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似曾相識燕歸來
第十四章似曾相識燕歸來
太後置若罔聞,只平心靜氣看向玄凌,「皇帝,差一枚朱印,那就是還沒有廢后。」
玄凌面色一沉,態度愈加恭順,「母后,朱氏之罪無可饒恕,兒臣不能不廢了她以慰宛宛九泉之靈。還望母后不要勸阻。」
太后微微一笑,「你的話倒是說在了前頭。也好,你要哀家不要勸阻,哀家也無意勸阻。漏夜前來見皇上,只是夢到了宛宛昔年之事,想來說給皇帝聽。」
玄凌神色一凜,道:「是。」
太后慈愛地撫一撫玄凌的肩膀,「你對阿柔的心,哀家一清二楚,想必她說過的話,你都還記得的。所以,哀家只是提醒你。」太后咳了一聲,低沉道:「阿柔臨死之前,伏在你的膝上告訴你的話,你還記得么?」
玄凌身子一震,又驚又愕,他面色很快平靜下來,清晰道:「兒臣無有一日敢忘,只是朱氏罪大惡極。」
冷風輕叩雕花窗欞,卷著草木被雨水浸透的濕冷氣息透過幽深的宮室。銅台上的燭火燃得久了,那燭芯烏黑蜷曲著,連火焰的光明也漸漸微弱了下去。一簇簇焰火在緋紅籠紗的燈罩中虛弱地跳動著,那橙黃黯淡的光影越發映照得殿內景象暗影幢幢,幽昧不明。
太后淡淡道:「哀家只是問你。」
玄凌費力地咽下喉中壓抑的怨與怒,沉聲道:「當時宛宛氣息奄奄,伏在朕膝頭請求。」他閉上雙眸,一字一句皆分明道來:「我命薄,無法與四郎白首偕老,連咱們的孩子也不能保住。我唯有宜修一個妹妹,請四郎日後無論如何善待於她,不要廢棄她!」
四郎!四郎!當年便是她如此依依喚他!
太后綿長的嘆息冷冷擊中我的肺腑,她道:「你親口答允了阿柔的,絕不廢棄宜修!」
玄凌憤聲喚道:「母后!」
「皇上!」太後生生壓制住玄凌的悲憤,「你若罔顧對阿柔的承諾,連她遺言也不聽從,來日黃泉相見,你還有何面目去見她?」
玄凌面目哀慟,不可自已。太后憐憫地看著他,口中嚴厲卻分毫不退,「你如今厭棄宜修,連名字也不願稱呼,口口聲聲稱她為朱氏。可你別忘了,阿柔何嘗不是朱氏,你母后何嘗不是朱氏?哀家只告訴你一句話,——朱門不可出廢后!」
太后眼角餘光向我與蘊蓉身上冷冷一掃,「你們兩個最好也記得。」
我輕輕垂首,坦然答了聲「是」。
太后再不顧我,柔聲勸玄凌道:「阿柔素性聰慧,人道臨死心智最清明,宜修的所作所為她未必不曉得,所以才這樣苦苦哀求於你。宜修所為,——哀家也容不下她!哀家勸你,只是為日後與阿柔泉下相見留下餘地,不要教她魂魄不安。宜修的朱家也是阿柔的朱家,——你別枉費她一番苦心!」
玄凌只是以深深的沉默相對,太后溫言道:「母后是行將垂死之人,我的話你大可不聽。只是你要記得,你的母親是朱氏,你的髮妻是朱氏,你身上也流著朱氏的血!」言畢,她扶住孫姑姑的手,吩咐道:「竹息,帶皇后回去。」
殿中極安靜,連沉香屑在香爐中融化的聲音亦清晰無礙,彷彿太后從未來過一般。蘊蓉猶自不甘心,握住他的衣襟苦苦哀求,「皇上,太后病糊塗了,您可不能糊塗!宮裡那麼多枉死的孩子,都是您的孩子!」
玄凌靜靜坐在座椅上,只以沉寂而哀默的眼與我相對。
我的心,一分,一分,冷了下去。
次日,玄凌的旨意遍傳六宮,「皇后朱氏,天命不祐,華而不實,不宜母儀天下。念其乃純元皇后之妹,入宮侍奉日久,特念舊恩,安置於昭陽殿,非死不得出。淑妃攝六宮之事,貴妃、德妃協理六宮。欽此。」
不僅如此,玄凌命人取走當年封妃、封貴妃、立皇后的聖旨與后妃寶印、寶冊,吩咐內務府以最末流的更衣份例對待皇后,更曉諭六宮,「與朱宜修死生不復相見。」
恩斷義絕,只留她皇後頭銜。
宮中紛紛議論,——二朱繼寵,福極災生。后位動搖,人心浮動如潮。
而頤寧宮中的太后,在這樣紛亂而寒冷的初春,沉痾日重。
