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千里佳期難再同
第十二章千里佳期難再同
我並無反應,皇后急忙推門出去——門並未完全關上,恰巧朧月在門邊立著,玩著手中的香櫞。正好德妃過來,皇后拉住她道:「淑妃痛暈了過去,太醫還未過來,你快來看看。」
皇後背對著我,遮住了德妃的視線。
所有的事情,不過是在那一瞬間。我凝聚起身體所有殘存的力氣,聚集在自己的右手,握成拳,狠狠照著自己的腹部捶落。
人事不知。我完全被疼痛湮沒。
所有殘存的記憶,彷彿是在前世就被碾碎一般。是我親手殺了自己的孩子!皇后說得不錯,我與武曌殺女相比有何不同之處?這孩子即便本就不能活到這世上,也無法否認——確是我親手扼殺了他的到來。
我是個狠毒的母親!
我轉臉,驀然在記憶的縫隙處覓見朧月清澈而驚惶的雙眼,像墜入陷阱的小鹿,驚慌失措。
這孩子,——她看見了。所有的罪孽,都沒有逃過她的眼睛。
這是我的罰。
她也救了我!朧月!我心中更愧疚,是我,拉她墜入後宮紛爭的無盡漩渦。我曾在起身後去看望她,彼時她在自己的宮室中,靜靜伏在窗上望著落葉發獃。我悄悄問她,「月兒,是誰教你那些話?」
她怔怔搖頭,一語不發。的確,我百思不得其解,沒有人會教她。可是小小稚子,怎懂得要幫她甚少親近的生母。
良久,她手中拿著一個裝著殷紅相思豆的赤金籠子搖晃,她神色迷離,卻又極認真,「母妃教我,無論母后與誰爭執,都不要幫母后。」
我恍然大悟,深深感激德妃,也深深失落,我的女兒,或許已失去純真的心。
是我害了她?還是旁人。或者,她只是一個在寂寂深宮長大的孩子,於任何一個宮中女子一樣,沒有逃出生天的機會。
有晶瑩的液體漾得眼前模糊一片,我緊緊抱住朧月。
秋葉寂寂,墜落塵埃。是冬天了。
這一年的秋冬,逐漸冷寂的寒風被如沸如騰的流言沾染得帶上了竊竊的溫意,那是含著脂粉香氣的口舌之間的刀光劍影,彷彿每一陣風過,都能聽見遙遙被風吹來的關於后位的種種揣測與猜度。出身高貴備受恩寵的胡蘊蓉亦被眾人推向雲端,暗自揣度她飛鳳凌雲的預兆。
為平息眾人對后位的揣測,胡蘊蓉也曾將玉璧拿出來給眾人觀賞,希望藉此平息流言,「此璧上所雕繪的的圖案乃是東方發明神鳥,意指本宮此生福氣至多登臨貴妃之位,實在與后位無干。」
瑃嬪捧在手心細細欣賞,極是虔誠,「娘娘說笑了,嬪妾所看到的的確是鳳凰,而非發明神鳥,鳳主女中極貴,娘娘的福分怎會只是貴妃之位?」
瑃嬪一語驚人,韻貴嬪忙忙湊上去看,驚異道:「果真呢?誰說是發明神鳥,的的確確的鳳凰。」她問,「娘娘聽誰說這玉璧上的是發明神鳥?」
蘊蓉亦吃驚,忙道:「是本宮幼時所識的一位道士,他言此是東方發明神鳥,主人間極貴。」
「老道士糊塗了吧,既是人間極貴,又怎會只是一隻發明神鳥可比,必定是他老眼昏花看錯了,是鳳凰無疑。」韻貴嬪似有不屑。
瑃嬪忙去握她的嘴,啐道:「道家仙風道骨,說話極有深意,怎會老眼昏花滿口胡言。夫人幼時那是純元皇后位主中宮之時,中宮鳳凰有主,夫人的玉璧上只能是被說成發明神鳥,可是那位仙師定然十分靈驗,曉得娘娘來日富貴,所以也說主人間極貴,至於前言后語自相矛盾,那是不可亂泄天象之意。等純元皇后仙逝,貴妃繼位中宮,如今中宮動搖,只怕廢后之後,娘娘便主人間極貴,那發明神鳥便也成為鳳凰一般尊貴了。」
眾人半信半疑,然而那玉璧上的圖案卻是越看越像鳳凰無疑,不由湊趣,「瑃嬪出身王府,的確有些見識。」
蘊蓉含笑不語,瑃嬪微微得意,「嬪妾在王府時,也曾見岐山王常與道家仙師說話,那些仙師有時說話前言不搭后語,可等時日久了,竟確確實實都有應驗,可見是咱們凡俗之人見識淺薄罷了,那些話原都是有道行的人才懂得的。」
