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惱
第十七章惱亂層波橫一寸
我心中一動,知他已經認出我,心中默然一嘆,劫數要來,果然是不能躲避的。於是亦不以目光躲避,只坦然含笑,仿若無事人一般。
他眸中精光一閃,復又如常,只含笑看著玄凌。此時譯官雖然在旁,卻深怕落實了胡蘊蓉「不識禮數」之名,不敢多言一句將摩格原話說與胡蘊蓉知曉。
玄凌伸手握一握我的手,背過身吩咐蘊蓉道:「你不必近身伺候朕,回到自己座上去罷。」
蘊蓉微一咬唇,起身回到自己座中,攬過和睦入懷,恨恨不再言語。
我曉得玄凌心意,起身端起一杯葡萄美酒緩緩行至摩格身前,他以為我上前敬酒,輕嗤一聲,正要伸手接過。我驀然將手一縮,將一杯上好的葡萄酒緩緩澆在摩格身前空地之上,含笑將空空如也的杯底示與他看,方才退開兩步。
摩格微眯雙眼,眸中凝起一縷寒光,冷冷以漢語道:「漢人祭祀死者時才以酒澆地,你在詛咒本汗?」
我含了一縷端莊笑意,緩緩道:「不意可汗漢語說得如此精妙,真叫本宮贊服!」我見他眸中怒氣未消,只冷冷橫一眼玄清,心中一凜,如常笑道:「可汗誤會了,本宮並非以此詛咒王爺,而是以貴賓之禮迎接王爺。」我拿過青瓷琢蓮花鳳首酒壺,滿滿斟了一杯艷紅葡萄酒,端然道:「可汗乃是天朝貴賓,又是第一次入朝覲見我大周天子,我朝上至皇上,下至黎民,無有不歡迎者。所以為感貴賓到來,這第一杯酒便是要謝皇天后土引來佳可之喜。」
他輕哼一聲,目光冷冷逡巡在我面上,口中之音不辨喜怒之情,「此話太過牽強。」
我展顏一笑,溫言道:「本宮之行惹來可汗疑心,以言語辯白也不足以使可汗釋懷,何況可汗方才見我皇上之時一言不發只是拱手為禮,又以赫赫之語與我等終日只處於後宮的小小女子交談,難怪惹來庄敏夫人不快。本宮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不過是小女子心胸,想可汗乃是胸懷寬廣之人必不會是以方才之舉為難我們吧?」
摩格沉默片刻,唇角微微一揚,「淑妃伶牙俐齒,口若懸河,一點也不像終日處於後宮足不出戶之人。」
我微微欠身,容色平靜無波,「可汗過獎,本宮才疏學淺,略有所懂也是皇上偶然指點,怎敢擔當可汗如此讚許。」
他意味深長地朝我一笑,略帶責備口吻向那使者道:「這位才是大周淑妃,方才怎的胡亂認人。」
那使者滿面通紅,連連躬身自責,我只淡然一笑,「可汗不必過責,每常大周與赫赫來往不過是互市交易,多日來又兵戎相見,本是兄弟之邦卻多見殺戮,難免彼此不熟。若今日因可汗到來我使赫赫與大周能夠彼此和睦相處,兩邦情厚,不分彼此,自然日後少誤會而多親厚,黎民也會因此得福了。」
我盈然回身,將手中酒盞交與滿面微笑的玄凌手中,他朝我微一頷首,舉杯向摩格道:「淑妃所言正是朕心所想,請可汗滿飲此杯,以盡今日相見之歡。」
我轉身回座,舉袖飲盡一杯,暗暗拭去滿手冷汗,雲袖拂落,依舊是含笑之態,落落大方。
摩格滿飲一杯,再以漢語相敬,「祝大周皇帝萬福永壽。」停一停又道:「福履綏之,壽考綿鴻。」
我暗暗心驚,摩格所祝禱之言乃是之句,可見其深通漢地文化,如此深心,恐怕不止仰慕漢學而已,狼子野心,竟可怖至此。我不自禁地望向玄凌,他神色不動,只笑贊道:「可汗似乎很喜,朕的六弟清河王最通詩書風雅之事,可汗有空可與他多多切磋。」
摩格濃眉一軒,向玄清笑道:「故人許久不見。」
玄清淡然而笑,「可汗風采依舊。」
摩格揚一揚眉,擊掌三下,喚道:「來人!」
有侍從以錦盒奉上一串九連玉環,那九隻玉環環環相連,玉色溫潤光澤,奉在紅絨錦盒中有瑩然光澤,的確是連城之物,連見慣美玉的宮中嬪妃,亦莫不連連稱嘆!
