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庭院芳菲次第開
第五章庭院芳菲次第開
我勸解了幾句,只得告辭,扶著槿汐的手在上林苑行走了良久,心思猶被燕宜凄清的身影牽絆不已。上林苑夜風寂寂,吹得滿苑枝頭殘葉簌簌發顫,冬來寒意襲人,也生了蕭條之意。我緊一緊身上的孔雀紋大紅羽緞披風,足下加快了腳步。有幽幽一縷泣音如脈,緩緩逼入耳中,我疑惑,「這麼晚了,是誰在哭?」
小允子忙打了燈上前趨看,過了一盞茶時分,卻見小允子引了一人過來,身段窈窕,麗姿含春,不是瑛嬪又是誰?我見她穿一身粉盈盈的百蝶穿花襦錦長衣,身形略微有些單薄。想是在寒風中哭得久了,鼻尖凍得通紅,一雙妙目也微微紅腫著。瑛嬪見是我,嚇得一怔,不由自主地退後了兩步,方才想起要行禮。
我一眼瞥見她系在衣襟上的絹子已濕了一片,於是壓住心底的疑惑,關切道:「天寒地凍的,怎麼瑛嬪妹妹一人在這裡哭?」
她身子輕輕一縮,怯怯道:「嬪妾不敢在宮中哭泣。」
我見她如此欲蓋彌彰,愈加溫和道:「快到年下了,妹妹可是想家了?」我轉身吩咐槿汐,「等下著人去回皇上,就說瑛嬪身子不適,請她家裡人來看看。」槿汐答應了一聲,我笑問瑛嬪:「本宮擅作主張,不知瑛嬪可還願意?」
瑛嬪慌忙跪下,「多謝淑妃娘娘厚愛。嬪妾福薄,父母去世,家中已無親眷,所以才被德太妃從府里挑了送入宮來。」
「哦?」我長眉微挑,「既不是思念家人,本宮卻不知瑛嬪為何傷心了?皇上對妹妹聖眷頗隆,難不成有人為難你么?有什麼委屈只管和本宮說就是。」
她微一躊躇,套著米珠團壽金護甲的手指微微發顫,輕聲道:「昨夜鳳鸞春恩車接了瑃嬪去。」
我的目光落在她煙籠寒水似的眉眼間,忽而笑道:「宮中嬪妃眾多,皇上難免不能兼顧。妹妹須得自己寬心才是,莫要為此傷心吃醋,反倒叫人閑話妹妹小氣。」
她抬眸望我一眼,小聲道:「娘娘不怪罪?」
我輕輕一笑,「你我都是女子,難免有相思吃醋傷心的時候,本宮亦不能避免,何必苛責於你。」我唇際的笑意逐漸意味深長,「只是這點心思自己須得會克制,若輕易落淚被人知曉,是禍不是福。」
她眼中有晶亮的淚意一閃,旋即屈膝,「嬪妾謹遵娘娘教誨。」
她怯怯告退,我凝視她離去的身影,半晌不語。小允子笑道:「瑛嬪小主可真是夠直腸子的,連這等吃醋慪氣的事也說出來,可見娘娘德高望重,她不敢撒謊欺瞞。」
我只瞧著小允子笑,槿汐道:「奴婢瞧瑛嬪這是推諉之詞。」
「她已無家人,這一哭必定不是思鄉,皇上喜歡她們三個,素日不是接了她便是瑃嬪和珝嬪,她也不算失寵,要哭何必等到今日。」
槿汐道:「是。妃嬪嫉妒的罪名不小,她情願冒險受責也不願說出真相,可見那個真相帶來的罪責遠比嫉妒之罪要大得多。」
我頷首道:「人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何必追究到底,只要她自己不行差踏錯就是。」我見小允子訕訕的,便道:「如今已是掌事內監了,凡事別想著奉承本宮為先,多跟槿汐學著點。」
