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算來一夢浮生(大結局)

第二十五章 算來一夢浮生(大結局)

第二十五章算來一夢浮生(大結局)

「奴婢知道該怎麼做了。」槿汐道:「汪貴人沒有身孕……娘娘的意思德妃想必十分明白,必定會讓汪貴人落胎免除後患。至於封宮之後,萬春宮就和冷宮沒什麼區別了。」

我笑笑:「那就好,這個節骨眼上,事端越少越好。」

兩日後午夜時分,玄凌緩緩醒來。

我聞得消息即刻趕去,玄凌甫醒過來,面色蒼黃憔悴,似一片殘葉,孤零零懸在冷寂枝頭,正就著小內監的手喝下一碗人蔘烏雞湯。

見我進來,他不耐煩地揮一揮手示意小內監出去,聲音略顯嘶啞,「你來了?」

我如常請安,微笑道:「皇上氣色倒好些了。」

他盯我一眼,問道:「邵太醫呢?」

我不言,只捧過李長送進來的湯藥,溫婉道:「皇上,該喝葯了。」

他恍若未聞,抖心抖肺地咳嗽了兩句,問:「邵太醫呢?」

蓮紋白玉盞中的葯汁烏黑沉沉,似一塊上好的墨玉,只泛著氤氳的白色葯氣。我和靜微笑,「邵太醫身為太醫卻不能醫治好皇上龍體,反而使得皇上憂心,臣妾已經替皇上處置他了。」

他面上浮起一個蒼涼而瞭然的笑,含著隱隱怒氣,「你殺了他?」

我恬然頷首,「皇上一向教導臣妾,無用的人不必留著。」

「你倒是很擅長權術了。」他泛紫的嘴唇因隱忍的怒氣而乾涸,「就像你殺了蘊蓉一樣,還能在朕面前若無其事。」

「皇上病重難免多心,胡氏的的確確是死於哮喘,皇上親自命人查過的。」

他的唇角揚起冷冽的弧度,「皇貴妃一向聰慧,自然有辦法讓蘊蓉哮喘發作。」

我含著寧靜如秋水的淡薄笑意,「胎里做下的毛病,好比自己做的孽,臣妾是無計可施的。」

他微微一嘆,語意蕭索,「你果然是知道了。」

微酸的葯氣撲進我的口鼻,我只淡然笑,「皇上聖明庇佑,臣妾只須倚賴皇上,其餘什麼都不用知道。」我用小銀匙將烏沉沉的湯藥喂到他唇邊,「皇上服藥吧。」

他本能地一避,漏出幾分抵拒神色,我清幽一笑,「皇上怕燙,臣妾先喝一口嘗嘗吧。」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我。我只是如常般神色平靜,徐徐吞了兩口湯藥,不覺蹙眉,「好苦!」我轉而愉悅地笑,「只不過良藥苦口,皇上放心飲下就是了。」

他神色微微釋然,然而還是別過頭,「既然苦,就先擱著吧。」

我眉目低垂,十分溫順,道:「好。」

遠處,似乎有嗚嗚咽咽的女子的啼哭聲傳來,在幽涼的夜裡聽來像清明時節時斷時續的雨,格外悲涼哀戚。玄凌側耳片刻,緩緩道:「是朕的妃嬪們在哭么?她們也知道朕不久於人世了吧。」

「皇上說話怎一點忌諱也無。」我徐徐舀著盞中湯藥,聲線清和,「宮中人人都道皇上快駕崩了呢,提早哭一哭,不是哭皇上,是哭自己。」

「是么?朕一向喜歡你的坦誠。」玄凌面頰上浮出一個黯淡灰敗的笑容,直直盯住我的雙眼,似有無限不甘。終於,他道:「朕有件事要問你。」

我半跪在榻前,柔聲道:「臣妾必定知無不言。」

他略略遲疑,終究問了出口:「他……究竟是不是朕的孩子?」

我抬頭,看著他因緊張而散發異彩的渾濁的目,無聲無息的溫柔一笑,恭謹道:「當然。天下萬民都是皇上您的子民。」

玄凌不料我這樣答,一時愣住,良久才愴然長笑出聲,「不錯!不錯!」目光如利刃鋒芒直迫向我,「這天下都是朕的,不過很快就是你的了。」

九展鳳翅金步搖微微一晃,珠光金芒絢爛映照於牆,如凌凌而動的碧波星光,玄凌頹敗的容顏在這絢爛里愈發模糊不清,彷彿隔得那樣遠,遠得叫我想不起他的樣子。唇際泛起凄楚微笑,「是。這天下很快就是臣妾的了,只是……」我低低道:「臣妾要這天下來做什麼,臣妾要的始終都沒有得到。」

玄凌若有所思,帳幔輕垂逶迤於地,靜靜隔開我和他。他苦笑,「朕這一生所求或許曾經得到,然而如流沙逝於掌心,終於也都沒有了。」他的胸口起伏著,似一浪一浪狂潮,「嬛嬛,你已經很久沒叫過朕四郎了,你,再叫朕一次,好么?」

我搖一搖頭,低柔婉轉,「皇上累了,好好歇一歇吧。臣妾先告退了。」

他的眼光中有軟弱的乞求,「嬛嬛,你再像從前那樣叫我一次四郎,就像你剛進宮時那樣。」

我微微含了笑意,那笑卻是最遠的隔膜與距離。「皇上,臣妾三十有餘,已經不是當初了。」我口中銜了一絲恨意與悵惘,「剛進宮的那個嬛嬛已經死了,皇上忘記了么?是您親手殺了她的,臣妾是皇貴妃甄氏。」

他的眼光一點點冷下來,像燃盡了的余灰,冷到死,冷成灰燼,湮滅與塵土無異。他茫然而空洞地看著華麗奢靡的七寶攢金絲帳簾,無力道:「是啊!已經回不到從前了……那時候,朕與嬛嬛……與宛宛……那時侯,我們多年輕……再回不去了。」他喃喃片刻,注目於我,「為了老六,你恨毒了朕,是不是?」

我恬靜微笑,似五月青翠枝蔓間悄悄綻出的一朵紅色薔薇,「皇上聖明。只是皇上不知灧嬪才是恨毒了您,否則,您以為她為什麼要您死呢?」金鑲玉護甲敲在青花碗盞上玲瓏作響,「不過您放心,臣妾再恨毒了您,也會好好撫育太子。眉姐姐若知道是她與溫實初的孩子登上御座,九泉之下應該也會很高興吧!」

他聽得面容被驚愕吞覆,整個人似被凍凝了一般,僵在那裡。然而也不過是一瞬,他倏然暴起,似是不能相信一般,兩隻眼睛在瘦削的面孔上暴突而出,直欲噬人,他已是被酒色疾病噬空了的人,怎經得起這樣一下暴起,尚未坐穩,整個人便如摧枯拉朽一般倒了下去,半伏在榻上連連喘著粗氣道:「你這個毒婦,朕要殺了你——」

「比起皇上殘殺手足之毒,臣妾甘拜下風。以彼之道還施彼身,臣妾尚覺得還得不及皇上十中之一呢!」我冷毒地望著他,含著一縷明艷笑意,只閑閑撥弄著耳垂上虎睛石銀線墜子。

他滿額青筋暴出,手臂抖索著只舉不起來,他猶不甘心,狠命拍著床榻道:「來人——」

他是久病虛透了的人,再狠命拍著,那聲音不過悶悶地軟弱,如他嘶啞的聲音一般。

「來人?」我輕笑出聲,恍若初入宮闈時的天真與婉順,「臣妾就在這裡,皇上吩咐便是。」

暗紅蘇綉織金錦被因他的激烈而翻湧似急潮,我退開數丈遠,冷眼看他暴怒而驚駭,只是如常地語意溫和,「皇上剛服過參湯,動怒無益於龍體安泰。」

他見我緩緩退遠,愈加怒不可遏,身子向前一撲,伸手欲捉住我。

窗外唯有風聲漱漱,如泣如訴。空闊的大殿,重重簾帷深重,他虛弱的聲音並不能為被我遣開的侍衛宮人所聞。

他掙扎著,掙扎著,漸漸,再無動彈,一切又歸於深海般的平靜。

我緩緩移步,靠近他,想再看清他最後的容顏。他雙目圓睜,似有無限不甘,力竭而死。

恍惚中,還是在初入宮的仲春,杏花飛揚如輕紅的雨霧,他穿花度柳而來,長身玉立,丰神朗朗,只目光炯炯的打量我,道:「我是……清河王。」

原來,一開始,便是錯的。

只是記憶蒼涼的碎片間,那一場春遇終究被後來的刀光劍影、腥風血雨清洗去了最初天真而明凈的粉紅光華,只余黯黃的殘影,提醒曾經的美好已當然無存。

我伸手泯去眼角即將漫出的淚水,輕輕合上他的眼皮,端然起身。

一切情仇,皆可放下了么?