是年仲春,遠嫁涼州的真寧長公主歸寧而來,帶著年方十六的承懿翁主,歸省探望病重的太后。此舉亦為玄凌的一點孝心,皇后屢遭貶斥,幾乎如被幽禁冷宮,太后難免心情不豫。為了寬慰太后病心,玄凌星夜派人接回真寧長公主與她唯一的女兒承懿翁主。
真寧長公主的駙馬陳舜為大周遠戍吉州,保定一方安寧。真寧長公主自生育承懿翁主后便落下了病根,不宜長途勞碌,又連著數年邊地不靖,如此已有十數年未曾入京了。
德妃牽著朧月逗著檐下一隻鸚哥兒,笑吟吟道:「此番長主回宮歸寧,自然是要承歡於太后膝下。只是承懿翁主到該下降的年紀了,涼州偏遠之地,如何能挑得出一位好郡馬來。」
我給金架子上的鸚鵡添了些清水,不覺含笑,「太后只得這一位長公主,若非為了邊地安寧,如何肯叫她遠嫁。她們母女連心,一拍即合,自然要好好為翁主挑一位乘龍快婿了。」
三四月的上林苑,春光繁盛漫天匝地,牡丹含嬌,海棠如錦,碧竹盈盈,梧桐風媚。太液池上有三三兩兩的宮眷迎風蕩舟,舉目處鬢鬟旖旎,裙裾翩翩。更兼天氣晴雨不定,湖上景色淡妝濃抹總相宜。若到煙靄濛濛的日子,更添瀲灧情味。
庄敏夫人好聽曲,照例擇了一班善歌的宮女在湖邊迎風而唱,陪在她身邊的是玄凌新寵的一位玥貴人,便是從前的李才人。李氏一門素來與晉康翁主家有些淵源,又有些余勢在朝中,迎入宮便賜了才人之位。李氏初入宮時並不得寵,——她當年不過是玄凌隨手一指才被選入宮。時至今日,與她一同入宮的風光無限的瓊貴人早已香消玉殞,姜氏小產後雖還得寵卻也大不如前,這些日子來,倒是李氏隨侍玄凌的日子多了起來。蘊蓉亦曾為此事笑言,「像玥貴人這般的才叫後福,瓊貴人這般張揚入宮,還不是連一天的福氣都沒有享上。」
玥貴人彼時亦在旁,恭恭敬敬道:「若論福氣,誰會似夫人懷玉璧而生這般有福氣呢,夫人才是後福無窮。」
至此,宮中流言愈多。中宮不穩,懷玉璧而生的胡蘊蓉頗得關注。宮中之人多迷信,極相信所謂「紅光滿室,帶香而生」的異象。且紅光與奇香都是虛無縹緲之物,怎比一塊玉璧那麼真實可信。更何況,來日中宮若真是虛懸,出身貴戚的胡蘊蓉是后位的上上之選。於是,宮中一時風向兩轉,除了柔儀殿之外,胡蘊蓉的燕禧殿亦是往來趨奉之人盈門。
我在某日聽花宜說起宮人們關於「懷玉而生,富貴無極」的傳言之後,不覺笑問:「花宜你說,什麼才叫富貴無極?」
花宜抱著一束粉白花枝插入凍青釉雙耳瓶中,隨手拿起一把剪刀利落地剪去多餘的枝葉,「朱氏被廢,她位臨中宮,這便是富貴無極,也是她此刻心中所求。」
槿汐輕輕在她額頭一叩,「眼光越來越佳,只是口太快,恰如這把剪刀一樣。」
我輕輕一笑,理一理花宜所修剪好的花枝,「下刀利落,枝形清爽。只是一捧花束放在眼前難免亂花漸欲迷人眼,一時無從下手,快刀斬亂麻自然簡單方便,只是也容易下錯手。」我揀起被她剪落的數枚花苞,「眼光要准,手勢也要輕緩準確,萬事一急便會亂,所以修剪花枝也好處理任何事也好,心靜才能做好。」
花宜側頭沉吟,「娘娘是說奴婢剪花太急?」
「剪花急可以再剪過,但有些事她一步步推著做了,未必能事半功倍。」我看著槿汐,「若真如花宜所言,胡蘊蓉心中所求得以實現,我們會如何?」
槿汐雙手奉上一盞櫻桃蜜露,盞中醉顏一般的深紅愈加襯得她雙手瓷白,「除非是娘娘自己,否則任何人做了皇后都容不下娘娘這般會危及后位的寵妃,何況您還有子嗣。胡蘊蓉之前再如何與娘娘井水不犯河水甚至有同氣連枝的默契,待皇後身份已定,她待娘娘,不會比從前朱氏好上三分,以她的心高氣傲,恐怕娘娘處境更艱難。」
我淡淡一笑,「我沒有胡蘊蓉那樣傻。人人都道皇后尊貴無匹,母儀天下,所以千方百計前仆後繼。可是誰知道,天下女子至尊之位便是皇后,誰登上這個位子,高處不勝寒,難免成為眾矢之的。為保后位自然也要不擇手段,可人人的眼睛都盯著皇后,你今朝不出事不代表明朝也不出事,往往朝不保夕。所以,我是斷斷不肯做皇后的。」
