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煙迷柳岸舊池塘
第十五章煙迷柳岸舊池塘
我微弱地反對,「可是臣妾的兄長……」
「他總要再娶的是不是?」他溫和道:「與其到時奉父母之命再娶一個毫無感情之人,不如慧生。終究,慧生是喜歡他的。此事,於你哥哥並無害處。」
真寧嘆氣道:「皇上,我也罷了,只怕母后要動氣。」
他溫言道:「母後生氣是因為太過心疼慧生與皇姐。所以,只要皇姐與朕一同去勸解,母后是會答允的。」他停一停,舒展的眉毛輕輕攏起,「母后心疼子孫,自然樂見子孫心滿意足。皇姐與朕一起去吧。」
真寧溫柔地嘆息一聲,伸手愛憐地撫摩慧生面頰,「你自己願意,不要後悔就是。」
玄凌淡淡一笑,起身道:「自己所求,無言後悔。」慧生用力點一點頭,笑顏燦若春花。玄凌伸手撫一撫我的臉頰,輕聲在我耳邊道:「你給朕一次補償你兄長的機會,也勸他放開懷抱,慧生是個好孩子。」
我深深吸一口氣,望住他,道:「好。」
許是因為太后對子孫的憐憫垂愛,許是因為玄凌的勸說打動了太后。總而言之,賜婚的聖旨下來時,眾人都緩了一口氣。
哥哥負手立於斜陽之下,看著紫檀桌上織金聖旨,無奈微笑,「彷彿我每一次婚姻都由不得自己,上次是你為我選了茜桃,這次是皇上為我做主娶承懿翁主,是半點由不得自己。」
我頷首,「的確萬般不由人。」我擔心不已,「哥哥,翁主千金之軀難免嬌慣些,是要委屈你了。」
哥哥輕輕拍一拍我的手,安慰道:「我懂得。甄氏滿門,你和玉隱、玉嬈已經分擔了許多,我這個做兄長的不能袖手旁觀。」
姻緣如此不由人,出身世家的我與哥哥如何不知?有一個萬事圓滿的玉嬈已是極不容易了。
庭前,有落花簌簌,我款款伸手為他拂去袖上的一瓣深紅落花。勝春已過,彷彿昔年一段小兒女的繾綣時光也被拂去了。
哥哥離去良久,我只是佇立風中,柔軟的風貼著我柔軟的髮絲輕輕拂過,心境也跟著這樣忽暖忽涼,起伏不定。
槿汐輕輕為我披上一件茜紗披風,柔和道:「再這麼站著,娘娘怕是要感染風寒了。」
我輕輕點點頭,「太后其實並不喜歡這門婚事,也不願甄家權勢越來越顯赫,只是不願拂了兒女之心罷了。」
槿汐白凈的面容微含愁雲,「太後為保朱氏榮華,自然不喜歡甄氏獨大,既然這門婚事已定,娘娘也要想想法子如何不為太后所忌,否則娘娘的日子不會好過。」
足下絲履踩著芬芳落花,我一步步緩緩走出未央宮。
有得到,必須以付出換取,這是人之常理。
恰如此刻我伏於太後面前,心情不再是如常的坦蕩與平和。我再次叩首,聲音輕而堅決,「臣妾感激太后願意成全翁主與兄長之心,臣妾也不願意甄氏因外戚之功顯赫於朝廷,為避權位偏移,後宮人心浮動,臣妾願意交出攝六宮事之權。」
「交出攝六宮事之權?」太后斜卧在描金赤鳳檀木闊榻上懶洋洋飲著茶,榻上的暗紫錯金錦被映得太后臉色蒼白如素,蓬鬆的髮髻后的金絲雙龍戲珠萬壽簪顯得格外沉重,彷彿幾欲不支就要墜落下來。唯有耳垂上的三連祖母綠金耳墜在燈光下閃著幽暗的光芒,疲倦之下仍不失深宮之主的風韻,她抬起沉重的眼帘看我一眼,「那麼淑妃認為誰可接手協理六宮?」
我沉吟片刻,緩緩數道:「貴妃與德妃慣熟宮中事宜,多年來也曾協理宮中事物,想來能得心應手;貞妃沉靜細心,也能事事妥當;欣妃心直口快辦事爽利;蘊蓉秀外慧中心思敏捷,又是出身大家行事果斷,更是可造之材。」
「是么?」太后微微揚一揚下巴,孫姑姑上來揉著她的肩膀。須臾,太后露出舒適鬆快的心情,闔目道:「德妃與貴妃哀家自然放心,只是貴妃多病也無力可知;貞妃與欣妃可成小就斷不成大器,都不是可以獨當一面之人;至於蘊蓉……」太后沉吟良久,終究以一聲輕哼相對,「這隻鳳凰恐怕要飛得遠了。」
我心中一驚,背脊上一陣發涼,竟已驚出滿身冷汗。宮中傳言雖多,但從不敢傳到太後面前。可是太后如此長年卧病,竟能將這些事知曉得一清二楚。孫姑姑輕緩地為太后捶著肩,口中慢條斯理道:「德妃溫厚些,若庄敏夫人與之共同協理六宮,未必能聽德妃的意見,終究夫人還年輕些。」