我緩緩行至殿門前,霍然打開殿門,月光清冷似霜,遍被深宮華林,和乾元二十七年五月十七日那夜,沒有任何區別。

心中空洞得似被蠶食過一般,再無依憑,我的悲泣響徹九霄,「皇上駕崩——」

乾元三十年七月十一,玄凌崩於顯陽殿,年四十三,謚曰聖神章武孝皇帝,廟號憲宗。

皇太子於靈前繼位,登基大典便安排在太極殿舉行。登基大典的當日亦是冊封太后的盛典。為避兄弟名諱,潤兒更名為紓潤,眉庄為紓潤生母,被追贈為「昭惠懿安太后」。作為紓潤的的養母,我順理成章地成為太后,入主頤寧宮。潤兒是孝順孩子,冊封禮極盡隆重,甚至超過了皇帝大婚的規格,普天之下,萬民同慶,大周附屬及鄰近諸國皆派使臣前來納貢相賀,賀紓潤君臨天下,賀我母儀垂範,同時為我上徽號「明懿」,時稱「明懿皇太后」。新帝年幼,本需太后垂簾聽政。我以多病相辭,只以玄汾是至親皇叔為由,命他秉輔政之責;而我,不過是偶然於宮苑重重之內輕語一二而已。

鳳座高位如能凌雲,然而其中冷暖,如人飲水。

鏤月開雲館如今已是予涵在宮中的住處,從葉瀾依的綠霓居移植回來的合歡開得極好,依舊枝葉葳蕤,密密宛如綠雲,蔚成華蓋。

暮春時節,已有零星粉色合歡點綴綠雲間,涵兒正握了筆飽蘸了濃墨,在窗下一筆一劃認真書寫,「客從遠方來,遺我一端綺。相去萬餘里,故人心尚爾。文彩雙鴛鴦,裁為合歡被。著以長相思,緣以結不解。以膠投漆中,誰能別離此。」

綿綿輕薄的日光下枝影寂寥,似淡淡的烙印浮在涵兒白凈的小臉上,他似是不解其中意,一邊念一邊輕輕反覆吟哦。有清淡的風從容吹過,打開的窗輕輕撲棱,發出沉悶綿長的聲音,偶爾有被風吹落的羽扇樣的合歡花,輕輕拂於烏沉沉的紫檀案几上,那樣輕綿的落花聲聲,卻似擊在心上。

或許許多年前,玄清也是如此,臨風窗下,書寫他原本應該清雋閑逸,暢然無阻的人生。

心驀地一痛,終至潸然淚下。

涵兒抬頭恰巧瞧見,忙上前拉住我的手,憂色滿面,「母後為什麼哭了?」

我含笑,「見風流淚而已,沒什麼。」

我拈過帕子輕柔擦拭他額角的汗珠,溫和囑咐,「若是累了,便歇會兒吧。」

他搖一搖頭,道:「以膠投漆中,誰能別離此。兒臣還不明白,既然如膠似漆,是否真能不別離?」他抬頭,天真的眼眸里滿是好奇與追尋,「母後知道么?」

我脈脈垂首,撫著他的額頭,「母后也不明白。你的幾位皇叔里屬你六叔學識最淵博,可惜他已不在了。你應多向你六叔學,旨在博學多思才好。」我停一停,愛憐地撫摸他的面頰,「母后要你住在此處,意在如此。」

涵兒極認真地答道:「兒臣一定不負母後期望。」

我深深頷首,槿汐輕聲道:「太后,九王妃在頤寧宮等候。」我撫一撫涵兒,「母后先回去。」

他答了「是」。我走遠,又忍不住回首,花雨點點,花事如煙中,涵兒的神情氣度,越來越像他當年。酸楚的心底漫生出幾許溫柔,凄涼,卻又安慰。

玉嬈嫁與玄汾多年,膝下唯有一女,王嗣無繼,不免有些不豫。

我欲安慰她,想一想,道:「反正予澈育在平陽王府中多年,自幼以你和王爺為父母,不如就繼嗣平陽王府也好。」

玉嬈素來極疼愛予澈,不覺含笑,然而她又憂慮,「如此一來,六哥一脈豈非無嗣。」

我溫靜而笑,「不妨。我已決定讓涵兒入嗣清河王一脈,以承香火。」

玉嬈一驚,大是意外,「趙王是太后膝下獨子,怎可入嗣皇室旁支,斷斷不妥。」

窗外有和煦的風,穠麗的春色一蓬一蓬盛開在金色艷陽下,綠肥紅豐,滿目穠艷嬌嬈。我目光清澈如靜湖無瀾,「父母之愛子,必為之計深遠。潤兒並非我親生,我如今置於太后之位,多少人怕我動了私心來日行廢立之事廢黜潤兒。我已推了垂簾之嫌,更要安置好涵兒,以免來日兩宮生出嫌隙,傷了母子情分,也可免涵兒捲入帝位之爭,畢生不安。只有出嗣旁支,永無繼位之可能,才能保住涵兒永生平安。」

玉嬈深深懂得,頷首贊同。

午後,我已睏倦,在頤寧宮長窗的紫檀榻上輕眠些許,夢見玄清依舊清朗溫和的笑容,他輕撫我的額頭,「嬛兒,已經沒有什麼能讓你害怕。」

我在夢中惆悵,「如果那一年在甘露寺我們可以遠走高飛,我並不稀罕太后之尊。」我停一停,不覺含淚,「你可知道,我終於下旨,讓涵兒承繼你的血脈。」

他頷首,「我一直視他如子。」

他淺笑離去,飛雨逐花。

我悵然醒轉,眼前是頤寧宮陌生而華麗的殿宇,重重珠簾外,有一隻燕子輕悄悄飛過,低婉一聲。爐中乳白的香煙如一脈遊絲幽幽細轉,昏黃的斜陽一抹拂過九龍影壁,落進深深庭院。空落落寥無一人,我才驚覺自己已是一朝太后。

我不過三十餘,已是一朝太后。

太后?我凄然輕笑,再多榮華富貴,不過是披著華裳的孤魂野鬼一般的女子。

發怔許久,才喚進宮女伺候梳妝。小允子見我醒轉,方進來悄悄在我耳邊道:「太后,鳳儀宮的宮女來回話,今日朱氏聽得禮樂炮聲,問了是否是新帝登基。」

我瞧著銅鏡里端正的容顏,不覺冷笑,「她還惦記這個?」我徐然起身,「哀家有多加沒見朱氏了?」

小允子俯首回話,「十一年了。」

我盈盈一笑,「今日皇上登基普天同慶,哀家也該去問候故人。」

小允子勸道:「鳳儀宮空落許久,朱氏名分未定……」

我理一理衣上流蘇,「如何沒有定她的名分?」我一笑,「是了。只怕她也惦記著名分未定,所以記掛新帝登基。她還有一絲盼著是齊王登基么?還是想若是晉王身登大寶,或許會赦她出鳳儀宮,還是會復她太后名位?」

小允子忙忙陪笑道:「她是痴心妄想!太后留她性命至今已是寬仁無比。」

我靜靜道:「去吧!」

鳳輦去得又穩又快,春光如織錦披離,叫人情願沉醉。鳳儀宮外四時花卉如新,金欄玉殿沉靜伏在翠柳嬌花之中,一點也瞧不出裡頭已是禁閉十一年之地。

時光荏苒若流星,一別經年,不知朱宜修已是如何面貌?

正尋思間,裡頭的宮女早已得知我要來,朱漆宮門緩緩打開,一溜跪了一地宮女內監。我憑著十餘年前的記憶,扶著小允子的手邁進鳳儀宮,過了花苑,過了雕花長廊,東側的偏殿含光殿,西側的涼風殿,一切如舊。似乎還是昔年景象,我含笑,朱宜修也的確還是昔年的皇后。

逐漸接近曾經熟悉的昭陽殿,「嗖」地一聲從地上飛起幾隻鴿子,撲棱著翅膀飛得遠了,潔白的羽逐漸融進深藍如璧的天空。我問掌事的宮女,「皇后還是像從前一樣盯著這些鴿子看嗎?」

那宮女誠惶誠恐道:「早些年是,如今她眼睛不大好了,便不像從前那樣成天望著這些亂飛的鴿子。」她戰戰兢兢看我一眼,又道:「依太後娘娘的吩咐,這些鴿子老了就再養,總要活蹦亂跳愛飛的那些。」

我讚許地看她一眼,「很好。」

她引我向前,「她就在裡頭。」說罷為我推開殿門,後退幾步。昭陽殿里的光線有些暗,我一時有眼盲的錯覺,看了片刻,方借著洞開的光線瞧見朱宜修的身影。

她背對著我坐在窗下,窗早被木板釘得封死了,只留下一個透氣的小口子。她依舊梳著端正的凌雲髻,那是皇后才許梳的髮髻,亦是她往日最愛。明黃朱紫正色的皇后鳳衣整齊穿在身上,只是那顏色早已舊得狠了,細看下有些倉惶的稀皺,似她這個人一般,每一毛孔氣息都透著過時與頹敗的潮濕霉氣。

她靜靜道:「是你來了吧?」

我笑言:「你依舊耳聰目明。」

她淡然:「今日是登基大典,除了你,誰還有閒情逸緻來看本宮?」想是許久沒有開口說話,她的聲線有一絲掩藏不住的枯澀嘶啞,「而且你沒有成為太后,又怎會再來看本宮?」她轉身,面容的頹敗讓我在一瞬間有難掩的震驚,她已經那樣老,頭髮已經全白了,早已簪不住華麗玲瓏的步搖。