「娘娘,此事已經由不得自己了。事態所逼,你再不想做皇后,旁人都會以為你對后位志在必得,你再推諉,旁人都會以為你惺惺作態。旁人若這樣想,就不會停了對娘娘的算計。」
我緩緩摩挲著茶盞,飲下一口蜜露,「咱們自己明白了,就不會坐以待斃,事到臨頭束手無策了。」我起身略略整理妝容,「真寧長公主已到,咱們也該去拜會了。」
頤寧宮中尚安靜,大約宮中妃嬪還未得到真寧長公主歸寧的消息,一時尚未來拜見。我打了帘子進去,太后正起身坐在榻上拉著一位少女的手問長問短,榻邊坐著一位盛裝的中年女子,神色極是親熱。
芳若通報了我來,太后笑吟吟抬起頭來,「都是一家人,早該見一見了。」
我屈膝向太后請安,滿面笑容道:「恭喜長主歸來。」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真寧長公主,玄凌唯一的同胞姐姐。真寧長公主身量修長挺拔,一襲深紅翟紋素色曳地深衣,溫婉中有清剛氣。仔細望去,倒很能看出幾分太後年輕時的姿容。
「這位便是淑妃罷。」真寧凝眸於我,片刻,啟唇輕聲笑道:「淑妃果然是美人胚子,望之不俗。」
我屈膝,「長主萬福。」
她柔軟的手掌托住我的手肘扶住,笑語柔和,「淑妃是皇上心尖尖上第一要緊的人,更是孤的弟妹,何須這般客氣。」
有一把清亮動人的聲音俏生生在耳邊響起,「母親,你方才怎麼看淑妃看了這樣久?」她如水明眸在我面上清亮亮流過,「淑妃的確很美,原來母親也貪戀美色的。」
「美色是世間最難得也最易逝去的東西,不止你母親,連哀家也無比貪戀。你去照照鏡子,若是喜歡自己年輕容貌,你也是貪戀美色之人呵。」
太后今日興緻極高,話也比平時多了不少。那少女面上一紅,跺足道:「慧生不依,外祖欺負慧生呢。」
我眼前驀然一濕,那樣嬌俏,彷彿昔年在外祖家居住的眉庄,人前端方大雅,可是在素來疼愛她的老祖宗面前,也是這樣的愛嬌。
長主牽過那少女,笑著撫她的肩膀,「慧生,見過淑妃吧。」
眼前的少女明艷若向陽春花,還帶著未脫的天真稚氣與自小養尊處優的嬌氣,眉眼之間承繼了她母親與太后的剛毅之色,這便是被封做「承懿翁主」的陳慧生。她與我見過禮,銜著好奇的笑意打量著我,「即便遠在涼州,我也聽聞淑妃之名,果然名不虛傳,能在舅父身邊承寵多年的必不會是尋常顏色,難怪有人背後稱淑妃為『妖姬』。」
長主聽她如此言語無忌,不覺微微沉下臉色,道:「慧生。」
我心中愕然,不知她是真的口無遮攔還是藉機挑釁,只好微笑道:「絕代妖姬亦不是人人都做得的,我自問沒有這樣的本事。若旁人非要這樣議論,我也只好以為皇上就是鎮妖塔或是得道高僧,可以把我牢牢鎮住。」
慧生笑得如銀鈴一般,「淑妃好風趣,舅父和你說話一定覺得很有趣,不像旁人規矩來規矩去悶得慌。其實『妖姬』有什麼不好?我母親生氣起來也叫我『摧人心肝的小孽障』來著,我曉得母親是心疼我。旁人怎麼背地裡議論淑妃你,也不過是妒忌罷了。」
我不覺失笑,「有翁主這話,我以後也好說嘴了。還要多謝翁主呢。」
長主極是疼惜這個女兒,一壁薄責般看她一眼,一壁向我笑道:「慧生自小被孤寵壞了,淑妃不要見笑才好。」
「母親就會這樣說,我何嘗不知道母親心疼我才寵我呢。」慧生穿著一襲鬱金香色真珠旋裙,一笑起來真似一朵鬱金香臨風輕擺,十分可人。
我忍不住笑道:「太后,您這位外孫女果真嬌俏伶俐,叫人愛得很。」
太后極是開懷,「你的小妹玉嬈不也是如此?哀家看慧生與九王妃或者志趣相投。」
我笑道:「玉嬈今日不在這裡,翁主若願意,可以去我宮裡看看幾位帝姬。」
慧生拍著手笑道:「極好。」說罷又看長公主,「終究要母親允許才算。」
長主笑靨如花,「你喜歡便去吧,別吵著淑妃才好。」
我才起身,慧生也已經如小鳥兒一般飛出去了。
踏出殿門,身後簌簌的樹葉相觸聲里傳來真寧細細私語之聲,「的確相像,然而兩人的氣韻卻迥然有異了。」
