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卧聽南宮清漏長
第二十三章卧聽南宮清漏長
妃嬪們亂作一團,一壁呼太醫前來,一壁忙著扶玄凌入內。
我端正神色,鎮靜地吩咐宮人入內服侍重傷的玄凌,又命人抬走恬嬪屍首,照料已經失去一臂痛昏過去的玥貴人,隨後疾步入內室看顧玄凌。
疾步的瞬間,我忍不住心底哀楚,回首去看垂死的葉瀾依。
她倒在漢白玉階上,彷彿一片隨時會被稀薄陽光化去的春雪,輕飄飄失去生氣。唇角含著最後一縷柔和淺笑,眼波痴戀地投向殿外一株迎風蕭蕭的合歡樹,似透過那鬱郁重重的碧葉青枝看到昔年明和三春中含笑伸手救助於她的玄清。天空如舊寂靜,偶然有鴿子撲棱著翅膀飛上藍天,她無盡嚮往地微笑著,清亮雙眸緩緩注目於我,終於停止了最後一絲氣息。
眼前悄然瀰漫出一層水霧,我再不回顧。遼遠碧空和著雲影下她最後的注目融入我記憶深處。
碧海藍天的自由,那是我與她都畢生不能達到的地方。
玄凌的千秋節因此事而倉促停止。因著他的重傷未醒,合宮驚慌,妃嬪愁眉相對,唯有垂泣不止。宮中愁雲慘霧,持續十數日不絕。
終於在回宮后第十六天的黎明時分,玄凌身邊的宮女來報玄凌傷口的出血已經止住,傷勢亦有可救之像,性命終究是無礙的了。
而慘死的瀾依雖然已經被埋葬並且屍身開始腐壞,仍被清醒后依舊暴怒的玄凌下旨碎屍萬段,棄屍荒野之中。而被玄凌拉來擋在身前的恬嬪則因所謂的「護駕有功」而被追贈為恬妃,玥貴人也被救活,只是失去一臂,形同廢人,也被加贈為正三品婕妤,別宮安置,並封賞她父兄族人。
銅鏡昏黃的鏡面在清晨熹微的晨光下泛著幽幽暗黃的光暈,在光暈疏離的映照下,鏡中的一切光景都顯得虛幻如一個飄浮的夢,叫人失去一切存在的真實感。
我隨手抓住一把楊木篦子狠狠扣在手心,細密的篦尖密密麻麻硌在肌膚上,讓我在痛楚中生出冰寒般的清醒。
春暖時節,晨時的天色明凈透澈如一方通透琉璃,被綴滿新綠的枝椏隔離成碎碎的數片,庭中有纏綿的風卷過,帶下枝頭點點輕絮如白雪,順勢漫天飛舞。長窗洞開,有些柳絮飄落在鏤刻精緻的妝台上,我隨手拈起幾點,眯著眼下光線下細看,「瀾依已經做得夠多了,槿汐,我們也不能束手旁觀。」我浮出一點渺茫如春寒煙雲的笑意,綻出一絲冰冷如刀鋒的嫵媚,「皇上重傷,嬪妃們都該去探望,連禁足的胡才人也不應例外。」
槿汐會意,垂首道:「奴婢這就去辦。」
上林苑春色新綻,到處都是深紅淺綠,又被數日前春雨的濕潤一染,便帶了朦朦水色,愈加柔美鮮艷。
自永巷陰暗破舊宮室中疾奔而來的才人胡蘊蓉面有驚惶悲戚之色,大約是聞訊后匆忙趕來,她只著一身顏色略顯黯淡的杏色宮錦,滿頭青絲也未梳理成鬟,只是以一枝鏤花金簪鬆鬆挽住。
我含著一縷冷笑看她奔近,方自叢叢盛開的花樹后緩緩步出。我的驟然出現使她在倉促中停下,在一怔之後,她看清是我,不由勃然大怒,「賤人!你還敢在我面前出現!」
櫻紫色宮裝在湛藍天光下有流雲般輕淺的姿態,我悠然望著樹梢敷雲凝霞道:「為何不可?說起來胡才人尚未賀喜本宮解除禁足呢?」
她被怒火燒得滿面赤紅,狠狠盯著我道:「我從未用厭勝之術詛咒你,也從未埋下那些木偶,你為何要污衊於我?」
我泰然注視著她,不覺失笑,「當時我已在你慫恿之下被皇上禁足,險險被廢,怎還會有時間心力來設你圈套,才人未免多心了!」
她怒目向我,連連冷笑,「你為了與我爭奪皇后之位,有什麼事做不出來!那些木偶一定是你早早指使人埋在我宮中,時機一到便可誣陷我,你的心思好毒!」
我慢條斯理撥弄正手腕上鮮艷奪目的珊瑚手釧,笑吟吟道:「那可要怪你了,自己的燕禧殿中被我弄進木偶去也許久不知。」