摩格語氣和順,「赫赫本不產玉,本汗多年前曾得一九連玉環,聽聞乃西域采玉工匠費盡千辛萬苦才得這一美玉,又費盡無數心思才琢成此環,環環相扣,巧奪天工。但本汗又聽聞此環可解,聞說中原多智者,能否請大周皇帝為本汗解開這九連玉環。」
玄凌一笑置之,「甚好,可拿到堂下請諸臣遍觀,誰可解開,朕自有重賞。」
李長躬身接過出殿,玄凌喚上歌舞,一時賓主觥籌往來,莫不歡顏,一副昇平景象。
大約半個時辰,李長復又進殿,神色微微凝重,略顯窘色。玄凌一眼瞥見,已生了不悅之意,問道:「無人可解么?」
李長低頭答道:「諸臣皆言此環天生如此,無法可解。」
玄凌凝神細看,道:「給諸王瞧瞧。」
李長復又行至諸王身前,岐山王細觀良久,「嗐」地一聲拍了下大腿,向李長揮手道:「去去,本王看的眼都花了,給六王瞧瞧去。」
玄清接過看了片刻,眸中一動,只向玄凌笑道:「臣弟不知。」玄汾亦擺手道:「臣弟向來不喜金玉之物,不懂這些。」
玄凌微一沉吟,溫和喚我:「淑妃。」他這一喚,頗有期許囑託之意,我接過九連玉環細細觀賞,果然天衣無縫,然而,也並非無法可解。我正沉吟,轉眼瞥見胡蘊蓉冷淡神色,暗忖今日風頭太過已得罪胡蘊蓉,且方才玄清神色,他未必不知如何解法。他不欲多言,我又何必多說,引得旁人注目。
我輕輕一嘆,作不死不得其解狀,垂首道:「臣妾無能。」
玄凌掩飾好失望之色,不疾不徐道:「無妨。」
席間一陣寂靜,人人屏息凝神,除卻摩格含笑輕蔑之色,殿中唯覺膠凝沉悶。赫赫使者得意笑道:「原來大周多智者之說只是誤傳罷了,倒叫咱們信以為真了。」
聽聞他如此羞辱大周,我耳後如燒,只是顧忌身份,不欲再多有言行。正為難間,卻見身邊朧月忽閃著一雙大眼睛,雙手握拳,只是苦於毫無頭緒,只得咬唇思索不已。我捏一捏她手心,伸手攏她在懷中,仿若無意一般摘下仙台髻上一枚玉簪,輕輕往案上一擊,便向朧月眨一眨眼睛,隨即又低首彷彿苦思模樣。
朧月凝神看我動作,側首一想,不覺笑生兩頰,忽地脫開我懷抱,朗朗笑道:「父皇,女兒有一法子,或許可解。」
玄凌笑意中微有無奈,「連朝中官員亦不得其法,你一小小女兒家有什麼辦法?」
朧月明眸如寶珠熠熠,嬌聲道:「女兒年幼無知,即便想錯了法子也不會貽笑大方,父皇不如讓女兒一試。」
玄凌略一思忖,道:「也好。」
朧月向花宜耳語幾句,花宜即刻取來一把小鎚子放到她手中,朧月舉起小鎚子,想了想又有些舉棋不定,不免像我看來。我只含笑鼓勵似的向她點點頭,朧月再不猶疑,舉起鎚子便砸了下去。
九連玉環應聲而碎,斷成數截。朧月雀躍而笑,「父皇,我解開了。」
玄凌滿意而笑,撫她臉頰道:「綰綰最得朕心。」
她笑靨如花,向摩格驕傲道:「你無需贊孤聰明,這法子大周子民人人皆知,只是不屑告訴你罷了。以後再求解法,不要再出這樣簡單的題目。」
赫赫使者瞠目結舌,驚道:「你……你……這九連玉環價值連城。」
朧月仰首道:「那又如何?你只求解開之法,並未說要不傷這玉環。」她停一停,傲然道:「何況你所說連城之物,孤自幼看慣得多,何必為一玉環失了使臣氣度,叫人覺得赫赫小氣。」
摩格雙眸微抬,冷冷道:「即便你司空見慣,但此乃赫赫國寶,你損我國寶,又當何解?」
德妃見摩格口氣不善,忙起身道:「帝姬年幼,也是無心之舉……」
我盈然一笑,按住德妃,笑道:「恭喜可汗,帝姬善舉,倒是能為赫赫帶來祥和之氣呢。」
他不屑一顧,冷笑道:「淑妃很會強詞奪理。」
我溫然擺首,拈起碎環徐徐道:「方才聽可汗所言,這玉環是費盡無數人性命所得,玉乃陰盛之物,又損人命傷陰騭,可汗以此為國寶,大是不祥,也顯得可汗枉顧人命,妄為人君。帝姬砸碎此物,倒是破解了陰騭之氣,為赫赫帶來祥瑞。」
貞妃溫然笑道:「玉碎可汗難免不快,臣妾有個法子,可命宮中巧匠以赤金鑲嵌玉環,做成金鑲玉環,金主陽氣,可緩玉之陰氣,金玉相間乃富貴祥和之兆。」
玄凌聞言頷首,「貞妃所言甚好。」
我轉首看著摩格,「玉碎尚能修復,如兩國交惡難免戰亂,何不也如金鑲玉之法化干戈為玉帛,不知可汗是否願意呢?」