太后的嘆息似輕落的鳥羽,「阿柔溫柔心腸,皇後去之甚遠;阿宜的心機謀算,阿柔百般不如。」
「母后。先皇后與皇后都是朱家的人。」
太后憂然嘆道:「若非皇上還顧念這點,若非母后還一息尚存,阿宜恐怕早已被廢了。」她轉而道:「慧生的性子太天真嬌縱,你要多教導她,否則心機不足,終究自己要吃虧。」
長主道:「兒臣知道了,會多教導慧生。」
太后輕輕笑道:「其實也是哀家多慮了,慧生嫁個好郡馬享福就是,也不必和哀家當年一樣。終究是這個孩子有福氣。」
聲音越來越小,我逐漸聽不清了,風吹樹葉沙沙如雨。抬頭,有雪白的鴿子在紫奧城上空飛得盎然肆意,漸漸消失在金光同樣肆意的天空之中。
真寧長公主自此便在頤寧宮中住下,慧生與玉嬈和幾位帝姬性子相投,在宮中十分得趣。當然,真寧也幾次向玄凌提起要解禁皇后,請皇后侍奉太后病榻前。玄凌只是搖頭,「皇姐是顧念舊時情誼,可是朕怕她再侍奉太后一日,朕要多枉死幾位皇子,實在不敢拿皇嗣的性命輕率。」於是,這話也不了了之。
四月後的一日,我與蘊蓉、德妃正在太後宮中陪著真寧長公主說話。日色燦爛,在殿前芭蕉闊葉上流淌下鎏金光澤。太后揀了剝好的桂圓乾吃著,眯著眼道:「今日好像是狀元郎入殿謝恩的日子。」
我微笑道:「太后好記性,可見長主來后,太后的精神越發好了。」
「本也不記得了。昨日皇帝來請安時提過一句,倒叫哀家想起從前的事。」太后側頭問真寧,「還記得你皇姐樂安長公主么?」
真寧笑吟吟道:「自然記得,這可是宮中一段佳話呢。」
恰巧玉嬈也在,不覺好奇道:「什麼佳話呢?」
真寧笑容豐艷似桃花,「九王妃新做宮中人,自然不曉得這段佳話,德妃與蘊蓉怕是知道的。」
蘊蓉含笑點頭,德妃卻是不知就裡,便笑道:「我也等著長主告訴呢。」
真寧便笑著道:「素來帝姬出降,不是由聖上指婚,便是鳳台選婿自己擇選駙馬,最不幸的便要出塞和親。然而樂安長公主卻是例外,她的駙馬可知是怎麼得的?」說著,便笑盈盈喝茶。
慧生性急,便問:「母親,是怎麼得的呢?」
真寧道:「那一日是三年大選的狀元郎入宮謝恩。那年的狀元不比尋常,是譽滿京城的才子張先令,張先令不僅有才,更是丰神俊朗,宮中女眷聞名之後,無一不慕名好奇。先帝仁厚,便允許宮眷去城樓上看狀元郎策馬入宮謝恩。合宮妃嬪並各府女眷爭相觀望,張先令果然氣度出群,目不斜視,策馬緩緩入宮。」真寧說起往日趣事,亦不覺含笑,「孤當年還小,便跟著皇姐樂安一同站在城樓最前排,狀元郎走近時人群歡動,後面的人一擠,皇姐手中的團扇沒拿穩,失手落了下去。」她含笑回憶,「孤至今還記得,皇姐手中的團扇是母后給的,是一把雙面綉鴛鴦的彩綉團扇,還是象牙柄的。結果那團扇無巧不巧落在了狀元郎張先令的頭上,驚動狀元郎抬頭去看,便看見了皇姐,狀元郎也不惱,抬首行禮,然後離去。先帝回宮之後聽聞這樁趣事,便道『姻緣難得』,做主將皇姐嫁與了張先令,成就一對恩愛夫妻,可不是佳話么?」
眾人聽得入神,不覺一起笑道:「果然是難得的佳話呢。」
此時慧生纖細白皙的手指執著一把障面用的泥金芍藥花樣綾紗團扇,與她豐饒多艷的面龐相輝映,像晨曦流霞一樣動人。她聽得怔怔的,玉嬈笑著推一推她胳膊,「翁主小心拿著團扇,別也落了。」
慧生「咦」地一聲轉過臉來,口中問著「什麼?」手中一松,那柄團扇輕巧巧落在了地上,孫姑姑忙撿起了笑道:「這裡又沒狀元在,翁主掉什麼扇子呢。」
眾人忍不住大笑,慧生羞得滿面通紅,跺著腳便要走。太后笑著喚人攔她,「你去哪裡?」
慧生捂著臉道:「你們心眼兒都壞,我可不理你們了。」
太后笑得合不攏嘴,指著她道:「好好坐著,你若真要走,不如跟你母親和德妃她們一起去看狀元郎吧。宮中可多年沒有這樣的趣事了,咱們樂樂也好。」她向真寧道:「哀家是有心無力起不了身了,你跟著去看看,回來好告訴哀家,今年的狀元郎是如何一位美郎君呢。」