她怒不可遏,兩眼噴射出冷厲光芒,直欲弒人,「你終於承認了么!」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便往前拖,「你跟我去見表哥,我要表哥知道,我是被冤枉的!」
胡蘊蓉力氣極大,長長十根指甲狠狠扣進我手腕肉里,旋即沁出十點血絲。我用力一把推開她,喝道:「你冤枉?你若冤枉,就不會多年前就費盡苦心偽造玉璧!你若冤枉,也不會處心積慮拉攏季惟生以天象之說陷害我!你若冤枉,清亦不會枉死!清也是你的表哥,你怎能為奪后位設計害他!」
她微微一怔,旋即不可遏制地大笑起來,指著我長久說不出話來。她的笑聲太凄厲,如鬼魅一般凄微而振奮,直震得枝頭繁花簌簌掉落,如下著一場繽紛花雨,輕揚在我與她之間。
良久,她止了笑,指著我厲聲道:「你終於承認了,玉璧之事是你設計,季惟生也是被你利用安排到我身邊,你費盡心機陷害我,不只是為了后位,你是為了玄清!」她冷笑不止,傲然道:「果然!你果然與他有私情!我拿著書信勸告皇上,你若與他無私,他怎會戍邊兩年每封家書都要向你妹妹問起你的安好,哼哼!他是擺夷女子的兒子,身上有一半擺夷賤奴的血,怎配做我表哥。我是堂堂大長公主的孫女,晉康翁主的女兒,我才不屑他列位親王,與我成為中表之親!」她驟然拍手,「你終於承認了,姦夫淫婦,我一定要去告訴表哥,要他殺了你!」
我好整以暇地整理被她扯亂的衣衫,從容道:「你以為,皇上會見一個蒙蔽欺騙他多年的女子么?」
她驚怒交加,彷彿不可置信一般,「不是表哥宣召我侍疾么?」
我淺淡一笑,「宮人口誤罷了,是本宮想與你同賞楊花柳絮,你瞧,春天到了呢。一別上林苑數月,你也不想好好細賞春光么。」
她直直盯著我,姣好而高傲的面龐上逐漸露出驚恐的神色,「你說什麼?」
寬廣的衣袖被春風柔軟拂起如張開的碩大蝶翼,翩翩舞動,「聽說哮喘這種病,最忌疾奔、大怒、情緒反覆,你已犯下三種忌諱,要自己保重才是。」我伸出素白雙手,輕笑道:「你瞧這春日柳絮,像不像冬日新雪。」
她面孔變得雪白,驚惶之下慌亂去摸帶在身邊的薄荷香囊。因著胸口劇烈的起伏,她雙手發顫,一抖之下香囊竟從手中掉落。
她迫不及待彎腰去拾,我足上的錦繡雙色芙蓉鞋輕輕點在香囊上,輕巧將香囊踢入近旁太液池中。只聽極輕微的「撲通」一聲,香囊落入水中,被湧起的太液波濤越卷越遠。浪濤輕卷,將絕望之色覆蓋上胡蘊蓉嬌美的容顏。
我轉身,再不看她。
我輕揚的袖間飛出無數藏掩其間的柳絮,飛絮蒙蒙如香霧輕卷,很快籠罩了蘊蓉驚懼的面容。我轉身拈過一片柳絮,輕嘆道:「人道柳絮無根,不過是嫁與東風,好則上青雲,差則委芳塵,其實做人若如柳絮該多好,至少自由自在,無須為名利榮寵所束縛。反倒是人呢,總是想不開。」
我背對著她,一徑自語,刻意忽略她在我身後沉重而急促的呼吸像洶湧的潮水一波又一波襲來,她痛苦呻吟,不斷掙扎,口中猶對我不絕咒罵。
漸漸,她的聲音低下去了,呼吸之聲也再不能聞。
周遭一切平靜如舊,依然是花艷葉翠,鶯燕啼囀,一派春和景明。
我緩緩轉身,但見胡蘊蓉雙目含有血絲暴出,瞳孔散大,嘴唇青紫微張,手指蜷曲向天,似在申訴自己滿心不甘與忿恨。嘴角鼻端,猶有幾縷粉白柳絮駐留,風吹不去。
我喚來候在近處的衛臨,冷淡道:「告知內務府,胡才人不慎吸入柳絮,哮症發作,薨。」
衛臨垂首答應了。我眸光流轉,看著他道:「皇上經此重傷,龍體不安,以後怕是不會有皇子了吧。」
衛臨一驚,旋即明白,「娘娘聖斷,必然是這樣的。」
我微微頷首,方露了一絲笑意,「胡才人、灧嬪與恬妃相繼過世,李婕妤斷臂后也不宜服侍皇上,宮中必定會準備選秀充實掖庭。皇上年過四十,你是太醫院之首,該好好拿出你的本事,不要讓皇上在新寵舊歡之間覺得力不從心。」
他低眉順目,「此中法子多的是,娘娘放心。」
