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人一定要信】

【做人一定要信】

【做人一定要信】

清晨,醫院的花園中瀰漫著白霧,大團大團的霧透過病房的窗戶撲湧進來,放眼望去,整個世界都白茫茫的。

章見飛在牆邊的沙發上坐得雙腿都麻木了,他看著窗外的霧,再次確認這次是真的,不是在夢裡。這樣的霧,這樣的病房,這樣的情景曾無數次出現在他的夢境中,他在霧中慟哭,他失去了那個孩子。時隔三年,同樣的悲劇再次上演,只不過病床上躺著的是趙玫,他的第二任妻子。

昨夜,彷彿經歷了一場生死浩劫,章見飛動用了一切可以動用的資源,甚至派直升機從吉隆坡調來全大馬最頂尖的婦產專家,還是沒能挽救得了這個夭折的孩子。他不是沒有預感,但真的面對時他仍然無法接受,這樣的巨慟他已經是第二次。

無休無止的爭吵,沒完沒了的猜疑,這就是他與趙玫真實的婚姻。趙玫始終記恨他心中還挂念著前妻毛麗,為了毛麗他竟然不惜與趙成俊反目,二十多年的手足情深終究抵不上一個毛麗,這讓趙玫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章見飛的任何解釋在她看來都是欲蓋彌彰,越描越黑。

昨夜的一場大吵終於葬送了兩人婚姻唯一的維繫,孩子沒了。

事實上,趙玫臨產的這兩個月狀況非常不穩定,她的情緒極大地影響到了腹中胎兒的健康,醫生多次警告,如果不控制情緒,胎兒就是生下來也可能會出現問題。可是任憑醫生怎麼警告,任憑章見飛怎麼哀求,都沒辦法讓趙玫平靜,她整日在房子里或大喊大叫,或失聲痛哭,整夜無法入睡,頭髮大把脫落,完全吃不進東西,這些都直接導致了她腹中胎兒的夭折。

孩子是剖腹拿出來的,非常漂亮的一個男嬰,粉白的皮膚,眉眼像極了章見飛,緊握著小拳頭,嘟著小嘴好似在沉睡。數個小時的搶救,動用了醫院最先進的設施設備,孩子還是沒有呼吸和心跳,他一直在沉睡……

章見飛站在產房的玻璃隔窗外,看著那個幼小的生命被一群醫生護士簇擁著,心如刀絞,他當時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只能傻傻地看著醫生們忙碌,淚水流了一臉。

趙玫先被推出的手術室,因為打了局部麻醉,她說不出話,但還有一點點意識,她絕望地看著章見飛,顫動著嘴唇,一張一合,似乎想說什麼。章見飛俯身傾聽,隨即身子變得僵直,他聽清了,趙玫說的是三個字:我恨你。

忙碌的手術室慢慢恢復平靜,章見飛也很「平靜」,因為從踏進產房開始,他就已經預見了這樣的結局。很多的人圍著他,每個人都表情沉痛,他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腦子裡嗡嗡響,渾身像是被抽了筋骨似的動彈不得。直到護士將孩子已經冰冷的遺體抱到他跟前,他才恢復了點意識,顫抖著伸出雙臂接過無聲無息的孩子擁進懷裡,多麼好看的小孩,皮膚一點褶皺都沒有,剛從母親體內拿出來時皮膚還透著粉紅,可是這會兒孩子的小臉已經開始泛白,章見飛將臉頰貼著孩子的胸口,淚如泉湧……

「寶貝,我是爸爸,你聽到我說話了嗎?你的心跳呢,你的呼吸呢,寶貝,我等你等了這麼久,我為你取好了名字,為你安排好了未來,你如果不滿意哪怕跟我哭兩聲都可以,可是為什麼你一點聲息都沒有……孩子,爸爸對不起你,爸爸媽媽沒有足夠的愛就結合,沒有愛的搖籃於是被你拒絕,你寧願就此沉睡不醒……可是寶貝,爸爸有多愛你你知道嗎,爸爸已經失去過一次骨肉,這次又讓我失去,一定是爸爸造孽太深沒有福緣擁有你,寶貝,對不起……」

章見飛抱著孩子念念叨叨,足足抱了兩個多小時,醫生護士都沒辦法讓他鬆開手臂,他搖著頭拒絕所有人的接近:「你們都走!快走!我不要把孩子給你們,太平間那麼冷,他會冷,他一定是覺得這人間太冷了,於是不肯醒來,我要讓他醒來!……」