太后溫和地拍一拍孫姑姑的手,微微抬起滿是皺紋的臉龐,「你不必以暫攝六宮之權來換取哀家放心。哀家這顆心從未放下過,無謂再一直操心。」太后支起身子,端坐榻上,「淑妃一向聰明,哀家不妨與你打開天窗說亮話。皇后怎麼被幽禁你與哀家都心知肚明,后位不穩難免宮中嬪妃人心浮動。淑妃你未必不敢打皇后之位的主意,旁人比你更熱衷的也有的是。你交出權位自然可讓哀家暫時放心,可恐怕接下來哀家會更多憂心。」太后緩一緩氣息,「哀家也把話明明白白告訴你,皇上有生之年,絕不能廢后。你動不得這樣的主意,旁人也不行。」
我暗暗屏住氣息,「臣妾明白太后的苦心,后位不變後宮才保得住平安。」
太后冷冷睨我一眼,「你明白就好。」她停一停,「后位不變,攝六宮事之人不變,眼前出不了大亂子。」
我再度叩首,「太后教訓的是。」
她緩緩背過身去,留給我一個冰涼而筆直的背脊,「皇上說的對,不過是郡馬而已。」她揮一揮手,「你退下吧。」
三日後,傳太后口諭,「賞庄敏夫人協理六宮之權,以安後宮。」又囑咐,「庄敏年輕,凡事要多遵循淑妃的意思,淑妃亦要讓庄敏多歷練歷練。」
我收起太后懿旨,倦倚美人靠上,輕輕嘆了一口氣,花宜十分不解,問道:「太后這話好費解,既說要庄敏夫人聽娘娘的,又有叫娘娘多放權於庄敏夫人的意思,到底怎麼說呢?」
槿汐苦笑道:「太后親自下旨定了人協理六宮,除了朱宜修為貴妃時,便是庄敏夫人了。」她停一停,低聲道:「燕禧殿那邊此刻熱鬧得很,宮中除了貴妃和貞妃,人人都去賀喜了呢,連德妃娘娘也卻不過情面。」
「也難怪人心跟紅頂白,朱宜修得太后眷顧而成繼后,現在後位不穩,太后顯然對蘊蓉青睞有加,難保她不成為下一任皇后,她又是那樣的脾氣,宮中誰敢不趨奉?」我低頭看著手指上寸許長的指甲,因沒有塗染蔻丹,指甲只是淡淡的粉紅色,偶爾流光一轉,便有淺淺的珠色光暈泛起。「貴妃位份最尊,不去道賀也就罷了,怎地貞妃也沒有去?」
槿汐忙道:「貞妃產後身子虛,不太起得來,她素性又不太與人來往,與燕禧殿交情更不深,所以只贈了一份賀禮,未曾親自前去。」
花宜忙插嘴道:「為了這個事兒庄敏夫人不樂意了。她也沒在人前生氣,只道貞妃身子虛弱要安心養著,這兩個月不宜再侍奉皇上了,便叫人摘了貞妃的綠頭牌,兩個月不許侍寢。」她吐了吐舌頭道:「新官上任三把火,庄敏夫人這火可燒得夠大的,也不知皇上生不生氣。」
我瞥她一眼,「不許胡說。」不覺又嘆,「皇上一向對貞妃不太上心,想必也無異議。」
花宜忙掩了掩口,不敢作聲。
我叮囑槿汐與小允子道:「如今燕禧殿得勢,你們萬萬不要上去與那邊爭鋒芒,凡事能避多遠就避多遠,實在避不開就一定要讓著,萬不能有一句駁回的話,更不能露半分不滿的神色。上上下下都囑咐到了,絕不可出差錯。」
小允子忙答應了,覷著我的神色道:「話說回來,燕禧殿再如何也不能與咱們柔儀殿相比,連太后也說了要那邊聽娘娘的……」他見我只是寂寂無聲,再不敢說下去。
我望著窗外花樹蔥蘢,隨風幻動亂影無數,心下墜墜,我一字一字清晰道:「謹記一句話,只要碰到與燕禧殿相關之事,必得忍耐退讓。」
槿汐輕聲勸慰我道:「娘娘不必煩心。」
我淺淺牽起唇角,劃出一抹淡淡笑意,「我不煩心,咱們安靜一陣子,也好讓我學學太后的權謀。」
槿汐安靜微笑,頷首不語。
胡蘊蓉正得玄凌盛寵,又得太后愛護,連我也在人前人後十分謙恭,一時間她風頭無兩,在紫奧城呼風喚雨,十分得意。
太后對蘊蓉十分倚重,連哥哥與承懿翁主的婚事都交由她與我一起去辦。我趁著身邊無人,忙笑著道:「太后話雖這樣說,夫人是知道的,眼下內務府里銀錢用度不比往日寬鬆,到底是甄家的婚事,我若辦得薄了傷著長公主和太后的顏面,又叫人笑我拿腔作勢;若辦得厚些,又叫人議論我偏袒母家。思來想去只能倚靠妹妹的才能為我躲擔待著了。」