槿汐喚過幾個內監帶走胡蘊蓉尚且溫熱的屍體,溫言向我道:「娘娘該去看望皇上了,皇上仍在病中,不宜知曉此噩耗。」
我頷首,「這個自然。」
雲鬢花顏金步搖,我含著如常的嫻靜笑意從容離開,雙目一瞬不瞬地直視前方,任和暖的春風吹拂去我心間澎湃的哀痛與快意。一切與以前或以後的任何一天沒有區別,我依舊是端莊華貴的皇貴妃,不再是為一個妙音娘子之死而驚夢慌亂的甄嬛。
太液清波煙水茫茫,亂紅如雨,我在依稀的怔忡間,隻身向前,早已不記來時路。
時光如一匹上好的綢緞,染著紫奧城幽深的光影與艷麗的姿容,交錯出紛繁奪目的光澤,日復一日徐徐展開。半年後玄凌傷勢逐漸恢復,只是他受傷后健康大不如前,難免生了懈怠之意;又因宮中連連損了好幾位妃嬪,選秀之事隆而重之,選入宮中的年輕宮嬪如雨後鮮亮的花朵一叢一叢在他面前盛開,眩了他的眼,他的心,他的精力也逐漸衰退下來。一應政事奏摺,皆由我先過目,再挑出要緊的讀與他聽。朝政之事我已爛熟於心,卻仍事無巨細問他意思,直到他自己也覺厭煩,只叫我自己相宜處置。更甚至,在他御體不適的日子,立於御座垂簾之後,替他細聽朝臣奏諫,再在適當時轉述與他聽。
時光彈指一揮,已到了乾元三十年,因著他的體衰,朝中立太子的呼聲此起彼伏,愈演愈烈。
此時紫奧城中,唯有我位份最尊,因而借「子憑母貴」之說請立趙王予涵之聲最高。此外,亦有不少老臣以為「主少國疑」,提議立長,以皇長子為太子。朝中頓時分為兩派,爭執不休。主張立貴者以為「齊王平庸,且齊王妃出身不高,不可母儀天下」;立長者則認為「主少而母壯,皇貴妃一旦藉此成為太后,必然把持朝政,牝雞司晨,且皇貴妃曾被廢黜離宮,其子不可說子憑母貴」。
立太子之事紛爭連續年余,玄凌亦不堪煩擾。然而他身體日衰,國本之事必須儘快有定奪,才能安穩國中人心。
這一日,他依舊命我立於御座珠簾之後,沉默傾聽。
燁燁朝堂之上,百官肅立如泥胎木偶,唯有司空蘇遂信眉發皆張,面色赤紅,「臣以為主少而母壯,比如呂后、武氏一流禍亂朝綱,且皇貴妃甄氏本非善類,否則何以被廢黜離宮?」
玄凌揮一揮手,道:「朕已說過,皇貴妃是離宮祈福,祝禱國運,並非廢黜。」
司空毫不退讓,「國有定例,妃嬪離宮祈福,皇上應當加以尊奉,甄氏卻被廢黜,顯然是她德行有虧!」
玄凌一時語塞,司空仍不放過,揚聲道:「趙王年幼,皇上若執意立他為太子,請效法漢武帝未雨綢繆!」
玄凌目露疑惑之色,「什麼未雨綢繆?」
司空道:「漢武帝晚年欲立幼子劉弗陵為太子,又恐弗陵生母鉤弋夫人正當壯齡,會效仿呂后故事生出人彘慘禍,更至牝雞司晨,禍亂朝政。因此借故賜死鉤弋夫人,才立弗陵為太子。」他上前一步,大聲道:「臣以為,漢武帝決斷於前,英明過人!」
玄凌一驚,聲音已含了怒氣,「你要朕賜死皇貴妃?」
司空毫無懼色,大聲道:「是。」
忍無可忍!
御座之後,我霍然掀開珠簾款步而出,沉聲道:「司空在聖駕面前口不擇言意欲屠殺後宮,皇上何不撲殺此等不知上下之人,以正朝廷風氣!」
眾臣見我不覺驚呼出聲,玄凌見我出來,不覺蹙眉,「朕不是囑咐你在簾后聽著便好,朝堂之上你怎能貿然出來?」
司空氣得發怔,連連上奏,「皇上,皇貴妃禍亂朝綱,斷斷不能相容。」
我含了極有分寸的笑意,端然道:「臣妾再不出來,恐怕此身再不得分明了。臣妾也希望國本歸正,還望皇上恕罪,也請聽臣妾一言。」
玄凌側身,低聲道:「你有什麼話,回後宮再告訴朕。」
「皇上請聽臣妾一言。」我並不妥協,只是一味堅持。
玄凌無奈,亦不便避開朝堂諸臣灼灼目光,「皇貴妃,你說罷。」
我盈然拜倒,真紅蹙金雙綉海棠錦春長衣撫開如雲岫般的華彩,紫金飛鳳玉翅寶冠垂下銀絲珠絡遮住我的容顏。我正聲道:「皇上,予涵資質平庸,臣妾無德無能不能教導,所以予涵不宜被立為太子。」