摩格啜一口杯中美酒,凝視朧月須臾,問道:「這是……」
玄凌眼中儘是疼愛之色,道:「是朕第三女朧月帝姬,幼女無知,叫可汗見笑了。」說罷柔聲向朧月道:「回你母妃身邊吧。」
朧月歡快答了聲「是」,隨即立於德妃身畔,德妃甚是喜悅,連連撫著她額頭,滿面欣慰。
摩格拱手問道:「是這位德妃娘娘之女?」
玄凌隨口笑道:「朧月乃淑妃長女,只是養在德妃膝下。」
摩格瞥我一眼,似是向玄凌讚許,「果然有其母必有其女,本汗倒是極喜歡這位帝姬的聰慧。」他說著招一招手,一名侍從遞上一枚雕鏤海東青的金圓,以綠松石串成頸鏈,十分别致奪目,他笑,「一點心意,向朧月帝姬聊表寸心。」
朧月只是立於德妃身邊,也不多看一眼,甚是矜持。玄凌含笑向她頷首,示意可以收下,朧月這才起身離席,雙手接過,一福為禮,應對得體。
玄凌頤然而笑,極是滿意,與摩格又連連飲了幾杯,摩格道:「皇帝的帝姬真是出色,本汗的女兒哥哥都比不上。」玄凌正欲謙虛幾句,摩格目光向旁一掃,「這幾位都是皇帝的兒子吧?只有四位?」
宮中皇子不多,除皇長子已成年之外,其餘三位皆還年幼,赫赫使者掩口笑道:「我可汗有十一位王子,個個驍勇善戰,日後有機會還想與貴國皇子多多切磋。」
他言下之意是在譏刺玄凌子嗣不多了,玄凌不惱不怒,只是緩緩笑道:「等朕的皇子長成,恐怕可汗之子已過壯年,朕豈非勝之不武,可汗客氣了。」
摩格呵呵一笑,抱拳道:「皇帝不笑本汗以多勝少就是了。」
這話未免露骨,胡蘊蓉板起臉孔低聲斥道:「宮中牲畜才生這樣多呢。」想一想亦覺不雅,便轉臉不顧。
我盈然笑道:「可汗說笑了,天下子民皆是皇上之子,可汗不笑咱們以多勝少就是了。」
摩格唇角的笑紋漸次深下去,「依淑妃所言,以十萬螻蟻擋一猛獸,皇帝以為如何?」
玄凌正欲回答,卻見小廈子捧酒上前,一時也不多言,只是任由小廈子捧了新酒上來,換成一杯色澤泛橙的「柑橙香」。玄凌微顯喜色,隨即如常吩咐道:「好了,下去吧。」他眸中精光一輪,露出幾分鷹隼般厲色,面上卻依舊是那樣閑閑適意的樣子,「猛獸有猛獸之力,螻蟻有螻蟻之慧,可汗以為一定能定輸贏么?」
「眼下螻蟻彷彿節節敗退?」
「以退為進,想必可汗讀過兵書。」
「本汗也想如此揣測,只是別是信口開河才好。」
「可汗取笑,朕為天子,一言九鼎。」
「聽聞龍生九子,上天之子未必只有一個。」
玄凌聞言微露欣喜之色,「既然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大周與赫赫本為兄弟之邦,更要互為和睦,以保兩邦安寧。」玄凌停一停,「聽聞赫赫大軍在雁鳴關外得了些小疫病,兵馬在外,醫藥怕是不足。大周十餘年前也鬧過疫病,費了許多力氣才治好的,因而倒也些秘方。可汗若有需要,朕倒可命人去找一找。」
摩格微眯了雙眼,「是么?多謝皇帝好意,本汗自己派人去找就是。」
玄凌笑呵呵道:「也好。只是這些醫士雲遊四海,方子隨身帶著。朕派人去找也需兩三個月,但願可汗一切順利。」
摩格將杯子往案几上重重一擱,我不免一驚,只冷眼看他意欲如何。卻見他一個衣著華貴的內侍從外進來,附耳低聲說了幾句。摩格的目光越來越冷,那種寒意凝成一把把利刃,幾乎要刺穿人一般。玄凌恍若未覺,只是吩咐了上歌舞百戲,正是一曲西域風情的,領舞的少女年輕得如開在枝頭含苞的花,嫩得能滴出水來,只見她兩袖翩翩飛舞如蝶,幾乎能迷了人的眼睛。若不顧眼前暗潮洶湧,真當是玉樹瓊蘿,萬丈繁華的太平景年。
一曲舞罷,摩格重重地擊掌喝彩,沉聲道:「舞得好!」那聲音瓮瓮的,不像是讚賞,反而像憋了一股銳氣一般。我舉眸正對上玄清疑惑的目光,便扶著槿汐的手悄悄出去更衣。
逐漸離歌舞聲遠了,我行至僻冷的松濤軒,見李長也撇了人跟來,見四下無人,我才立定了問道:「怎麼了?」
李長忙回稟道:「皇上派了駙馬爺和赫赫大軍駐守對峙,那邊廂派郡馬爺和李成楠領人突襲赫赫糧草大軍,雖然風勢突轉未能毀了他們所有糧草,但也燒了大半。少了糧草,赫赫士兵又紛紛染上時疫,奴才瞧那摩格還怎麼橫!」