蘊蓉含了矜持的笑意,拈著一塊金絲攢牡丹綾帕,徐徐道:「淑妃姐姐開得口,我哪裡能推脫呢?只是姐姐也知道的,赫赫邊境上不太安靜,銀子都用到軍費上去了,我也想把甄大人和翁主的婚事辦得風光體面,只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她不再說下去,只是拿眼覷著我。
我只是笑,「妹妹做主就是,我只聽妹妹的安排。」
她爽利的笑顏映著滿頭步搖金翠,相映奪目,「宮中的月例向來是姐姐頭一份的,也難怪,姐姐身邊的孩子多麼,不比我只有和睦一個。」
我微笑著客氣道:「妹妹多福多壽,和睦好福氣呢。」
她盈盈一笑,再不多言。我們各自散去,也無別話。
傍晚時分,我正在窗下對著餘暉整理一束狐尾百合。槿汐進來道:「庄敏夫人吩咐了內務府,將柔儀殿和空翠殿上下月例各削去半數,娘娘的削去三分之二,唯有四殿下的月例不少半分。」
我點點頭,「如今她要立威,我是首當其衝,削我的月例是意料之中,委屈了你們的我會另補給你們,當著人前不必委屈。倒是貞妃,一則她生有皇子,二則怕也是上回的事胡蘊蓉心裡還未放下。」
槿汐垂著手道:「奴婢倒不是在意這個,只是心裡揣度著,既然柔儀殿上下都削了月例,為何獨獨留著四殿下那一份?」
我伸手揮開指尖沾染的花粉,道:「眉姐姐曾經對她有恩,她顧念情分,是該對潤兒另眼相待些。」槿汐嘴唇微微一動,似有猶疑,我道:「你想到什麼說就是。」
槿汐沉吟道:「奴婢也只是揣測,庄敏夫人肯定知道自己已不能生育,她若想登后位,家世與權勢都勝過娘娘,唯獨一樁,在子嗣上是萬萬不能與娘娘相比的。但是朱氏曾撫養皇長子為養子……」
「你覺得胡蘊蓉會效法朱宜修?」
「皇長子也年長成婚,名義上終究還是朱氏的養子,二殿下與三殿下生母都在,唯有四殿下……」她看著我,不再說下去。
我瞭然,隨手掬起一握清水灑在花瓣上,沉聲道:「潤兒是眉姐姐唯一一點骨血,我絕不會讓他成了別人登上后位的棋子任人擺布。」
哥哥的婚禮終究是辦得風風光光,妥妥帖帖。再見到哥哥時,已是承懿翁主與哥哥婚後一月。自涼州探望翁主父親歸來,哥哥便即刻入宮來看望我。
夏日時分,午後玉簾輕卷,窗內只有滴漏寂寞的響聲慢慢暈染著時光。
說起涼州之行,哥哥不免提到駙馬戍衛邊疆之事,又道:「長公主也與我提起,若我能為岳父一同戍邊,也能同氣連枝,共同進退。」他想一想,「終究如今我與他們是親眷,女婿為岳父分憂是應當的。而且,我也想……」
「哥哥,如今咱們不要兵權,連沾染也不要沾染一分,先前的教訓斷斷不能忘了。」我的手指叩在桌上「嗒嗒」作響,清晰的聲音似我此時分明的思緒,「皇上有多麼忌諱手握兵權的人,咱們這些吃足了虧的人最明白不過。所以,遠離兵權,多與風雅之士來往吧。
哥哥微微疑惑:「與風雅之士來往?我原本是不擅長此道的。」
窗外風荷正舉,唯有蜻蜓棲息荷蕊之上,似在感知夏日炎炎中一抹難言的風露清愁。我淡然微笑:「不擅長又有什麼要緊,哥哥只請往細處想去。」
哥哥本就聰明,這幾年來大起大落,飽受苦楚,越發通達明練,稍稍一想,便明白了。
本朝向來重文。玄凌明裡不說,但自汝南王起,又經甄氏一族的變故,多少明眼人明白,皇帝是多麼忌諱武將了。朝中重文輕武的風氣日甚一日,文人仕子來往唱和,一則避了皇帝的猜疑和防範,二則文人手執筆墨,代表了天下言論所向。
我對哥哥說:「哥哥向來好武,那是極好的。只是文武兼修就更好了。再者說,與仕子們一同唱吟把酒,集社作文,再有修編文史出集子的,那就再好不過了,也容易。只需哥哥出個由頭把才子們聚起來就好了,這是再風雅不過的事了。」我抿嘴一笑:「新嫂嫂和哥哥的岳母大人或許也會很喜歡的呢。」我笑道:「翁主年輕,必定極喜歡詩詞歌賦的。哥哥新婚燕爾,尋些和翁主情趣相投的事來做,可不是美事一樁么?」
哥哥的目光倏然黯淡了下去,似乎望著遙遠的天際出神。良久,靜靜道:「若茜桃還在,不曉得她會不會喜歡?」
哥哥的話,幾乎在瞬間擊中了我,我的心思遽然飛出老遠,恍惚地想起,玄凌喜歡什麼東西什麼事物的時候,我也常常想著,清,他會不會喜歡?