真寧笑著欠身起行,「那兒臣就領命了。」
一行人迤邐隨著真寧公主往城樓上去,春光無限沉醉,恰如眾人花靨耀耀,翠華搖搖,踏芳而去。德妃與我走在後頭,笑著掩唇悄悄向我道:「太后哪裡是要長主去看狀元郎,分明是要為翁主相看一位郡馬爺呢。」
蘊蓉嬌小的下頜輕輕一點,似是贊同德妃的說法。我笑道:「太后費盡心思搭了花架子,咱們能不眾人抬轎么?這樣的美事咱們也是樂見其成的。」
不過片刻就到了城樓上。四周靜謐,天色碧藍,日色如金,城樓下漢白玉大道筆直貫向數百米外的城門,只聽得馬蹄落在清脆落在漢白玉路上,歷歷可數。夾道種著無數青奈,風吹過,淡白的花瓣亂落如雨,滿地都卧著溫柔得能發出嘆息的落花,絢爛似一匹錦毯華麗展開,吸引住城樓上眾人期待而好奇的目光。
有內監低低喊了聲「來了!來了!」眾人極目望去,那馬蹄聲的源頭,一位紅袍少年踏著落花策白馬緩緩行來,狀元袍帶使他在澄澄碧天之下格外引人注目,蘊蓉悄悄推了慧生到最前面,「翁主眼神好看得清楚些,狀元郎是什麼模樣?」
慧生又羞又急又好奇,便道:「你們自己看就是了,推我做什麼。」
狀元郎漸漸走得近了,可以清楚地看見衣冠艷麗的少年郎面如冠玉,眉眼繾綣,唇角綻出春風得意的笑容。
小廈子在旁袖著手道:「這位狀元郎才十九歲,青州人,聽說尚未娶親呢。」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真寧微微頷首,「少年得意,當真氣宇軒昂。」
「這也叫氣宇軒昂么?」慧生牢牢握著手中團扇,唇角揚起一縷譏色,「母親瞧他,面孔比我還白,眉毛比我還黑,唇色比我點了胭脂還紅,若脫下狀元袍褂換上紅妝,與我們有什麼區別,一些兒男子的沉穩氣性也沒有。」
德妃溫和笑道:「翁主不喜歡這樣清秀文氣的男子呢。不怕不怕,我們再看榜眼和探花。」
榜眼是一位五十餘歲的男子,想是苦讀了數十年,讀得兩鬢斑白身軀傴僂,眾人自然不加註目。探花倒也只有二十上下,朗朗少年身姿宛若夏日驕陽。真寧不由稱讚,「是位好兒郎,雖然只有探花,但只要勤勉為官,前途同樣無可限量。」
慧生的手指牢牢扣著扇柄,生怕一鬆手團扇便掉下去砸了探花郎的頭,她撅嘴道:「什麼好兒郎,才中探花就如此得意,給他中了狀元還不飛上天去,太輕浮了。」
真寧好言好語道:「孤瞧今年的狀元郎與探花郎比你駙馬姑父都要好看許多,你怎麼個個看不入眼?」
慧生吐一吐舌頭,「我為什麼要看得入眼?」
狀元、榜眼、探花入宮后是一眾文臣,赤、紫、青、赭、烏五色官袍華彩斐然。眾人看得倦了,已是意興闌珊。正要轉身離去,玉嬈卻見慧生只是站著不動,便去牽她,「翁主,天色不早,我們回去吧。」
日色淡淡的光輝照在慧生的半邊臉上,纖長如鴉翅的睫毛忽閃著,露出幾許痴惘神色。她舉起團扇遠遠一指,問道:「那人是誰?」
金紅色的日光象是溶化的碎金一樣,照得滿天深白雲層格外的璀璨炫目,連天不斷的廣闊雲彩生出一種安詳的力量,叫人心思亦沉靜下去。
團扇所指的盡頭,有亂花輕揚如霧,一時迷茫了視線。待得落花沉醉,日色下有一金黃模糊的身形,清風掠起他暗紫色的官袍邊角飛揚起來,他穩穩策馬,拂去肩上落花,在無邊炫美的周遭景色中,顯得格外溫默。
玉嬈頗為意外,鬢邊的青玉鳳釵輕輕晃動淡雅的光暈,「那位是家兄甄珩。」
慧生緩緩垂下臉去,光影的炫目下,彷彿有淡淡玫色的花朵自她臉頰漫生。真寧尚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拉過她的手道:「回去吧。好好和你外祖說一說今日的見聞。」
慧生忽然收斂了素日頑意,心頭彷彿添了幾縷心事,緩緩回去了。
我走在後面,遠遠見蘊蓉一個緩步走在最後,似有停步之意,便走到她身邊,「還不回去么?」