花宜將這番言論一五一十告知我時,我正在佛前虔誠地燃上一縷青煙,祭悼我腹中的未能見世的胎兒。纖長的手指點燃一卷檀香,手腕上珊瑚紅鐲順勢滑落袖中,我用清水浣凈雙手,方才出聲道:「花宜,你在民間時未曾聽說過麻雀飛上枝頭變鳳凰么?麻雀都能變,何況是發明神鳥,輕而易舉之事。」
花宜托著腮道:「奴婢只是不服韻貴嬪罷了,皇后得勢時跟著皇后,如今皇后一失勢她便馬不停蹄地去奉承庄敏夫人。」
槿汐恰巧換了奉在香台上的時新水果,溫言不覺笑出聲來,指著窗外凜凜寒風中隨風擺動的牆頭衰草道:「沒有這樣的人,何來牆頭草兩邊倒之說?」
皇后被禁足之後,一嚮往昭陽殿往來勤快的榮嬪也安靜了不少。這一日慶貴嬪周珮來請安時不覺笑言,「當年瞧她策馬闖入明苑也是個有膽量的人,如今皇后被禁足,她也一聲不吭起來。」
周珮言語間不免有些得色,榮嬪得寵之後玄凌不免將她冷落幾分。如今榮嬪安分了,周珮在玄凌面前侍奉的日子愈多,不覺有些春風得意之意。我打量她幾眼,柔儀殿中暖洋如春,她脫去了大裳,只穿著色彩豐饒的刺繡織金棠色長裙,纏枝寶相花綴珠刺繡領緣里是層層色澤明艷的絹羅紗衣,一層粉一層紫,恰似彩虹雙色,格外嬌嬈。一枚赤金雲頭合釵從輕挽的烏色迎春髻中斜飛而出,垂下數串長長的紅寶珠珞,雲鬢上珠翠玉環錚錚,映著眉心金色額黃,更顯皎潔明亮。
所謂深宮華裳貴婦,因著帝王寵愛,才能容光滿京華。
我微微含笑,雙手覆在壓裙的雙耳同心白玉蓮花佩上,溫然叮囑,「得意也好失意也好,不驕不矜安分度日才能恩寵長遠。皇上也不喜歡惹是生非的人。」
周珮溫順地答應了,眉眼低垂,似乎若有所思。片刻,她又笑生雙靨,「娘娘該更衣了,今晚的合宮夜宴,聽聞幾位王爺也要入宮呢。」
今夜,是新年後的元宵家宴呢。我轉首向窗外,看著鉛雲低垂的暗沉天空,輕輕道:「好像要下雪了呢,若靜妃進宮可要格外當心些。」
周珮聞言輕笑,「是啊,算起來靜妃也快到產期了呢。」
元宵之夜,紫奧城內一片熱鬧歡騰,飛檐卷翹,寶瓦琉璃,深宮重苑,金環玉鐺,無數明燈閃耀如星子璀璨,重重宮苑燈火通明,似銀河倒灌,灼灼生輝,再加上觸目皆是的紅緞錦綢,連空氣里都漂浮著氤氳溫熱的喜慶之氣。
一年一度的元宵佳節,為求吉祥圓滿,宮中妃嬪上至貴妃,下至更衣宮人,無不精心打扮,花團錦簇,錦繡綾羅堆積如雲霞虹彩,金玉珠翠光芒輝閃,盛世浮華,傾人慾醉。歌舞昇平,喜樂如海,整個重華殿被繁華浸染得淋漓盡致。
殿內奉養著數盆凌波水仙與寶珠山茶,白似春雪,紅若艷陽,被暖氣一熏,欣欣向榮的花朵愈加香氣撲鼻,沁人心肺。殿中開得最盛的一盆寶珠山茶之下,正坐著清河王夫婦。玉隱與靜嫻一左一右分坐在玄清兩側,他是盛世華章下風采出眾的男子,她們是陪伴在他身邊溫柔美貌的側妃,遠遠望去,恰如一花兩枝,無比豐嬈。彼時靜嫻已近臨產之期,肚腹隆然,一襲茜素紅牡丹曉月宮裝襯得膚白勝雪的她略見豐腴,而一邊著寒煙紫蝴蝶穿花錦繡長衣的玉隱則不免顯得有些清瘦寥落。每每有侍女奉上佳肴美酒,在兩妃之間都先恭敬地奉與有孕的靜嫻。我微微心涼,玉隱與靜嫻在清河王府中的地位可想而知,以玉隱的心性,日子必定過得不好。
我正凝神,懷中的予涵已經悄悄在我耳邊道:「靜嫻嬸母更漂亮了呢。」
得意與失意,連孩子都能分辨,何況宮中慣會跟紅頂白之人呢。我輕輕撫摸著予涵臉頰,道:「二姨母今日也很漂亮。」
予涵「咯」地一笑,滿是稚氣道:「嬸母笑得好看,姨母很少笑呢。」他倏地一下從我膝上滑下,笑著跑到靜嫻身邊,拉著她的手笑個不停,又伸手好奇地去摸靜嫻的肚子。
玄凌看得有趣,笑著附在我耳邊悄悄道:「予涵還小就這樣喜歡尤氏的孩子,怕是有緣呢。」
步搖上垂下的珠絡涼涼地打在滾燙的耳後,我淡淡笑道:「堂兄弟,自然是有緣的。」
語音未落,只聽「錚錚」箜篌之聲亂響,循聲望去,卻見予涵好奇地撥弄著樂師手中一把箜篌,自得其樂。
「小心傷了手。」玄清抱過予涵在懷中,仔細去察看他細嫩的手指,但見無恙,方微笑道:「你若喜歡箜篌,可讓樂師彈給你聽。」