她摸一摸臉,自嘲道:「本宮老得已經嚇到你了么?外面那些人和泥胎木偶一樣,即使本宮渾身是血,他們也不會多看本宮一眼。」

我微微一笑,「不怕,誰都會老。」

她走近我,微眯了眼細細端詳我的臉孔,「你還不老,望之如二十許人。和本宮心裡一直厭恨的樣子沒有什麼區別。」

我恬和地笑,「勞您牽挂多年,哀家亦很榮幸。因怕您忘了哀家的樣子,所以不敢老去。」

她的目光陡地凌厲,停駐在我青絲雲鬟之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伸手撥開我的髮髻一捻。她一驚,「你已有那麼多白髮!」她側首沉思,「本宮記得你不到四十歲。」

我攏一攏髮髻,平靜看著她,「還好,髮髻梳得高,花宜手巧會得染黑,不細看也瞧不出來。」

她緩緩笑起來,起先只是一縷笑意,漸漸笑容漸濃,終於扼制不住笑出聲來,「甄嬛,看來這些年你的日子也不好過!」

「還好。再不好過,如今也好過了。」

我早已吩咐了人不許跟進來。外頭小允子聽得動靜,終於按捺不住趕了進來,正見朱宜修笑得不止,不由怒喝道:「大膽!竟敢在太後面前失儀,還不跪下!」

朱宜修冷冷瞧他一眼,只那一眼,便盡顯皇后應有的高貴風儀。「皇帝即位,她是生母便是聖母皇太后。昭成太后懿旨『朱門不可出廢后』,皇上未曾廢后,本宮依舊是先帝正宮,如今便該是母后皇太后。母后皇太后是東宮,聖母皇太后是西宮,嫡庶有別,過了這些年,還是該她甄嬛拜見哀家才是。」

良久的沉默,她的氣勢風度一如當年,彷彿還是那個高高凌位於鳳座之上的皇后,等我跪拜如儀。

我的笑意似一朵稀薄的花。小允子會意,「娘娘好糊塗!先帝生前太后已是皇貴妃,攝六宮事,位同副后。如今登基的四殿下並非太后所生,怎會有聖母皇太后、母后皇太后之別?當今皇上只尊咱們這獨一無二的太后。」

皇后渾濁的眸光如利劍般倏地一亮,「你說什麼?登基的不是皇三子?!」她似不可置信,「你竟不讓你自己的兒子當皇帝?!天下竟有你這樣的母親!」

我輕輕撥開她的手指,曼聲道:「當皇上未必是天下第一得意事。先帝生前受了後宮幾多算計,連他自己也算不清楚。哀家可怕極了自己的兒子將來娶上您這樣的皇后,算計得先帝幾乎斷子絕孫。」我輕笑看她,「皇后,您息怒。」

她緩緩吸一口氣,旋即恢復素日的淡定高遠,沉穩道:「無論是哪位皇子登基,哀家都是太后。即便會被你甄嬛困在昭陽殿一生一世,哀家也是太后!名分之數,不是你甄嬛可以改變。」

「您放心。皇帝純孝仁厚,必定不會不顧您的名分。」我笑盈盈覷著她,「昨日哀家已與新帝商定,依舊尊您是皇后。禮部連徽號都擬定了,便是『溫裕』二字。溫裕沉密,最能彰顯您的品性了。」

朱宜修素日沉靜如石的儀態在一瞬間如潮退去,她厲聲喝道:「你好毒的心腸!兄終弟及或弟終兄及才能尊先帝正宮為皇后,哀家為皇帝嫡母,你竟壓哀家為皇帝平輩,豈非叫世間笑話皇家無法度尊卑可言?!」

「還有一樣您忘了說,若先帝正宮是當今的晚輩,那也只能是尊為皇后另居別宮。所以,您若以為哀家壓您為當今的平輩或晚輩都無妨。」我笑顏溫婉,「而且世間之人也不會笑話!宮中多年只知哀家而不知皇后,皇后實在不必擔心是否有人會恥笑皇后。你只需自己心安即可。」

她驚怒交加,容顏似要破碎的布絮,顫抖而猙獰,「昭成太后要先帝親口答允『朱門不可出廢后』,先帝屍骨未寒,你竟敢壓制正宮如此!他日你與先帝黃泉相見,將以何面目面對先帝與昭成太后!百官竟能容許你如此踐踏先帝顏面!」

我端然坐上她素日升座的鳳座,以目光凌駕於她,緩緩道:「哀家這樣做正是秉先帝旨意,顧全先帝的顏面。先帝的確答允昭成太后『朱門不出廢后』,所以您還是皇后,以後也一直都會是皇后,連死也不會改變。先帝說過與你『死生不復相見』,若你成太后,他日必得與先帝同葬陵寢,豈非要先帝食言,魂魄不寧。而且,他日即便到了黃泉,想必先帝也不會與你相見的,所以你實在無需擔憂以何面目見先帝,因為在先帝面前你早已無面目可言。所以哀家會按先帝生前所言,先帝與純元皇后同葬景陵,你死後以貴妃之禮葬入泰陵,與早死的賢妃、德妃作伴。」我以手支頤,漫不經心道:「你是先帝生前最厭棄嫌恨之人,百官絕不會有異議。何況,你長久以來都是有名無實的皇后,頂皇后之名以貴妃禮下葬,也很合宜。」

她怔怔地,微乾的嘴唇喃喃地張合,「死生不復相見?皇上真的這樣說?」

殿外春意遲遲,無盡春光似一幅工筆描繪的畫卷,我的聲音在著溫然春意里顯得格外清冷,「先帝恨毒了你。你害死他畢生最愛的純元皇后,害死他那麼多孩子,他肯保全你皇后的名位已是勉強,怎願再見你歹毒心腸。」

她的目光如冰錐,似要將我身體戳裂,「到底是先帝恨毒了我,還是你恨毒了我?」

「沒有溫裕皇后,何來今日的甄嬛。哀家能有今日,全是由皇后您指點歷練,自然感恩戴德,儘力保全你此身榮華。」我低低道:「只是哀家已是太后,秉承先帝旨意就得替先帝成全你,他日史書工筆,乾元朝有四位皇后,卻只有三位太后得享太廟祭祀。先帝會讓你生生世世都是皇后,永不超生。」

她不語,絕望的氣息迅速淹沒了她。彷彿一息之間,支撐她身體的所有力量被一絲絲抽走,她緩緩走到方才的窗下,軟軟跌坐下去,再無聲息。

我環視昭陽殿,富麗纏綿的雕畫顯得空洞而死寂,緩緩道:「昭陽殿里恩愛絕,蓬萊宮裡日月長。昭陽殿,當真是好地方。」我扶住小允子的手離去,再不回顧。

次日大典,皇帝封端貴妃為端康貴太妃,德妃為和敬德太妃,貞一夫人為貞怡太妃,慶妃為慶恭太妃。我在頤寧宮含笑受禮,亦安排下壽祺、凝壽、長壽等宮予她們居住。禮儀甫過,卻見小連子匆匆趕來,我還以為是貞怡太妃不適,便問:「是貞怡太妃又哭暈過去了么?」

德太妃眉間微生憫意,舉起絹子點一點眼角,嘆息道:「燕宜為了皇上龍馭殯天傷心得水米不進,若弄壞了身子可怎麼好?」

慶恭太妃忙笑道:「二殿下已去陪著開解了,貞姐姐顧念兒子,也必會保養身子的。」

二人正議論,小連子附耳低語幾句,我微一蹙眉,只道:「知道了。」

德太妃問我:「怎麼了?」

我伸手按一按髮髻上因素服而佩戴的白銀簪子,淡然道:「溫裕皇后薨了。」

德太妃手中端著的茶盞一動,幾乎灑了出來,「什麼時候的事?」

小連子道:「是昨日半夜,心悸而死。宮女發現送進去的早膳不曾動,才發現出了事。」他聲音一低,「來報的宮女說溫裕皇后的身子都僵了,可是眼睛仍睜得老大,死不瞑目。」

慶恭太妃不掩嫌惡之色,「大好的日子,真是晦氣!」

貴太妃眉毛也不抬一下,淡淡道:「該怎麼做便怎麼做,不必費事。」

德太妃微微一笑,「皇上雖然年紀還小,只是也該考慮著迎幾位妃嬪入宮了。當年貴太妃不也是昭成太后早早鞠養在宮中的么。」

我漫然而笑,倦怠地倚在椅上,「是呢。等過些日子也該打算起來了。聽聞殷大人家的女兒月鏡與皇帝差不多年紀,十分懂事……」

窗下有微風過,引來上林苑弦歌聲聲,有年輕的歌女輕柔地唱著: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遠道,一日不見兮,我心悄悄。

采苦采苦,于山之南。忡忡憂心,其何以堪!

汝心金石堅,我操冰雪潔。擬結百歲盟,忽成一朝別。朝雲暮雨心雲來,千里相思共明月!

