,這一輩子,我也只能是皇上的妃嬪,絕不會有登上后位的機會。所以,我心無旁騖,被冊為端貴嬪后只是專心侍奉皇上與太后。太後母家有兩位適齡的女子,嫡出的純元皇后朱柔則與庶出的朱宜修。純元皇后入宮前便已芳名動天下,更早早被許配了撫遠將軍之子,只待成親罷了。太后自己是庶出,也怕嫡出之女未免嬌氣,所以屬意雖是庶出但心思沉穩的朱宜修入宮。因為皇上還年幼,朱宜修又是庶女,不宜即刻冊封為皇后,所以先立為嫻妃,只待生下皇子便可冊封為後。其實朱宜修一入宮,這便是眾人皆知之事。而皇上也對她不錯,彼時宮中只有我與她,日子也還順遂。不久,朱宜修便懷孕了。一切都在眾人的期望之中,直到那一日……」端貴妃微微唏噓,似是不堪回首,「那一日,純元皇后奉旨入宮陪伴初有身孕的妹妹,誰知,在太液池邊遇上皇上。也合該是緣分,皇上竟對純元皇后一見鍾情,立時去求太后迎她入宮為後。皇上執意如此,太后也不能違拗其心意。純元皇后當年被許給撫遠將軍之子亦是為皇上登基多一份助力罷了,彼時攝政王已死,太后鐵腕任誰也不敢違背,撫遠將軍只好以「幼子不肖」之名提出退婚,太后又好意撫慰,嫁了一位翁主出去,才保住了皇家顏面。」
德妃問道:「皇上之前沒有見過純元皇后么?」
貴妃道:「純元皇后早已許配人家,待嫁之女是不宜面聖的,所以一直都未見過。」她又道:「皇上與太后如此,朱宜修亦不敢有異議,到底是她自己提出嫡庶尊卑有別,長姊入宮應居后位,皇上和太后也鬆了一口氣。柔則為中宮之主,朱宜修為四妃之首。如此這般,她生子而封后的話也成了一紙空文了。不久,朱宜修產下皇子,可皇子胎里不足,未滿三歲就去世了。而那時,純元皇后也有了身孕。純元皇后入宮后寵冠六宮,與皇上琴瑟和諧,比她晚一日入宮的先德妃與先賢妃早已滿腹怨氣,常常尋釁,只不過皇后不計較而已。那一日許是有孕易動氣,先賢妃說了幾句極冒犯的話,皇后一時動氣,罰了她兩人跪在殿外思過,結果先賢妃的孩子便沒有了。其實當時誰也不知先賢妃已經懷有身孕,皇后也是無心之失。結果皇後為此自悔不已,常常心內鬱結。朱宜修略通醫術,又一向對皇后禮敬有加,皇上不放心別人照顧,就讓她侍奉左右,朱宜修也幫著太醫一同看方子。皇後有孕的時候總有不適之狀,末了臨盆之時慘痛異常,生下一個死胎便撒手人寰。臨死前仍伏在皇上膝上哀求不要遷怒太醫,更要好好照顧自己唯一的妹妹朱宜修。不要說皇上哀痛欲絕,連我們也不忍心,皇后一直善待宮中諸人,誰知天不假年,連那孩子,我悄悄看過一眼,那孩子身上帶著好幾塊青斑,一出生便沒了氣息。」
「青斑?為何會身帶青斑,皇上知道嗎?」
「知道。太醫說是胎中受驚不足,才會如此。」
「因有皇后遺言,太后也不願皇上去別門女子為後,便也同意立朱宜修為中宮。再後來的事,你們也知道了。」貴妃寸把長的指甲狠狠掐在軟絨福字珊瑚紅桌布上,「純元皇後去時朱宜修幾度哭暈過去,姐妹之情何等感人。我當時年幼不明白,這些年冷眼旁觀,朱宜修極重皇后之位,難道當年被人橫刀奪去,她竟一絲也不恨么?於是我暗中留神,越想越是害怕,只是苦無證據罷了。」
端貴妃素來少言寡語,說到此節已屬肺腑之語,乃是平生大大破例。德妃凝神傾聽,呼吸漸漸急促起來,「純元皇后懷孕之時是她陪在身邊,要收買太醫和皇後身邊之人也未嘗不可。依她的性子,我當年對她恭敬有加她尚能毫不顧惜,何況是奪走她后位之人?!而她喪子之時皇后正好有孕,豈不更要叫人發狂!」德妃說到末節已有驚懼之色,然而這驚懼里慢慢透出一些暗紅的狂熱,「如果這件事真是她做的,是她害死了純元皇后與皇子……」
貴妃截住她的話,冷靜道:「咱們沒有證據。」
德妃緊緊握住拳頭,斬釘截鐵,「一定會有。安鸝容在皇後身邊多年,心思又最細密,她一定發覺了什麼,否則她斷斷不敢說這樣的話。」
