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就中更有痴兒女
第四章就中更有痴兒女(本章免費)
「鸝音貴嬪?」我「嗤」地一笑,撥一撥纖白手指上的素銀戒指,「想必是皇后的傑作。」
「是。」花宜蹙著眉心,疑惑道:「皇上久久不去看皇后了,好容易皇后得了這個差事,竟不親力親為,什麼事都只吩咐了劉安人和剪秋打點,只說頭風疼得厲害,難為她肯費心去想安氏的謚號,也不知什麼緣故。」
「能有什麼緣故?」我輕拈一朵初開的紅梅,彷彿一朵血花綻放於指尖,「宮中為人處世的緣故再多,歸根究底都是為了自己。」
她「嗯」一聲,又道:「皇上去了皇後宮里,皇后也沒能復寵。如今鸝音貴嬪的喪儀已了,皇上倒像是越發多嫌著皇后了,連素日請安都不大願意見了。」
我頷首,披衣起身道:「本宮去瞧瞧貞妃。」
彼時冬寒疏落,燕宜正在殿中捧了一卷書入神。芽黃對襟褙子挑著一縷縷朱紫團花暗紋,湖綠細褶百合裙,寶髻鬆鬆偏側,只以一枚鏤花流蘇金簪挽住。我不禁暗讚歎,芽黃那樣明麗嬌俏的顏色亦可被她穿得如此沉靜溫雅。
殿中疏朗開闊,隱隱有梅花的清香細細,晚陽被帘子篩碎了鋪陳滿地,彷彿開了滿地金紅燦爛的花朵,愈顯得身在其中的她清雅疏落。
我掀了帘子進去,輕笑道:「又在看什麼書?這樣入神。」
她見是我,擱下書卷笑道:「能有什麼入神,好容易沛兒睡著,不過打發辰光罷了。」
她身側的牆上新掛著一卷手繪的莊子秋水圖,疏疏數筆畫就,筆意卻灑落通脫,全不似閨閣女子手筆。我點頭笑道:「妹妹的畫藝益發精進了。只是若畫花鳥魚蟲,山水人物,或許皇上會更中意。」
她淡淡一笑,「皇上不常來,來了也不注意這些小節。既然畫什麼都無妨,不如畫自己喜歡的。」
我拉著她的手坐下,「安氏已死,妹妹也該寬心些。」
她微微一笑,「鸝妃在時我總是怨她,其實如今想破了,沒有她也會有別人。皇上對我並無幾許真心,不會因旁人而多幾分少幾分。」
我將眸光投向她,「妹妹真如此想,也可不必介意榮嬪。」
她眸色微涼,如被秋霜,「我往往想得破,卻做不到。」
鸝妃已死,三妃之中只余她與欣妃。其實諸妃之中除我之外唯有她生有皇子,地位之貴自然不言而喻。然而每每來她殿中,總覺得時光漫長而潮濕,燕宜的手邊有一面永遠也綉不完的團扇,有一卷永遠也閱不盡的書卷。書香餘溫,秋扇哀怨,是她心底始終未解的心結。
她親手斟一杯苦丁茶與我,恬然道:「如今安氏已死,卻落得『鸝音貴嬪』這樣不倫不類的追謚,實在也是難堪。」
我凝神嗅著茶香,輕緩一笑,「那是皇后一片苦心。」
「只是皇后這苦心並未得皇上諒解。娘娘辭去為鸝妃操持喪儀之事,皇后便是接了這個燙手山芋。鸝妃是皇后一手提拔起來,即便今日皇后在追謚一事上加以貶抑,又借口頭風對喪儀之事未加悉心料理,可是皇上眼中到底是已視皇后與鸝妃親近。鸝妃已死,皇上留她體面已是耗盡舊情。他日皇上想起鸝妃所作惡行,必會想起是皇後主持她風光喪儀,想起她生前與皇后親近。皇后精明,怎會不解其中道理。只是即便想出『鸝音貴嬪』這般追謚來貶低安氏撇清自己,她終究已被遷怒,所以連日來連想見皇上一面都不得。」
我驚她心思之通透,不由更加喜歡,含笑道:「妹妹聰慧過人。」
「是姐姐聰慧。」她盈盈看我,「皇后明知如此,但因皇上親自囑咐,終究不能推脫。只能明知其險而無法躲避。」她停一停,頗有疑色,「姐姐這般費心,難道與庄敏夫人一般,意在鳳座?」
我輕輕搖頭,「一登后位便成眾矢之的,我不必以身犯險。何況我若真有此意,胡蘊蓉早已視我為眼中釘,還能容我至今日?」
她笑,「我想姐姐也不會這樣魯莽。」
黃昏已至,幾重縱深的宮苑被明明滅滅的絹紅宮燈漸次點亮在燈火里,燭火搖曳,幾樹艷色的茶花被光線化成一片漣漪嫣然的艷湖。燕宜的目光投向遙遠的深處,「赤芍無禮卻恩寵漸深,連新來的瑃嬪與珝嬪也奈何不得呢。」我見她笑容寥落,亦不覺感觸,如今宮中出身王府的三嬪甚得玄凌愛寵,尤以瑃嬪與珝嬪為甚,如花開並蒂,一雙芳菲,瑛嬪江沁水雖則稍稍遜色,亦算是得意。然而即便如此,赤芍依舊深得玄凌眷顧,並未被冷落分毫。
然而,與瑛嬪同住的珝嬪卻曾悄悄說與我聽,「無人處常見瑛嬪垂淚呢,也不知是為什麼。」
我道:「大約是她家中還有父母,思念家人罷了。」
珝嬪卻搖頭,「初入宮時也未見她思念家人啊,如今反倒難過了。」
珝嬪出身清河王府,本是王府中極出挑的歌女。玉隱曾向我笑言,「雖然王爺無心於他人,然而采芷的相貌在王府侍女中堪當第一,我倒不能不防著,正好趁此機會送入宮來。」
我微微詫異,「你一向在府里治下極嚴,想必采芷即便在王府也不敢如何。」
玉隱似笑非笑道:「日防夜防,家賊難防。趁著要挑人入宮的方便,我便求著王爺做主把幾個有姿色的女孩子配了人家或者打發了出府。縱然王爺無心,這些女孩子大了,仗著是王府的老人,又有幾分姿色,難保不起什麼心思。有一個尤靜嫻在府里也夠了」
我不覺道:「王爺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何必這樣不放心。」
她面色微微一沉,看向我的眼神不免有些哀怨之意,「姐姐自然是知道王爺的性子的,只是我自己不放心罷了。」
我自悔這話說得莽撞,叫她多心了。正待拿話岔開,抬眼卻見她已是如常安靜和氣的樣子,倒叫我疑心方才是錯認了她的怨艾了,於是道:「你一向不把尤靜嫻放在心上,也說王爺不大理會她,如今怎麼倒上心了。」
玉隱微一沉吟,「王爺雖不喜歡她,然而她到底出身世家,頗識詩書,有時能與王爺攀談幾句。」她微有憾色,「終究是我讀書不多,在這些上吃虧了。」
於是玉隱把采芷更名為「含芷」,順勢送入宮來。珝嬪不知其中緣故,只當報答當年玄清收留之恩,倒也願意和我這位清河王側妃的姐姐親近。
我這番心思一動,燕宜猶是靜靜坐著,我曉得昔年的事是玄凌叫她傷了心,她的一腔赤誠生生被冰水覆滅,然而再覆滅,她對玄凌的心腸終是熱的。因愛,才生哀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