我嘆道:「是好消息!可是你沒見是小廈子先得的消息么?是怎麼回事?」
李長一苦著臉,臉上的皺紋便更顯得深,他垂頭喪氣的,也不敢說話,只一味嘆氣。槿汐忙捅一捅他,勸道:「有什麼說不得的,都成這份上了,興許娘娘能給你拿些主意。」
李長嘆著長氣道:「自從年下小廈子便不大安分,奴才也想著法子彈壓了他,誰知那小犢子搭上了庄敏夫人那邊,成了庄敏夫人的心腹。庄敏夫人是什麼身份,那小犢子又年輕機靈,很會瞧顏色行事,極得皇上歡心,皇上十分寵信他,如今連這等機密事都是吩咐了小廈子守著消息,奴才後來才得知的。。」
我溫言安慰道:「怎麼會,皇上自小是你看著長大的,與你是什麼情分,怎會冷落了你。」
李長別過身去拭一拭眼角,道:「奴才年老不中用了,皇上嫌奴才辦事不力也是情理之中。只是那小廈子一味巴結著庄敏夫人盯著皇后之位,奴才真怕娘娘您……」
我笑著拍一拍他的手,「不怕。她想當皇后那是明眼人都能看出來的事,至於你,別急著,小廈子頂多是個年輕機靈,可他沒見過大世面,凡事急躁不穩當,皇上身邊少不得你。你且安心回去,本宮更衣完了就回去。」
李長忙點著頭回去,我扶著槿汐的手坐著,聽著窗外風過松濤似拍著大浪一般,心中喜憂參半,像大風吹亂了書頁似的,一陣亂過一陣。
半晌,我輕輕嘆了口氣,道:「回去吧,今兒這日子不能出來久了。」
槿汐為我整一整裙角,陪笑道:「娘娘喜也愁,憂也愁,不知到什麼時候這愁才算個頭。」
我忍不住笑道:「債多了不愁,那愁多了也不怕,我不過是閑來無事白操心罷了。」說罷扶著她手便向外去。出了松濤軒便是一大片松林,只聽得松濤陣陣,偶爾有不知名的鳥雀滴瀝宛轉幾聲,閑花幽草肆意生長,更顯幽靜。翠色沉沉的松林之後隱約露出桐花台一角,我凝眸片刻,正要轉身離去,忽地對上一雙深邃眼眸,心中驀然一驚,不覺倒退了兩步,脫口道:「王爺。」
他本能地伸出手想要攙住我不要滑倒,槿汐一個手快忙扶住了我,欠身道:「王爺萬福。」
他的手空空地伸在那兒,似一個寂寞的不完整的形狀。他尷尬地縮回手,問道:「我看見皇兄和摩格的神色都有些不對,小廈子又有些鬼鬼祟祟的,是什麼事情?」
我揀要緊的和他說了,他略略點頭,忽然迫視著我道:「有一件事我想了很久,一直想來問問你。」他的聲音像是從喉腔里逼出來的,低低問道:「靜嫻是怎麼死的?」
我心口猛地一沉,似是被千斤重石用力墜了下去。他是那樣葉落知秋的聰明人,一旦問出口,必然是已經知道了什麼。我望著他清澈如水的目光,竟不敢再看,只得避開他的視線,輕輕道:「那日你也在,你應該知道是靜嫻誤食了慕容赤芍下的毒藥。」
他的聲音極輕,聽在我耳中卻如雷震一般,「如果我疑心是旁人呢?」
我立時警覺,脫口問道:「誰?」
他看著我,靜默半晌,低聲道:「是一個與你與我都至親的人。」
我幾乎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忙分辯道:「不是玉隱!」
他唇角的笑意有幾分慘淡,「你也想到是她!」
我悚然一驚,「她是你的枕邊人,你不可這樣疑心她!」
他別過頭去,聲線發硬,「靜嫻死後,我聽玢兒悄悄安慰玉隱,勸她不要再多夢自己嚇自己。玉隱在怕什麼?靜嫻是予澈的母親,我不能讓她死得不明不白。」他握住我的手腕,「嬛兒,你那麼聰敏,你一定知道什麼。我但求你告訴我一個明白。」
我搖頭,步搖垂下的赤金絲珍珠流蘇一下一下掃在頰邊,像是熱辣辣地扇著自己的耳光,「我只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是榮嬪誤殺了靜嫻,與他人無關。」
他不語,片刻方道:「你為什麼不看著我的眼睛說這樣的話。」