我垂首沉思,慢慢道:「未必。或許是我們多心也未可知。」
貴妃撫一撫德妃肩頭,溫言道:「我曉得你恨,恨她害你再沒有孩子。然而再恨,不能一擊將敵人擊倒時一定要心平氣和,極力忍耐。」她微微自嘲,眸中閃過一絲晶瑩的亮色,「其實我們,與戲子又有什麼分別。」
我轉首,卻見軟簾下的陰影里站著小小一個人兒,我一驚之下不覺低呼,「朧月,你怎麼來了!」
不知何時,朧月已悄悄進來。我不曉得她聽了多少,也不曉得她明不明白,只看她靜靜走到德妃身邊,倚著她的臂膀小聲道:「母妃,我困了。」
德妃看一眼窗外烏沉沉天色,捧著她的臉柔聲哄道:「好。我們這就回去。」
貴妃面色沉靜如水,「彼此先回去吧,此事還須從長計議,誰也不得大意。」
我靜靜頷首,忍住心下漸生的寒意,和自小腹深處漫起的一縷冰涼酸楚。
夜深人靜,整個紫奧城終於沉寂於無聲無息的夜黑之中,夢境朦朧的輾轉間,恍惚聽得披香殿遠遠有琵琶聲整整一夜低續不停,恍若簾外細雨潺潺。
許是動的心思太多,或是懷這個孩子時我本就氣虛,偶爾晨起或臨睡前,我嘔吐的次數總是特別多,伴隨著的,更有小腹中難以忍耐的涼滑感受。
每每問及衛臨,只是見他越來越深鎖的兩道濃眉和鄭重的請求,「娘娘只宜靜養,實在不能再費任何心思了。」
可以靜養么?我喃喃自問。
已經發生過的事,心思已經費盡。還未完結的事,連自己不願去想都難以忘記。我夜夜夢見陵容臨終前的情狀,氣息漸微,她口中仍舊喃喃低語,「皇后,殺了皇后。」
夢中的事難以解決,采葛亦在來看望我時難掩憂心神色,「自從靜妃有了身孕,沛國公府無比託大,國公夫人常居王府照顧愛女,即便王爺不忘照顧隱妃,但難免權柄另移,隱妃的地位大不如前。」
這樣的話,玉隱自己是萬萬不肯告訴我的,她每每來看我,依舊是妝飾華麗,笑容清淡,不露絲毫近況的窘迫。
我若以話試探,她卻極敏感,笑吟吟道:「如今姐姐自己也有著身孕,多寧神靜氣才好。靜嫻也是如此,我能體諒姐姐,自然也能體諒她一些。」她輕輕沉吟,「畢竟,她腹中的孩子是王爺的。」
我愕然於她深明大義的轉變,不免更心疼她,「你若有什麼委屈,不要憋在心裡,告訴長姊就是。」
她笑得溫婉而柔順,似九月含露而開的小小雛菊,「王爺並沒有顧此失彼薄待於我,我已經很安心了。」
玉隱如此安分而柔順,太后在病中聽聞,亦不覺讚歎,「能這樣體諒,的確是好孩子。」
我被腹中越來越頻繁的涼意折騰得寢食不安,再要管玉隱的事也有心無力,只能婉轉請采葛轉告玄清,一定,一定要善待玉隱。
衛臨一日五六次來到柔儀殿請平安脈,我卻越來越不敢接受他略顯無力的說辭「安心靜養即可」。甚至在每日所服的安胎藥中,當阿膠的甜香被越來越濃重的苦澀藥味所掩蓋時,我也能明白無誤地感受到這一點:我的胎並不安好。
清露覆地的一個夜晚,我終於不得不請來了在為眉庄守陵的溫實初。不到萬不得已,我是不會去打擾他對眉庄的思念的。
一別良久,他似乎別上次所見又蒼老憔悴了一些。其實細細算去,他也不過才三十許人而已。在我感嘆於他的憔悴支離時,實初亦為我的面色和虛弱驚愕不已。
「娘娘的面色怎如此青白?」
「是么?」我在小小的手鏡里窺探自己被脂粉掩蓋的容顏,的確如他所言,那種青白交錯的衰弱氣息,連上好的玫瑰胭脂也遮蓋不住,脂粉撲在臉上,似無所依靠的孤魂野鬼,凄艷地浮著。
我無奈嘆息,「不到萬不得已,我實在不敢勞煩你。」
他說:「你我之間,何需這樣客氣。」他的手指輕輕搭在我的手腕,我在一沉一浮的脈息上感受他指尖微微溫熱的粗糙與沉穩。燭火被初秋的涼意侵染,一跳一跳有些閃爍。
良久,溫實初低低嘆息一句,抬起的眼眸沾染上無可褪去的憂傷與無奈,「我相信衛臨已經儘力了。從你的脈相上看,衛臨一早就察覺你的胎氣比常人虛弱,所以一直用黃芪、白朮等溫厚補藥為你補養身體。只可惜……」