小允子恭恭敬敬答了聲「是」,便引著我回宮。回柔儀殿的路必得經過儀元殿,我掰著指頭算道:「這個時辰,皇上應該翻了牌子了。」
小允子道:「是。這幾日多是灧嬪、榮嬪、瑃嬪、珝嬪和瑛嬪幾位小主。」
話音未落,卻見儀元殿下立著一名宮裝女子,見我遠遠已經屈膝,「嬪妾給淑妃娘娘請安,娘娘萬福金安。」
我仔細一看,卻是珝嬪。我見鳳鸞春恩車便停在她身後,不由問道:「夜黑風高的,你怎麼站在這裡?仔細吹壞了身子。」
珝嬪望一眼儀元殿,不無害怕地道:「嬪妾奉旨而來,不巧大殿下正在裡面,李公公說皇上正生氣呢,叫嬪妾先別上去。」
話音未落,已聽玄凌的聲音直貫入耳,「朕要你背魏徵的,你背得倒是很流利,想是費了一番功夫;朕問你什麼是垂衣拱手而治,你也曉得是治政不費力。可朕問你太宗如何能做到垂衣拱手而治,你只曉得將這篇文章里的死背與朕聽。唐太宗善於納諫,聽了魏徵這篇文章的諫言難道不是做到垂衣拱手而治的一種法子么?你只知死讀書,卻不曉得舉一反三,難道你在書房師傅也不曾講過太宗的德政?」
皇長子的聲音怯怯的,「已經講過了,母后也叫兒臣細細讀過。」
玄凌連連冷笑,「你師傅和你母后倒勤謹,你卻混賬憊懶,你五歲上書房,如今也十年多了,竟不知將書都讀到哪裡去了?朕記得你前兩年還能將背出好些來,如今竟全渾忘了?虧得你師傅好耐性,若換做朕,在書房看你一天便能氣死!」
皇長子大約是跪下了,「父皇息怒!」
「息怒?朕倒想是息怒,是你不讓朕安生半刻!你是朕的長子,朕不求你建功立業為君父分憂,但求你能為你幾個幼弟做個讀書的榜樣,好讓朕少操心些!你卻偏偏做出這許多不成器的樣子來!」
風大,玄凌的聲音遠遠傳下,連他倒映在窗上的影子也隱約有怒氣蓬盛。珝嬪入宮未久,不曾見過玄凌盛怒之景,不覺有些瑟縮,惶然地看著我。我微微一笑,「皇上是天子,自然不似王爺這般隨和無拘。」
珝嬪溫婉一笑,「王爺還沒有孩子,他日若有,愛子情切起來只怕比皇上還要管教得緊呢。」
我聞得「孩子」兩字,心頭突地一跳,臉上熱辣辣的,連寒風撲面也不自覺。再抬頭時,已見皇長子滿面頹喪地踅了出來。玄凌的怒喝猶被風聲拖出長長的尾音,「這三天好好把這文章讀通,再不知文義,便不要來見朕!」
皇長子見了我與珝嬪,不免滿面通紅,忙低頭拱手道:「淑母妃好,珝母妃好。」
珝嬪與皇長子年齡相仿,受他如此之禮不禁紅了臉,怯怯退開兩步。我笑道:「你雖年輕,但長幼之序擱在那裡,受皇長子一禮也無妨。」珝嬪這才安心受禮,我道:「你也等了許久,趕緊進去吧。皇上正在氣頭上,謹記言語溫柔。」
珝嬪點一點頭,忙進去了。
我瞧著予漓,他已是十六七的少年了,因養在皇后膝下,言行被調教得十分守禮。他的長相本不俗氣,一襲藍狐滾邊墨色裘袍華色出眾,更添他天潢貴胄之氣度。然而他自幼被約束甚嚴,不免神色拘謹,眸中亦無半分熠熠神采,此時此刻,更多了幾分頹喪之色。我伸手撣一撣他肩上的風毛,好言安慰道:「你父皇在氣頭上,難免話說得重些,你別往心裡去。父子終究是父子,過兩日又好了。」