他輕搖著懷中的孩子,淚水在臉上流成了河,「寶貝,你醒來好不好,你睜開眼睛看看我,求求你,你至少要看看我,認得我,下輩子再來做我的孩子,我一定會和你媽媽好好相愛,給你這輩子享用不盡的愛,寶貝,你聽到沒有?」

在場的人沒有再上前奪孩子,默默地看著一個傷心的父親跟孩子作最後的告別,許多護士都淚濕眼眶。

過了許久許久,章見飛才交出孩子,他已經哭完了所有的力氣,同時吩咐守護在身邊的助理:「給我準備最好的墓地。」

「是,我們馬上去準備。」

「我還沒說完,是準備雙人墓,一個給我的寶貝,一個給我自己,將來我死後要和我的寶貝埋在一起。」

噩耗傳到南寧時,趙成俊剛參加完當地的一個招商會。阿莫親口告訴他消息時,他沒有吭聲,臉上一時看不出什麼。但是此後很多天,他一直很少說話,每個人都察覺出他的可怕,員工們見到他時都戰戰兢兢,即便是跟隨他多年的阿莫,亦是十分小心一言一行,唯恐刺激到老闆。

「雙人墓?」當趙成俊得知章見飛為夭折的孩子準備的是雙人墓時,臉上終於有了一絲表情,這天距趙玫小產已經半個月。

阿莫道:「是的,章先生很傷心,他準備自己百年後和孩子葬在一起。」

「虛偽!如果他能對小玫好一點,至於弄成現在這樣嗎?我決不會放過他!」趙成俊靠著大班椅的椅背,狠狠抽著煙,繼而自嘲地冷笑,「至於那個墓,我躺進去的可能性比較大,這樣也好,我不用給自己準備墓地了,跟自己的外甥躺在一起好歹不會太孤單……」

「總裁!」阿莫被他的話嚇到。

趙成俊平日是極少開玩笑的,拿這種事開玩笑叫人害怕,阿莫的臉都白了,趙成俊摁滅煙頭,瞥她一眼:「你那麼緊張幹什麼,我又沒說我現在就會死。」

阿莫囁嚅著說:「總裁,這種事最好不要拿來開玩笑。」

他又瞥了她一眼,忽然問:「你來公司多久了?」

阿莫這回更嚇個半死,以為自己犯了什麼大錯,老闆要開除她。雖然她與老闆的妹妹是同學,趙成俊也一向很厚待她,但他素來公私分明,哪怕她跟隨他多年,但若工作出了紕漏,他一樣不留情面。阿莫背後冷汗涔涔,小心地回答:「有六年了,總裁。」

「六年,這麼久了……」趙成俊很吃驚,這麼算來自他創立博宇起,她就跟著他了。他不由得問:「那你說,我是不是個很可怕的人?」

阿莫愕然,不明白老闆怎麼會忽然問這個問題。見阿莫發愣,趙成俊直搖頭,不再說話,而是埋頭處理桌上一大摞的簽呈。可是簽著簽著,他忽然又想起了什麼,對阿莫說:「如果有合適的人,你還是嫁了吧,這麼多年跟著我,讓你受委屈了,我不想耽誤你……」他抬頭看著她,這一刻的目光是溫和的,「我有我的難處,你該明白。」

原來他什麼都知道!一直以為他日理萬機,他不會知道她心底隱秘的心事,原來他只是裝作不知道。

「怎麼,沒聽明白?」

「明,明白。」阿莫冰雪聰明,跟隨他這麼多年,每每他說前半句她就能猜到後半句,她怎麼會不明白!她知道自己只是個秘書,能留在他身邊就已是幸運,她不能有太多奢望,而且他現在正在戀愛,她更不能奢望什麼了。這麼多年她從未見他正兒八經談過戀愛,縱然他身邊從來不乏年輕靚麗的女子,但那些女人都只能被稱為「女伴」,大多時候只是他出入社交場合必須的花瓶,而且很少有長期固定的,真正意義上的女友毛麗是第一個。

阿莫覺得趙成俊對毛麗超乎尋常的熱情太不像他的風格了,比如他會親自給她挑選禮物,親自過問用餐的地點和環境,甚至有時候還會徵詢阿莫的意見,他穿什麼衣服去見女友合適。每天一結束工作他就迫不及待地駕車去接女友,吃完飯也很少在外逗留,大多數時候都會回公寓享受兩人世界。而他的公寓還是阿莫幫忙物色的,所有傢具和生活用品也都是她一手添置,她從來沒有覺得這麼屈辱,每每想起這事心裡就像是被什麼絞著一樣,可是沒有用,在她偷偷落淚的時候,他大概正和女友縱情歡愉,他從來不會顧及她的感受,因為她只是一個秘書。