我側耳傾聽,信手撥起擱在身邊的那具「長相思」,有流暢的琴音緩緩流出若秋水潺涴。

往事茫茫傾覆,我忽然覺得,這闕,早已唱破了我的一生。

周遭安靜極了,彷彿人人都被這旋律浸染,只是默然傾聽。良久,德太妃才輕輕道:「先帝駕崩,宮中不宜見樂聲的。」

我淡然一笑,「無妨。畢竟有新帝登基之喜。」

晨光融融清美,我倦然微笑,已經是正章元年了。

浮生恍若一夢,乾元年間事,皆是舊事,彈指剎那塵煙。

橫汾舊路獨自渡,空餘紅顏映殘陽。

我轉眸,頤寧宮富麗華堂,空庭寂寞,日影漸漸向晚,滿壁斜陽空。

尾聲後來,我的予涵被過繼入清河王府,再後來,潤兒和涵兒都有了自己的孩子。

數十年後,潤兒的孩子沒有孩子了,涵兒的孩子,我的曾孫便被迎入宮成為新帝。

只是那時的事,我再不知了。

孩子們自有孩子們的人生。而我的故事,已經完了。

浮生一夢,不過如此。

番外——鸝音聲聲,不如歸去

李長早已走前去打發一切,甄珩跟在一個青衣小內監之後,隨著他擇的那條靜靜偏僻的小路默然前行。

隔著叢叢綠柳紅花,遠遠瞧見有幾個宮女內監跟在李長後頭越走越遠,李長口中道:「景春殿上頭的瓦頭鬆了,萬一掉下來砸著了鸝妃也不好。你們快去拿些琉璃瓦來,等明兒個早上補上去。」卻聽一個宮女伶伶俐俐道:「還不聽公公的話,腿腳快些。」

那宮女想是還年輕,聲音清脆如鈴,粉紅色的宮女袍服的衣角閃在秋綠衰哀之中,別有一番明麗輕俏。他怔怔地想,若她當年沒有入選為秀女,或者犯了錯成了宮女,即便辛苦些,到了二十五歲也能放出宮去。出了宮,到底是藍的天,綠的水,不必活得那麼辛苦恣睢,輾轉壓抑。

若不在宮裡,恐怕她也早已兒女成群。在這樣晴明的秋陽下,她會綉著一副鴛鴦蝴蝶,轉頭和自己的夫君笑語幾句,哄一哄膝下乖巧的稚子。

而此刻,哪怕一個小小的宮女,也比她自在歡暢得多吧。

眼見那一行人漸漸遠得瞧不見了,他猶自望著,午晌的太陽本是極暖,他背心裡沁出了些微汗粘住小衣,風貼著地面裹上身來,猶帶著衰草寒煙的疏疏氣味,直叫人覺得寒意侵骨。甄珩正怔怔間,卻聽那小內監輕聲道:「公子。」

他笑著道了聲「宮裡大,走得乏了。」

那小內監陪笑道:「是。從前皇上寵愛鸝妃,特意挑了這風景好的宮苑,所以路遠些。」再走了一炷香時分,遠遠能望見長楊宮的一帶赤色宮牆。那是極安靜的一處所在,太液柔波,煙柳生翠,秋花閑開,幾隻金潢色的鳥兒靜靜棲在枝頭,輕輕叫一聲,又是一聲。只是這一聲聲鳥啼,更顯得四下里靜得怕人,就好像眼前這座華麗的長楊宮一般。

前門立著幾名侍衛,靠在牆根下打著盹,不甚精神的樣子。小內監輕輕向他擺了擺手,暗示他不要出聲,繞到宮室后一側小小的角門,摸出鑰匙打開了。

他心裡有點惴惴,這是他第一次踏進不是自己親妹妹的妃嬪的宮室。這是她的殿宇,或許此刻這樣走進,對茜桃,是一種新的背叛。

然而,真是有許多疑惑要問她。那麼多疑問,日日夜夜勒著他的心,勒得他喘不過氣來,曾經記憶中清純羞怯的她與想象中形如蛇蠍的她紛疊在一起撕扯著自己與茜桃,連神智模糊的時候亦不曾將這樣的混亂棄下。

甫踏進門,有粉紅的顏色俏生生撲面而來,那樣艷,幾乎叫他以為是春深似海時的桃花。卻是小內監善意的提醒,「公子當心,這夾竹桃花粉是有毒的。」

他才恍然,跟桃花那樣相似的花,原是夾竹桃,艷而毒。

庭院里的芭蕉已經萎盡了,烏黑一株,軟塌塌地半斜著,還靡出幾滴黯黃的汁液。這樣朱欄華庭中的頹敗叫他觸目驚心,突然心裡生了一絲微末的憐憫,不知即將見到的她,該是如何凄涼情狀。

他遲疑片刻,還是跨入了那扇朱漆雕花的殿門。景春殿內暗沉沉的,然而那暗並非黯淡深晦的顏色,偶爾有晴絲一閃,卻也從暗裡折出一絲絲星輝樣的光芒。他細看去,才發現那原是殿中鋪天垂地的落下的半透明紗帷,上面用銀線刺著「和合二仙」的圖案,那原是慶賀得子的圖案。他心裡微微一酸,想起嬛兒告知他——安陵容已永不能生育了。

晴絲如縷,銀線在光線下瑩瑩的泛起晶亮的光澤,耀得人一時睜不開眼睛。他好容易適應了殿中的光線,細細留神,殿中的器具皆是上好的珍品,更不乏種種奇珍異寶,只隨意漫擲在案幾或架上。正中那一架大紅紗透綉「洛神賦圖」的翠玉屏風便值連城之價。他是男子,原不懂得這些。只是聽妹妹說起過,魏文帝死,寵妃薛夜來被遣回故鄉,有一日讀到曹植的,想起宮中時光,感念故后甄宓的恩德,以甄宓之貌綉下這副洛神圖,並繪上曹植的。薛夜來素有「針神」美稱,所以用黑絨綉出草字來,字跡勾踢、轉折、輕重、連斷皆與筆草無異,惟妙惟肖。此屏風世間唯有一架,實在是無價之寶。

見他有疑惑神色,那小內監忙陪笑道:「安氏雖然失寵,可太后吩咐了,一應東西全不要內務府收回,只陪著她一同葬在這裡就是。」他有些嗤之以鼻地搖搖頭,用憐憫的口吻道:「安氏真是可憐,伺候的人都沒有了,天天只對著一堆死物,活著有什麼意思!」

他聞言心口微微一震,也嘆不出什麼,只看著那架屏風,他不擅品評綉工的好壞,只覺得上頭的洛神真有凌波微步之態,彷彿要步下屏風,走到自己面前來。

當時聽妹妹隨口說起時便留了心,陵容是極擅刺繡的,若她看見,定會喜歡。

只是,這也不過是想想罷了。這樣的連城之寶,如同已入深宮承恩婉轉的她一樣,都只能在午夜夢回的寂靜里,如閃電一般迅疾劃過腦海——偶爾想想罷了。

卻不想,她真已經擁有。可想而知,當年的她是如何集三千寵愛於一身。雖未親見她的榮寵,然而後宮女子大多出身世家,她是身世寒薄的縣丞之女,便這樣從次序微末的選侍始,一步一步踏上尊榮之地,臨位三妃。

鸝妃一曲清歌繞樑三日,兼驚鴻之姿,輕易摘取紫奧城萬千榮華。

只是如今被囚冷宮,這一切繁華如夢,多麼像一個笑話!

他輕輕嘆了一口氣。

嘆息的尾音似一縷涼風,還未散,便見屏風後有人影一閃。他等了半日不見人出來,略略躊躇,只好進去。屏風后是極闊朗的一間屋子,才是待客的地方。她坐在花闌長窗下,縴手微揚,五彩的絲線便在細白的手指和雪白的綳布之間靈動如蝶。她穿著蜜粉色鑲銀絲萬福蘇緞長裙,頭髮並不梳成髮髻,只如未嫁女子一般垂著幾縷,風吹過,便柔軟揚起,鬢邊簪一支簡潔的素白銀簪,那樣嫻靜的姿態,宛如初見時的好女子。那銀簪他見過,素昔在甄府小住,她頭上便只簪著這隻簪子。連衣裳,也是那時她常穿的顏色,只是並無鑲銀絲萬福圖紋這般貴重罷了。

當年的她,美如桃花,是風露清韻一般初開的桃花。

正被回憶撩撥,她抬頭淺淺一笑,輕輕喚他:「甄公子。」

甄珩略略一愣,心中突突亂跳,連對他的稱呼,也似當年。然而,已不是當年了。他稍一轉神,已按禮問候,「鸝妃娘娘金安。」

她停下手,忽而一笑,「我待公子如從前,公子怎麼還稱我『娘娘』?」她的聲音綿軟如三月風,「你瞧我是不是老了,和從前還像不像?」

甄珩垂首道:「禮制所在,臣不能不遵,絕不敢冒犯娘娘。」

她看住他微笑,軟軟道:「你敢只身前來,已不怕冒犯。何必又再拘謹?」

從前,她哪有這樣坦然,若察覺了他的目光,也會含羞低頭,粉面生暈。他抬頭,須臾才能看清她的容貌,她瘦了許多,脂粉描摹得細膩厚實,卻遮不住面頰腫起處道道紅痕,——聽聞是太後日日派人掌嘴所致,更哪堪掩飾眼底的無盡滄桑。「娘娘容顏依舊,裝束也似從前,只是心已不是從前單純的心了。」

她低手綉了幾針,他看見她繡得是一雙鴛鴦,游弋在一樹花開如焚的夾竹桃下。她輕聲道:「若還是那顆單純的心,恐怕早已在宮裡死了幾百回了。」說罷「嗤」地一笑,「既然說禮制所在,那麼悄悄地進嬪妃宮殿,算不算是違制?」