靜嫻含著恬靜的笑容,伸手把予涵小小的手合在自己柔軟溫暖的掌心,「涵兒若喜歡,嬸母奏箜篌與你聽好不好?」
予涵孩子心性,更兼喜歡靜嫻,連連拍手稱好。
靜嫻翩然起身,茜素紅長裙被身形帶動,輕揚如彤雲翩翩,映著她如十五明月一般圓潤皎潔的面龐,別有一種明澈澄凈之美。
她左手托著二十五弦黑漆鏤金花箜篌,手指輕攏慢捻,她舒廣袖,低眉擘弦,弦歌初起,只覺清綿綿一派皓月當空柔輝千里的靜謐景象。一弦低低,宛若夜風下徐徐開出一枝玉蘭,花萼輕張,夜露微涼,獨秀於明凈月色之下。時而眾弦齊撥,彷彿春風暖洋洋拂面,一夜東風急,催開無數奼紫嫣紅滿園春色,似還能聽見鳥鳴啾啾,鶯歌燕舞。奏了良久,聲韻漸沉,疾疾有肅殺之意,冷雨瀟瀟,寒涼刺骨,百花殺盡,春殘顏色老。如此低回數次,連聽者之心亦無限寥落。待到眾弦次第響起之時,春日的暖陽再度清冽起來,那一枝玉蘭獨秀陽光之下,風姿嫣然。一席之人如深嗅香爐中淡淡逸出的甜凈百合香,皆心馳神醉,不意春殘后還有此花開不敗之景。一縷寶珠山茶的暖香幽幽盪進心扉間,呼吸時只覺甘甜寧靜,箜篌聲何時停頓竟無知無覺,唯聽得回聲柔靡,方知一曲已畢,而心神猶自飄浮在雲端。
靜嫻費力欠身,花燭光焰被歌女翻飛的衣風帶得忽明忽暗,唯見如水光艷下她神態安寧而滿足,雙眸盈盈望向玄清,容顏柔美,勝於往昔所見。
玄清輕輕頷首,「比之從前又精進了少許,我已叮囑過你,平時多養胎,勿要只惦記著箜篌技藝。」
靜嫻雙頰微紅,「妾身知道王爺喜歡聽,練習幾曲不算費力。」她低頭撫一撫高高隆起的腹部,婉約而笑,「孩子似乎也喜歡聽呢。」
玄清目光柔和看著她的腹部,溫和道:「你也累了,先坐下歇息吧。」
靜嫻溫柔一笑,看著一旁的玉隱道:「姐姐讓一讓吧。」
玉隱一直握著白璧酒杯發怔,驀然驚覺自己的位子擋住了靜嫻的路,只得起身相讓,「靜妃小心。」玉隱的聲音低而無力,旋即被歌舞樂聲湮沒,絲毫不聞。
酒食飽腹,宮人們一一奉上甜點,皆是妃嬪素日各自所愛,貴妃的金絲燕窩,德妃的櫻桃酒釀,蘊蓉的紅棗血燕,我與予涵則是平素養身所飲的旋覆花湯。
旋覆花湯以旋覆花、蜜糖、新絳煮成,主治肝臟氣血郁滯,不惟香味清,亦有所益。眉庄在世時,溫實初亦常用此湯為她調理身體。德妃一見,不覺輕輕嘆道:「一見這湯,不覺想起惠儀貴妃在世時的情景,淑妃真是有心。」
我輕輕舀動花湯,撫摩著予潤頭頂柔軟的頭髮,「潤兒還小些,等他長大我也會叮囑他多吃些生母喜愛的東西。」我停一停笑道:「姐姐不習慣這個味道,否則吃慣了,養身是極好的。」
我正要飲下,忽見予涵躲在盤龍金柱後頭不肯出來,連忙招手喚他,「涵兒,怎麼躲在那裡?」
平娘急得鼻尖沁出汗來,苦笑道:「殿下調皮,不肯喝湯呢。」
予涵從柱子后探出半個頭來,吐著舌頭道:「兒臣不喝,那湯喝絮了,兒臣不喜歡。」
平娘哄著道:「殿下快喝吧,涼了喝傷胃呢。」
予涵一徑搖著頭不肯,在柱子后繞圈兒,平娘急得手忙腳亂,一疊聲地喚著「小祖宗」。予涵淘氣,予潤看得歡喜,也瞪大了烏溜溜的眼珠目不轉睛,嘴裡「咯咯」直笑。妃嬪們亦看得有趣,唯獨一直坐在瑃嬪身邊的一語不發的榮嬪亦和予潤一般目不轉睛,面色青白如她身上一襲深青色綴石榴紅芍藥暗紋宮裝。
予涵一徑調皮,殿中溫暖,不覺額頭沁出晶亮汗珠。靜嫻遙遙向他招手笑,「涵兒,嬸母喂你可好?」
予涵今日最喜歡靜嫻,一下飛撲到她身邊,嚷著道:「我要嬸母喂,我要嬸母喂。」
靜嫻握著絹子輕柔為予涵拭去汗珠,一壁柔聲叮囑道:「跑那麼快摔著了可怎麼好?快坐嬸母旁邊吧。」
予涵極聽話,忙端端正正坐好了,牽住靜嫻的裙裾笑容滿面看著她。靜嫻從平娘手中接過青花白玉盞,用赤金小勺舀起微微金黃的湯汁,輕輕吹了又吹。她神色柔和,似還有些不放心的樣子,舀了一勺含在口中試著溫度,覺得不甚滿意,又舀起一勺細細吹了才喂到予涵唇邊。「涵兒,可以喝了。」她含笑說出,話未完,她眉心一蹙,似是極痛楚的樣子,唇角一徑流下暗紅色的血沫,一滴滴融進她茜素紅的宮裝之中,轉瞬不見。