予漓低聲答道:「是。多謝淑母妃關懷。」
我溫和道:「天色已晚,你還要出宮回王府,夜路難行,趕緊回去吧。」
他愈加低頭,幾乎要將臉埋進衣服里,「母后還在宮裡等著問我的功課。」
我微微吃驚,「已經這麼晚了,明日你什麼時辰起來上書房?」
「寅時三刻。」
我驚覺,「寅時三刻?天還墨黑,你每日只睡這幾個時辰么?」
「母后常說笨鳥先飛,我比不得別人聰明,便要比別人勤奮,所以要日夜苦讀。」
我嘆息道:「皇后希望你爭氣是不錯,可你也該愛惜自己的身子。」我笑看他,「聽你父皇說已經在給你物色王妃了,早日成家立業,有人照顧你也好。」
予漓聞言並無喜色,「母后說兒臣年紀還小,讀書要緊,不要兒女情長分了心愈加叫父皇生氣。」
我只得道:「皇后養育你辛苦,你且聽她的吧。」
我轉身待走,卻聽予漓低低喚我,「淑母妃請留步。」
我溫言道:「還有什麼事?」
他抬頭,眸中有懇切的溫意,「聽聞母妃得享哀榮是淑母妃的好意,兒臣未能親自登殿感謝已是不孝,今日便在此謝過。」
我一怔,才想起他所指的母妃乃是他生母愨妃,不覺笑道:「你是皇上長子,你生母又去世得早,有這份哀榮也是應當的,你不必謝我。」
他的神情沉鬱下去,好似這個時節的天氣,「母妃死得不明不白,多年來流言蜚語不絕,連父皇也不憐惜。兒臣這個做兒子的無能為力,今日得以如此,也是得淑母妃之福才能盡自己的一點孝心。」
予漓深深一鞠到底,我忙攔住道:「這原不是我一個人的心意,皇后是你的嫡母,也是她允準的。」
予漓唇角勉強一揚,苦笑道:「母后待我確實不薄,但她一直認為母妃言行失矩,連提也不許我提,又怎會為母妃身後之事著想,淑母妃不必安慰我了。」他拱手,低聲道:「夜寒,淑母妃當心。兒臣告退了。」
愨妃早亡,予漓不得父親疼愛,皇后教導又嚴格。雖是長子,然而十餘年來便他生活得壓抑而自製,並不曾真正高興過,何曾還是當年在棠梨宮前要我折花鬨他的無憂孩童。我望著他離去時微躬的身影,不覺輕輕嘆了一口氣。
這一年的冬日,便這樣寂寂過去了。然而這寂寂,也不過是湖面浮波而已。素來選秀唯有皇后才能陪伴皇帝前往雲意殿,其餘妃嬪一概不得前往,也是尊崇皇後母儀天下之意。然而這一次的選秀,玄凌卻是早早知會與我,定要陪同前去,「皇后坐在那裡只是個擺設,朕還是要聽聽你的意思。」
皇后早被冷落,後宮之事皆由我一手安置,我本不欲拒絕,於是沉吟道:「皇後娘娘自然是要去的,只是祖制所定嬪妃不得陪同選秀,臣妾去了言官必要多事,好好的又要被人議論。不如皇上請貴妃與德妃姐姐一同前往,既是后妃一心的意思,也省得言官只看著臣妾一人。」
玄凌頷首笑道:「也好。終究皇后只看著便成,無須拿主意。」
我盈然望著他,「臣妾曉得,自然要先為皇長子挑選賢內助,再為皇上物色佳麗。」