而趙成俊埋頭繼續在忙工作,壓根就忘了他說過什麼,還照例吩咐阿莫:「去把彼得安找來,我有事問他。」

說這話時,他頭都沒抬。

阿莫回了聲「是」就輕輕退出辦公室。

稍頃彼得安進來,趙成俊問他:「北海那邊的拆遷進展得怎麼樣了?」

彼得安怔了下,「哦,我正要跟你說這事呢,我派人跟進北海那邊的拆遷,結果我聽到一個很不好的傳言,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趙成俊抬起頭:「什麼傳言?」

「聽說有人花錢鼓動村民跟拆遷隊對抗,也就是跟我們對抗,當然有部分村民是真的不想搬,但據我調查,還有一部分人不是不願意搬,而是收了別人的錢。」

趙成俊蹙起眉頭,覺得此事非同小可:「還有這種事?」

「沒錯,我覺得很吃驚,我想會不會是競爭對手在阻撓我們,因為度假村項目不是我們一家在做,聽說維拉潘集團也準備在北海開發一個度假性質的酒店。」

「蘇燮爾?」趙成俊大感意外。

彼得安頷首:「是的,維拉潘集團從去年開始也向中國內地投資生意了,他們準備在南寧和北海分別投資連鎖酒店,南寧這邊他們已經參與了鳳嶺12號那塊地的招標,而北海那邊他們盯上的一塊地剛好就在我們的度假村旁邊,如果度假村順利建成,勢必對他們的酒店形成衝擊,所以最有可能阻撓我們工程進展的就是他們!」

「蘇燮爾。」他並不動怒,嘴角浮出一絲冷笑,「這頭狼!」

「如果這件事是真的,他就是存心跟我們過不去。」

「我從來沒把他當作對手,他不配。」

「可是他一直把你當作假想敵,他一直想贏你。上次你把維拉潘的那份總錄弄到手,逼迫他收回撤資的決定,讓他在檳城商圈很沒面子。」

「男人都是好鬥的動物。」趙成俊冷笑,「我也是。」繼而又吩咐彼得安,「馬上跟進這件事,要避免驚動媒體,否則就是千軍萬馬都抵擋不了,我也不想聽一些沒用的解釋,這周內如果還拿不下,項目部的人集體下課!我不會養一群廢物!」

彼得安頷首:「是,我這就去督辦。」

可能是意識到自己有些過火,趙成俊重新點根香煙,以緩和極其煩躁的情緒。他跟彼得安道歉:「對不起,我這陣子很煩。」

彼得安跟隨趙成俊多年,因年齡相仿,工作之外他們相處得像朋友,常在一起打球泡吧,因此在公司除了極少數當年一同創業的公司元老,也就彼得安享有當面叫趙成俊英文名的「特權」,他心細如髮,為人低調,辦事嚴謹,口風又緊,深得趙成俊信任,趙成俊很少對彼得安這麼直接發火。但是彼得安並不計較,他知曉老闆心緒煩悶的原因,反而安慰他:「Brant,凡事想開點。」

趙成俊的臉色有所緩和,轉移話題:「我們的計劃呢,部署得怎麼樣了?」

「已經萬無一失,剛剛楊先生從美國來電,表示資金大約在三日內到位。」

「好,三日後我們發起總攻。」

「可是Brant,」彼得安遲疑著,似乎對此有異議,「章先生剛剛痛失愛子,你這個時候出手會不會讓人……」

「我這個時候出手怎麼了?他章見飛如果善待我妹妹,我外甥怎麼會夭折?現在小玫躺在醫院裡半死不活的,新仇舊恨,你說我怎麼可能放過章見飛?我要泓海給我外甥陪葬!」

趙成俊一說起這事就難掩心中的憤恨,雖然事後章見飛親自打電話過來致歉,說他沒有照顧好小玫云云,態度誠懇至極,但趙成俊哪裡聽得進去,當時就跟章見飛在電話里一頓惡吵,現在他一聽到這個名字就情緒過激,更別說旁人說情。

彼得安見他情緒激動,沒有再吭聲,默默退出了房間。

屋內瞬即恢復安靜。早晨還是晴朗的天氣,此時天色卻變得晦暗無比,整座城市籠罩在灰濛濛的霧藹中,鉛灰色的雲塊堆積在半邊天空,暗沉沉地壓下來,壓得半邊天空都似要垮塌下來,趙成俊越發覺得情緒低落。