甄珩退後一步,道:「是臣失禮。然而,臣應娘娘所請,也是有話要問娘娘。」

她的手邊擱著一盤生杏仁,她取了一枚慢慢吃了。她轉過臉,姣好的側臉沐在日光里似一朵半開的白蓮。她聲如夢囈,「你知道我的刺繡是誰教我的?是我娘。我娘曾經是蘇州的一位綉娘,她的手藝很好,綉出的鳥像會飛,綉出的花像有香味兒。她心靈手巧,年輕貌美,我爹很喜歡她。當年,我爹還只是個賣香料的小生意人,好不容易湊了錢娶了我娘,靠我娘賣綉品攢了一筆錢捐了個芝麻小官。我娘為我爹熬壞了眼睛,人也不如年輕時漂亮了,我爹便娶了好幾房姨娘,漸漸不喜歡我娘了。我娘雖然是正房,可是眼睛不好,年老色衰又沒有心機,所以處處都吃虧,以致我爹連見她一面也不願意了。我每天看幾房姨娘爭寵,我便知道,女人若心軟,遲早自己要吃虧。後來五姨娘跟一個外來的裁縫跑了,還捲走了家裡所有的金銀細軟,幾個姨娘看家裡破敗了,也都各奔東西。爹爹雖是縣丞,卻不為那一任縣令所喜,在官場上委頓無奈,還有什麼法子去追五姨娘回來,這時才想起我娘的好來。入宮后,華妃這樣兇悍,皇后城府又深,連宮女都敢欺負我。我很怕,我每晚都做夢,我夢見我變成我娘一樣,瞎了眼睛受人欺凌,生不如死。」

甄珩心中本恨極了她陰毒,此刻也不由微微生憐,「我知道宮裡的日子難過。只是日子再難過,再要步步為營,也無須傷害身邊的人。嬛兒,她一直把你當姐妹。」

「誰天生願意傷害別人?願意傷害自己身邊的人?」她轉首,眼底閃過一絲忿然之色。「我進宮之後每天都害怕,可是再害怕,只要想到一個人,我便好受些。我入宮數月不願承寵,你知道是為什麼?是我不願意。我知道進宮之後到死都不能再出宮了,宮嬪和宮女不一樣,宮女二十五歲還能出宮還鄉,我卻不能了,我只能活生生老死在這裡。可是……」她咬一咬唇,凌波妙目從他面上橫過,似怨似嗔,「我情願這樣一輩子想著一個人,聊度此生。」

他隱約知道她口中的「一個人」是誰,他微微抬眼,正對上她望來的灼灼目光,心中突地一跳,不由脫口道:「誰?」

她眸中漾起晶瑩一點,那晶瑩里有他的身影。良久的沉默,秋陽落在庭院里那麼靜那麼靜。她的眼眸似不能承受這樣明媚的光影,熱熱地癢。心口怦怦跳得厲害,一突一突地彷彿要從腔子里跳出來一般,只覺得自己的喉頭又酸又澀。那麼多年了,終於要說出這句話了么?她遲疑著,掙扎著,似不能相信一般,這麼久這麼久,終於可以親口告訴他了么?她的喉頭有些哽咽,目光溫柔得能沁出水來,良久,她才低低出聲,「我不信你不知道。」

這樣含羞帶笑,多麼像初入甄府時的她。他心下一軟,他是知道陵容喜歡自己,他不止一次察覺她偷偷望向自己的眼神,他是知道的。然而才欲說話,腦海里驀然一動,忽地想起一個人來——那是茜桃初嫁的時候,那個時候,他待茜桃其實並不算很好,總是淡淡的,淡淡的,比最尋常的夫妻還淡幾分。那一日晨起,晨光熹微如畫,茜桃坐在鏡前梳著頭髮,她的頭髮又濃又黑,似一匹黑亮的緞子,他不經意問她,「你幾歲了?」話一出口,自茜桃嫁入甄家,他沒有留意過她的一切,連年紀也是含糊的,十七八還是十。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結為夫婦月余,他竟不曉得她的年紀。女兒家小心眼,她性子再平和,恐怕一場風波也是不免了了。

誰知茜桃卻不惱,只是偏過頭粲然一笑,「我不信你不知道,一大早便哄我玩呢。」

甄珩一怔,只得苦笑,「我真不知道。」

茜桃盈盈一笑,露出細白一排貝齒,「十八。你若不記得,我再告訴你就是。」於是,他也笑了。

那時他便知道,茜桃是這樣寬厚溫暖的女子。所以,他漸漸愛上這個女子。

眼角,已經有了些微的淚意。陵容心中一動,原來,他還是念著自己,如此在意自己。於是她多了些勇氣,輕輕道:「那個人就是……」

「是臣冒失了。」甄珩截斷她的話,「臣不該探究娘娘私隱。娘娘想誰都不要緊,只是臣是外人,娘娘不必向臣宣之於口。」

陵容心底一涼,手上的銀針一顫,險險刺到自己,一縷哀涼的笑意漫上唇角,「公子以為自己在我心中只是外人?」

他深深吸一口氣,「是。娘娘曾與臣的妹妹淑妃情同姐妹,臣只是淑妃的兄長,與娘娘並無相干,怎不算外人?」

指尖怎會出了這許多汗?澀得很,膩得連針都捉不住。聽他這樣直白回絕,那種感覺,和那日冬雪中親眼看他與薛氏恩愛離去有何分別?她從未忘記那一刻的感受,如冰錐刺心一般,四肢百骸無不疼痛——她與他是結髮恩愛,而自己,始終只是個外人,連遠遠旁觀都會心痛的外人。

可是,自己終究恨他不起來。

心底的哀涼似那一日的大雪紛飛,寒意徹骨,「曾經,我也以為甄嬛是真心待我好。選秀的時候對我出手相救;我困窘的時候接我到甄府居住,對我關懷備至。入宮后,我與她、與眉庄相依為命。那時候,我真以為她待我好。她擁有那麼多東西,高貴的出身,美麗的容貌,皇上的寵愛,她什麼都有。而我,卻因出身貧寒備嘗世人冷眼,還要因為她的承恩得寵受華妃的戕害羞辱。這些都不要緊,她是你的妹妹,她待我這樣好,為她受些委屈也是應該的。可是,她為什麼要來告訴我你要成親了,成親的對象是出身世家的豪門千金。從她告訴我那一刻起,我心裡所有的期待都破滅了,我不知道我要再懷著什麼期待,做什麼樣的夢才能去抵擋宮裡無處不在的寒冷。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陵容的語音爆發出一絲難掩的壓抑與哽咽,「可是也在那一刻,我忽然明白,甄嬛是知道的,她早就知道了我對你的心意,只是她從來不說。因為她知道,她只消一句話就能破滅我所有的美夢。從此,我連做夢的權利也沒有了。」

她傾吐著積久的委屈,那麼多委屈,多少個深夜裡,她忍得連牙根都咬酸了。明瑟居的深夜太過寂靜,靜得連風也只是匆匆停駐,留下遠處隱隱的歡笑聲便又走了。這樣愉悅的笑聲會是誰的?溫厚大方的眉庄,明艷跋扈的華妃,還是嫣然百媚的甄嬛?

彷彿是誰都不要緊,那些笑語從來與她無關,她只能蜷縮在明瑟居簡陋的一角,揣測著那些笑語的來源,思念著那一張俊朗的面孔,冷眼瞧著月光在自己的皮膚上一寸一寸地爬過去,直到晨曦初露。

甄珩心底一震,別過頭去,緩緩道:「我是皇上的臣子,你是皇上的妃嬪,我們之間原本就無可能。何況,我與嬛兒身上肩負的不止是自己的未來,更是整個家族的榮耀。你斷了心,破了夢,於你於我於我們的家族都是好事。」

她的唇際泛起一絲冷笑,「是啊。那時,我還沒想到,她斷我的念頭,不過是要我代替沈眉庄去爭寵,以便鞏固她在宮中的地位。淑妃並非不喜歡皇上,卻還能親自為我引薦,其心狠手腕可見一斑。何況沈眉庄未被禁足之前,她的地位未岌岌可危之前,她何曾想過要與我半分榮寵,不過是獨享聖恩雨露罷了。一直以來,她對我好對我施以援手處處照顧,不過是施捨而已。」

無寵的日子裡,華妃的鄙夷與凌然已經習以為常,漸漸,連侍女也敢公然嘲笑她。誰比誰高貴呢?她想著,原想著要為爹娘爭一口氣,卻偏偏事與願違,漸漸成為宮中人人可以踐踏的泥土。少年時的種種不甘,終於與眼前的種種不堪逼起她的好勝之心,然而,只要一想到他的一言一笑,萬丈雄心也頓時委頓成柔腸百結,若真一朝承寵,或許,與他之間真的再無緣分了。