我猛地仰起臉,迫視著他的目光,直直要看到他眼底去。他那樣清朗的目光,和從前並無半分區別,我心中酸楚得要沁出血來,我幾乎要怨玉隱了,怨她的種種行事逼得我再度要向玄清吐出謊言。可是她,她終究是我的妹妹。我揚一揚頭,生生忍住眼角要滑落的淚珠,一字一字道:「你若要來問我,我只能拿咱們這麼久的情分來告訴你,你不能懷疑一個愛你那麼多年的女人。」
手上的動作太大,寬大的衣袖倏地滑落,露出一截雪藕似的臂膀,腕上赫然一串紅珊瑚手釧,正是我封妃那日他贈與我的。掌上珊瑚憐不得,卻教移作上陽花。我的心口一瞬間被刺痛,怔怔落下淚來。
他盯著我的臂上的手釧,亦傷感難言。片刻,他放開我的手,啞聲道:「我明白了。只是你再維護她,也不能拿咱們的情分做誓。」
我別過頭輕輕拭去淚痕,低低道:「無論怎樣都好,玉隱待你的心是沒有錯的。」
他緩緩吁出一口氣,「但願如此。我也不希望你的妹妹是這樣的人,只願是我多心猜錯吧。」
我沉默半晌,心中想著翠雲嘉蔭堂內的情狀,不無擔心地問道:「那個摩格,我沒有認錯的話,就是當年輝山……」
他以眼神止住我的話,略略點了點頭。我心下惶然,咬一咬唇道:「他似乎,認出了我……」
玄清微微沉吟,道:「他不敢。」
我正欲再說,卻見一抹嬌麗身影遙遙逼近,仔細一看,卻見緩步上前沉著嗓子道:「長姊放心,王爺已娶我為側妃,摩格即便有這個膽子,咱們自然也能推翻了不算。」她緊緊握住玄清的手,似是害怕失去一般,柔聲問:「王爺說是不是?」
玄清略略點頭,只望著遠處出神。玉隱警覺地盯了我兩眼,小心翼翼地藏好眼中的戒備神色,溫言軟語向他道:「王爺怎麼一個人出來了,叫妾身好是擔心。若是有什麼話要與長姊說,妾身在一邊守著也好些。」她低柔道:「宮中閑人閑話多,王爺不顧忌自身,也得顧忌著長姊。」
玄清「嗯」了一聲,「這些話你這些年勸我甚多。若非要事,我也不敢打擾淑妃。」又問:「你怎麼緊跟著出來了?」
玉隱忙低首陪笑道:「外頭太陽曬,妾身怕王爺喝了酒出來中了暑氣,所以心裡放不下。等下妾身吩咐玢兒去做些青梅羹醒醒酒。」她笑向我道:「王爺每每喝醉總要喝青梅羹解酒,若是皇上在長姊那裡醉了,長姊也該做個青梅羹,既清口又不膩胃。」
我不知該怎麼介面才好,槿汐忙替我答道:「多謝隱妃告知。」
玉隱又笑吟吟道:「其實青梅羹對皇上也未必有用,酒不醉人人自醉,皇上醉在長姊宮裡,何止是因為酒呢。」
我耳後根突突地跳著,簡直不知該如何自處才好,更不知該如何應對。玄清終於忍不住開口,「玉隱,你今日多口了。」
玉隱撒嬌似的一笑,牽著他的衣袖搖了幾下,婉聲道:「我和長姊玩笑呢,王爺勿要見怪才好。」
她與他這樣親密地言語,我只覺得自己身在尷尬之地,本是個多餘之人。只得悄悄扯一扯槿汐的衣袖,示意離去。
繞過松濤軒,才轉幾步,豁地察覺不遠處的松樹後有一個魁梧的身影,不覺驚得停住了腳步。
我正待問「是誰?」卻聽一陣朗朗笑聲,那人擊掌自林後步出,聲若洪鐘,「你們三人真當是好笑!」
這話如驚雷一般炸在我耳邊。我定睛一看,眼前「轟」地一黑,不是摩格是誰?
我的臉色一定是蒼白了,心口劇烈地跳動著,彷彿有什麼東西要從喉嚨口躥出來一般。松林鬱郁遮天,偶爾有游魚樣的日光從樹枝的縫隙里漏出來也失去了固有的灼熱的溫度,似映照在千年寒冰上,與此刻的我一樣只覺手足生寒,連背心滑落的汗珠也似一顆顆滾圓的冰珠滾過,激起一身寒慄。
然而,即便再心慌,我終究半含了笑意頷首為禮,半是玩笑道:「可汗怎的逃席了,還愛躲著鬼鬼祟祟地偷看,大失一國之主的風範啊。」
他捋一捋鬍鬚,慢條斯理道:「本汗只是怕了驚了一場好戲,怎捨得出聲打斷呢?」
「人在戲中,可汗看別人時,未知別人也在看可汗呢。」
他眸色烏沉如墨,不辨喜怒,「本汗只是在玩味,戲子還是從前那幾個,只是演的戲碼不同了。清河王身邊那個女人以前只是你的侍女,如今飛上枝頭變鳳凰。你原與他親密如夫妻,轉眼卻成了他的嫂子,成了宮中最炙手可熱的淑妃。」他拿目光瞟著我,「我看你膽子倒是大得很,敢和皇帝的親弟弟私通,當真叫本汗對你這位淑妃娘娘佩服至極。」