一語既出,滿座皆驚,連司空也不由愕然。我鄭重拜倒,請求道:「皇四子予潤資質聰慧,生母惠儀貴妃出身名門,敏慧沖懷,賢良淑德,生前最得昭成太后鍾愛賞識。皇四子最堪繼位大統。」
國本所爭,不過是在立長還是立貴。予漓太過平庸,予沛本就默默,予涵因我而受非議,卻連玄凌都未曾在意,還有一個幼子予潤。論生母出身、德行還是本人資質,予潤都是當之無愧最合適的太子人選。甚至連我也能被顧及,我是予潤養母,不能執理朝務垂簾聽政,卻能被善待終老。
避開所有人的鋒芒所指,這是最妥善的選擇。
群臣再無可爭,紛紛贊同,玄凌亦無異議。
皇四子予潤冊立為皇太子,由皇貴妃撫育。
冠上垂下的銀絲珍珠絡子恰到好處地蔽住了我此時盛妝后的容顏,和唇邊,一縷痛快的笑意。
乾元三十年的春天姍姍來遲,在玄凌昭告天下立四皇子為太子后,他的身體病痛日多,終於在仲春時節卧床不起。為了讓玄凌安心靜養,寢殿便移至宮中最清靜的顯陽殿,除了幾位德高望重的妃子,其餘寵妃無詔皆不可隨意入內。
這一日我批閱玩奏摺仍覺神清氣爽,又往德妃處敘話半日,便去顯陽殿看望玄凌。輦轎尚未至百步外,內侍聽聞我來,早早迎了過來,畢恭畢敬趨前打開顯陽殿的正門,顯陽殿高闊而古遠,位置又清凈,是養病的最好所在。
丈高的朱漆刻金殿門「咿呀」一聲徐徐打開,似一個垂暮老人嘶啞而悠長的嘆息。殿中垂著一層又一層赤色綉飛龍在天的綉緞帷幕,大殿深處本就光線幽暗,被密不透風的帷幕一擋,更是幽深詭異。
一瞬間,彷彿有翦翦風貫入大殿,風吹過無數重幽寂垂地的帷幕,像有隻無形的大手,一路洶湧直逼向前,直吹得重重錦繡飄飄欲飛。
我轉過十二扇的紫檀木雕嵌壽字鏡心屏風,繞到玄凌養病的床前。玄凌似沉沉睡著,難得睡得這樣安穩。卻見一個素紗宮裝的女子坐在榻下的香爐邊,隱隱似在抽泣,卻終究之是幽幽一脈,不敢驚動了人。
我遙遙駐足,極輕得咳了一聲。聽得聲音,那宮裝女子轉身過來,卻是貞一夫人。
她見我,忙立起身來拭去眼淚,靜靜道:「皇貴妃金安。」
我忙客客氣氣扶她起身,「妹妹不必多禮。」
貞一夫人入宮十餘年,對玄凌最是情深。她性子又是難得的溫婉安靜,素日里一心只在照拂二皇子上,閑時吟詩作畫打發辰光。這次玄凌重病,除卻在通明殿祈福與必要的休息外,她無時無刻不伏侍在玄凌身側。
貞一夫人自產後便落下病根,身子孱弱,本不必這樣辛勞。看她這些日子殷勤謹慎侍奉湯藥下來,人早已瘦了一圈,眼睛紅腫著似桃子一般,似乎哭過,眼下更各有一片半圓的鴉青,一張臉黃黃的十分憔悴。
雖然皇帝從前叫她受了那樣多的委屈,也並不十分寵愛她,但是這深宮裡天長日久的歲月,撇開皇帝是后妃們的終身所靠,她對他,亦是十分有情。
我心下不忍,道:「妹妹辛苦了。」又問:「皇上好些了么?」
她泫然欲泣,又實在不願在人前落淚,只得苦笑道:「哪裡能好,不壞也就罷了。太醫才來瞧過,叫服了葯,剛睡著。」她微微搖一搖頭,道:「姐姐言重了。姐姐要輔佐朝政批閱奏章,又要照料三殿下與太子殿下,已經十分勞累。臣妾忝居夫人之位,自然要侍奉在側。」她柔聲關懷道:「這兩天時氣不大好,忽晴忽雨的,姐姐腿上的舊疾只怕又要犯,聽花宜說姐姐昨夜腿傷又發作,疼得半夜沒睡好,姐姐自己也要珍重才是。如今,一切都要依仗姐姐費心。」
我點一點頭,扶著她手臂道:「已經是舊疾了,慣了也就不打緊了。妹妹關心皇上是情理之中的事,可是自己身子也要緊,況且還要照顧二殿下呢。」又笑,「我要專心打理朝政,妹妹親自照料著皇上,後宮瑣事都勞煩著德妃姐姐和貴妃姐姐,她們也都辛苦了。不過,眼下皇上病著,是該我們姐妹齊心協力的時候。」