那樣不堪的日子裡,映照著甄嬛的三千寵愛,她無端端被比成了夕陽殘照里的一縷哀柳,泯滅成無顏色的六宮粉黛之一。

女子若薄命,真如匣中粉黛,輕易隨風吹去。

這樣的薄命凄涼,連貴為天下之母的皇后也不能倖免,何況自己。那些日子裡,除了甄嬛慣性地施予厚待,唯一對她略有關照的,是後宮尊貴如天上明月般的皇后。

受寵若驚之餘,她也窺見了皇后無上榮耀的身份之後,那明亮皎潔的月光背後,殘缺的暗影,——那是宮中人人皆知的秘密,皇后並不受寵。

皇后並非絕色,且不論傳言中的純元皇后如何美若芝蘭,眼前珠光華服之下的皇后,容顏甚至不能與甄嬛和華妃相比,連俗之又俗的麗貴嬪和靜默溫柔的馮淑儀,都比她嬌艷三分。

況且,她的韶華正如天邊流霞,漸漸黯淡。

不是不嘆息心驚的,女子年輕時,哪一個不是如頰邊新撲的胭脂,嬌艷,芬芳,帶著花露清馨,嫣霞如醉;待到漸漸老了,那鮮艷的香雲也成了殘脂頹粉,似死去僵硬的一縷花魂,多看一眼也覺厭棄,恨不得一手抹得乾淨。

難怪,年輕明艷如華妃,盛氣凌人如華妃,敢在皇後面前如此明顯地表示出不屑一顧。

可是不知怎地,她卻莫名地對皇後生出想要親近的好感,恰如明月照寒鏡,照見彼此身上的清寒凄冷。皇后的身上,有一絲她熟悉的氣息,她說不出是什麼,只覺得親切。或許,那樣的熟悉,她自己也有,只是未曾察覺。

於是,她對皇后便有些親近,能這樣忍得住寂寞,氣度高華如山巔雲,叫她心生傾慕。某一日,她在請安后獨自留下,奉上一隻自己親手繡的香囊,那香囊里的香料是她思量了許久才配好的,極雅緻的氣味,以牡丹和蘭花為調,配了沉水香與松針,初聞只是清淡的味道,嗅得久了,牡丹那種雍容的底蘊才會緩緩透出,沁人心脾。連香囊上的繡花圖紋,也是精心的,鳳穿牡丹,極富麗,又貼合皇后的身份。

皇后自然是喜歡的,輕輕放在鼻端一嗅,贊了她的好綉工,又道氣味清雅。正當她滿面微紅時,皇后忽然話鋒一轉,道:「這香囊極好,只是可惜了,本宮素日不用香料的。」

宮中女子無不愛用香料,她這才留意到,每每來向皇后請安,她的宮中都只用花卉鮮果的清馨熏然,從未用過任何名貴香料。她不覺面紅耳赤,比方才受皇后讚揚時更窘迫難堪,她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怎能這樣不細心呢?然而皇后溫和的囑咐及時挽救了她的手足無措,「本宮不是不喜歡香料,只是囑咐你,有些香料用得不當只會傷身,譬如麝香,女子就萬萬用不得。用之,有孕者會落胎,未孕者則不易受孕。」

這些,她自然是知道的,在以後承寵侍夜的許多日子裡,她便用一枚小小的含了一點麝香的香囊,成功地阻止自己懷上那個並不愛的男人的孩子。並且,在看到管文鴛歡天喜地地戴上皇后賜下的所謂「紅瑪瑙串」時,她便明白,皇后也不希望她有皇帝的孩子。

當然,那是后話了,只是在當時,她是深深感謝皇后的溫言體貼的。

皇后微微一笑,看著她道:「你懂得配香,自然也曉得這些厲害,本宮不過是多口,白囑咐你一句罷了。」

這便是皇后的慧黠處了,從一個小小的香囊便得知她對香料的了如指掌。而甄嬛,只是喜歡和她探究古方,配一味難得的百和香而已。

她很清晰的記得,那天是十五的追月之夜,皇帝慣例是要到皇後宮中過夜的。那是每月一次,往往也唯一一次,皇帝留宿在皇後宮中。

所以難得的,皇后也願意這樣和顏悅色地與她說話。

果然,過了沒多久,皇帝身邊的小廈子來傳旨了,而皇后以欣喜而期待的神色迎接到的,卻是「皇上今夜留宿於棠梨宮,請皇后早些歇息」的口諭。那是少有的事,除非是華妃撒嬌撒痴的厲害,否則極少這樣破例,何況這些時日,甄嬛已接連被寵幸數日,已破了皇帝幸不過三的規矩。她惴惴不安,以為皇后要生氣了,誰知卻看見皇后更深更從容的笑意,「甄氏溫柔聰慧,最善體察聖心,皇上多陪陪她是應當的。」

她幾乎倒吸了一口涼氣。忽然明白皇后與自己的相同之處,原來她們都善於隱忍,喜怒不形於色。

直到後來,她更明白,這種隱忍之後並非是無所作為,而是目標更明確的伺機而動。

那一瞬間,她忽然深深地覺得,即便不是甄嬛自己願意,但是這樣奪走別人最心愛最期待的人與事,都是極不應該的。

皇后再度舉起那枚香囊細細欣賞,笑道:「有牡丹花的氣味,也有牡丹的圖案,妹妹真是懂得本宮的心。」

她不知哪裡生出的勇氣,大著膽子道:「鳳凰是百鳥之主,牡丹是花中之王,配與皇后才相宜。」

皇后幽幽一笑,輕輕將那枚香囊握在手心。

那是一種無言的示好,她明白的。

起初,只是對皇后被奪寵的憐憫。只是,那種被奪走最期待與最心愛的人與事的心痛,她很快便也體會到了,也更明白宮中的寵愛,未必與容貌息息相關。皇后不是絕美,卻有屹立不倒的皇后之位。自己則有一把好嗓子,因著歌喉,她一朝飛上枝頭,婉轉吟唱,只是在某個深夜酒醉醒來的瞬間,望著擁自己入懷而眠的高貴男子,心裡驟然閃過某張難以忘懷的臉孔。夜涼的氣息和微寒的星光裹在自己身上,她忽然覺得厭倦,萌生退卻之意。

一場風寒過後,才發現太醫所用的虎狼之葯使自己的嗓子一夜之間就破了,沙啞難聞。她忽然想,這樣退下來,也是好的吧。只是恩寵的衰退比她想得更快,恍若潮漲潮落,她已然失寵。望著案几上的閃爍耀目的金珠玉器,驟然回歸冷清的生活,她有些茫然。

於是嘗試著恢復自己的聲音,發現有些力不從心,便也懶怠了。彼時,甄嬛剛懷上第一個孩子,榮寵如烈火烹油一般,根本無暇顧及自己。皇后見自己啞了嗓子,便悉心調了藥物,又請舊日伺候過純元皇后的歌姬指點她如何發聲,重新唱出驚為天人的歌聲。想起自己的父親,曾無端被牽連要丟了性命,惶急無措中,才明白恩寵與地位在宮中的重要,只是盛寵如甄嬛,亦要為自己之事求到皇後門下,可見皇后才是真正可依附之人。所以,當她發覺皇后要自己贈與甄嬛的舒痕膠中,濃郁花香之下潛藏著一縷純正麝香的氣味時,她不動聲色,含笑接過。

這已經成為一種默契,就好像,看見皇后抱著松子調教時,她含笑提醒氣味會對貓狗有強烈刺激。

無他,女蘿生涯,她必須依附皇后,然後使自己心愿得償。

已經沒有愛了,那麼,她把恨無限放大,填補自己繁華轉身後的空虛與落寞。

甄珩聽她語意涼薄,搖頭道:「嬛兒既早知你牽挂與我而避寵,又怎肯勉強你去?何況若如你所言三人相依為命,那麼眉庄禁足,嬛兒岌岌可危,若不與你攜手,也不過是一一為人魚肉罷了。」

陵容但笑不語,只是低頭綉了幾針鴛鴦的彩羽,揀幾枚杏仁吃了,低低嘆道:「你是她的兄長,自然事事為她分說。為她擔待。我卻無這樣好命,沒有兄長依靠,也無人可信賴,只有我自己一人罷了。」

不是不羨慕甄嬛與眉庄的姐妹情深。只是自己,終究比不得眉庄。她甚至覺得,從頭到尾,甄嬛何曾待自己有過真心,不過,是利用罷了。

往事浮沉的瞬間,瞥見甄珩欲言的神情,陵容知道他想說什麼,卻不願聽,只盈盈看向他道:「你素日的牙疼病可好些了?」

甄珩只得答:「謝娘娘關懷,已經好多了。

「咬著丁香么?還是用了新方子?」

「娘娘的法子很有用。」他答完,手指下意識地撫上腰間的小小錦袋,裡面一向放著幾枚丁香花蕾,牙疼時可以取出一枚含著,既可止痛,唇齒亦有芬芳氣息。很久以前,他是那樣珍惜她的好,而現在……他也未能完全割捨。

「那我便安心了。」她抬首,輕輕吁一口氣,道:「你來見我,必是有話要說,你問就是。」

甄珩沉聲道:「你與嬛兒的恩怨我不清楚,但我清楚自己妹妹的稟性。人不犯她,她不犯人。我只恨自己身在宮外,不能在她最需要的時候盡做兄長的心力。眼睜睜看她失去自己的孩子,看她在宮中被冤受盡委屈,看她被廢黜修行,卻什麼也幫不了她。」