他話語中的輕蔑之情絲毫不加掩飾,我按捺住心頭怒氣,「恕本宮不懂得可汗的話。只不過可汗可知道時移世易這句話?譬如赫赫大軍再鐵騎無敵,也抵不過天災之事吧。」
他雙眼微眯,那冷冷的目光似要噬人一般,「你不怕我將當年之事告訴皇帝?」
我摘下紫蘿上一朵小花拈著把玩,「怕?本宮怕當年本宮的妹妹玉隱與清河王同游之事被人知曉么?他們情投意合,早已結為夫妻。可汗若要告訴皇上,皇上也只當佳話來聽。反而又要疑心可汗是如何知曉這些事的,是怎樣隻身混入大周呢?皇上若知道了,一個不高興不去找神醫了,只怕赫赫將士的時疫不知要到哪一年才見好呢。可汗是聰明人,自然不會拿數十萬將士的性命開玩笑的。」
他負手而立,微張的眼角迸出幾許怒意,他冷笑道:「你以為本汗會受你們皇帝的威脅?他偷燒我大軍糧草,手段太卑鄙!」
我盈然一笑,「可汗果真是醉了,竟然忘了兵不厭詐這一說。」我瞥他一眼,「可汗固然生氣,可本宮覺得可汗是有大胸襟之人,必然不肯露出顏色來讓皇上瞧見。本宮也勸可汗一句,如是借酒出來消氣散心的,那麼也請快些回去,免得皇上起疑。」
他冷眼瞧著我,「你以為本汗會怕?」
我微微而笑,「可汗是聰明人,自然懂得趨利避害,本宮不過是多嘴提醒一句罷了。」
他微微抿嘴,覷著我道:「方才一見你,本汗便已經認出你來。但是總覺得你哪裡不同了,原來你一本正經端著淑妃的樣子,實在沒有當年在輝山那麼隨性可愛。可是你一旦說話行事,和當年還是沒有半分區別。」
我依舊含著矜持的笑,「可汗這話,本宮實在不懂。」
「懂與不懂,你自己明白。本汗自然相信自己的眼光。」
他深沉的口吻隱隱讓我覺得不安,我揚一揚下頜,「眼見未必是實,何況是眼光呢。」
他的眸底劃過一絲迷離的光暈,行至我身側,一字一字道:「聰明的女人,同時具有美貌,是很容易叫人喜歡的。」他的聲音似含著誘惑的磁鐵一般靠近,「如果一個女子身負美貌和智慧,再有狠辣,更容易教人傾慕於她。」
我心中不安的情緒越來越重,佯裝不懂,只是淡淡道:「想必可汗的閼氏便是如此,本宮也十分仰慕。何時大周與赫赫結為兄弟之邦,想來本宮可以拜會。」
他止了那一抹似笑非笑之意,口中的話語似冰珠般一顆顆吐了出來,道:「本汗有妃子無數,唯一的閼氏卻已死在了你手裡。」驀地,他話音一轉,微帶了令人驚顫的口吻,「所以,你要記得,你殺了我的妻子,就必須還一個給我。」
我被他語底微不可聞的溫柔所驚動,一時間駭得無言以對,更以為自己是錯覺,他是赫赫一國之君,怎會覬覦敵國皇帝的寵妃,何況我又是三子之母,早已不再年輕。我勉強安定情緒,和婉而笑:「可汗這話小氣了,大周美女如雲,只要可汗請求,皇上一定會擇品貌最佳的女子為可汗閼氏,以結兩國秦晉之好。」
他只是負著手,粗大的指節像一顆顆滾圓的鵝卵石,他揚一揚唇角算是笑,「但願玄凌會捨得。」
這樣直呼皇帝的名諱是大不敬。時疫在赫赫軍中擴散,對他實則是大大不利。而他明知玄凌手中握有藥方,卻仍如此輕視,可謂是大膽至極。
指間的花莖被掐摸得久了,清涼的花汁一點一點蔓延至掌心,粘膩膩的清香。我看他一眼,「眼下可汗該擔心皇上舍不捨得那張治時疫的方子,而不該是其他。」
他的目光犀利如劍,遠遠望著碧藍無雲的天空,似要刺穿它一般。「你以為本汗真的會擔心時疫么?赫赫的男兒都是真男子漢,都不怕死。本汗會立刻下令,凡是染上時疫的赫赫兵士一律處死,以免疫情擴散。現在大周軍士只敢駐守城內,不敢開城而戰。皇帝不給藥方也可,本汗會讓人將染上時疫的赫赫男兒拋入城內,本汗就不信大周軍士如此身強體壯,會不和咱們一樣染上時疫。」
我望著他深邃不見底的眼中那抹決絕而凄厲的眼光,心中驚到無以復加,脫口道:「你是個瘋子!」
他「嘿嘿」一笑,那聲音像伺機而動的猛獸一般。「瘋子又如何?難道被你們的皇帝白算計了不成!他行軍打仗不過爾爾,玩起陰謀詭計來倒是一套又一套!」
「陰謀詭計戰場上難道不需用么?用得受益便是奇謀妙計,吃虧便是陰謀詭計,成王敗寇,未嘗不是如此。」我看他直瞪眼,不禁莞爾失笑。