予涵嚇得面無人色,一把抓住她的手愣愣大哭,「嬸母!嬸母!你怎麼了?」
靜嫻說不出話來,口中一口一口嘔出血沫來,面孔蒼白而僵直,身子軟軟地向玄清懷中倒去,手中的白玉盞倏然滑落。玄清尚不知發生何事,急得面色鐵青,一把抱住靜嫻,喝問道:「太醫!太醫呢?」
玉隱急忙起身,足下倏地一滑,險險滑倒,玢兒急忙扶住她,一眼向地上看去,不覺驚呼道:「不好了,靜妃見紅了!」
太醫院諸位原是守在殿外的,聽得動靜飛身便趕進來。玄清來不及將靜嫻送往安靜些的地方,只好暫時安置在重華殿後殿。事出突然,一應嬪妃宮人都被我要求留在重華殿中不許亂動,為避嫌疑,我與貴妃留在重華殿中照應事宜,德妃入內看顧靜嫻。
玄凌面色陰沉不定坐在御座之上,嬪妃們面面相覷,更是一動也不敢動。原本歌舞繁華的大殿中瞬時鴉雀無聲,直如死寂一般陰沉。
衛臨轉身出來,面色憂懼,回稟道:「回稟皇上,靜妃是因為服侍含有鶴頂紅劇毒的食物才會毒發驚動胎氣破了羊水見紅,幸好她食入不多,諸位太醫一齊救治,尚有力氣產子。」
「鶴頂紅!」玄凌神色一變,厲聲問道:「宮宴之上何來鶴頂紅?」
話音剛落,已有內監取過銀針探試靜嫻方才所食的種種食物。銀針依舊雪亮,可見她的食物並無異樣。衛臨問道:「靜妃最後所食是什麼?」
有宮女指著一盤熏肘花小肚怯怯道:「是這個。」
我心中驚動,舉目一掃她案上飲食,已然明白過來,指著灑落在地的白玉盞道:「靜妃服食過涵兒的旋覆花湯。」
衛臨不敢怠慢,徑自取過銀針往已經灑去半碗的花湯中一探,雪亮的銀針才探入湯汁,頃刻之間變得烏黑,那如漆如墨的顏色刺得我心頭髮痛,我指一指自己桌上尚未喝過的旋覆花湯,齒根微微發冷,「再探這碗。」
衛臨深知我意,換過一根銀針再度探入,銀針亦在頃刻間變得漆黑如夜空。我神色大變,望向玄凌,「皇上,有人要殺臣妾和涵兒,連累了靜妃。」
驚魂未定的涵兒被我牢牢抱在懷中,玄凌用力摟過我與涵兒,沉聲道:「朕在這裡。」
未止歇的,靜嫻撕心裂肺地痛呼斷續地一聲接著一聲,似撕裂了黑暗不見五指的夜色。玄清面色蒼白如紙,倏然仰起頭來,目色如電,「是誰?誰要害她?!」
玉隱緊緊攥住玄清雙手,安撫住他一楞一楞泛白暴起的指節,「王爺,太醫還在救治靜妃和孩子,您別過於擔心。」她目光冰涼涼從眾人面上刮過,「誰要害人,皇上都不會輕饒!有皇上在呢。」
玄凌的聲音聽來寒冷如冰,「給朕立即查,這些髒東西怎麼會進淑妃和涵兒的飲食里!」
慎刑司最擅查這些事,因有玄凌的嚴令,所以格外雷厲風行。殿中靜靜的,過於寂靜的等待格外悠長,簌簌的,竟能聽見殿外有雪子撲落的聲音,是下雪了呢。
眾人皆束手茫然,或立或坐,連大氣也不敢出。大約兩盞茶的時間,李長已經執了拂塵來稟報,「皇上,飯後甜食皆由御膳房做了由宮人送來,送淑妃和三殿下甜湯的宮女說到,只在路上遇見出去更衣的榮嬪小主,榮嬪小主還打開蓋子問過是什麼東西,除此之外再無旁人。」
玄凌的面龐隱隱透出鐵青色,似秋日衰敗的草葉,「赤芍!」他低低喝道,「你過來。」
眾人目光所及之處,榮嬪一襲青色華裳,端起面前一盞酒杯,盈盈然曼步上前,她三寸多長的指甲塗著明紅的蔻丹,映在琥珀酒杯上美得奪目驚心。她笑盈盈捧了酒盞款步至玄凌面前,指甲不經意在金黃的酒液中劃過,「皇上不要動氣,臣妾先敬皇上一杯,再作解釋如何?」
玄凌冷眼看著她嫵媚神色,只是默不作聲。榮嬪舉起酒杯良久,神色漸漸僵硬,眼中閃過一絲無奈與絕望,終於收回伸出許久的手。她纖細手指覆於杯口之上,手指微微一顫,舉袖便要將酒往口中送去。