「只可惜什麼?」我追問。
「嬛兒你剛剛有孕后便心氣躁動,五內鬱結,恐怕深受某些人與事的滋擾,以致胎像不安。再往深里說,你懷孕之時,當年產下雙生子時的虛虧尚未完全補回來,說實話並非懷孕的好時機。所以即便有衛臨盡心補救,以大量溫補之葯續力養胎,但容我說句實話,我與衛臨都已經回天無力,只能養得住龍胎多久是多久。」
心似一塊被凍結的冰,倏然裂出崩碎的裂痕,再無從彌合。彷彿有無數針尖從五臟六腑中深深刺入,我不自覺地伸手緊緊抱住肚腹,感受著身體里無比微弱的胎動,凄然流下淚來。
他不忍,溫然道:「嬛兒,自己身子要緊。」
我死死忍住指尖的顫抖,輕輕道:「你告訴我一句實話,這孩子還能保得住多久?」
他沉吟片刻,答我:「你已經懷胎四月,這個孩子,即便我與衛臨拼盡一身醫術也不能保他超過五個月,否則孩子即便生下來也是個死胎,只怕連你也要深受其害,性命不保。」
「五個月?那麼我們母子情分豈非只剩下一個月了?」
「是。」溫實初滿目憫色,溫言勸慰,「你還年輕,嬛兒。以後還會有孩子的,不要過於傷心。」
茜紗窗下翠色竹影沉沉,有夜風肆意穿行而過,滿院花樹被風攜過,輕觸聲激蕩如雨。世事身不由己,我傷心又能如何呢?頰邊淚痕漸干,若非依舊有綳澀的觸覺,誰能看得出我曾淚流滿面?我伸手,極力拭去淚痕留下的苦澀觸覺,沉聲道:「這件事,不許對任何人說,連玉隱和玉嬈也不可以。你和衛臨只需儘力保住這個孩子,能保多久便是多久。」
他默然頷首,「在不傷害你身體的前提下,我一定會儘力做到。」
我點點頭,「我乏了,不想再送你,你自己出去小心。」
溫實初悲憫地看著我,隻身離去。
次日玄凌來看我時我正在喝槿汐燉了許久的燕窩薏米甜湯,綿甜的滋味讓鬱結的心胸稍稍得以紓解。玄凌憐惜地撫摸我的面頰,「朕忙於政務,怎麼兩日不見,嬛嬛你便這樣憔悴。」
「回稟皇上,」溫實初自殿外踏進,手中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湯藥,笑著道:「皇上無須多慮,娘娘腹中胎兒一切安好。」
我拉著玄凌的手按在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上,「臣妾憔悴都是被這個調皮鬼兒折騰的,皇上不知道,昨夜他在臣妾的肚子里鬧騰了一夜,臣妾都不得好睡。」
玄凌喜孜孜地把臉貼在我的腹部,「這個孩子這樣好動活潑,必定是個身子強健的皇子。」
他以溫柔而愛護的姿勢伏著,隔著我的肚子和孩子說著話,「你好好安分些,再過六個月便能見到父皇和母妃了,現在這樣鬧,你母妃也被你鬧得沒了力氣。等你出世了,父皇一定天天陪著你玩,比陪你幾個皇兄都多,好不好?」
我趁他不注意,輕輕別過臉去,悄悄是去眼角的淚珠。溫實初見機道:「皇上,娘娘該服安胎藥了。」
玄凌笑道:「難得你肯來照顧淑妃這一胎,朕也放心了。方才朕看你在這裡還唬了一跳,還以為淑妃的胎有什麼不妥當。」
溫實初笑道:「正是因為小皇子太強健了,微臣才不能不來,否則娘娘從此便不必安睡了。」
玄凌接過他手中烏黑的湯藥,一勺一勺小心喂到我唇邊,柔聲叮囑了許多。我婉轉求懇道:「臣妾有孕后便少走動,太醫也叫精心養著,實在悶得慌。」
玄凌笑道:「這有什麼難的,如果朕沒有空閑,你大可請德妃她們多來陪你。即便你要請皇后,朕也讓她來就是了。」
我笑著睨他一眼,「皇后是什麼身份,怎能臣妾一請就來?皇上說笑也太輕易了。」
玄凌為我仔細拭去嘴角葯汁,「只要你喜歡,沒有什麼不可以。」