貞一夫人看一眼床上閉目沉睡的玄凌,輕輕道:「姐姐說的是。有什麼辛苦不辛苦的,咱們都是為了皇上。」她見我只是站著,忙讓道:「姐姐坐罷,咱們一起等著皇上醒來。我已經吩咐小廚房裡燉了參湯給皇上提神,睡醒了喝是最好不過的。」她憂色滿面,深深嘆息,「皇上的身子是虛透了,我總以為沒了赤芍,皇上會好些,誰知……」她欲言又止,終究不肯再說下去。
她的話是有所指的,年余來玄凌寵幸新人,常常歡娛至天明,又屢屢向太醫院索取房中丹藥,我與德妃、貴妃常常勸他善自保養,他每每只一笑置之,收斂幾日又故態復萌。為此,貞一夫人不知流了多少眼淚。
我從德妃處來,心裡有話要單獨對玄凌說,於是笑吟吟道:「妹妹連日照料皇上也辛苦了,不如好好去歇一歇,二殿下也到下學的時候了,一定盼著妹妹多陪陪他。」
貞一夫人看向皇帝,似有眷眷之意。她不捨得離開玄凌,又惦念愛子,略略思量片刻,屈一屈膝告辭道:「那麼,等下皇上若醒了,請姐姐著人知會我一聲。」
我含笑看著她,「這個自然,妹妹放心就是。」
貞一夫人起身走了兩步,又駐足回頭向我道:「等下小廚房的參湯燉好了奴才們會送來,請姐姐叮囑皇上喝了。」她方欲轉身,想一想又道:「皇上醒來若嘴裡發苦,床頭有新制的棗泥山藥糕,是皇上素日喜歡吃的。」
我見她如此,不覺失笑道:「請妹妹放心。若再不放心,只能等皇上醒來時請旨讓皇上去妹妹的空翠殿安養了。」
貞一夫人微覺失態,十分不好意思,紅了臉道:「姐姐說笑了。有姐姐在這裡,我自然是安心的。」
然而她還是有些遲疑,眉心微微蹙了起來,似光潔絲綢上微曲的摺痕。她猶豫片刻,問道:「孫才人的事,姐姐打算如何處置?」
我見她問起,沉吟片刻,肅然道:「我與德妃商量過,這樣的事,不是咱們能做主的,終究得請皇上示下。」
她大是不躊躇,「那件事……還是先不要告訴皇上吧,皇上這身子,只怕經不起生氣……」
我愁眉深鎖,憂然道:「我何嘗不是這樣想,只是孫才人的事未免太出格,宮中風言風語不斷,若再不請皇上下旨,只怕宮人們口中那些污穢的話傳到皇上耳中,更惹皇上生氣。」
她想了想終究無可奈何,只得道:「流言難平,還是姐姐告訴皇上吧。」她懇切道:「還請姐姐緩緩告訴皇上,勿讓皇上太動氣。」
我微微頷首,寸把長的珍珠嵌粉紅金剛鑽寶塔耳墜沙沙打在芙柔緞的錦繡華服上,像小雨一樣,在空曠的大殿里有輕淺的迴音,我含著融融笑意回應她的話,「妹妹的心思便是我此時的心思。——只是有些事,必定得皇上來拿主意才好,我們姐妹終究也做不得主。我會選個合適的時機緩緩告訴皇上。」
她滿腹憂慮,幽幽嘆了口氣,「那皇貴妃做主便是。」
我喚來她的貼身侍女,「桔梗,竹茹,好生扶著你家娘娘回去歇息,若本宮下次見到夫人還是這樣憔悴,一定拿你們是問。」
我親自送了貞一夫人至顯陽殿外,眼見她走了,花宜輕聲在我耳邊道:「貞一夫人真是可憐見的,陪伴皇上這些日子,又添了這許多傷心難受,可憐她那身子。」
我只覺得胸口有些窒悶,隨口吩咐花宜,「叫人去把那繡花厚錦帷幕都鉤起來,換上鮫綃的,這樣悶的天氣,還用這樣厚的帘子,益發氣悶了。」
花宜應了聲「是」,便吩咐人去動手。李長小心翼翼插嘴道:「太醫說了,皇上要少吹風才好,所以才用的繡花的厚錦帷幕。」
我看他一眼,緩緩道:「本宮怎會不知。只是太醫說了要防風是一理,可是病人的病氣重,要適當換換新鮮空氣也是要緊的。再說好好的一個人,這樣悶著也悶壞了,何況皇上身子這樣不爽。」
李長諾諾應了,不敢再多問。我微笑道:「本宮近些年冷眼瞧著,李公公彷彿是不大敢和本宮說話了。」
李長忙道:「不敢不敢。娘娘雍容華貴,又日理萬機,哪裡有奴才隨口說話的份。奴才是十分敬重娘娘的。」
雍容華貴?我「嗤」一聲笑出來。曾幾何時,這話是我用來形容昔日的華妃慕容世蘭的。今時今日,在旁人眼中,我這個皇貴妃也如當日的華妃一般凜冽犀利了么?