他忽地鬆了那股生氣的神情,露出幾分玩笑,「原來你還會笑得這樣高興,我以為你只在輝山時才會這樣想。」
正說話間,卻見玉隱伴著玄清緩緩出來。玉隱耳朵尖,一時聽見摩格這句話,秀氣長眉微微一凝,轉了一抹雲煙樣的笑顏,道:「可汗好記性,還記得妾身與王爺同游輝山的情景。話說今日重逢也還真是有緣呢。」
摩格挑起眉毛打量她兩眼,朝我努努嘴,「你是當年淑妃身邊的小丫頭。」
「小丫頭」本也無別意,然而玉隱卻多心了,她粲然笑道:「可汗貴人多忘事,哪裡來什麼小丫頭小丫鬟的。當年我與王爺初初定情,同游輝山,長姊也跟著我們一同去的。許是我年紀小,又愛跟在長姊身後,可汗把我當小丫鬟看了。」
摩格不屑地一笑,「雖然你與淑妃有些相似,但本汗相信自己的眼力。即便她是你長姊,你又年輕,但小丫鬟的樣子是不錯的。」
玉隱在清河王府內曾受尤氏一族壓制,屢屢被譏笑乃是侍女作王妃,脫不了仆婢身份。此刻聽摩格毫不遮掩地提及,不覺隱隱變色。她極力壓制著怒氣,強笑道:「可汗非要這麼說,我倒不好辯駁了。」她順勢挽住玄清的臂膀,側首溫婉而笑,「當年王爺與妾身同游遇見可汗,今日故人相逢,等下可要和可汗好好碰幾杯,您說是不是?」
玄清淡淡一笑,拱手道:「可汗好酒量,本王遠遠不及。」
他這一答雖然避重就輕,然而也算默認了與玉隱同游之事。摩格只是笑,「你們三個當真是奇怪。從前本是一對的有情人做了叔嫂,一轉頭小丫鬟卻嫁了有情郎。你們不覺得彆扭,本汗只見了抿兩面便覺得彆扭。」
玄清的笑意淡淡的,像晨起籠在鴛鴦瓦上薄薄的一層濕氣,「可汗這話取笑了。」他極自然地將手臂從玉隱懷中脫出,將她擋著身後,正色道:「可汗開玩笑也無妨,但請勿拿小王的愛妻取笑。」
玉隱姣好的面上慢慢漾起珊瑚色的紅暈,伸手握住玄清左手,「多謝王爺愛護。」
摩格「嗤」地一笑,「夫妻愛護本是理所當然,這也要謝,可見平時難得愛護。抓著了人抓不住心有什麼意思?」他瞟一眼玄清,「別人不曾看見你護她的樣子,本汗卻是親眼見過的。你即便護著你王妃,也和當年護著她全然不同。」
我心頭一震,滿腔酸澀中緩緩蘊出一縷甘甜。摩格何等眼力,自然瞞他不過,可是他也能分辨出玄清對我的情意。某年某月,若等他人發覺時,又會是何等雷滾九天的大風波呢。
玄清也不多言,只道:「可汗請回殿,小王再與你痛飲三杯,如何?」
待回到殿中,已是歌舞過半,玄凌唯有薄醉之色,我悄悄招手,示意花宜端了一盞青杏湯上來,親手捧至玄凌身邊,他就著我的手喝了一口,低低道:「去了哪裡?這樣久。」
我盈盈笑道:「更衣完了只覺得倦,在松濤軒坐了會子才出來。誰知瞧見六王和隱妃在外頭納涼閑逛,實在是恩愛得緊。臣妾也不好意思吵擾他們,便緊趕著過來了。」
玄凌微微頷首,在袖子底下握一握我的手,「摩格大約知道糧草被燒的事了,跟朕說跑出去散散酒氣,朕瞧他是憋氣得緊。」他的語氣溫柔得如一陣輕悄的風,綿綿吹上面來,「嬛嬛,多虧你提醒朕,朕才能想到溫實初那裡保留了當年患時疫那些人的一些毒血,可以讓赫赫那些蠻夷染上時疫。」
我悄然笑道:「皇上英明,臣妾哪裡能知道這些,不過是多嘴罷了。皇上不嫌棄臣妾饒舌,臣妾已覺萬幸。」
玄凌溫然笑道:「這話就矯情了,朕與你是什麼情分,你竟當著朕的面說這個話,瞧朕等會兒……」他「嗤」地一笑,不再說下去。
他的聲音極低,我卻更覺不好意思,低笑道:「皇上不怕蘊蓉吃醋,就這麼戲弄臣妾。」
「蘊蓉是小孩子脾氣……」他舉眸一看,卻並未見胡蘊蓉身影,他擺一擺手手道:「許是抱著和睦出去了。」又向我道:「你理會她作甚,自從朱宜修被禁足,她的脾氣是越來越大。」
我掩口笑道:「用欣妃的話說,蘊蓉妹妹是皇上的親表妹,正當正的未來皇后,氣性大些也是應該的,否則怎麼鎮服六宮呢?」
玄凌連連蹙眉道:「欣妃一向想什麼說什麼,她的話你也當真。蘊蓉那性子做個千嬌百媚的貴妃是正好,當皇后么……」他沉一沉臉道:「別說太后的遺命,現放著你呢,再不濟還有貴妃、德妃、貞妃,怎麼輪到她去了。」