十月秋風漸起的時候,我下腹的墜脹感愈加嚴重。為了掩飾我的虛弱氣色,槿汐每日必須得花上兩三個時辰為我妝飾容顏,才能顯現出太醫一貫所言的「身子強健,胎氣無恙」。
這一日金風送爽,恰巧西越進貢來一枝三十餘尺高的珊瑚,玄凌高興之下便送到了柔儀殿給我把玩。我也不覺納罕,「宮中珊瑚並不稀罕,但大多是五六尺高的,十尺以上已經罕見,何況是這樣高大完整的珊瑚呢。」
玄凌很是得意,「正因為罕見,所以想來想去只有放在你的柔儀殿最合適,與朕的布置相得益彰。否則放誰的宮裡都是突兀了。」
我笑吟吟依著他,「這樣好的珊瑚臣妾一個人觀賞也可惜了。宮中妃嬪聞得有這樣的稀罕物兒,只怕都很想看呢。」
他吻一吻我冰涼的額頭,笑道:「朕知道你喜歡熱鬧,不如請合宮嬪妃一同來柔儀殿觀賞。」
我撫摸著赤色珊瑚流光溢彩的枝椏,嘆氣道:「好好一樁事便給皇上弄得不好了,若臣妾廣發邀請,旁人興許要揣度臣妾恃寵生驕,借了皇上的恩典炫耀呢,反倒叫人說閑話。而且皇后如今不愛出門,旁人請她她都要推託的,若皇后不來呢,終究也是不合適。」我擺手道:「算了算了,何必為臣妾的興緻生出許多不圓滿來。」
玄凌怕我生氣,忙擁過我道:「你若喜歡,朕請她們來就是,朕在這裡,皇后必定也會來,便再無不妥了。」
我笑,一壁也輕輕嘆息,「要皇上費心了。」我伸出雙手環住他的脖子,指尖殷紅的蔻丹如一簇簇跳躍的火苗,即便閉上眼,那抹殷紅亦閃爍在眼前,無可逃避。
三日後暮色深沉之時,玄凌在柔儀殿大宴后妃,同賞珊瑚。皇后之下,這兩年來頗有寵幸的嬪妃一一到場,連被玄凌要求靜心思過的榮嬪也精心打扮,著了一身清新的粉藍團綉煙霞紫芍藥宮裝前來。
我是東道主,自然也是盛裝出席。一襲瑤紅色攢心海棠吉服深淺重疊,月白「蝶舞雙菊」抹胸,底下桃紅底色繁複華麗的蹙金線長擺鳳尾裙拖曳於地,燦色宛若眼前無數女子艷麗笑靨。遠山眉仿似水墨輕煙畫意盎然,襯得星子瞳仁明亮如醉,眉心中一點金箔剪成的金菊花鈿上綴著赤紅寶石更是閃耀奪目,映著兩腮的磨夷花胭脂撲成鮮妍的「桃花妝」,宛若春日桃花一瓣一瓣盛開在面上,如此盛裝打扮,再也無人可看出我妝容底下的虛弱失色。
庭院中秋菊深淺叢叢,開在宮燈如星里暈染開無限春色,火紅、粉白、淡黃、橙橘、瑰紫,各擅其美。柔儀殿外青松與紅楓交映成輝,蒼翠與嫣紅交錯林立,似一卷斑斕錦緞華麗鋪陳,無比壯美,比之春花爛漫的景色更加動人心弦。
一眾妃嬪圍著珊瑚評頭論足,嘖嘖稱趣,連一向自矜的胡蘊蓉亦不由笑言,「從前隨父親去看東海漁民進貢的珊瑚,枝椏光潔完整,顏色通體均勻,雖然只有十餘尺高,亦是人人稱奇,夾道觀看。」
皇后執了一杯「竹青」緩緩飲下,笑道:「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吧,彼時蘊蓉的父親還是先帝的寵臣呢。」
胡蘊蓉原本滿面笑靨,聞言不覺放沉了面色。家門之變,父親的官途隕落,彼時年幼的胡蘊蓉未必不知。所謂世態炎涼,即便身份高貴如她,想必也曾經飽嘗。她微微冷笑,矜持地抬起下巴,「這樣華美的珊瑚,勻稱完整更勝我當年所見那株,更何況高三十餘,顏色深赤通透,世所罕見。到底淑妃榮寵深重,不是旁人所能比的。」
她的目光冷冷自皇後面上橫過,復又再玄凌身邊坐下同飲。這一夜所飲的酒大多出自皇后珍藏,她得玄凌所邀,不欲壞了他興緻,更拿出兩壇珍藏多年「水仙陳」,顏色清澈如掬養水仙的清水,氣味清甜如盛開的水仙,入口綿甜,後勁卻極大,與我所制的「梅子釀」一同入口,更是酒力驚人。
貴妃體質不宜飲酒,德妃飲了幾口,問起皇后配製酒石的事,又是當做趣話連篇累牘。榮嬪甫被解了禁足,更依在玄凌身邊連連勸酒不已。
今夜月色淺淡如霧,縹縹緲緲如乳似煙。歌台舞榭,一片笙歌燕舞,月色亦就此醉去,何況人哉!