他嘆口氣,起身踱到落地窗前,只見五象廣場上的燈已經逐次亮起來了,空氣中潮氣很重,似乎還有薄薄的霧瀰漫在樓宇間,腳下的萬頃燈火繁華凝成朦朧的水氣,隔著兩百多米的高空俯瞰,竟有幾分仙境的感覺。

他疲憊至極,迫不及待想要結束這一切。

三日後,博宇按計劃發動了對泓海的第二次收購,上一次收購泓海原本會得手,卻因為章見飛娶了趙玫讓趙成俊不得不罷手,他可以對抗泓海,卻對抗不了強大的親情,這是他的軟肋,他完全沒有辦法。但是時至今日,他顧不上這麼多了,他不是沒有給章見飛機會,只要他善待小玫他或許就放下仇恨了,哪知小玫還是落到今天這個地步,聽說現在人都不是很清醒了,雖說是她自找的,但到底是自己的妹妹,他做不到置之不理。

而章見飛因為痛失骨肉無心應戰,使得博宇此番攻勢所向披靡,第一天收盤就力挫泓海,到傍晚收手,泓海已經被博宇成功收購了9%的股權,趙成俊不用去檳城也知道那邊的媒體一定又將這件事炒得沸沸揚揚,他哪兒也不去,就待在南寧遙控指揮好了,他不想見到章見飛,以及章家的任何一個人。

只是連續多日超負荷的工作,趙成俊的身體已經著實吃不消了,昨夜又工作到凌晨,他感覺身體已經到了極限,頭疼欲裂,服了止痛片都無濟於事。他跟阿莫交代任何電話都不要接進來,所有的應酬和會客全部取消,他身體不適,需要休息。

也許是辦公室的沙發太軟,趙成俊躺了下來,腦子裡似有萬馬奔騰,根本靜不下來。因為這幾天的收購十分蹊蹺,泓海那邊平靜得異常,連章世德也不見有動靜,據說人已經到地中海度假去了,泓海正處在水深火熱中,身為董事長的章世德居然抽身去度假,實在有些匪夷所思,這老東西葫蘆里到底賣的什麼葯?

平靜的表象下往往暗藏著殺機,趙成俊根本不敢掉以輕心,他了解章世德,這麼多年一直想置他於死地,現在絕不可能坐以待斃,老東西一定在暗地裡策劃不為人知的陰謀,所以這幾天趙成俊連連做噩夢,夢見自己在茂密的叢林中被野獸追趕,最後屍骨無存,他反思自己這次是不是賭得太大了,可是他還有退路嗎?

就在這時,內線電話突然急促地響了起來,他不由得惱怒,方才已經交代了阿莫不要將電話接進來的,可是電話一直在響,似乎有什麼急事。他隱隱地有些不安起來,於是起身去辦公桌上拿起電話,「不是叫你沒事不要接電話進來嗎?」

趙成俊身體不適,脾氣也很不好。

阿莫急急地說:「是章先生打過來的,說有急事找您。」

「不接!」趙成俊啪的一下掛了電話,他現在一聽到這個名字就過敏,把他逼到這步田地不正是這個人嗎?他唯願一輩子不要聽到他的聲音!

可是過了一會兒,阿莫又在外面敲門:「總裁,您還是接電話吧,章先生好像真的有急事,說是跟阿玫有關。」

一聽到小玫的名字,趙成俊心裡咯噔了一下。小玫怎麼了?

到底是自己的妹妹,他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拿起了桌上的電話:「你找我什麼事?」電話那端傳來章見飛急切的聲音:「阿俊,小玫有沒有跟你聯繫?」

「跟我聯繫?沒有!」頓了下,他忽然意識到什麼,冷冷地質問,「你們又怎麼了?」

章見飛似乎也在電話那端猶豫,最後還是實話實說:「阿俊你聽我說,你先別急,小玫,我是昨天把她接回家的,結果,結果……」

「有話就說,不要吞吞吐吐!」

「結果早上用人發現房裡沒人,我一直找到現在……她,她不見了。」

「……」

「阿俊,對不起。」

「章見飛,我一定要將你碎屍萬段!」

已經過了下班時間,毛麗還在八樓總編辦公室外的走廊上磨嘰,想敲門又不敢,不知道怎麼辦才好,真想咬舌自盡算了。都怪下午跟白賢德鬥嘴,白賢德的電腦壞了,毛麗曾誇下海口稱大不了幫她到八樓搬台電腦給她,她原本只是隨口說說的,哪知白賢德還就將她的軍了,「好啊,你去八樓給我把老容的電腦搬下來就算你狠!」