我忙去掩他的口,低笑道:「臣妾若是貴妃姐姐就得生氣,貴妃姐姐也是個美人兒,怎麼就輸了蘊蓉妹妹呢。」
我口中與玄凌說笑,一眼望去,正見摩格與玄清痛飲了十數盞,玄清彷彿不勝酒力一般,半伏在案几上,一綹碎發自海水玉赤金冠下以閑雅的姿態滑落,似與他一起都沉醉在這京華歌舞的柔與媚里。案几上以清水供養著大束新折的水玉蓮花,玉隱秀麗容顏與花面交相輝映,更見溫柔旖旎之色。她取白絹蘸了清水輕輕擦拭玄清面龐,這尋常的動作在她手下顯得格外細膩而體貼。我嘆息,玉隱是真的愛慕玄清的,只是……
我心底的嘆息猶未斷絕,玄凌撫摩著自己的下巴帶著玩味的笑意,目光亦停在玄清與玉隱身上,他朝我笑,「浣碧對老六實在不錯,親貴中難得的恩愛夫妻。」
我輕嗔道:「皇上,是臣妾的二妹玉隱,可不是浣碧。」
他一笑,「朕總覺得她還是你身邊如影隨形的小丫鬟。」
玄清已然半醉,而他對面的摩格卻神志清明,他向玄凌笑道:「大周的歌舞忒得軟綿綿,化得人的骨頭也要醉了,不似赫赫旋舞剛柔並濟,女兒家和男兒一樣。」
玄凌鼓掌笑道:「好好好!正想一觀赫赫之舞,可汗提議甚好。」
摩格大手一揮,朗然道:「歌舞看多了會膩,本汗今日有一禮物贈與大周皇帝,但請笑納。」
玄凌問:「聽聞是一熊羆?」
摩格微眯了雙眼,淡淡笑道:「乃赫赫山中的尋常獸類,皇帝留著玩就是。」
他擊掌三聲,只聞得周遭一片寂靜,唯有小鐵輪轆轆之聲,沉沉地接近。
目光所及之處,一架鐵籠中困著一隻黃白色的猛獸,不甚起眼的樣子。待漸漸近了,才看清那猛獸極類宮中獸苑所豢養的黑熊,只是姿態五官有些像人,遍體毛色黃白,脖子更長,四肢軀體也更壯大,目光兇殘之色,甚是可怖。
予潤年幼,才會說話,不免有些害怕,牽著我的裙幅連連道:「熊!熊!」予涵卻只是好奇,探了頭目不轉睛地盯著看,朧月依在德妃懷中,靈犀卻不在意,只專註地捏著一顆荔枝慢慢剝著吃。我看著四個孩子的反應,只奇怪靈犀這樣沉靜冷淡的性子,不知是像誰。
摩格微微一笑,指著那熊羆道:「這熊羆性子兇狠殘忍,力大無窮,一人粗細的大樹說拔起來就能給拔起來,遇到人便如人一樣立起窮追猛撲,因它姿態五官似人,性猛力強,可以掠取牛馬而食,所以也叫做『人熊』。曾有獵戶在山中遇見人熊渡河,便潛伏窺視,過河的是一隻巨大的母人熊,帶著兩隻小人熊,母人熊先把一隻崽子頂在頭上赴水渡河,游上岸后它怕小人熊亂跑,就用大石頭把熊崽子壓住,然後掉回去接另外一隻熊崽子,潛伏著的獵人趁此機會把被石頭壓住的小人熊捉走了,母人熊暴怒如雷,在河對岸把另一隻小熊崽子拉住兩條腿一撕兩半,其生性之既猛且蠢,由此可見一斑。」摩格說到此,恰聞那人熊低吼一聲,如悶雷一般,彷彿為他的話做了應證。摩格閑閑靠在軟椅上,見玄凌身後嬪妃侍從大多流露出畏懼神色,悠悠笑道:「皇帝陛下不必驚慌。」
玄凌神色未變,只是饒有興味地問道:「如可汗所言,果然算是異獸,十分難得。既然人熊如此兇殘,不知可汗如何獵獲?」
摩格笑道:「等閑的獵人輕易不敢招惹人熊,更別說打主意去獵人熊了,但人熊並非捉不得,只是要冒的風險極大,一個不慎出了岔子就會把命搭上,因為人熊膘肥體壯,皮糙肉厚,即使刀槍洞胸穿腹,血流腸出,它尚且能夠掘出泥土松脂塞住傷口,繼而奮力傷人致命,所以絕難以力取之。漢話說『逢強智取,遇弱活擒』,獵殺人熊只能以智取勝。人熊喜歡以千年大樹的樹洞為穴,空樹洞里氣熱熏蒸,冰雪消融,人熊吃飽了就坐在其中,獵人們找到熊洞,就從樹洞處投入木塊,人熊性蠢,見有木塊落下,就會伸手接住,墊坐在屁股底下,隨著木塊越投越多,人熊便隨撿隨墊,越坐越高,待到人熊坐的位置與樹洞口平行的時候,獵人們瞅准機會,以開山大斧猛斬其頭,或從古樹的縫隙中以矛攢刺斃之。」他微微一笑,目光中有繁複意味,「人熊在赫赫山中頗多,赫赫子民對此猛獸從來智取而非力奪。子民有勇有謀,本汗也甚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