腹中的痛楚隱隱頂上胸臆,再難忍耐。留意過去,玄凌已經酩酊大醉,蘊蓉與榮嬪酒意深沉,一個伏在他手臂上,一個靠在他肩上。貴妃已經告了體力不支,陪著有孕的沁水和倦怠的貞妃早已回去。其餘嬪妃多半也有了醉意,清醒的幾個也只顧看著歌舞嬉笑不止。只有朧月十分歡快,笑著跑來跑去。
滿目霓裳羽衣,一派笙歌管弦,我目光飄然漸移,直到,觸到那一雙寒潭深水似的沉靜雙眸。那道幽深目光,似蘊了戾氣的冷箭,緩緩抵達我面前。
我強忍著腹中下墜的冰涼疼痛,彷彿酒力不支,輕聲喚:「槿汐……」槿汐亦未聽見,她與宮人在殿外準備飲宴的酒菜。我只好懇求似的喚那雙眼睛的主人,「皇后……」
她斂衣起身,緩步踱過來,俯身和緩道:「淑妃怎麼了?」
「許是服食了寒涼的食物,腹中有些不適。」我蹙眉,低聲呻吟。
她略一思忖,揚聲喚過槿汐,「扶你主子進去歇息。」
眾人皆醉,皇后不能不陪伴我進去,免得失了皇后應盡的職責。我足下無力,腳步綿軟,槿汐好容易扶了我進內殿躺下,已經是氣喘許許,汗水淋漓。我一手扶住床欄,一手捂住肚腹,無力喚道:「槿汐,我腹中很不舒服。」
槿汐手忙腳亂,茶水倒了一半,趕緊來幫我撫摩著小腹。冷汗涔涔滾落,洗去面上嬌艷妝容,露出敗似棉絮的神色,槿汐嚇了一大跳,急得臉都白了,「娘娘,娘娘!」
我惶亂地揮著手,「快去,快去召太醫。」
槿汐來不及喚別人來服侍,急忙往外跑去。我腹中痛得如萬箭鑽心一般,那種寒涼的感覺,似冬夜寒霜自足底慢慢浸潤上身體。「皇后……」我死命拉著她的手不肯放開,「我好痛……」
皇后見我痛得死去活來,滿手冷汗滑膩握住她的手不放,極力掙開我的手向後退去,「淑妃,你先躺下,本宮拿水給你。」
我的手全是冷膩的汗水,手心一滑,只聽「砰啷」一聲,無數血氣盡往我頭上衝來,疼痛似滔天巨浪吞沒了我。
悠悠醒轉時,已不知人世幾許,只覺得身體了那種空落落的痛楚無處不在——好像身心肺腑都空了一般。手無力垂落一邊,似被手溫暖的手心緊緊地握住。我勉力想睜開眼來動一動身子,身體卻好像不是自己的,沉重得一動也動不了。
眼皮微微一動,人影幢幢,有人歡喜地叫:「淑妃娘娘醒了。」
有參湯的溫熱從口中緩緩流入漫至喉腔、胸臆,彷彿為我注入了一星半點力氣。我極力睜開眼,雙眸卻似閉合了太久,只覺得日光刺眼,幾乎要刺穿我的眼睛。已是一個秋日的午後了,晴光寂寂,慵懶散落。玄凌的聲音在耳邊驚喜響起,「嬛嬛,你終於醒了。」
我終於醒了么?我看到玄凌焦慮而疲憊的臉,槿汐哭得如核桃一般的眼,烏壓壓的人守候在床邊。空氣里有未曾散去的血腥氣,腹中的空虛逼得我喑啞出聲,「皇上,孩子還在么?」
玄凌的面孔焦灼而失神,他尚未答話,德妃已悄悄背轉身去拭淚。我愈加驚恐,聲色凄厲,「皇上,孩子呢?」
玄凌痛苦地垂下臉去,低聲道:「嬛嬛,我們還會有孩子的。」
我掙扎著撐起身子來,奮力地在小腹上摸索,「孩子呢?孩子呢?昨夜他還在我腹中踢足伸腿,他睡著了是不是?他怎麼不動了呢?」我幾近瘋狂地摸索著,淚流滿面。
玄凌緊緊抱住我不讓我再動彈,德妃緊緊按住我的手,「淑妃!淑妃!孩子已經沒有了,你要節哀。」德妃極力安慰著我,把靈犀、涵兒抱到我面前,「你瞧,你還有韞歡和涵兒,你別怕!」
涵兒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嚇得睜大了眼睛,一徑往我懷裡縮。靈犀大約從未見過我如此失態,嚇得放聲大哭。德妃抱了這個哄了那個,柔儀殿內亂作一團。