毛麗恨不得掐死自己。

她討好地說:「賢德,要不我私人給你弄台電腦來?」

白賢德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我還就看中了老容的那台,新買的,超酷!」

這明擺著就是為難她!毛麗知道,自從跟趙成俊公開戀情后,白賢德媒婆沒當成,氣一直不順,這陣子不僅沒好臉色給她看,還盡找她碴,毛麗要想安撫她就得把老容的電腦搬來,不然這往後的小鞋夠她穿的了。

毛麗當時不由分說就往辦公室外走,不就是台電腦嗎,又不是要把他的人搬下來。可是一進電梯,毛麗就氣短了,容若誠可比不得許茂清,他雖然一直很維護她,但是他的原則性很強,許茂清就沒那麼多原則,對毛麗多是寵溺,由著她胡鬧,老容可不是那樣的人,何況這次挑明后讓老容多少受到打擊,只怕凶多吉少……

到了八樓,毛麗磨磨嘰嘰,就是不敢去敲容若誠的門。正進退兩難時,容若誠估計是下班了,突然開門出來,兩人都嚇了一跳。「毛麗,你怎麼在這兒?」容若誠頗為詫異。

毛麗搓著手,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臉部肌肉極度僵硬。

「有事?」容若誠問她。

毛麗做賊似的,點點頭。

容若誠倒笑了:「有事就進來啊,幹嗎站外面,快進來……」說著就把毛麗拉了進去,「我這裡又不是龍潭虎穴,瞧你這個樣子。」

毛麗一進門就盯上了容若誠的電腦,的確是新買的,黑色液晶顯示屏,酷斃了,難怪白賢德垂涎三尺。毛麗心想,大姐,你垂涎也不能攛掇我來犯罪啊。忽悠容若誠這樣的好人,絕對有心理負擔,那就跟犯罪一樣,良心,良心啊!

容若誠給毛麗倒了杯茶,在她面前坐下:「說吧,有什麼事?」

溫和的笑容,誠懇的目光,讓毛麗的良心極度不安,但是若不依了白賢德,她在編輯部就甭想有好日子過,毛麗心裡哀嘆,人這輩子難免犯一兩回罪,我也是逼不得已而為之,仁慈的主會原諒我的,阿門。

「說啊,什麼事?」容若誠看著她笑。

毛麗這才道出原委:「是這樣,我想問問,社裡有沒有多餘的電腦。」

「多餘的電腦?」

「嗯,白賢德的電腦壞了,我把我的給了她,所以……」毛麗說出這句話自己都臉紅,忽悠老容不說,還不忘樹立自己高風亮節大公無私的好形象,如果白賢德聽到這話,不剁了她才怪。

容若誠果然很感動:「毛麗,你讓我很欣賞,處處為他人著想,大媽能教出你這樣的女兒,真的好福氣。」

毛麗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幸虧她媽沒聽到,否則會劈死她。

但是容若誠的樣子顯得有些為難:「這事可能有點麻煩,社裡最近又招了幾個大學生,電腦原來就不夠用了,哪裡會有空缺的……」見毛麗面露失望,他連忙又說:「這樣吧,你先把我的電腦搬下去用,編輯部年底這麼忙,沒電腦怎麼行呢?」

毛麗按捺住心中的激動,裝出很不情願的樣子:「這怎麼可以,把電腦給了我,您用什麼?」

「用手提電腦啊,我自己還有手提,暫時應應急是沒有問題的。」

容若誠的大方讓毛麗更覺羞愧不已,良心都在顫抖,但是沒辦法,一想到白賢德猙獰的面孔,她只好咬牙點點頭,當然,還不忘表達對容若誠最誠摯的謝意,「容總編,您真是太好了,難怪我們編輯部的姑娘們現在都把您當親爹呢。」

「是嗎?」容若誠難得地爽朗大笑起來,「把我當親爹啊,你們也太抬舉我了,不過我還是很高興,總比你們叫我貓大人好。」毛麗咯噔一下,他是「貓大人」,她可是鼠小姐呢,她頓時罕見地紅了臉,注意,是罕見!容若誠目光有一瞬間的飄忽,隨即又恢復常態,笑容依舊溫暖如春風:「毛麗,謝謝你。」

「謝我?」毛麗瞪大眼睛,搬了他的電腦他還謝她?