李長不曉得我在笑什麼,愈加有些惴惴。我挽一挽臂上的真珠臂紗,又以紅寶九連赤金環攏住,近乎漫不經心道:「敬重就好,敬畏就不必了——你在自然懂得分辨這裡邊的分寸。而且,你這些年對本宮的好處,本宮自然記在心裡。」
李長臉上幾乎要沁出冷汗來了,眼覷著周圍無人注意,走近一步,壓低了聲音道:「奴才有件事要私下稟告。方才邵太醫來為皇上請脈,說了好一會子話,連貞一夫人也被請了出來,這是從沒有的事,竟像是在密談些什麼。」他見我只是抿了嘴聽著,不敢停滯,又道:「奴才不放心皇上,私下裡聽著,似乎是涉及娘娘與三殿下,邵太醫走後,皇上的神氣便不大好,只吩咐說從此不用衛太醫來診脈了,只用邵太醫瞧,如此喝了藥方睡下的。」
我「嗯」一聲,似笑非笑著看他道:「很好,你很忠心於本宮,只是怎麼這會子才來告訴?」
李長抬袖擦一擦臉上汗水,急忙道:「奴才本要遣人來報,一是聽聞娘娘在德妃娘娘處,不方便回稟,再者估摸著娘娘今日要來,所以一直靜候在此。」
我淡淡笑道:「知道了。你把人都帶下去,本宮靜靜陪著皇上就好。」我想了想,再囑咐一句:「吩咐下去,今日本宮在這裡,無論是誰,都不許來打擾。」
李長躬身答應了,忙打發人下去。殿中無人,愈發空曠寂寥。我徐步進去,三尺長的芙柔緞裙裾絢爛盈於寸厚的紅絨織金毯上,盈盈地掃過無聲。
一顆心更加空落了,幾乎要冷到深處去。
自溫實初看守惠儀貴妃梓宮,衛臨便深得玄凌寵幸,一步步當上太醫院正,成為太醫院之首。衛臨醫術又高明,向來為皇帝所倚重,且又是我的心腹,皇帝也知道,因此更加信任。現在忽然棄之不用,未必是不信衛臨,只怕是對我起了什麼疑心了。
語涉三殿下,是關於予涵那孩子的。
玄凌疑心日重,一旦被挑起,就不是輕易能彈壓的下去的。
我的心一絲一毫冷下去,似乎被千年玄冰緊緊壓著。寒冷,透不過氣來。
這麼些年,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這種冰冷而無所依靠的感覺。
我緩緩走到玄凌榻前,地下青銅九螭百合大鼎里透出洋洋淡白煙縷,皇帝所用的龍涎香珍貴而芬芳。我打開鼎蓋,慢慢注了一把龍涎香進去,又注了一把,殿中的香氣愈濃。透過毛孔幾乎能滲進人的骨髓深處,整個人都想懶懶的舒展開來,不願動彈。
可是此時此刻,我不能放鬆,不能不動彈。只要一個疏忽,一個差池,我今日的一切,他用性命保護我換來的一切,都要灰飛煙滅了。不只是我死,多少人又要因為我而死。
不!我不能再冒險!這些年來的辛苦,幾番心死,我已經撐到了今天,再不能倒下去。
我迅速合上鼎蓋,步到窗前。沁涼的風隨著錯金虯龍雕花長窗的推開湧上我妝點得精緻的臉頰,湧進我被龍涎香薰得有些暈眩的頭腦。風拂在臉上,亦吹起我散在髻后的長發,點綴著淺紫新鮮蘭花的數尺青絲,飄飄飛舉在風中。我忽然覺得恍惚,彷彿自己還年輕,還在甘露寺的那些歲月,青絲常常就是這樣散著的,散落如雲,無拘無束。
我心口盤思著端貴妃與德妃對我說的玄凌病情反覆的話,衛臨的叮囑也縈縈繞在耳邊——「這兩年宮中新人輩出,皇上流連不已,又進了好些虎狼之葯,這身子早就是掏得差不多了。只是畢竟是九五至尊,自幼的底子在那裡,太醫院用藥又勤,也未必是沒得救了。只看娘娘是什麼打算?」
天色陰陰欲沉,似乎是釀著一場極大的雨。膝蓋上的舊傷又開始隱隱作痛,好像一把小鋼刀沙沙地貼著骨頭刮過來刮過去,無休無止。
我能有什麼打算?!又能是什麼打算!