蘊蓉望著真寧長公主一行人赫赫在前,神情寂寥,「當初我爹爹中了金榜狀元,太宗賜婚,娶得我的母親晉康翁主為妻,又被賜予正六品上朝議郎官職,平步青雲至從三品銀青光祿大夫。家聲顯赫,何等光耀。若非隆慶十年博陵侯謀反時爹爹被人告發與博陵侯過從甚密,我家也不會中道沒落,要依賴母親維持家聲。真寧長公主這般富貴我家雖未享過,然而十中三四,晉康翁主府也經歷些。權勢繁華如浮雲蒼狗,朝來暮散。」她停一停,似是凝聚了全身所有的力氣,使足了勁道:「可是愈是如浮雲不可掌握,我愈要掌握,當我成了呼風喚雨之人時,還怕什麼朝來暮散呢。」
我微微含笑,「好好的妹妹怎麼生了這些感觸?妹妹已是無上榮光了。」
「是么?」她鳳眼中艷光輕漾,似笑非笑看著我,「只要淑妃有心,便不會擋住我的榮光了。」
我假作不知,「各人有各人的路,我不會阻攔妹妹的。」
她輕笑一聲,「但願如此。」忽然停一停,「潤兒還好么?」
我驚異於她突然對予潤的關心,卻也含笑答道:「一切都好,妹妹放心。」
花開暖煦的四月,日麗風柔。深色桃花謝了滿地,櫻花、海棠又簇然綻放,花事不斷,常開常新,上林景緻,從來沒有寂寞的時候。
自從城樓之事之後,承懿翁主的性子便沉靜了許多。彷彿一夜之間,無數心事長在了她的心間,也開在了她的眉心。連太后也不覺奇怪,「慧生怎麼轉性了呢?」
我心中有些不安,欲答也無從答起,只得道:「許是春困了吧。」
德妃點點頭,「難怪,聽貴妃說起溫儀也貪睡了許多。」
太后靠在秋香色金錢蟒引枕上頷首道:「也許吧。哀家瞧著朧月的性子也安靜了許多,前些日子內務府說準備下了淑和的嫁妝,朧月也沒什麼興緻去看。」
德妃陪笑道:「是呢。如今她只有興緻跟著貴妃學琵琶,倒是學得很有幾分樣子了。」
太后不再言語,只道:「哀家素日看慣了孩子們熱鬧的樣子,不太習慣她們各自安靜。」太后抬頭看一看無邊日色,「這樣好的天氣,叫她們出去走走吧。」
德妃笑著答應了,向慧生道:「翁主,內務府扎了兩隻大蝴蝶的風箏,很好看呢,翁主可要去放風箏么?」
慧生有些百無聊賴的樣子,卻架不住朧月和溫儀喜歡,只好跟著出去。我轉身告退,「太后,臣妾陪著她們去放風箏。」
太后並沒有答應我,她已經靠在引枕上昏昏沉沉睡著了。
春風拂欄,而太后的病,是越來越重了。
天朗氣清,連吹上面的風也有些綿軟無力,軟撲撲的,像嬰兒輕軟拂上面的小手。這樣的風,即便風箏放起來,也會很快墜下。
我這樣想著,慧生手上的鴛鴦大風箏便頭一栽,軟塌塌地掉了下來。線放得長,風箏便遠遠墜了開去,德妃推一推我,「快去看看吧,掉了風箏只怕要發小姐脾氣呢。」
我笑言,「翁主雖有些孩子氣,卻也不至如此。」
我使一個眼色,溫儀先知覺,將手中風箏交到內監手中,忙拉了朧月跟了上去。
上林苑花樹開得烈烈如焚,紅紅翠翠粉粉白白交錯,原來是奼紫嫣紅開遍。曳地的裙裾使我不能很快奔走,待找到追著風箏而去的慧生時,我不覺怔住。
哥哥身上落了幾圈風箏線,手中正執著一個金紅色的鴛鴦風箏,百般擺脫不得。慧生愣愣地站在他對面,也不曉得去幫手,只這樣怔怔地、怔怔地站著。淺金的陽光自蓬勃花樹枝椏間流瀉而下,哥哥身後那株開著潔白花朵的櫻花正開得驚心動魄。
我突然想起來,早起小允子告訴過我,午後哥哥會陪著玉姚入宮來看我。
朧月見是哥哥入宮,十分歡快,快步跑上來拉著他手歡歡喜喜道:「舅父。」
慧生用力攥著手中未斷的風箏線,低低道:「我知道,你是甄珩。」
哥哥滿目愕然,問道:「這位是……」
我見得慧生如此,心中沉沉一墜,只得道:「這是承懿翁主。」
哥哥正欲行下禮去,奈何身上纏了風箏線,十分不便,無奈笑道:「玉姚等得心焦了,讓我出來看看娘娘,誰知走到這裡,天上便落下個風箏纏住了,失禮於翁主。」
慧生伸手欲為他扯去身上風箏線,一時覺得不好意思,急忙縮回了手,朧月一壁為哥哥拉去風箏線一壁笑著問慧生:「堂姐你好聰明,你怎麼知道舅父的名字?」