容若誠點點頭:「謝謝你可以……這麼……」他似乎不知道該怎麼表達,支支吾吾的,乾脆不說了,直接撥通後勤部的電話:「小吳啊,你到我辦公室來一下,幫我把電腦搬到四樓的一編室去,順便安裝好。對,就是現在……」

什麼叫震撼?編輯部全體同志齊聚一編室瞻仰容總編的電腦時,那目瞪口呆的表情才叫震撼!白賢德摸著電腦,嘴裡一直碎碎念:「原來厚臉皮這麼有市場啊,虧老娘還委屈了這麼久,毛麗,我要向你學習!」說著一掌劈過來,差點將毛麗劈到牆壁上貼著,她揉麵糰似的揉著毛麗粉嫩的臉頰說,「乖,你果然是個人才!」

毛麗好不容易才甩開她的魔掌,恨恨地說:「大姐,你下次還想要老容的什麼東西自個兒要去,別攛掇我犯罪!」

白賢德懶得跟她鬥嘴皮子,迫不及待地打開電腦,激動得手都在顫抖,用了這麼多年的舊電腦,報告申請打了那麼多次,這次總算嘗到鮮了。毛麗正要譏諷她幾句,白賢德突然陷入沉寂,盯著電腦目瞪口呆,那樣子像是見了鬼。毛麗連忙湊過去一看,原來容若誠的電腦桌面上竟然是一隻扎著粉色蝴蝶結的米老鼠,可愛極了!

「哎喲!你們快來看啊,我們的容總編竟然是一個充滿童真的人哩,哈哈哈……」毛麗像發現新大陸似的,拍著手笑。

大家連忙折轉身過來看稀奇,無不驚嘆:「哇,好可愛哦,容總編原來喜歡米老鼠啊……」

「太可愛了,容總編好可愛啊。」

「是啊,沒想到他這麼大把年紀還這麼有童心。」

「都給我幹活去!」白賢德突然一聲怒喝,她剛才還興高采烈的,眨眼功夫臉色變得十分難看。眾人駭得一凜,面面相覷,不知道老大又中了哪門子邪。

「還愣著幹什麼,要我開趕啊!」

姑娘們這才吐吐舌頭,乖乖地回到各自的工作崗位上。毛麗亦是愕然,盯著白賢德陰雲密布的臉:「怎麼了,愛人?」

白賢德也盯著她,不說話。

「喂,你幹嗎這麼看著我?」

白賢德哼了聲:「我也很想知道,我為什麼這麼看著你。」

晚上,毛麗回趙成俊的公寓,還買了很多食材,準備煲湯給他喝。這陣子他十分忙碌,身體欠佳,毛麗心疼不已,雖然她並不知道他忙什麼,但看著他眉心鬱結的深深的憂慮,毛麗覺得作為女友很不稱職,不能為他分擔工作上的壓力,一點點忙都幫不上。其實她自己都不大會照顧自己,燒飯煲湯這樣的技術活還得從頭開始學,每次做飯都將趙成俊的廚房弄得一片狼藉,不是煮飯時忘了摁下電飯煲的開關,就是錯把醋當醬油用,經常打翻調料瓶,鹽和味精撒得滿料理台都是。趙成俊每每看著她系著圍裙在廚房裡手忙腳亂的樣子,心裡總覺暖暖的,又頗有幾分過意不去,說這些事可以讓鐘點工來做,毛麗卻堅決不依。

在毛麗看來,不是她有多愛做飯,而是她覺得兩個人相處不應該只是床上的關係,還應該在生活上相互照顧,兩個人平日都很忙碌,如果飯在外面吃,家務活請保姆,那麼他們下了班回到公寓幹嗎呢?只有真正融入彼此的生活,從生活點滴中學會寬容學會體諒,兩顆心才能走得更近,感情也才能更牢固。

用白賢德的話說,愛情不能當飯吃,兩個人真要想處得久就得實打實地過日子,而不是看看電影逛逛馬路那麼簡單,這過日子能離得了柴米油鹽嗎?當然,白賢德說這話的初衷是教育毛麗要務實,不能光為著戀愛而戀愛,「一切不以結婚為目的的談戀愛都是耍流氓。」白賢德不止一次這麼說,還補充,「這話不是我說的啊,偉人說的。」

因為白賢德始終不看好毛麗和趙成俊的感情,覺得這兩人去演偶像劇里的男女主角蠻恰當,都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主,但哪裡有半點過日子的樣子。她雖沒有明確說出毛麗跟趙成俊一定到不了頭這樣的話,但總是話里話外地暗示容若誠才是居家過日子的最佳選擇,毛麗應該腳踏實地為結婚著想,而不是圖一時熱乎勁兒只談戀愛。