「她想自盡!」電光火石間,灧嬪忽地大呼,玄清眼疾手快,一掌拍下她正到唇邊的酒杯,「砰啷」一聲脆響,酒杯落在漫地金磚上粉身碎骨。玄清反手抓住榮嬪的手,灧嬪上前幾步,用力掰開她蜷曲的手掌,蔻丹指甲之下,赫然尚有沒有化去的褐色粉末。
玄凌勃然大怒,狠狠一掌劈在榮嬪面上,「為什麼要害淑妃?」
「為什麼?」她掙扎不得,冷笑道:「皇上不是一向很清楚么?」
玄凌神色冷峻,只一雙眼底似燃著兩簇幽暗火苗,突突地跳著,「朕容你至今寵渥有加,你還放不下么?」
滿腔滿壁的怒火燒得要灰飛煙滅一般,我喚過小允子,聲音清冷如罡風,「她要畏罪自盡由得她,你去給本宮掘了慕容世蘭的墓,將慕容氏族人鞭屍焚骨。」
「甄嬛你敢!」額上青筋幾欲迸裂,她無法遏制的怒氣,向我厲聲呼喝。
「本宮為什麼不敢!」我停一停,「本宮喚你赤芍好還是慕容世芍?」
她愕然抬眼,「你早就知道了?」
「慕容家四女,慕容世蘭入宮,一姐一妹都已出閣嫁與官宦子弟。唯有四小姐年幼尚未出閣。四女之中,慕容世蘭與幼妹世芍一母同胞,憐之甚篤,因小妹名字中有個芍字,所以她愛極芍藥。慕容家敗落之時,這位四小姐還年幼,不必隨家中成年女眷充為官妓,依例沒入永巷終身為奴。算算年紀,這位四小姐若還活著,和榮嬪你的年紀倒也相仿。不知你昔日在宮中服侍時可曾見過她?可憐豪門千金,一朝淪落為奴,供人驅役,想想也很是可憐。」
「你不必假惺惺!」她恨恨道。
「本宮從來就不願假惺惺!所以本宮一直不想遷怒於你,可你為了她們要本宮和涵兒的命,本宮就要掘墓鞭屍,無需惺惺作態!」我轉眸看著玄凌,「皇上優容赤芍到今日,就是為了要置臣妾與涵兒於死地么?狼子野心,便是如此!」
「她是慕容氏的人?」貞妃似玉容顏驚得毫無顏色,驚懼不定道:「今日赤芍只是為慕容氏遷怒淑妃,若是來日遷怒到皇上身上該如何是好?皇上,赤芍斷斷留不得了!」
物傷其類,唇亡齒寒,貞妃不由緊緊摟住自己的予沛,以護雛的姿態對抗著赤芍冷漠的容顏。
赤芍盈盈拾裙拜倒,「晨起知道二姐對皇上的心意,所以不願傷了皇上。多年來多謝皇上眷顧。可二姐被甄嬛逼死,慕容氏敗於甄氏之手,臣妾不能不報家仇!」
我冷笑,「你被人假手多年,真以為慕容世蘭是死於我手么?」
玄凌轉過臉去,陰晴未定的神色照映著無數流年美眷在他腦海中浮蕩的波瀾。須臾,他又恢復冷寂的神情,緊緊擁住我與涵兒,吩咐道:「賜死榮嬪。」
她低低一笑,神色凄艷,若綻放的一朵艷色芍藥,「臣妾早知有這一日,只是不知道是皇上親口賜死臣妾。」
「赤芍,當年也是朕親自下旨賜死世蘭。」玄凌緩緩吸一口氣,「朕一直想,如果你可以這樣陪著朕,代替世蘭陪著朕,真的,也很好。」
赤芍怒目向我,神色凄厲而猙獰,似凌亂在疾風中一縷花魂,「臣妾知道,是甄嬛挑唆皇上殺了二姐。」
「頑固不化!」貴妃冷然道:「即便你已鍾情皇上,也無需如此遷怒淑妃!」貴妃揚一揚臉,李長會意,示意侍衛將赤芍拖走。
似乎有什麼「喀噠」響了一聲,低頭看去,原來四隻折斷了的染了鮮紅丹蔻的指甲從榮嬪掌心落下,她拼盡了全身的力氣,似一頭兇猛困獸,向我張牙舞爪道:「甄嬛,你一定會有報應!」
這無法消弭的恨意,是榮嬪留在世間唯一的東西。
會有報應么?我無心理會。我只緊緊抱住懷中身體溫熱的予涵,——他是我的性命骨血,也是他的,拼盡此身,我也不能讓我的孩子受到一點點傷害。
我的心恰像是這冰冷的數九寒天,凄冷蕭瑟。轉眸,正對上他關懷而悲憫的目光,些許滄桑之意便如流水一般,從心間漫生而出。
我要護著我們的孩子;而從不知情的他,從此也要守護著他與靜嫻的孩子。
只是我慶幸,今日的一番驚心動魄,殺機畢現,他,是陪在我身邊的。
寶鼎香煙,輕緩吐出百合香乳白的煙霧,隨著撲入室的幾縷寒風,裊娜如絮瀰漫在華殿之中。
人的性命,何嘗不是如這輕煙一般,說散,便散了。
心思的迷茫散失間,隱隱聽得極細極細一縷兒啼之聲響起,似一縷陽光豁然照開滿心迷霧深重。玄凌扶住我肩膀的手微微一緊,轉首道:「可是生了?」