慧生滿面通紅,囁嚅著說不出話來,溫儀攀了一枝櫻花在手,靜靜笑道:「堂姐掉的是鴛鴦風箏呢。」
慧生向著哥哥輕輕笑道:「聽說你曾征戰沙場,我父親也戍守涼州,你能不能和我說說戰場上的事?」
花樹穠夭,朧月朗朗笑聲和著清風蕩漾其間,惹得那些嬌弱的櫻花花瓣零零星星地墜下,人面櫻花相映,大約如是。
午後的陽光已有未漸漸漫生的熱意,透過窗紗映進頤寧宮,「同春」格花長窗的影子投在地上,淡淡地似開了一地的水墨櫻花。
太后瞥我一眼,道:「淑妃,哀家一直分外憐惜你,只是看看如今你把哀家給你的這份憐惜弄成什麼了?」
太后一向對我垂憐,顧及著我生下了皇子,又有兩個帝姬在膝下,從來還是十分客氣。即便是皇后被幽禁,即便我因著皇后的幽禁暫攝六宮事,也從未見過太后這樣疾言厲色。
我大為惶恐,慌忙跪下道:「臣妾不知錯在何處惹太后這樣生氣,請太后明示。」
太后也不叫我起來,只說:「你一向聰明伶俐,哀家也喜歡你這份聰明伶俐,只是你也別太伶俐過頭了。」她鬆一口氣,道:「你的侍女浣碧入了族譜嫁與六王作側妃,你的幼妹玉嬈嫁為九王正妃,一家子榮宗耀祖,你還這樣貪心不足,慫恿了你兄長去引誘慧生。慧生年幼無知,滿心天真,焉知你兄長用了什麼手段,把她引誘得一心一意只要嫁你兄長……」她沒有說下去,只含怒望著我。
我原本還垂著頭目瞪口呆聽著,等聽到太后辱及哥哥,腦中「嗡」地一響,血氣直涌到頭頂上去。
我尚未出聲,真寧一向溫和的面龐已經是滿面愁容,向我道:「那孩子簡直像著魔了一般,前天夜裡突然來求母后,說要求一位郡馬。慧生入京后從來沒認識什麼男子,孤以為她是回心轉意看上了那位狀元或是探花,誰知她竟說是淑妃的兄長。」她停一停,緩了緩神氣道:「母后當即就生氣了,一口回絕。孤聽母后說起才知道,你兄長年過三十也罷了,還是娶妻生子過的。慧生若嫁過去,豈非,豈非……」
太后銀絲微亂,只用一枝赤金松鶴長簪挽住了,沉聲道:「豈有翁主做人續弦的?實在是天大的笑話!」
白瓷戧金蓋碗里茶色如盈盈青翠的一葉新春,茶香裊裊。然而真寧握著茶碗的手指輕輕發顫,「可是慧生自幼主意極大,母后不肯,她也不爭,只是這兩日減了飲食,每日悶聲不響,人也憔悴了。孤這個做母親的,——淑妃,你也做母親的人,你該明白。」
太后怒氣不減,淡淡道:「甄珩好大的福祉!淑妃好大的心胸!甄氏一門好大的榮耀!若你兄長真娶了慧生,你家一門富貴,與皇家姻緣根深蒂固,豈非你就要踏上皇后寶座了!」
「太后息怒。」我跪在金磚地上,膝蓋隱隱作痛,我心頭一硬,抬頭道:「太后說的對,這門婚事不僅太后不滿意,臣妾也反對。臣妾不贊成這婚事並非因為臣妾想洗去太后所說『踏上皇后寶座』的嫌疑,臣妾本就無意於此。臣妾反對,是因為不能亂了血親輩分。論輩分,臣妾是翁主舅母,臣妾的哥哥也長翁主一輩,翁主若嫁與臣妾兄長,臣妾是該稱呼『嫂子』好還是讓哥哥稱呼臣妾『舅母』好,這門姻緣斷斷不合適。且臣妾的兄長自妻室薛氏離世后一直無意再娶,所以太后亦不必多慮,珍重鳳體要緊。」
太后沉著臉看著我,「你真這樣想?」
我俯首,「是。因為此事只是翁主向太后提起,臣妾兄長前幾日才第一次見到翁主,且臣妾與德妃和兩位帝姬都在,怎會引誘翁主?此事臣妾兄長尚一無所知。所以太后如何反對,臣妾都不會有異議。」太后這才默然,我抑制住心頭怒氣,忍氣請安告退。
兩日後真寧來柔儀殿看我,她憂心如沸,道:「慧生很是執意。」她苦笑,「都怪我寵壞了她。」
我與她對坐,溫和道:「長主大可把我兄長思念亡妻之事告訴翁主,或許翁主會死心。」
真寧嘆息道:「孤何嘗沒有這樣做,但是慧生更加執著,她覺得你哥哥情深意重。」
我愕然而笑,「哥哥對嫂嫂情深意重,但未必也會這樣對翁主。」
真寧以手覆額,很是煩惱,「慧生不這樣覺得。」