心思晃蕩得更遠些,再遠些,幾乎連自己也要羈絆不住了。若我做了什麼事,玄凌是不是也會想:這件事,宛宛會不會喜歡?
心底深處隆隆地響著,泛出一絲又一絲鑽心的酸楚來,無孔不入地又鑽進了心裡去,像一條條小蛇一樣,嘶嘶地抽著冰涼的信子,肆虐在心裡。原來我們,都是這樣的可憐人,這樣可憐!
槿汐看我愣愣出神,哥哥也是默默,這樣相對無言坐著,各懷心事不已。忙招呼小宮女換了新茶上來,含笑送到我手中,道:「方才那茶涼了,才換了新,娘娘和郡馬爺趁熱喝一口吧。」
茶水滾熱的溫度透過薄薄的玉胎傳上我冰涼的指間,有些麻麻的刺痛,痛意不甚,只覺得癢。
我緩緩喝一口茶,知道槿汐是在提醒我,於是勉強壓制下搖曳的心神,輕聲細語道:「有句話哥哥可曾聽過?」
哥哥神色一凝,轉神回來,道:「妹妹你說。」
「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1)」我似作不經意道:「晏同叔(2)的詞果然是極好的,道盡人世間新舊之情。」
我口中雖然勸慰哥哥,可是自己心下到底也是凄然,不曉得這勸慰的話哥哥聽進去了沒有。
須臾,哥哥微微嘆息了一聲,緩緩道:「翁主待我很好。」
我點頭,「哥哥明白就好。」
「可是茜桃……」哥哥略略思量,到底還是說了出來:「與我是結髮夫妻。」
我的純金嵌珊瑚護甲映著手中雪白的剛玉杯,濺開無數細碎耀目的金紅光點,我下意識地轉過頭去,聲音漸漸沉痛下去,「我知道哥哥是傷心與嫂嫂的夫妻之情,嫂嫂又為哥哥吃了這許多苦楚,最後連自己的性命也保不住。咱們苟延殘喘下來的人,不能不為她報仇——還有哥哥襁褓中的親兒子致遠,他還是個孩子,他什麼也不懂。他們竟也能下得去手?!」我見哥哥眼中大起悲痛之意,也不敢再說下去,又道:「如今,哥哥娶了翁主,翁主對哥哥又十分痴心,哥哥也不該為了已逝去的人辜負了翁主——哥哥這樣的心思,萬萬不可在翁主面前流露了半分。翁主年輕,是經不起知道這些的。」我見哥哥略有所動,繼續說下去道:「翁主若知道了哥哥還這樣牽念茜桃嫂嫂,若心思明白的自然能體諒哥哥的難處,若心思不明白,糊塗著鬧起來,一來不免遷怒茜桃嫂嫂,總是懷恨在心,那麼茜桃嫂嫂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寧;二來若皇上和長公主知道了,難免會猜疑哥哥是否還心懷怨恨——哥哥可要三思。」
哥哥沉吟片刻,道:「我明白。我即便想念茜桃,亦會將她珍藏在心裡。只是她這一生一世,到底是我對不住她了。」
我難過,輕輕道:「哥哥其實並沒有對不住嫂嫂,嫂嫂在時和哥哥在一起的每一日都十分喜樂。只是……若哥哥一定覺得對不住嫂嫂,那麼做妹妹的多嘴一句,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了,還請哥哥不要再辜負了眼前愛你的人了吧。」
哥哥只是惘然地沉靜著,窗外花葉的影子疏疏地落在他身上,似一幅淡淡的水墨山水圖,映得哥哥的身影也是這樣暗沉沉的。
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我心中反覆回味著這句話中的深意,不覺心意蕭索起來。我的眼前人,不正是玄凌么?可是,他又有什麼值得我憐取的。滿目山河空念遠,那個人,才是我一心一意牽挂思念著的人啊。我連自己也勸服不了,自己也做不到,怎麼還去勸服哥哥呢?當真是最好笑的笑話一般了,笑得人心底都凄苦起來了。
良久,哥哥的目光定定落在我身上,意味深長,「嬛兒這次回宮,彷彿多了許多的心事了。」
我見哥哥目光如炬,關懷之意頗濃,強笑道:「人長大了,心事總是多些。何況是三個孩子的母親了,還如未出閣的少女般懵懂無知么?」
哥哥目光憐惜,輕輕道:「你出宮又入宮,地位本就尷尬,幸而皇上比從前更寵愛你,又有了皇子,才能在這後宮中立穩了腳。只是位愈高寵愈多,就更加如履薄冰——多少人對你虎視眈眈呢,你再也不是從前人人都能保護你的甄門千金了。」