產婆手上尚有未曾洗凈的血腥,抱出襁褓中一個孩兒來,歡天喜地道:「恭喜王爺,是位小王子呢。」
我抬頭,正對上他初為人父的歡喜笑容,我滿心酸澀,如生吞了一枚未曾成熟的橘子一般,連舌底也麻木了。麻木之餘,不覺也有一縷碎裂般的歡喜,我撐出得體的笑容,靜靜道:「恭喜王爺!」
他欣慰的笑意里漫出一絲苦澀與悵然,注視我道:「多謝淑妃。」他抱著孩子的姿勢小心翼翼的,帶著些手足無措。
我忽然想起,涵兒和靈犀在襁褓中時,竟沒有福氣得他抱一抱。
玄清轉首問道:「靜妃還好么?」
產婆滿面堆笑,「還好,只是累得慌,人都脫力了。」產婆笑呵呵道:「王爺以後可要好好疼王妃,王妃生得很辛苦呢。」
玄清微微頷首,「我知道。」他停一停又糾正,「靜妃不是王妃。」
產婆陪笑道:「都是一樣的,是小王子的生母呢。」
孩子初到人間,只是一味啼哭,哭得低低的,像幽幽抵上心間的一脈細針,叫人心疼而慌亂。玉隱一手扶在玄清臂彎旁邊,貪婪地看著孩子的相貌,不由自主地露出艷羨之色,格外凄楚。
恰好有宮人往後殿端了參湯去,一直插不上手的玉隱伸手接過,道:「靜妃怕是睡著,閑雜人等不要進去,我端進去就是了。」
玫瑰紫的裙裾一旋,似開出一朵開到荼蘼的花,極盡靡艷。她翩然轉進內殿,過了一盞茶時分,端了空了的碗盞出來,交予宮人,「靜妃都喝完了。」她向玄清盈盈一笑,「參湯可以吊氣安神,靜妃很快就會好的。」
玄清頷首,低頭又去哄孩子,神情專註。玉隱一個失神,手中一滑,碗盞已經落在地上砸得粉碎。玄凌似是覺得不祥,不悅地「嗯?」了一聲,接盞的宮人嚇得魂飛魄散,即刻跪下哀求道:「隱妃饒命,皇上饒命,奴婢不是故意的。」
好容易殿中才有喜慶之氣,李長何等機警,笑容滿面道:「碎碎平安,歲歲平安!這麼一摔,小王子定會福澤綿延,歲歲平安如意呢。」
玄清素來溫和,亦不以為意,只含笑接納了李長的祝福。李長見玄凌也未過問,忙使了個眼色,那宮人趕緊將殘渣掃走。玉隱微微鬆了口氣,面色恢復紅潤,行至玄清身邊,熟稔地抱起孩子,笑吟吟道:「王爺抱得不妥當,所以孩子一直哭呢,應當將他的頭稍稍抬起才是。」
產婆笑著奉承道:「隱妃尚未生下貴子,可是很有做母親的樣子了呢。」
我摘下護甲,小心翼翼伸手撫摩新生兒柔軟的胎髮,道:「玉隱孩子在你懷中便不哭了呢。」
玄清亦贊,「你幫淑妃撫育過孩子,靜嫻以後帶著孩子,也要你多照拂才是。」
玉隱微微一怔,很快笑道:「那是自然的。」
眾人正圍著孩子,我聽見內殿低低一聲驚呼,很快又如湮沒水中一般無聲無息,不覺轉頭。簾帷一揚,正見衛臨神色慌張從內殿走出,不覺問:「好端端的,可是怎麼了?」
衛臨「撲通」一聲跪下,頹然道:「靜妃產後毒發,剛剛過世了。」
夜空有新雪飄下,潔白的雪花被凜冽的風吹得身不由己,當空亂舞,偶爾有飛落進窗內的,不過一瞬,便瑟瑟地化為一粒粒冰涼的水珠。生死無常,亦不過是一瞬間的事。彷彿有雪珠融進玄清溫潤的眼眸,漸漸濕潤,漫成冰涼淚意。玉隱抱著懷中幼子,亦低低哭出聲來。
雪連綿無盡地下著,自元宵夜宴到今日,綿延半月,日日都有雪子紛紛,潮濕而粘膩。
因在新年的喜慶中,尤靜嫻的喪事便在這樣的陰寒天氣辦得簡單而極盡哀悼之情。新喪的白色融在漫天素色冰雪之中,尤叫人覺得心涼傷感我心生感嘆,亦不免憐惜,長久地等待與仰慕之後,嫁入清河王府不足兩年的靜嫻撒手而去,生命脆弱得彷彿被陽光一蒸便即刻化去的一片春雪。
窗外紛紛揚揚的六棱雪花旋舞著輕盈落下,漫下無窮無盡的寒冷與陰沉。我伸手用黃銅挑子撥一撥暖爐的火勢大小,順手仍了幾片青翠竹葉進去,葉片觸到暗紅的爐火發出「呲呲」輕聲,隨即焚出一縷竹葉的清馨。
秋香色團福錦簾垂得嚴嚴實實,忽然被掀起半邊,外頭小允子的聲音跟著冷風一同灌入,「隱妃來了。」