為著選秀一事,我與貴妃、德妃早早便預備起來。其實人人心中有數,宮中年輕一輩里已有灧嬪、榮嬪、瑃嬪、珝嬪、瑛嬪五人奼紫嫣紅,平分春色,此次重在為皇長子選定正妃,所以條件格外嚴苛。太后又特特將我與德妃、貴妃喚去再三囑咐,選秀之事當慎重待之,務必要為皇長子選定一位端莊持重的好女子為妻。又道選正妃是要重德不重色,不必只看是否美貌,更要留意言行舉止種種,此外還得選幾個德才兼備的良家子在皇帝身邊,斷斷不能再出安鸝容與傅如吟這般人物。
這一日玉嬈入宮來陪我,正閑話間,我忽地想起一事,便問她:「九王待你可好?」玉嬈紅暈暈頰,笑著以團扇掩面,「來來去去就問人家這些,也不怕煩?」
我「撲哧」笑道:「我是你姐姐,怕什麼。」
玉嬈含羞點頭,「很好很好。」
花宜在旁忍不住笑道:「很好便夠了,王妃何須要說『很好很好』,生怕人不知道王爺疼王妃呢。其實滿宮裡誰不知道,王妃每每入宮,都是王爺親自送到宮門前的,到哪裡都是出雙入對。」
玉嬈笑著掩面,向我道:「姐姐不掌這壞丫頭的嘴我便不依,油嘴滑舌地討人嫌。」
我笑著攔下她,打發了花宜出去,方悄悄道:「你與王爺成婚半年多了,既是夫妻恩愛,為何還不見動靜?」
玉嬈一愣,才明白過來我話中所指,「呀」一聲捂住了臉,羞道:「我怎麼知道?玉隱姐姐和六王不是也沒動靜么?」
我不便與她解釋玉隱與清的關係,只道:「你且說你自己的。」
玉嬈滿面緋紅,絞著衣帶道:「我真不知道。」
我不好再問,也不便再問,正好槿汐進來道:「庄敏夫人來看望娘娘。」
我與玉嬈對視一眼,心想蘊蓉甚少往我這裡來,此番前來也不知何意,更不欲怠慢,便起身迎出去,遠遠便笑吟吟道:「妹妹難得有這樣雅興。」
自皇后被冷落,蘊蓉春風得意,在衣飾上更著意於華貴莊重,今日一襲朱紫色貢緞外裳,綉宮妝樣式千葉攢金芙蓉,花蕊上皆綴了瑩亮水晶珠子,頸間一抹疊翠繁花絲錦中衫透出一絲春意,映著頭上一色赤金嵌朱紅瑪瑙的十二支景福長綿簪,行動間但聞環佩玲瓏之聲,整個人便似被籠在那一團金色的光暈中,叫人不敢逼視。相形之下,只著一身煙霞紫吳錦長衣,佩白玉長簪的我倒像是位份在她之下的尋常妃嬪了。
蘊蓉一手牽過我手,細細打量我兩眼,方似笑非笑道:「姐姐穿得好簡素,難怪表哥總在我們面前稱讚姐姐賢惠會持家,倒不似我一味喜愛奢華,不得表哥的眼緣。」
「哪有女子不愛豐麗多姿的?」玉嬈挽一挽手上的翠玉鐲子,悄悄笑道:「別說我大姐姐不敢,連我也不能呢。」
蘊蓉笑看她兩眼道:「這可是奇聞了,你們姐妹一位是當朝正一品淑妃,一位是親王側妃,四小姐更是九王府最最尊貴的正妃,怎麼連略略打扮些兒也不能呢。」
玉嬈輕輕搖了搖頭,朝著未央宮外掃了一眼,低聲道:「姐姐從甘露寺回來,宮裡的風言風語還少么?連帶著我們也被人可以留心著。人言可畏,不能不忌憚些。」
蘊蓉的眼風瞬時往昭陽殿方向一揚,會意笑道:「她如今很不入表哥的眼,難免滿心不痛快,有些怨言也是人之常情。」她近前一些,道:「淑妃可是聽見什麼了?淑妃賢德,我卻是個眼裡容不得沙子的,必要為淑妃姐姐分辯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