毛麗為此經常跟白賢德鬥氣,誰說她跟趙成俊不能過人間煙火的日子,不就是洗衣做飯嗎,又不是造原子彈,她還偏不能讓白賢德給看扁了!所以這段時間毛麗很認真地學習料理家務,上班打遊戲,而是下載各類菜譜研究,為了照顧趙成俊的口味,她還專門學習做馬來西亞菜,雖然屢試屢敗,但她絲毫不氣餒,倒有幾分越挫越勇的架勢了,下了班就直奔菜場,跑得比誰都快。

趙成俊當然很感動毛麗為他所做的這些,一向挑剔的他,只要是毛麗做的飯菜,再難下咽他也會嘗上兩口,還誇她「有進步」,於是毛麗真以為自己在進步,心下欣喜不已,所以她才會「越挫越勇」,趙成俊哭笑不得,拿她一點辦法都沒有。

但是今日有些特別,毛麗下班回到公寓發覺趙成俊難得地比她先回來,他躺在床上,像是很不舒服,毛麗以為他是太累,做好了飯才上樓叫他。可是趙成俊卻說沒胃口,吃不下,還不讓毛麗開燈,說要一個人靜靜。

「阿俊,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毛麗坐在床沿,擔憂地看著黑暗中的他,「要是遇到難處了,你可以說給我聽聽,我幫不上忙,起碼也可以給你出出主意啊。」

趙成俊翻了個身,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臉,只覺他的聲音十分無力,「你想多了,我只是太累的緣故,沒事,別擔心。」

「對不起,阿俊,我太沒用,不能幫你分憂解難。」毛麗仍覺十分慚愧,俯身伏到他胸前說,「但是請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會努力做得更好,不會的我就學,不要怕麻煩我,相比於你對我的付出,我真的覺得自己辜負了你。」

「你千萬別這麼說,毛麗,我們之間永遠不會有『辜負』兩個字,我不會辜負你,我也相信你不會辜負我,我付出是我心甘情願,我不需要你對等的付出,我只要你知道我對你的感情,你相信我,這就夠了。」

「阿俊,我相信!我承認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內我不相信愛情,因為被傷害過,所以寧願選擇不相信,這是不對的。」毛麗伸手撫摩他瘦削的臉,手指輕輕劃過他的眉目和額頭,「記得爸爸以前跟我說過,做人,一定要信,如果你對這個世界充滿懷疑,就一定不會開心。所以我才明白這些年我為什麼過得這麼不開心,就是因為我一直以懷疑的眼光來看待這個世界,不相信人和人之間的真誠,不相信愛情,不相信諾言,我什麼都不相信。阿俊,謝謝你,讓我可以重新找回對愛情的信心。」

趙成俊摟緊她,倍感欣慰:「毛麗,我更謝謝你。」

「謝我什麼?」

「謝你的以身相許。」

「討厭!」

兩人躺在床上說了許久的話,毛麗其實自己也很累了,窩在趙成俊的懷裡竟昏昏睡去,他的懷抱太溫暖,她睡得很安心。趙成俊確認她睡著后才輕輕起身服藥,沒有開燈,黑暗中他摸索著那些藥瓶,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吞下去的。可是服了葯仍覺很不適,他到洗手間吐了兩回,還是很不舒服,胸口悶得要暈過去,只好到卧室的露台上透氣。

公寓在大廈的頂層,風很大,卻可以俯瞰南寧璀璨的夜景,也許是城市的燈火太過耀眼,夜空中看不到太多的星星,只有零星的一兩顆孤零零地掛在天幕上,寂寞地閃爍著。趙成俊浮躁的心慢慢沉澱下來,呼吸也順暢了許多,他給彼得安打電話:「我妹妹有消息嗎?」

「目前還沒有,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已經出境,也就是說她現在不在大馬,至於具體去了什麼地方,章先生正在派人四處追蹤,警方也已經介入。」

趙成俊沒有直接給章見飛打電話詢問妹妹的下落,下午兩人在電話里一頓惡吵,這輩子他都不願再聽到章見飛的聲音,但念及自己的妹妹,他還是憂心不已,隨即就讓彼得安打聽檳城那邊的情況,結果彼得安報告一個驚人的消息:「我下午獲得一個很重要的信息,泓海董事會已經罷免了章見飛的總裁職務,原因不祥。」

「消息可靠嗎?」

「可靠,估計明日就會對外公布。」彼得安說,「我估計跟小玫失蹤有關係,因為泓海知道你肯定會因此追究章見飛的責任,為免殃及池魚於是罷免了他的職務。Brant,你怎麼看這件事?」