我依舊端坐著,披了一件常春藤雪蘿長衣在肩上,頭髮鬆鬆地用銀鏈墜蝴蝶抹額勒了,只懷抱紫金浮雕手爐慢慢撥弄著,等著玉隱進來。
雪路難行,她裹著一件厚實的雪狐鑲邊青紅捻金猞猁皮鶴氅,銀灰的狐毛尖端還有融化的雪珠,亮晶晶的一顆一顆,似水晶珠兒似的。
花宜上前服侍她脫下鶴氅,但見她裡頭穿著一件素色的銀青襖兒,白綾細摺裙,懷中抱著一個藍青色的織銀紋積壽襁褓,露出一張粉白嘟嘟的小臉來,正兀自沉睡。
我也不起身,只淡淡道:「方才見你掀了帘子進來,還以為是昭君出塞歸來了。」
玉隱明白我語中所指,勉強笑道:「昭君出塞是大紅披風,我不過是青紅捻金的衣裳,終究是新年裡來拜見太后,穿得太素她老人家也忌諱。」
「你很懂得體察人心。」我指著青梨木座兒讓她坐了,問道:「太后她老人家怎麼說?」
她微微露出一絲笑意,低手整一整孩子的襁褓,「太后說,讓我先照顧著孩子,定要把他當成親生孩子疼愛。」她想一想,把孩子抱到我眼前,笑盈盈道:「王爺已經給孩子娶了名字,叫予澈。」她喜孜孜道:「父親名清,孩子名澈,長姊說好不好聽?」
「很好聽。」我伸手撫摩孩子熟睡中粉嫩的臉龐,「終究他是尤靜嫻的孩子,以後你撫養這個孩子,每天看著他的臉,想到他流著靜嫻的血,你便不怕么?」
「怕?怕什麼?」玉隱一愕,旋即淡淡笑道:「以後他心裡只有我一個母親,我會好好疼他,他也會孝順我。我有什麼可怕的?」語畢,她疼愛地吻一吻孩子的額頭,渾然是一個慈愛的母親。
紅羅炭「嗶剝嗶剝」地燒著,偶爾揚起一星半點火星,那微弱的聲音襯得殿內愈加靜如積水,連窗外落雪著地的綿綿聲響亦清晰可聞。
我的聲音雖輕,卻一字一字清晰如雪地碾痕,「人人皆知尤靜嫻死於鶴頂紅,也道是為慕容赤芍所害,可是我百思不得其解,靜嫻既有力氣生下孩子,怎會毒性複發死去?想起來靜嫻不過飲下一口湯水,按理不會中毒如此之深。」
玉隱容色不變,只慢條斯理啜飲著盞中熱茶,紅茶灧灧如血的湯色似胭脂一般倒映上浣碧白凈無血色的面頰,為她添上一抹虛浮的艷色。她的聲音清凌凌的,宛若堅冰相觸,「長姊是生過孩子的人,應當明白女人生孩子直如在鬼門關前遊走,長姊又哪一次不是險象環生。靜嫻已經中了鶴頂紅劇毒,生孩子難免耗盡體力身子虛弱,再度毒發也不足為奇。」她雙目一瞬也不瞬,只看著我靜靜道:「皇后被禁足,赤芍才迫不得已狗急跳牆謀害長姊,連累了無辜的靜嫻。人人都這樣以為的,不是么?」
「人人都以為的事未必是真相。究竟是身子虛弱還是有人故意加害才引起的再度毒發唯有當時當事的人才能明白。」我看著玉隱幽深雙眸,直欲看到她無窮無盡的心底去,「只要你自己良心過得去?」
「良心?」玉隱輕笑一聲,險險打翻手中茶盞,「我一直記得槿汐告訴姐姐的至理名言,活在宮中必須沒有心。」她面頰浮艷的笑容緩緩隱去,只留下深深的蒼白與凜冽的決絕,「自從靜嫻有孕,在王府中凌駕於我之上時,我便已經沒有心了。」
銀裝素裹的冰雪琉璃天地,殿內卻是暖意融融宛如春天,唯有人心,陰冷勝雪。我輕輕呼出一口氣,「那日赤芍為了毒殺我與涵兒,在指甲里藏了鶴頂紅下毒。後來她恨極折斷了自己的指甲,我清楚看見有四枚落地。那麼玉隱,你現在數數,我這裡有幾枚?」
我攤開手,素白的掌心赫然有三枚寸長的殷紅指甲,彷彿凝在手心的三道血痕,艷麗奪目。我的聲音清晰而分明,不容她偽飾與避閃,「你來,好好數一數!」
玉隱的神色依舊平靜如冰封的湖面,只余微微發紫的嘴唇出賣她此刻心的懼意,她的聲音低微得如喘息一般,一浪逼著一浪。她喚我,「長姊……」
我迫視玉隱,冷然道:「你自己告訴我,還有一枚含有鶴頂紅毒粉的指甲去了哪裡?」
玉隱面色大變,霍然站起,低喝道:「長姊,你瘋了!」
「瘋了的那個人不是我,而是你!」我盯著她姣好的面龐,實在難以相信如此柔婉的面龐下藏著一顆陰毒冷酷的心,「殺母奪子,你做得乾淨利落,毫無嫌疑!誰也想不到是你做的!」