我只深垂螓首,食指上留著寸許來長的瑩白指甲,以鳳仙花染得通紅欲滴,一點一點狠狠摳著那窗欞上細長雕花的縫隙,只聽「咯」一聲脆響,那水蔥似的長指甲生生折斷了,自己只渾然不覺。須臾,我冷冷把斷了的指甲拋出窗外。
那一年,死在我懷中的那個人。他的血,這樣一口一口嘔在我的衣襟上。那麼鮮艷的血色,洇在我雪白的襟上,我的心也因著他的血碎成齏粉,漫天漫地的四散開去,再回不成原形。
我下意識地按住自己的心口,腿上的舊傷疼得更厲害。每到這樣的天氣,我的腿傷就開始疼痛,似乎是在提醒著我,我再也不能作驚鴻舞了。
也好,他死了,我還跳什麼驚鴻舞呢,再不用跳了。
我微微冷笑出來,笑意似雪白犀利的電光,慢慢延上眼角。
我緩緩,緩緩地松出一口氣。
我安靜坐到玄凌榻前,心裡只盤算著怎樣才能把孫才人的事說的最好。大鼎獸口中散出香料迷濛的輕煙,殿中光線被重重鮫綃帷幕照得稍稍亮堂些,錯金虯龍雕花長窗里漏進的淡薄天光透過明黃挑雨過天青色雲紋的帳幔淡淡落在玄凌睡中的臉上。他似乎睡得不安穩,眉心曲折地皺著,兩頰深深地陷了進去,蠟黃蠟黃地,似乾癟萎敗了的兩朵菊花。
我輕而無聲地笑了笑,自榻前的屜中取出一把小銀剪子慢慢修剪方才折斷了的指甲,靜靜等著玄凌醒來。
過了許久,也不知是多久,天色始終是陰沉沉的。玄凌側一側身,醒了過來。他眼睛微眯著,彷彿被強光照耀了雙眼,半天才認出是我。
他似乎是在笑,聲音也有了些力氣,輕輕叫我:「皇貴妃。」
自我冊封皇貴妃以來,他已經很少叫我的名字「嬛嬛」了。哪怕是私下裡唯有兩人相對時,玄凌,他亦是叫我「皇貴妃」。
皇貴妃,這個貌似尊榮天下無匹的稱呼。
我只是如常一般,含了柔順的笑意,上前扶他起來靠在枕上。他點點頭,「你來了。來了多久?」
「臣妾來時皇上剛剛入睡。」
他淡淡「哦」一聲,咳了兩聲,又問:「燕宜呢?」
我替玄凌捲起袖子,親自伏侍他浣了手,又取了綢巾來拭乾,方微笑道:「貞妹妹連日陪伴皇上不免辛苦,臣妾讓她先回自己宮裡去歇息了。」
他「哦」了一聲,道:「燕宜回去也好。朕瞧她背地裡傷心,只是不敢再朕面前流露,朕看了也難受。朕尋思著要喚幾個人來,礙著她服侍殷勤,也不大好開口。」
我微微一笑,「皇上可是記掛著幾位年輕的妹妹了?」
他見我服侍妥帖,看著我道:「你是大周的皇貴妃,這些事何必你來做,打發奴才伺候就成了。」
我笑道:「皇上這會子可嫌臣妾粗手笨腳,服侍不周了么?」我盈盈望住他,「皇貴妃身份再尊貴也是伏侍皇上的人。臣妾縱然忝居後宮之首,統理後宮,那也是皇上給的尊榮。臣妾所有,一切皆為皇上所賜,所以臣妾心裡一刻也不曾忘懷,唯有盡心儘力侍奉皇上,才能報得萬一。」
他的嘴角輕輕揚起,似想要笑。片刻,沉吟道:「心裡一刻也不曾忘懷?」
我定定看著他,沉聲恭謹道:「是。」
他歪在枕上,那股似笑非笑的意味更加濃了。他伸出手,示意我靠近。我心中有些驚懼,然而依舊是面不改色,微微側身靠近於他。他的手有些枯槁,身上有濃烈的葯氣和病人特有的衰弱腐朽的氣味,以及隱約的,一絲脂粉的濃香。
我心底暗暗冷笑出來。雖然連日來都是貞一夫人在旁伏侍,但是貞一夫人素來不用這樣氣味濃綺的脂粉,必然又是哪個寵妃留下的。
我不動聲色,暗暗屏住呼吸,排斥他身上散發出的令人厭惡的氣味。
他伸手,卻是慢慢撫上了我的髮髻,慢慢,一點點撫摸著。我心裡翻江倒海,直要嘔吐出來。我極力忍耐著,他在我耳邊說:「皇貴妃,從前你從不說這樣冠冕堂皇的話。」
我偏一偏頭,不動聲色地稍稍遠離他的身體,輕笑道:「從前,皇上也從不喚臣妾『皇貴妃』。」
他笑一笑,身上的明黃綉金龍寢衣的衣結散在我臉頰上,手勢停在我鬢邊,道:「是啊。從前朕都不這樣喚你。從前……」
皇貴妃,我永遠不會忘記,我為何會得到這份尊貴榮寵。每每聽到別人這樣稱呼我,心頭幾乎是被利刃凌亂地戳著,終身引以為恨。
皇貴妃,別人眼中的無上榮寵。於我,卻是終生的致命大痛。
良久,我覺得胸口都要透不過氣來了,他才緩緩鬆開手,凝視著我道:「本來想摸一摸你的頭髮,卻只碰到滿頭冰涼華麗的珠翠。」
我強壓住有些凌亂的心跳,口中似是玩笑,「是啊。皇上本還想摸一摸臣妾的臉,卻不想摸到一臉厚厚的脂粉,真當是膩味也膩味壞了。」