我心下安慰,笑道:「哥哥不用擔心我。從前在家中事事都由哥哥為我擔當著,如今我能和哥哥一同進退擔當了。我一定好好的,不叫哥哥擔心。」
註釋:
(1)、取自宋詞,作者晏殊。全詞為「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閑離別易銷魂。酒筵歌席莫辭頻。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其中以下闋最為人稱道。此首為傷別之作。光陰短若片刻,人生短暫有限。尋常的一次次離別,虛擲了年光,實非等閑之事,怎能不黯然銷魂呢。既然離別已令人無奈,酒筵歌席就不須推辭,莫厭其頻繁,正好借酒澆愁,及時行樂。看到風雨落花,更添傷春之思。說明念遠之無濟於事。
(2)晏殊:(991-1055),北宋詞人。字同叔,撫州臨川(今屬江西)人。景德中賜同進士出身。慶曆中官至集賢殿大學士、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兼淑密使。謚元獻。其詞擅長小令,多表現詩酒生活和悠閑情致,語言婉麗,頗受南唐馮延已的影響。中「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似燕歸來」二句,傳誦頗廣。原有集,已散佚,僅存。
皇后被禁,形同廢入冷宮。雖無廢后的旨意下來,然而太後日漸垂危,人人都心知肚明,一旦山陵崩(1),皇后便會被廢除后位,遷出紫奧城別居。中宮之位動搖,嬪妃間一時流言紛亂,蠢蠢欲動。雖然明面上尚未見後宮有什麼舉動,可是關於隆慶帝廢后的舊事倒是在宮中愈傳愈烈,一時間甚囂塵上。
這一日德妃在我宮裡閑坐,一壁看著貴妃調校燒槽琵琶的弦,一壁閑閑道:「這幾日宮中常說起一些舊事,昔年先帝獨寵舒貴妃,冷落六宮,廢后夏氏因妒生恨,在舒貴妃日常飲用的紅棗蜜中下了鶴頂紅,事敗后被昭憲太后袒護著才算掩飾了過去。後來廢后又意圖謀害當今皇上和尚在幼齡六王,故意趁皇上帶著六王玩耍時弄鬆了兩人常攀玩的地方的石頭,想借皇上之手摔死六王,一箭雙鵰。先帝忍無可忍,不顧昭憲太后養育之恩,終究還是廢了夏氏,遷出紫奧城別居,三月後,廢后幽憤難抑,墮井而死。」德妃淡淡一笑,撥弄著指上內務府新貢的一套通水玉琉璃護甲,「其實論起狠毒,廢后哪裡及朱宜修萬一。如今太后還能袒護著她,一旦太后駕崩,她這后位非廢不可。」
端貴妃抱著琵琶坐在蓮台畔,手指校著弦絲,徐徐落下散亂如珠的音符。她聞言連頭也不抬,一如既往地神色和靜,「后位不廢就罷,一旦廢后,後宮也要跟著大亂。你看眼前就知,多少人在暗地裡謀算著了。」
德妃笑吟吟道:「貴妃姐姐是最看得開的人。我也罷了,終究是上不得台盤的人,不必跟著亂。其實話說回來,有什麼好亂的,論資歷論位份論皇嗣,淑妃妹妹一枝獨秀。」
貴妃校好弦,淡淡籠煙眉揚起,「咱們倒是想不亂,可內亂一起,哪裡還有我們明哲保身的份兒。暗潮洶湧,難免不被弄潮其中。」說罷看我一眼,微微嘆息,「正是因為淑妃一枝獨秀,所以更易被被風口浪尖上拍打了。」
德妃知她所指,介面道:「是有人太得意過了頭。昨兒晚上瑛貴嬪被燕禧殿那位申斥了,瑛貴嬪生了懷淑帝姬,皇上高興多寵幸些也是人之常情。大約是瑛貴嬪多去探望了貞妃幾回,又與她分寵,她心裡不自在。」
貴妃望著遠遠天際,漫不經心道:「人有權勢難免得意,一旦得意便會驕縱,驕縱便失了分寸。」
我與貴妃對視一眼,「浪潮洶湧,難免浮躁。」
德妃拈了一枚垂花紅寶鈿在手中把玩,輕笑道:「難為皇上也沒生氣,只安慰了瑛貴嬪幾句。」
我淡淡一笑,拿著一支玉搔頭撥著耳垂,「咱們的皇上是什麼性子,生氣也未必即刻說出來,何況又是平日最喜歡的表妹。」