她頹然跌坐在座椅中,緊緊抓住孩子的襁褓扣在懷中,「長姊,這一切本該是我的,是尤靜嫻的奪了我的,我不過要回來而已。」玉隱眸中神色平靜得如冰凍三尺,不見絲毫波瀾,唯有轉眸的一瞬閃爍芒刺似的寒光,她喉底的語音晃出無數圈漣漪與波折,「長姊,我百般容忍,才容下靜嫻於我平起平坐同為側妃。我等了那麼多年,我明知王爺心中只有你,可是我已經能夠忍耐,我只希望清河王府中只有我與王爺,誰知我成婚之前橫刺里插出個尤靜嫻!我憑著對王爺多年情意才有今時今日在他身邊的位子,尤靜嫻憑什麼?憑她吐幾口血生幾次病,還是製造流言逼王爺娶她入府,賤人心機深沉不知廉恥!在王府中,只要我一想到我與王爺共同生活的地方還有別的女人的氣息,還有別的女人看向他無比深情的目光,我就想作嘔!」玉隱緊緊握緊了拳頭,她的指節寸寸發白,「多少次,我忍得牙根都發酸了,才忍得住她與我共同分享王爺的事實,——可是她竟敢偷偷勾引了王爺懷了王爺的孩子。」玉隱的手狠狠一哆嗦,手腕上一對雕龍琢鳳纏絲嵌八寶滾珠黃金手鐲硌在紫檀桌上「玲玲」亂響,「眼看著王爺因為孩子對她越來越憐惜,眼看著她日漸凌駕於我之上,想到以後她會憑著這個孩子徹底得到王爺所有的關愛,徹底踩下我千辛萬苦得來的一切,我如何能夠忍耐!」
「玉隱。」我冷冷喚她,「我知道你與靜嫻共事一夫十分辛苦,但無論如何你不能要她性命。靜嫻,她也很無辜。」
「她無辜?」玉隱森森冷笑,露出雪白一口貝齒,如能噬人一般,「我何嘗不無辜?長姊,我嫁給六王,註定是嫁給一個心有旁屬的男子。那也罷了,你是我的親姊姊,我沒有辦法。我只剩他一個軀殼,你還要我與旁人分享,還要眼睜睜看他與旁人有了孩子,我如何能忍耐!」她凄惻惻看著我,幽怨含毒,「長姊,我的婚姻已經不公平了,你為何還要繼續忍受其他的不公平?」
我心下惻然,「這樣的婚姻,是你自己選擇,並無人逼迫你。」
「長姊!」她凄厲呼了一聲,尖聲道:「如果你實在看不過眼,大可拿了那一枚斷甲去稟告皇上,頂多一命賠一命,我去陪我娘親就是!我早知長姊不滿於我嫁與王爺,恨我奪你所愛,如此大好時機,長姊千萬別錯過!」
她的聲音太過凄厲尖銳,懷中的孩子被驚醒,不覺大哭。玉隱身子一震,忙抱穩孩子,口中「哦哦」地柔聲哄著,低低垂下一滴淚來。
我恨極她暗算靜嫻,又強詞奪理,怒道:「我若恨你,大可去告訴王爺你算計的種種!」
她並不看我,只垂首低低啜泣,「我不怕長姊去告訴皇上,我早該去陪著我娘親,她孤苦多年,死後才得到她應有的名分。能與王爺名正言順地相伴,我已經比她幸運許多。我只求長姊不要告訴王爺,王爺因靜嫻產子而死,日夜愧疚不已,若再知道我所行種種,大約真會傷心氣極。長姊若真顧慮王爺,萬萬勿要叫他傷心難過。玉隱犯下大錯,實在不配叫王爺為我難過。」她眸光一抬,無限凄苦,「長姊若不顧惜我,也請一定要顧惜王爺,更求長姊在我去后好好照拂澈兒,以後,他便沒有母親了。」她深深一拜,「也請長姊為我多向爹爹盡孝,爹爹年邁,不該知道我這些錯事為我老懷傷心。」
她神情哀苦,只是憐惜地吻著孩子的額頭,一壁向隅悲泣。她哭得如此哀傷,彷彿還是她十一歲那年,她知曉了自己的身世,在何姨娘的忌日那夜哀哀哭泣。我還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個月圓之夜,月光如白色的羽緞覆在她小小的身軀上,窗外開著凝霜堆雪般的的梨花,偶爾被風吹落數片,她只是一味哀哭,不肯背轉臉來。
她自小,便是沒有母親疼愛的孩子。哪怕娘親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給予她許多關愛與照拂,但那,從不是她所企望得到的母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