陵容撥一撥垂落的鬢髮,拈了四五枚杏仁吃下,幽幽道:「你總是怪你自己。有時候我很羨慕淑妃,宮裡那麼多女人活得像行屍走肉一般,唯獨她能出宮。雖然是被貶黜的廢妃,可是有什麼要緊。宮外是活的天地,人是活的,心也是活的。可是她卻那樣蠢,非要回宮,把自己放在這不死不活的地方。」她哀怨地看一眼甄珩,「你言下之意,不過是怨恨我狠毒罷了。那個孩子,根本不是我要他死。這宮裡,人人有自己的情非得已,人人有自己的身不由己,我又何嘗不是?若不是爹爹被華妃憎恨欲置其死地,我怎知一定要有皇上的恩寵才能立足。不是我容不下你妹妹的孩子,是皇后。」她眉心微蹙,似有不適的感覺,「那件事之後,我心裡一直愧疚。即便後來皇后和管氏要置甄氏一族於死地,我也不肯再害淑妃了。但是我好恨,在宮裡的日子我每天都不快樂,可是我不得不笑,不得不爭寵。若不是甄嬛推我上這條路,我何必這樣鬱郁一生。傅如吟入宮后我便一直怕,她長得那麼像你妹妹,我不由得怕,更是恨,我把不能對你妹妹做的全發泄在了她身上。對淑妃,我下不了手趕盡殺絕。我若要她死,她在宮外,隨便使人推她下山崖也就是了。可她終究是你的妹妹。我恨你妹妹,恨皇后,恨皇上。我恨,我也怕。我豈不知皇后並非真心幫我,她讓我爭寵,教我如何將聲線模仿得惟妙惟肖,與純元皇后再生一般,——也不過是個影子罷了。」

「你恨你身邊的每一個人,將自己置身仇恨之中不能自拔。皇上寵愛你多年,即便不是真心喜愛你,也並不算虧待你。你即便要算計傅如吟,何必用五石散傷害龍體。」

陵容再忍不住,手中的銀針狠狠刺入緊繃的白布之中,發出「嗤」一聲脆響,「他寵愛我么?那麼你忘了,他給我的封號是『鸝妃』?你可曾聽說過,哪位妃嬪是以鳥獸為封號?你妹妹想盡法子羞辱我給我『鸝妃』的封號,那也罷了,她本就恨毒了我,皇上卻是欣然應允,可見這麼多年,我在他心中不過是只會唱歌的黃鸝鳥。唱得好,他便喜歡;嗓子壞了,便失寵。若不有這副肖似純元皇后的嗓音,若非我時時謙卑,若非我費盡心機用香料留住他,恐怕我的下場比現在更凄慘百倍。皇后利用我、防範我,為了管氏不惜壓低我;皇上不過是寵我。一想到我連做夢的權利也沒有了,只要一想起你就會想到你與別人恩愛成雙,我怎能不恨?!我總在想,若沒有皇上,便不會選秀,不會讓我離開你;若沒有皇上,我不必每日算計著過日子;若沒有皇上,我便不會成為皇后的棋子。皇后此生最愛便是后位和皇上,看見傅如吟專寵,她比我還恨。雖然是她吩咐我除去傅如吟,可是我的法子一石二鳥,我哄傅如吟用五石爭寵,使皇上更眷戀她;皇上吃了五石散催命傷身,皇后比自己挨了幾刀還要痛。那個時候,我才真痛快!」

連他也覺得,皇帝不是真的寵愛自己么?從得到「鸝妃」的封號起,她便清醒地明白,自己在這位陪伴了多年的九五之尊心目中,不過是一隻會唱歌的黃鸝鳥兒。她從來就知道,自己並非絕色,身段亦纖弱,比不得旁人纖穠合度,可以驕傲的,不過是溫順柔婉的性子,溫順到忘了自己還是人,還有自己的心意想法,一言一行婉媚順從,還有一副酷似純元皇后的好嗓子。只是一副嗓子,她遠遠覺得不夠。偶爾翻閱古籍,她比誰都清楚,配製一劑媚葯,於她而言易如反掌。恩寵於她,已經是穿在身上的華麗衣裳,一旦褪去,就會發現自己其實依舊什麼也沒有。所以,失去美好嗓音之後,即便知道息肌丸有麝香,她也顧不得了,只能盡數吞下。

沒有人明白,其實她多麼恨玄凌!若沒有他的一道聖旨,或許自己的人生,會是另一場花開夭穠。

誠然,她也恨皇后,即便她在皇後身前,為她除去了那麼多她所忌諱的女子。可是看慣了皇后和顏悅色下的殺機手腕,時日越長,她越驚心。而自己是與皇后一樣性子的人,皇后如何不忌憚。

胡蘊蓉衣衫一事,皇后從容說出是自己告密時,心口緊縮的感覺。並非感覺被出賣,她已經習慣出賣與被出賣,像喝水吃飯一樣,那是尋常事了。只是忽然驚覺,原來自己也被皇后忌諱,成為可以隨時被推出去犧牲的人。

管文鴛死去的那一日,那樣大的雨,漫天滿地皆是白茫茫的水汽,冰冷卷上衣袂。她就站在皇後身后,一齊看著管文鴛被大雨沖刷得已經沒有溫度的屍體被軟綿綿拖在永巷的青苔磚石上,她心裡有一縷莫名的快意。一眼瞥見皇后的臉色,淡漠得如同看著一隻螞蟻被捻死。

皇后從不會在意,舊的棋子被棄,隨手便揀過一枚新的。

她,始終是雲淡風輕布局之人。

有多少次在午夜驚醒,望著昭陽殿浸出一身冷汗。或許有一日,自己也會成為那些粉艷亡魂中的一個。她的孩子,本是不該有的,在佩戴了含有麝香的香囊之後,在服食過息肌丸之後。可是皇后明明白白告訴她,「必須有一個孩子,否則你救不了安比槐,更救不了你自己。」

那麼久以來,她並不願懷上皇帝的孩子,看著甄嬛為失子而痛哭沉淪,看著一個個妃嬪為了子嗣痛哭流涕,歡欣失望,她只覺得無趣。真的是無趣,此身已非自己能掌控,如落葉飄零於湯湯河水,何必再添一個孩子,而且是自己並不愛的男人的孩子。何況,一旦有了孩子,有了固寵的資本,皇后第一個便會要了自己的命。自己的生命已經負重累累,不必再百上加斤。

她太懂得,如何不讓自己擁有一個生命。

可是是多麼可笑,堅持了那麼多年,臨了她不得不想盡一切辦法強行受孕,哪怕明知道自己單薄的身子已經不能給予孩子一個完整的生命。可是皇后已然含笑,「屆時你的孩子生不下來,也不會是你的錯。」

偶爾幾次佩戴著含有麝香的香囊接近身懷六甲的嬪妃,偶爾幾次為皇后伸指細細調弄麝香藥物,——皇后是不肯輕易親手沾染這些穢物的,哪怕她明知自己再無生育的轉機。

自己的命生來便低賤,不是么?

她含了一縷冷笑,溫婉答允。早已經知道,自己腹中孩子的性命自然有旁人來填補。是否冤枉,她已經懶得去在意與計較。所以哪怕知道自己中了甄嬛的算計,知道自己再不能生育,她並無過於悲痛的情緒,只覺得無盡的失望慢慢凝成冷鐵般的絕望,灌進身體每一寸血管。

她恨極了自己,恨極了自己的身不由己,甄嬛也好,皇后也好,自己從來都只是她們手上予取予求的一枚棋子。

她,從不曾真正擁有過自己。

她這樣恨,不覺狠狠咬住了下唇,才能迫住心口洶湧的無助與痛恨。甄珩從未見過她如此凄厲的神色,心下又驚又痛,不覺道:「宮牆相隔,斷了你的夢的人不是別人,是我。所以你無需遷怒別人,更不必遷怒我愛妻幼子!茜桃與致寧又做錯了什麼!」

陵容的神色似被風雪冰凍,有凄清的寒意,「你以為我不想恨?我一直想恨你,恨你為何要找一個與我容貌相似的顧佳儀讓我以為你對我尚有餘情!恨你編了一個夢給我又親自打得粉碎!我多想恨你,可是我恨不起來!我只能恨你身邊最親的女子,薛氏存在一日,我便覺得自己更像一個笑話!明明先遇見你的那個人是我!是我!為什麼是她與你共效于飛,白頭到老!我為了你不願生下皇上的子嗣,多年來一直用香料避孕,為什麼她就能生下你的孩子,擁有你的骨肉!為什麼人人要我對你斷了心意,你卻不能對薛氏和你們的孩子斷了心意!你流放之後,皇后早已認定甄氏一族不會東山再起,她篤定得很。我卻想知道,你流放了四年,到底有沒有忘記薛氏和致寧。所以我特意派人去告訴你他們的死訊,只要你忍得下心腸,我可以即刻想法子讓你不必再受流放苦役。可是你竟然為了那個女人瘋了!她死了那麼多年你還念念不忘!我恨!我恨!為什麼薛茜桃什麼都有,甄嬛什麼都有,而我什麼都沒有?!我好恨!」陵容的情緒似噴薄而出的焰火,熱淚滾滾潑灑。她整個人抖得厲害,伸手抓起剪子用力一紮,雪白的布匹上豁然出現一個極大的裂口。布帛撕裂的聲音格外刺耳,一幅即將完工的鴛鴦艷桃圖就此毀去。

也不是沒有後悔過,當她目睹甄嬛失去第一個孩子后的傷心欲絕,她在快意中生了一絲憐憫,風光如她,也有這樣心痛落魄的時候,只是,那是自己佔盡榮寵的時候,她顧不上,也曉得已不能回頭。