貴妃取過手邊一把素紗團扇閑閑搖著,露出雪白如蓮的一截手腕,籠著明晃晃的一彎絞金絲鐲子,「瑛貴嬪是什麼出身,胡蘊蓉是什麼出身,天壤之別的兩個人,皇上能安慰幾句,你還看不出么?」
德妃忍不住「撲哧」一笑,「不是我看不出,我是怕那位只著緊著后位,是她自己看不出。」
桐蔭寂寂,蟬聲起落。我掬起蓮台下一握清水,道:「宮中近日流言甚多,不要說先帝廢后故事,連我昔日離宮修行之事亦被人拿來說三道四。」
原本隱隱作痛的太陽穴愈加酸漲發澀,突突地激烈跳著,彷彿有什麼東西要湧出來一樣。不論玄凌如何寵愛我,但出宮修行的尷尬過去依舊是無可爭辯的事實。縱使玄凌一筆勾銷且要為我儘力掩飾彌補,可是當年是他親自下的旨意,時時總會有人翻出來做一番文章。而皇后被幽禁之後六宮無主,雖然名義上由我執掌后廷,然而有份登上后位的宮中實實不止我一個。在她們眼中,我何嘗不是眼中釘、肉中刺。
德妃沉默片刻,「宮中哪一日沒有流言,妹妹不必介懷。」
貴妃輕攏慢撥,流落琴音婉轉,「這才是開始呢。」她停一停道:「我已經聽見外頭的議論,說你不適宜養育皇子,要接了四殿下去旁人那裡養著。」
我心中猛地一緊,德妃警覺道:「誰有這樣的話出來?」
貴妃言簡意賅,「沒有子嗣而登后位,不能叫人服氣。」
「氣服心不服,又能奈何!」
貴妃不再說話,只靜靜垂首撥著琴弦。欄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如斯寧靜午後,倦意沉沉,在琴音中緩緩消磨過去了。
於此,宮中關於我離宮修行的流言日日甚囂塵上,漸漸傳得離譜,起初不過是說我性情孤傲,於聖駕前放肆囂張,被廢離宮;漸漸言及我當日離宮是因害死華妃、逼瘋秦芳儀之事敗露;更有甚者,議論起我離宮后如何狐媚惑主,設計勾引皇帝再度回宮。因有鸝妃媚葯惑主之事,也被移花接木到我頭上,也有說我用五石散迷惑聖心,更甚是我特意安排了與我容貌相仿的傅如吟入宮。
平常總有兩三言語漏入我的耳中,我啼笑皆非之餘只是置之不理,依舊專心料理宮中事務,日夜操心,只比素日更加了幾分用心。
連著幾日勞累,這日晨起梳妝,我便不免有幾聲咳嗽。自己還未在意,玄凌倒先察覺,披了一件外裳在我肩上。我見鏡中自己顏色不好,更著意添了一層胭脂,勉強笑道:「臣妾總當自己還年輕,原來這般經不起勞累。」
玄凌親手遞了杯茶給我,順手加上幾朵清肺去火的杭白菊。他見我喝了幾口,又為我化開茉莉花蕾胭脂,輕輕拍在雙頰。甜香馥郁中,只聞得他道:「你這樣憔悴,哪裡是勞累,分明是勞心過甚。」
我避開他偱循目光,「臣妾有皇上眷顧,怎會勞心?」
「外頭流言蜚語甚囂塵上,別說是你日日在後宮,連朕在前朝亦有所耳聞。昨夜朕聽得你翻來覆去大半夜沒有好睡,必定也是為此事煩擾。」他停一停,伸手輕輕撫著我如雲堆垂的發,「那些話,實在是過分,你自是沒有謀害華妃與秦芳儀,怎地連如吟與安氏的事也算在你頭上。」他語底隱隱有怒氣,「朕早就說過不許宮中再提你修行之事,如今還敢議論,朕就是瞧她們閑得過分了!」
我勉力微笑,伏在他胸前,「清者自清,臣妾無須為此辯白,否則越描越黑,更叫她們閑話了。」我語意愈加低柔,「臣妾只是害怕,涵兒和潤兒快懂事了,這些話叫他們聽在耳朵里,臣妾這個做母親的實在不知該如何自處。」
玄凌好意撫慰,「朕知你為難,又不願朕為你煩惱,寧可自己心裡煎熬。你放心,這事朕自會為你安置好。」
我低低一笑,不勝婉轉,「終究還是要皇上為臣妾操心了。」
於是這一日嬪妃們來柔儀殿請安,玄凌已早早下了朝陪我坐著。因著朝政繁忙,眾人已半月多不見玄凌了,今日不意見他在,不免有些意外驚喜,更兼玄凌抱了予涵與予潤在膝含笑逗弄,愈加笑逐顏開迎上來湊趣。玄凌也不道煩,一一笑著應付了,問了嬪妃們的日常起居,天涼時是否咳嗽,天熱時要吃降火溫和的食材,變天時添衣減衫。我兀自含笑與貴妃說話,耳里落進他的溫情言語,亦感嘆他用心時可如此周到妥帖,叫一眾女子為他面紅心暖。