玄凌緊緊抱住我,抱得那麼緊,似乎連我的骨頭都要被硌碎了。他似要憑此來發泄他與我一樣失去孩子的傷心,他低低在我耳邊懺悔,「嬛嬛,是朕不好,不該在柔儀殿飲宴,以致你勞累過度沒有了孩子。」
我迷迷茫茫地抬頭,輕輕推開他,「皇上,臣妾並無勞累過度。當時只是覺得有些腹痛而已,想是貪杯所致。」我手足無措地哭出聲,「早知道臣妾就不喝那酒了,都是臣妾自己不好。臣妾怎知道,臣妾只喝了一盅酒,並不敢多飲,誰知……誰知……」
皇后穿著真紅金羅大袖宮裝,在我榻邊坐下,她撫一撫我的肩膀,「淑妃,你要節哀。以後也不要貪杯再誤事,你曉得皇上為了你這次小產有多傷心?你昏睡了兩日皇上就陪著你兩日。」皇后好言勸慰道:「皇上的眼睛都凹下去了,趕緊回儀元殿歇息吧。」
玄凌略點一點頭,「皇后費心了,朕再陪陪嬛嬛。」
我只是無聲地啜泣著,啜泣著。艷陽秋暖,卻似有無限的凄楚荒涼迫人而來,無窮無盡的傷心哽在喉間,恨不能盡情一吐,我只是啜泣不已。
溫實初端著一碗湯藥越眾進來,「娘娘該服藥了。」
我痛悔難言,一手揮開他的湯藥,「砰啷」一聲,濃黑的葯汁潑了滿地狼藉,我怔怔地垂淚,「是我不好,沒能保住孩子。」
溫實初靜靜負手而立,「娘娘,那一盅酒並不能傷了胎氣,那晚的宴飲也不會傷害娘娘的玉體。娘娘忘了腹中孩子的胎動么?胎氣正常,孩子也十分壯健,怎會經不起一杯酒一場宴飲?」溫實初十分痛惜,「娘娘當時腹痛只是正常的胎動,胎氣激蕩才會有些疼痛,很快就會過去,娘娘怎可痛昏了頭大力捶擊腹部,以致胎氣大動,孩子滑胎而死。」
我驚愕無比,彷彿有雷電在頭上一個一個炸開,我倏然抬起頭來,死死盯著溫實初道:「怎會?當時本宮只是一時難耐痛楚,爾後暈厥過去,醒來后就已沒有了孩子。」我的神色懵懂而驚痛,「皇上,臣妾的孩子怎麼會是被捶落的!」
溫實初大驚失色,「皇上,微臣不敢妄言,娘娘的腹部的確有遭重擊的跡象,太醫院太醫皆可查證。而且娘娘腹中的孩子一向健康,皇上也經常聽見孩子胎動,若非遭受重擊,孩子怎會滑胎?」
玄凌一語不發,他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似山雨欲來前陰沉的天色。他的手緊緊地握在身後,握成一個發白的拳頭,「是誰?當時是誰陪在淑妃身邊?」
槿汐忙跪下道:「奴婢離開去請太醫前,是皇后陪在淑妃娘娘身邊,至於後來奴婢回來時,已有許多人在娘娘身邊。」
德妃面色青白交加,十分不安,「臣妾本沒有喝醉,想找朧月一同回宮,誰知朧月竟站在淑妃殿外發獃,臣妾想去帶她走,恰巧皇后出來找人幫忙,說淑妃痛暈過去了。」
玄凌沉著臉,又問一遍,「那麼當時誰在淑妃身邊?」
德妃一怔,不假思索道:「臣妾看見時只有皇后。」
「槿汐離開後到你看到皇后時應該時隔不久,都只有皇后一人么?」玄凌口中問詢,目光卻在皇後面上陰晴不定地逡巡。
「的確只有臣妾。」皇後面容沉靜如常,朗聲道:「那又如何?臣妾也不知淑妃為何會捶傷自己失去孩子。」
德妃稍稍思量,不覺疑雲頓生,「可當時皇后您明明告訴臣妾,淑妃已經痛暈過去,她又怎會再捶擊自己腹部?」
皇后亦百思不得其解,然而玄凌的目光如劍,並不肯從她面上撤去,皇后只得坦然道:「臣妾當時只有留下照拂淑妃,但無論如何,若此事涉及臣妾,都是有人蓄意陷害臣妾。」
「皇后辛苦。」玄凌淡淡道:「只是皇後為何不叫人一同照顧淑妃?」
皇后一怔,「淑妃痛得拉住臣妾的手連連呼痛,臣妾實在無法分身。」
「是么?」玄凌問:「淑妃只是痛得拉住皇后的手,並不曾掩住皇后的口。」