更,當聽聞他為了與自己容貌相似的顧佳儀而要與髮妻離異,她忽然心軟痛悔了,甄嬛是他的妹妹,她害甄嬛失去的,不只是甄嬛的孩子,也是他未出世的外甥。她,怎可如此害他的親妹妹!那一夜,無人知道,她是怎樣默默飲泣,淚,濕盡羅衫。

只是當那麼多的淚流盡之後,獨自立於茫茫大雪之後,才明白自己不過是陷阱中自欺欺人的一個,是世間最好笑的一個笑話,白白陪襯出良辰美景,如花美眷。燕雙飛的春日永遠只是旁人,而自己,只能是瀟瀟落花,獨立寒雪。

薛茜桃與甄嬛的幸福笑顏與顯赫家世那麼耀眼地照亮了她的自卑與虛空,叫她無處可躲。

沒有淚的心可以如此空洞而堅硬,她忽然明白了皇后,也明白了自己。

所以當下令命人將得了瘧疾的病鼠放入牢中咬嚙中薛茜桃與他的幼子時,她心中唯有可以報得宿仇的熱烈期盼與痛快。

可他並不明白,這種痛快,實在是因為自己太在意他。

嬌妻幼子的音容笑貌恍若還在眼前。甄珩心底絞痛,腦中似焚著無數烈火,「你以為佳儀是我故意找來欺騙你,連我自己也才知道,佳儀是皇后和管氏故意找來入局,為的就是因為她相貌與你相似,他們便可為此離間你,讓你一心一意恨我和嬛兒,然後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毀了甄氏一族!你總是說『我以為』,你總是以自己的感覺鑽牛角尖,何曾心平氣和去思量一件事情?!凡事心胸狹窄只往壞處揣度的人如何能不活在痛苦仇恨之中!」陵容本淚水漣漣,自傷身世,聽到此處,不覺怔怔呆住。甄珩強自壓下怒氣,「我何嘗不知道你對我的心意,早在甄府時我便知道!可我一早便為顧及彼此身份與族人裝作不知,又怎會在你入宮多年後故意找一個與你相似的女子來招惹你?你怎不肯細想,以致鑄成今日大錯!」

陵容緩緩落下淚來,無盡的秋光撲到她的臉上,似也曬不干她的清淚成雙。「是我,不願這樣去想,不敢這樣去想。我情願以為你對我有情,我情願這樣誤會這樣去恨別人。宮裡的夜那麼長那麼冷,每一秒怎麼熬過來的我都不敢回頭去想。若不這樣認為,我真會冷得發瘋!」

甄珩轉過臉,冷冷道:「你再冷,也不要拿別人的血來暖自己。」記憶中恍惚有那麼一瞬,在戰場上策馬廝殺,帶著血腥氣的烈風撲面襲來,刀刃砍在敵人的骨上會有生硬地阻隔,鮮紅的血便噴薄而出蒙住了自己的眼睛。一日的生死交接之後,再剛硬的刀刃都砍得卷了起來。邊塞的夜是深沉的墨藍色,星子的亮是慘白慘白的,風裹著胡沙呼呼地吹,馬低頭啜飲著清冽湖水,看得久了,那清澈的湖水裡慢慢會出現陵容的面容。

他其實早已察覺,在甄府里舞劍的時候,那隱在雕花小窗后看他的淡淡粉色身影。這樣一留神,他筆直擊出的劍鋒便偏了幾寸。

若不是因為茜桃的溫暖開朗,或許他的一生,早已走入一個死結,不復得出。

陵容抬手抹去臉頰殘餘的冷淚,靜靜道:「失禮了。大約你從未見過這樣的安陵容。或者在你心裡,我早就是一個蛇蠍婦人了。」

甄珩輕聲道:「我記憶里,你永遠都是甄府夾竹桃下粉衫纖纖的女子。」

陵容掩不住眸中的驚喜和沉靜,「你還記得?」

甄珩似要隱忍,終於還是頷首,「一直記得。」

陵容微微垂首,唇角泛起輕柔笑意,又取了幾枚杏仁吃了,「但願你一直能記得,只是今日的我你一定要忘記。若以後你還肯想起,一定要是當年的我。」

大約方才情緒太激動,或許是眼淚沖淡了脂粉,陵容的臉色有些透明的蒼白。有風吹進來,無數的紗帷被吹得翻飛揚起,似已支離破碎的人生,被命運的手隨意撥弄。

陵容看向他的目光有些貪戀,良久,到底還是輕輕道:「你走吧。等下太后午睡醒來,被人發現了可不好。」

甄珩點一點頭,「你我之間,言盡於此。」

陵容的唇角泛起一點黯淡的笑意,「我罪孽深重,你萬萬不要原諒我。」見甄珩一怔,笑意愈深,「你若原諒了我,以後必定不會再想起我。」

他心底有強烈的澀意。她原是這樣聰慧的女子,一早把話說盡,她明知自己不會原諒她,明知自己餘生會想起她,故意叫他這樣兩難。他轉過臉不去看她,「娘娘自己保重就是。娘娘的錯,臣不會原諒,也會儘力不再想起娘娘。」

「儘力?」她粲然微笑,「要儘力做的,勢必很難做到。」

「但是,只要儘力,總會好些。我不會原諒娘娘,也不會費力恨娘娘,因為不值得。」

陵容的眼底染上一層陰翳的懼色,指尖捂在胸口微微發顫。她的笑意蒼涼而哀傷,「是啊。我這一生,原本就是不值得。」她輕輕側臉,注目窗外開得如彤雲般的夾竹桃,那彤色染上她蒼白的面頰,平添了幾分和婉的神氣,「你瞧這花開得多好,可惜明年就沒有了。」

甄珩一時未能明白她為何有此凄涼之語,只當她感懷際遇,也不多言,轉身告辭。景春殿久未有人打掃,他的步履帶起一點塵風,微微有些嗆人。陵容的目光黏著著他離去的身影,只覺被他步伐所帶起的塵土氣也叫人貪戀不已。他會不會,再回頭看看自己?然而眼睜睜看他快走到殿門前了,終究,沒有再回頭看她一眼。如果,他真的不肯再想起自己——她驟然害怕起來,彷彿有無窮無盡的黑暗與恐懼一起吞沒了她,連親眼看著甄嬛體內流出的熱血帶走她第一個孩子的生命時她也未曾這樣害怕過。或許,欠了他這樣多,欠了他妹妹這樣多,她也應該償還一些。

記憶分明的瞬息里,她永遠也記得,那一日,她在皇后處學習驚鴻舞的步法。午後太睏倦,她倚在殿後小軒中打盹,日影深深,窗外幾株茂密的芭蕉遮住了她,誰也沒有發覺。

朦朧中,聽見綉夏向繪春道:「去燉一碗燕窩茯苓羹來,娘娘午睡醒來要飲的。」

繪春笑嘻嘻道:「知道了。」說罷停一停,低聲道:「金良媛怕是有了身孕,外頭送了些桃仁來,等下磨碎了放進她的杏仁茶里,御膳房送去神不知鬼不覺的,誰叫小蹄子仗著皇上寵愛不長眼呢。」

綉夏冷笑一聲,道:「那是她活該!這法子最靈驗,你忘了當年純元皇后么?最萬無一失的。」

繪春伴著綉夏笑語連連去了,她驚出了一身冷汗,身子緊緊貼著牆上,彷彿魂靈也不是自己的了。斜陽照進深深庭院,她唯覺深寒徹骨。

那種寒意,在此時此刻迅疾從心底迸發出來。她霍然站起來,大聲向著他的背影道:「皇后,殺了皇后——」那是最後殘存的氣息,她看他猛然回首,有震驚的神色,忽然生了一縷哀涼的微笑:「請將此話轉告淑妃。」

他頷首,旋即轉首離去。

她望著他最後的背影,勉力微微一笑,柔婉低下頭去。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只是他能不能懂得,淑妃能不能懂得?

她不願去想了,唯一甜蜜的一瞬,——他最終,還肯回首一顧窒息的感覺如海浪洶湧拍上她的胸口,她已經說不出話來,身子倚著牆壁軟軟地滑落下去。她苦笑,這條命,這口氣,從來由不得自己。如今,終於可以由自己做主一回了。有冰涼的淚水再度從眼中滑落,淚眼朦朧中,彷彿還是初見那一日,他溫暖的手安撫住自己慌亂窘迫的神情,「安小姐別怕,我是甄嬛的兄長,甄珩。」

那是他與她的初見。若,人生能永遠停留在那一刻,便永遠不會有今日的分崩離析,涇渭分明。

那時的他,笑容清澈而甘醇,並無今日的滄桑之色。他的幸福,他的安穩人生,終究是被自己親手毀了。而她一手毀去的,何止是他的人生。自己的,甄嬛的,眉庄的,無一不是支離破碎。

若有來世,她願用自己的生生世世來補償他自己所虧欠的。

她睏倦地想著,那樣倦,終於不願再想了。風吹過,庭中一本夾竹桃亂紅紛飛如雨,漫天漫地都是這香艷有毒的飛花,如夢似幻,如蠱似惑地拂上她的身體,蒙住了她的呼吸。

乾元二十三年十月初一,鸝妃安氏自裁於景春殿,年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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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宮:甄嬛傳(大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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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算來一夢浮生(大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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