待到眾人到齊,他愈加和顏悅色,「今日晨起聽見淑妃咳嗽了兩聲,朕心裡便不大安樂。淑妃素來為宮中瑣事操勞,十分勞累,如果在座嬪妃未能幫襯淑妃還要叫她添一絲煩惱,便是叫朕心裡更不安樂。」他一手抱著一個皇子,「如今三皇子和四皇子逐漸大了,別叫他們聽見旁人議論自己的母妃。孩子的耳朵乾淨,聽不得這些,朕也不許他們聽見這些。說起來朕的愛妃都出自名門,素習禮教,想來口中是不會有什麼穢語流言庸人自擾的。是不是?」
他容顏端方,嘴角凝著繾綣溫和的笑,一雙眼卻明如寒星,真的叫人望之而生寒意。眾人無不凜然,唯唯諾諾允了,思量著話中的深意。他再次以目光逡巡,卻蹙了眉,「怎麼蘊蓉還沒來?」
眾人面面相覷,一時不敢答話。我含笑坐著,只作不覺,耳邊隱隱響起槿汐昨夜的話,「朱氏被囚,中宮無主。只怕鏖戰即起,娘娘不能不當心。」她又道:「娘娘自然是臨位四妃,生育了皇子和兩位帝姬,又最得皇上鍾愛。然而放眼六宮並非娘娘一枝獨秀,能與娘娘爭奪后位者,貴妃和德妃自然最具資歷,貞妃生育了二殿下自然也不可小覷。只是這幾位都不如那一位……」她遙遙望向燕禧殿方向,「那一位是太后的近親,出身貴戚不說,」她微一沉吟,「娘娘可還記得她出身的傳聞,仿鉤弋夫人故事,手握玉璧書『萬世永昌』四字的玉璧。只怕她奪位之意,早在入宮前便有了。」
是「萬世永昌」的福氣呢,她又何必屈膝於我。何況,她一向是自恃尊貴的。
葉瀾依輕輕搖著羅扇,望著窗外流雲輕淺,「庄敏夫人身份尊貴,自然無需隨眾到來,自降身份。」
玄凌不假辭色,只看著貴妃,「朕記得月賓你是虎賁將軍之女。開國太祖為報齊氏浴血沙場之功,特為你祖父畫像設於武英閣。」
貴妃斂衣起身,肅然正色道:「臣妾雖出身將門,也知規矩。即便列位淑妃之前,但淑妃協理後宮,臣妾並非只尊重淑妃,更是謹記宮規教誨。」
玄凌頷首,忽而淡淡一笑,「朕這位表妹,的確是任性有趣呢。」
此事之後,宮中如沸物議即刻變得風平浪靜,嬪妃相見時諸人亦愈加恭謹。眾人本因玄凌那日的話對胡蘊蓉生了幾分敬而遠之,然而我與蘊蓉見面時常常是我更謙和許多,連去服侍病中的太后時,亦是她坐上座時指揮東西的時候多,我反而在次座為太後端茶遞葯,——自然,病得昏昏沉沉的太后自是不知的,反而是落了宮人們的閑話,「淑妃與夫人獨處時,反而庄敏夫人像位高者,淑妃娘娘倒像是尋常宮嬪了。自然,庄敏夫人是氣度高華的,大約也是貴戚出身的緣故。」
那一日玄凌對自己的評價,胡蘊蓉也不過一笑了之,還在一同伺候在太后病床前時向我笑言,「原是我的不是,表哥還道我『有趣』,倒叫我不好見淑妃了。」
我含笑看她,「哪裡話,皇上偏疼妹妹是應該的。妹妹原是可人疼,我也不忍叫妹妹十分拘泥於規矩。」
她嫣然一笑,曳動鬢間金光閃耀的一支碩大五鳳金鑲玉步搖,「為了太后的玉體,我急得好幾夜沒合眼了,到天亮才能眠一眠,難免晨起請安晚些,淑妃別見怪才好。」她掩口輕笑,「何況表哥金口玉言道我『任性有趣』,我倒不敢不奉旨任性了。」
也不過是幾句笑語罷了,待得另幾撥服侍的嬪妃來,她又是人前高貴矜持的庄敏夫人了。
花宜聞言不由氣結,私下向我抱怨道:「即便皇上說她有趣,難道那任性不是指責她的話么?她怎麼還能這樣笑得出來?」
我失笑,「為何不能?以她的脾氣如何肯低頭服軟。何況皇上說什麼雖要緊,但宮中風向所指亦要緊。這個時候跌了面子,她還如何坐的上皇后寶座?坐上之後又如何讓服眾呢?」
花宜撇嘴,「她便以為自己當定了這個皇后么?」
「論家世門閥,論與皇家親疏,的確再無能出其右者。」
花宜不服氣,「可論子嗣論位份,再無人能與娘娘比肩。」
我一笑,「你這樣想,她何嘗不是。」已是近午時分,我四下一看不見潤兒蹤影,忙問道:「潤兒呢?」
小允子聽見動靜,忙打了帘子進來道:「早起娘娘去太后處請安,燕禧殿的瓊脂姑姑請了四殿下去吃點心了。」他抬頭看看日色,「看這時辰按理也該送回來了。」
我默然片刻,「燕禧殿最近很愛來接潤兒過去么?」我停一停,吩咐道:「四殿下年幼,以後無論去哪位娘娘宮裡玩耍,記得都得你親自往來接送。」