皇後面上的血色漸漸褪去,紫金鳳冠晶光閃耀,越發照得她面如白紙,「皇上是懷疑臣妾?」
「朕不想懷疑皇后。可是皇后能告訴朕么,是誰捶落了淑妃腹中的胎兒?」
皇后踉蹌了一步,笑得悲苦而自矜,她沉吟片刻,思索著道:「或許淑妃的胎像本就有異,否則怎會那晚突然大痛?」
「朕日日陪著淑妃,時常感覺淑妃腹中胎動,胎像怎會有異?」他想一想,「溫實初,你把素日給淑妃開的藥方拿來。」
溫實初轉身離去,片刻拿來一疊藥方,「皇后請過目。」
玄凌蹙眉道:「皇后亦懂得醫術,不必勞煩太醫就能看懂。」
藥方上,黃芪、白朮、阿膠、党參、鹿角霜,每一味都是安胎補氣的藥材,並無異樣。
皇后尋不出蛛絲馬跡,她似是自言自語:「或許,是淑妃在昏厥中自己不小心捶到腹部?」
玄凌連聲冷笑,笑到眼角有淚珠湧出,他清癯的面龐上滿是勃然怒意,「皇后覺得能夠自圓其說么?」
皇后的面色清冷而剛毅,她一揮雲袖,不復素日溫和慈祥,傲然而立,「臣妾有何理由要害淑妃?這些年臣妾調度後宮,皇上可曾見臣妾蓄意害過誰?」
貴妃輕輕屏息,聲音清越似碎冰玲瓏,「此刻並未說皇后害過別人,皇后勿要多心。」
皇后神色稍稍鬆弛,「多謝貴妃直言。」
「皇后誇獎。」不過一瞬,貴妃的話已追到耳邊,「可是淑妃已有一子二女,又有義子四殿下,已經寵冠後宮,手執協理六宮大權。若淑妃再產下一子,誰會最受威脅,權柄動搖?」
玄凌深深吸一口氣,呼出無盡失望與鄙夷,「果然。」
聽得此言,皇后霍然而起,神色冷竣,發上別著的一支金鑲玉鳳凰展翅步搖振顫不已,「貴妃,你向來與世無爭,為何要害本宮!」
「不是貴妃要害你。」玄凌冷然道:「皇后不解釋清楚,這就是所有人的疑惑。」
皇后緊握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猙獰泛白,玉翠如雲的高髻上珠光寶氣華影流彩,掩蓋不了她此時失去血色的面龐,「臣妾有一言,不得不進。」皇后霍然抬頭,看著一味低聲飲泣的我,語意森森,「唐高宗年間,昭儀武媚娘得寵,為除王皇后,武媚娘親手扼殺尚在襁褓中的女嬰然後離去,隨後王皇後到來看望孩子,卻未發現女嬰已死便離開。武媚娘向唐高宗哭訴女兒被王皇后扼死,當時看望女嬰時只有王皇后一人,王皇后百口莫辯,終於被廢。臣妾今日情狀,恰如當年王皇后!」
我並未動怒,只森森地笑著,寂靜中聽來,極像悲哭,「臣妾是武媚娘,親手殺子?!」我冷笑,「皇后好無辜!是皇后親自告訴眾人,臣妾痛暈過去,臣妾如何能在暈厥中捶殺孩子?」
有須臾的沉靜,我與她怒目相對,彼此眼中皆是噬人的恨意與狠辣。對峙多年,彼此刀光鋒刃俱已施盡。我與她之間,今朝必得有個了斷。
「哇」地一聲,有孩子的大哭打破死寂的沉默。眾人循聲望去,是一直躲在德妃身後的朧月,小小的朧月,縮在紫檀高架的花架子底下,死死抓住德妃的裙角,哭喊著道:「我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看不見!」
玄凌素來最疼朧月,見她哭得扯心撕肺,忙一把把她抱在懷中,柔聲哄道:「綰綰,你看見了什麼?快告訴父皇!父皇在這裡,別怕別怕!」
朧月只是一徑地大哭,淚眼迷濛中,有無限凄惶與冷清從我與皇後面上刮過。玄凌再三詢問,她只是拚命膩在玄凌身上,往他臂彎里躲。
皇后聽得一線生機,伸著手極力哄道:「朧月,告訴母后,你看見什麼?」
記憶千瘡百孔的縫隙間,我猛然憶起,那一日,殿門未完全關上——小小的朧月就站在門外!