玄凌的目光有些深沉得捉摸不定,又有些惘然的飄忽,「是啊。如今你是這宮裡最尊貴的女人了,自然要打扮得華貴些才好鎮得住後宮里那些人。」他靜靜的思索了一晌,眼底有了一抹難言的溫柔,「朕想起那些年,朕與你在太平行宮消暑,傍晚閑來無事一同乘涼,你的頭髮就這樣散開,無一點珠飾。你這樣伏在朕膝上,青絲逶迤如雲,當真是極美的。」
他這樣突兀地提起往事,提起曾經的旖旎時光,語氣溫柔縹緲得似山頂最綺麗的一抹朝霞,幾乎要溺死人。
我的神思一個恍惚,魂魄幾乎要盪出了這個紫奧城。彷彿還在許多年前,甘露寺的鐘聲悠悠回蕩在遙遠的天際,甘露寺下的浩浩長河中,他與我泛舟湖上。滿天繁星明亮如碎鑽傾倒在河中,青青水草搖曳水中,槳停舟止,如泛舟璀璨銀河之間。他牢牢執著我的手,我伏於他膝上。因是帶髮修行,長長的頭髮隨意散著,半點妝飾也無。他的青衣與柔軟伏貼的親切質感,他的聲音是三月檐間的風鈴,聞風泠泠輕響。他輕輕道:「宿昔不梳頭,絲髮被兩肩。」我婉轉介面,「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他輕聲笑,攏我於他懷中,手指輕輕穿過我的如匹青絲。他懷裡,永遠是這樣清潔芬芳的氣息,似矜纓中淡淡的杜若清新。
那些年,才是枯寂人生里最最快樂的時光。
可惜,那樣短暫。我眼中酸澀,幾乎要泛出淚來,連忙輕輕別過頭去。我正一正衣裳,正對著玄凌,緩緩除下髮髻上的金絲八寶攢珠釵、銀鑲貓睛頂簪、金崐點翠梅花簪、犀角八寶梳子、方壺集瑞鬢花、紅寶石花迭綿綿頭花、點翠嵌珊瑚松石葫蘆頭花,並最後一支九展崑崙鳳翅金步搖。梳理端正的髮髻鬆開的瞬間,青絲如瀑布飛瀉。我輕輕問他,亦是在問自己:「是這個模樣的吧?」
玄凌的眉間閃過一瞬的喜色,「皇貴妃,你的容顏和從前沒有半分分別。」
是么?容顏如舊,那個人,也已經再看不見了吧。
空自紅顏依舊如花,若不是真心待你的那個人來看,又有什麼意義呢?不過是寂寞開放寂寞萎謝罷了。
想到這般,我的心境驟然一緊,溫和道:「多謝皇上稱讚。」
於是,便無話了。我默然,他亦不作聲,彷彿就這樣可以這樣一直沉默下去。殿外隱約起了一兩聲悶雷聲,潮濕的意味更盛。最後還是玄凌先開了口,彷彿是淡淡一句閑話:「才春天裡,這天氣真是悶熱。」這樣無關痛癢的一句。
我於是含笑起身道:「對了。方才燕宜妹妹讓小廚房燉了上好的參湯來進上,臣妾伏侍皇上嘗一嘗吧,提神補氣是最好不過的。」
於是取小銀匙試了試溫度,方送至他嘴邊。
玄凌喝了參湯,精神略好些,便倚在枕上與我閑話,揀要緊的政事問了兩句,他頷首道:「你處理得甚好。」
我依舊恭恭謹謹垂首,溫婉道:「臣妾愚昧,跟隨皇上看了幾年摺子,聆聽聖訓,才稍稍懂得些皮毛,還是離不開皇上的聖明。」
他似乎是誇讚,「你的聰黠,是不消說的。否則朕再怎麼扶持你,你也走不到今天。」
手腕上的金縷石榴石手鐲映在羊脂白玉碗上映出艷麗的瑩然光輝,一搖一轉。我道:「臣妾應對之間力不從心,一切大事還要皇上來做主的。所以請皇上一定要保重龍體,儘快康復。」
他微微笑著,目光似乎膠凝在我身上,「一定。不只是為了你,也為了咱們的涵兒。」他轉了轉頭,問:「涵兒沒跟你過來請安么?朕也有兩日沒見他了。」
我心頭一震,慢慢舀著參湯道:「早起就過來請安了,只是皇上睡著,就沒敢進來打攪。」我笑盈盈道:「這個時辰該跟著師傅在習字呢,男孩子家難得肯靜下心來好好寫幾筆。涵兒也天天念叨著,要多見一見父皇呢,臣妾等下就讓人打發他過來。」
玄凌頷首道:「難得他有這份孝心。只是習字讀書上也不能馬虎了,你要好好督促著。咱們父子情分,也不在這一時片刻上。」
玄凌刻意在「父子情分」四字上咬重了音,目光有意無意掃到我臉上。
我啟唇笑道:「是啊!父子倆的心性是最相像了。聽師傅說起,涵兒也和皇上一樣喜歡讀呢。」
這樣敷衍過去,我似想起一件極難開口的事,躊躇道:「有件事臣妾十分為難,與貴妃、德妃幾番商議不下,還請皇上拿個主意。」
他「唔」了一聲,懶洋洋道:「有你也拿不準的事情么?說來聽聽。」
我嘆了一口氣,蹙眉道:「貴妃與德妃久在深宮,見多識廣,本也不難辦,只是這件事事關皇家體面,臣妾不得不請皇上的旨意。本來皇上抱恙,這件事是不該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