小允子忙答應著下去了。
我心下明了,無論我肯與不肯,后位一日未定,我與胡蘊蓉便似被逼上一山的二虎,遲早不免惡鬥一場。
註釋:
(1)山陵崩:對太后或帝后薨逝較為婉轉的說法。
數日後,太后病勢愈發沉重,太醫院一眾太醫守候在頤寧宮內,半步也分不開身。玄凌為盡孝道,除了處理政務之外,總有大半日伺候在太后榻前。如此連續七八日,玄凌也乏得很,每日只歇在我與德妃處。我忙碌宮中事務之外,更要安慰玄凌,為他寬心。
這一日天氣尚好,晨風拂來一脈荷香清馨,推窗看去,蓮台下風荷亭亭,如蓬了滿池大朵大朵粉白的雲彩。我在妝台前梳妝,一時不覺看住,回眸的瞬間,晨光熹微的時分,恍惚見得是玄清這樣立於我身後,一手撫在我肩上,細賞花開,靜候時光翩然。
心中驀然一軟,數年來紛爭算計不斷的心便如一卷澄心堂紙軟軟舒展開,被飽蘸了色彩的柔軟的筆觸一朵朵畫上蓮香盈然。
良久的靜謐,彷彿還是在凌雲峰的時光,歲月靜好。坐得久了,膝上微微發酸,我不敢轉身,亦不忍去看,生怕一動便失去這一切,只覺得有這樣一刻也是畢生再難求得的溫存。
他溫然道:「嬛嬛,眼下事情太多,朕在你這裡才能緩一口氣,舒心片刻。」
那聲音,像是誰在清晨夢寐的混沌間敲起刺耳的金鑼,一瞬間觸破了我的美夢。我心底默默嘆息了一聲,帶著還未散盡的溫柔心腸,伸手握住他的手,「這些日子皇上辛苦了。」
他感念於我這般親密的體貼,低首吻一吻我的手心。他的氣息靠得那樣近,帶著龍涎香清苦的氣味,與他身上的杜若氣味截然不同。我不自覺地屏住呼吸,剋制著自己不別過頭去。
我見玄凌彷彿有些興緻,便提議道:「蓮台荷花雖美,終究不及太液池極目遠望之美,不如臣妾陪皇上同游太液吧。」
玄凌牽著我的手一路行去,游廊曲橋曲折還復,廊下養著數十隻紅嘴相思鳥,——那原是安鸝容所養,如今人雖不在了,鳥卻依舊活得好好的,啁啾啼囀,交頸纏綿,好不可人。清凌凌碧水裡游著紅魚,粉色的睡蓮開了兩三朵,白翅的鷺鷥棲在深紅的菖蒲畔,時而拍起幾串清亮水珠。初夏的濃烈在華光流麗的皇宮中愈顯炫目,被水波蕩滌后的溫馨花香更易讓人沉醉。
走得遠了,我與他在沉香亭中坐下,這時節牡丹盡已凋謝,亭畔有應季的木芙蓉次第嫣然。看慣了牡丹的雍容天香,類似牡丹的木芙蓉卻有一份小家碧玉的隨和,也是動人的。玄凌道:「才至夏初,太液池蓮花不多,反不如這木芙蓉開得蓬勃。」
我含笑遠望,「沉香亭中遠望可觀太液勝景,近觀可見木芙蓉開,倒是極好的所在。」
玄凌很是愜意的樣子,頷首道:「此刻若有清歌一曲就更好。」他想一想,「叫灧嬪來,也不必叫樂師跟著,由她清清凈凈唱一段就好。」
如此良日,雲牙檀板輕敲,悠揚之曲娓娓漫出,玄凌端坐著,手裡擎一盞青梅子湯,輕輕合著拍子撫掌,淡淡芙蓉香只把閑懷來散。
灧嬪的嗓子極清爽,到了尾音處往往帶些懶音,慵懶的,無心的,反而風情萬種,恰如她這個人一樣。她手執輕羅小扇,著一色清淡的霞光色細襇褶子落梅瓣的長裙,漫不經心地唱著一曲:
「庭中有奇樹,綠葉發華滋。攀條折其榮,將以遺所思。馨香盈懷袖,路遠莫致之。此物何足貴,但感別經時。」
那樣清雅的歌曲,輕煙薄霧一樣瀰漫整個庭院,絲竹亦成了多餘的點綴。金黃而又透明的日光灑在叢叢花樹間,分明只添了些許輕愁似的迷朦。
唱得久了,灧嬪停下來歇息,玄凌猶自沉醉在歌聲中不能自醒,直到齊王予漓和正妃許氏的出現。
請安過後,玄凌賜他們坐下,我才細細打量這對夫婦。成婚之後皇長子與王妃如膠似漆,並不因許氏的養女身份而失了夫妻恩愛。許是婚後尊養舒心,許怡人更見豐腴,乳白撒桃紅底子的寬鬆交領長衣,玫色鑲金抹胸上是雪白盈潤珍珠織成的月季花,瑰紫襯裙外系著鬱金色敷彩輕容花籠裙,用金線滿滿堆成鮮花艷鳥,愈加顯得她膚光勝雪,華美輕艷。我微微頷首,許怡人已非昔日孤女,寄託豪門。她已是真正的富貴中人,天家金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