我慢慢啜飲著杯中清茶,沉吟片刻,笑對真寧道:「其實我很羨慕公主。」
她「哦」一聲看我,道:「怎麼說?」
我道:「公主可以只有駙馬一人,而我卻要與眾人分享皇上。」
她失笑:「淑妃的話聽來真心。后妃之德講求不怨不妒,淑妃何出此言?」
我微微嘆氣:「與夫君一心一意相對是所有女子的心愿,我是常人,亦不例外。」
真寧公主笑容漸隱,道:「其實孤亦慶幸自己是公主,才能比旁人過得略太平些。」她看住我:「孤明白,只有真心在意一個人才會在乎是否要與別人分享他。」
「所以,」我看著慈母憐愛的雙眸,「翁主應該明白,我哥哥心中思念嫂子,翁主若與哥哥成婚,無形之中亦要與人分享他……」
「淑妃,你說得不對。」我的話尚未說完,慧生已一腳踏進柔儀殿。她步履飛快,明快的湖水藍錦衣拖曳掠過光滑地面,人已經走進內殿,只余身後一簾明珠在颯颯晃動。她疾步走到我面前,氣息未平,「我喜歡甄珩並非他曾經有赫赫戰功,也不是可憐他曾經受過的苦,你們都以為我年紀還小什麼也不懂,其實我都懂。那日在城樓上望見他,我便覺得他與眾不同,我也聽說他對薛氏的深情。我在宮中看得明白,滿朝文武心中只有富貴前程,舅父後宮有那麼多女人圍著,誰知真心深情為何物?我心裡其實很羨慕平陽王夫婦深情相許,所以格外覺得甄珩難能可貴。他心裡思念薛氏,為什麼我不能陪著他一起撫平他心中傷痛?」
「慧生,你越來越不懂規矩,怎可對淑妃大呼小叫?」她放緩了聲氣,柔聲道:「即便如你所言,甄珩難能可貴又如何?他心中思念他的亡妻,你即便嫁與他也是十分不值。」
「母親!」慧生一雙妙目瞪得滾圓,因著朦朧的淚意愈加寶光流轉,「什麼值與不值?難道我嫁與一個狀元就值得么?若我不喜歡他,餘生與他一起度過才是最大的不值!以母親和外祖的想法,我是長主之女尊貴無比,其實嫁與任何一人都是不值,都是下降屈就,那我何不選一個自己喜歡的。甄珩年紀是比我大許多,又曾娶妻生子,還對亡妻念念不忘,那又如何,若我喜歡才是真正值得!」
慧生是未出閣的少女,這一番話說得自己滿面通紅,終於忍不住落下淚來。真寧氣得發怔,「慧生,你滿口胡言什麼?女兒家說這些話也不害羞么?」
慧生用力拭去淚痕,倔強道:「我是真心話,有什麼可害羞的!」
真寧欲要再勸,只聽一陣擊掌之聲,有一把沉穩男聲朗聲贊道:「說得好!不愧是朕的外甥女!」
我轉首去看,正是玄凌。今年較往年熱得早,玄凌下朝時換過了絳色團龍暗花夾紗常服,笑吟吟立在殿門前。
我忙屈膝向他請安,他一把扶住我笑道:「幸好今兒下朝就過來了,否則錯過了咱們慧生一番宏論。」他笑得爽朗,「這話放到朝堂上去說,准叫那些迂腐老兒羞得自嘆不如。」
慧生不好意思起來,「舅父笑話我!」
真寧半沉了臉,看著玄凌道:「母后也不允准,皇上該好好勸勸慧生。」
「勸?」玄凌單薄的唇線帶著疏離的微笑,連著兩道英氣入鬢的劍眉亦微微揚起如飛羽,他在窗下坐了,笑道:「慧生的事朕也有耳聞,倒叫朕想起幾年前淑妃回宮的事了。」他含笑看著真寧,「皇姐覺得淑妃為人如何?」
真寧頷首贊道:「不錯,堪為皇上賢內助。」
「是。事情不到發生誰也不知結果好壞。譬如朕當年執意要接淑妃回宮,太后不允,連群臣亦有極大非議,認為淑妃不祥或者狐媚惑主,誰也不知淑妃入宮後會產下皇子為朕將宮中一應事打理得妥妥噹噹。當時眾人反對,朕想哪怕淑妃回宮后無福產下咱們的孩子,哪怕淑妃回宮后嫉妒妄為興風作浪,可是朕彼時只想她回宮與朕廝守,若為了那些無謂的可能會發生之事而放棄,朕會覺得十分可惜。」
我心中頗為動容,抬頭,正迎上他溫和而灼灼的視線,不覺莞爾一笑,「皇上的意思是……」
他執過我的手,「朕的意思是為人父母常懷百歲憂,不如由慧生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