她看見了什麼?
朧月自小在德妃膝下長成,與皇后相處的時日比我多得多!而且,這孩子自小不與我親近。
宛若在臘月被人從頭頂塞入無數冰屑,那蝕骨寒意細碎而迅疾地蔓延到四肢百骸之中。
所有人都怔怔地看著朧月,她似受了極大的驚嚇,猛地推開皇后的伸出欲抱的手臂,厲聲尖叫起來,「母後去打淑母妃的肚子!她在淑母妃打肚子!」
德妃嚇得花容失色,趕緊抱住厲聲喊叫滿頭大汗的朧月,一徑跺足喊:「快拿安神湯來!快拿安神湯來!」
皇后厲聲冷笑,指著我道:「是你教她的!是不是?」
玄凌盛怒之下抬手將皇后的手一推,又反手一揮,生生將她推開尺許,「朧月只是八歲的孩子,她能撒謊么!何況她自那夜起便沒和淑妃說過話,她自小又不是淑妃撫養,誰能教她!」玄凌眉心愈緊,眼眸暗沉,極是動怒,「皇后,舉頭三尺有神明,你還有何話說!」
皇後面如死灰,「臣妾早說過,此事臣妾便如王皇后,墜入陷阱百口莫辯!」
「荒謬!」玄凌太陽穴上幾欲迸出的青筋顯示了他升騰不滅的怒氣,「你以為朕是唐高宗,輕易被人蒙蔽?還是你心中早已視嬛嬛如死敵,必欲除之而後快!」
皇后驟然跪下,厲聲道:「臣妾以朱氏先祖發誓,臣妾並未做過傷害淑妃腹中胎兒之事。」
玄凌轉過身,留給皇后一個冰涼的背脊,冷然道:「這樣的毒誓,你去說給太后聽罷。」他吩咐,「皇后心腸歹毒,殘害皇嗣,即日起不許踏出鳳儀宮一步。太后那邊,朕自會去回。」皇后還欲再說,玄凌嫌惡不已,「李長,帶她走。」
我再忍不住,伏倒在玄凌懷中哀哀慟哭。
數日後,我已能起身下地。太后聞及此事大驚不已,然而細細查問下去,皇后自然難以洗去嫌疑。而朧月,並無被人調教說那番話的機會。
太后無可反駁,只好由得玄凌禁足皇后,由我執掌六宮事。
宮中流言四起,原本許多孩子,都是死在皇後手中。
但是廢后的旨意,遲遲沒有下來。玄凌對朱宜修,也沒有再更多的懲罰。
通明殿誦聲如雷,在為我夭折腹中的孩子祈福超度。
夜深人靜,連雲朵也停止了移動,靜靜遮住一輪明月。我獨自跪坐在佛前,觀音慈悲,端居蓮座之上,慈眉善目,俯瞰人間蒼生。
幽幽的一炷檀香裊裊升起在觀音像前,如一縷飄渺的幽靈四處遊盪,宮燈都已經熄滅,月光都照不進這幽靜深宮,秋夜更深露重的夜晚,露水打濕我冰冷堅硬的心。
我靜靜地念著,一遍又一遍,亦不能抵消我心頭的愧悔與內疚。永生永世,我不能忘記那夢魘般真實的一幕:
我的手全是冷膩的汗水,手心一滑,只聽「砰啷」一聲,無數血氣盡往我頭上衝來,疼痛似滔天巨浪吞沒了我。
皇后眼看不好,急急推我,「淑妃!淑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