趙成俊冷笑:「章見飛對泓海來說早就失去了利用價值,我們此次收購泓海就表明了我不會再顧忌章見飛是我妹夫這層關係,泓海因此覺得章見飛當不了他們的擋箭牌了,當然會一腳踢開他,你以為章世德是個什麼好東西?」

「那我們還準備繼續收購泓海股權嗎?」

「為什麼不?」趙成俊一手拿著手機一手緊緊抓著欄杆,因為太過用力,指關節突兀地暴起,「章世德以為泓海罷免了章見飛我就可以放過他?我收購泓海其實與章見飛並沒有多大關係,我就是針對章世德,章見飛離職對我來說是件好事,我可以更加無牽絆地收拾泓海收拾章世德了。你聽著,彼得,明早安排緊急會議,部署下一步計劃,我們要速戰速決!」

「是,我馬上安排。」

掛了電話,趙成俊越發覺得難受了,不停地咳嗽,又怕吵醒已經熟睡的毛麗,於是只能掏出手帕捂著嘴。這時手機又響了,他看了下號碼,英國打來的。

「楊叔。」

「Brant,最近身體怎麼樣啊?」電話那端傳來楊叔溫和慈祥的聲音。

趙成俊壓抑著咳嗽:「還,還行。」

「可我聽你的聲音不太好啊,還不打算回檳城住院嗎?」趙成俊的聲音因為方才劇烈咳嗽已經沙啞,說話都是嘶啞的,楊叔不可能聽不出來。

趙成俊知道什麼都瞞不過楊叔,深深嘆了口氣:「有用嗎?我住不住院又能改變得了什麼,我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完成。」

「Brant,你不要這麼自暴自棄,你的病還是可以治的,我今天打電話給你就是跟你說這事,我幫你找到了一位很好的大夫,治癒過好幾個你這樣的病人,你抽空來趟倫敦吧,身體要緊。你還這麼年輕,把病治好了,你想做什麼都不成問題。」

趙成俊虛弱地說:「謝謝楊叔,我沒有放棄過自己,我會抽空去倫敦的,但是現在不行。」

「難道復仇對你有那麼重要嗎?」楊叔也在電話中嘆氣,語重心長地說,「孩子,我一直當你是自己的孩子,我很心疼你知不知道?你要明白,一個人如果讓心中充滿仇恨是件很痛苦的事情,這種痛苦要超過你身體的病痛千百倍。而我這麼傾盡全力幫你的初衷是希望你能放下仇恨,好好地生活,人生很多事放下了,也就解脫了。」

「可是我放不下,楊叔!我每天晚上做夢都夢見媽媽在哭,卻始終沒有辦法靠近她,我知道她在怪我,到現在都沒有給她和爸爸報仇……」趙成俊迎著風,又開始劇烈地咳嗽起來,他趕緊用手帕捂住嘴,怕吵醒身後卧室里的毛麗。

「Brant!你怎麼了?」

「我,我沒事,有點感冒。」他扶著欄杆喘氣,「楊叔你別擔心我,等我忙完這陣子我就帶我女朋友去英國,現在確實走不開……我妹妹也不見了,我很擔心,太多的事情等著我處理。楊叔,我並不是一定要讓自己充滿仇恨,我只是憎恨那個人,為什麼連句道歉都沒有,還到處敗壞我的名聲,說章家養了頭白眼狼!我寧願自己是頭狼!如果我是頭狼,我一定會一口一口地咬死他!楊叔,沒有人生來就懂得仇恨,我所做的這一切不過是希望能為死去的父母以及我自己要回一點點尊嚴,否則我死不瞑目,母親也不會原諒我。」

楊叔在電話那端哽咽:「Brant……」

「楊叔,你,你……別為我擔心。」趙成俊這麼說著,聲音忽然低了下去,因為借著月光,他在手帕的中央看到了一塊殷紅的血跡。

而楊叔全然不知,仍然在電話里說:「你儘快抽空過來吧,就算要報仇也要有個好身體是吧?何況你現在有了女朋友,更要珍惜自己了,不然你怎麼給她將來呢?」

趙成俊頓時淚如泉湧……

「我也很想看看你女朋友,我很想知道是什麼樣的女孩子讓你惦記這麼久,好好愛吧,Brant,這世上唯有愛情可以帶給你溫暖和幸福。我希望終有一天你會明白,這世上無論多深的仇恨,一定可以被愛撫平。」

趙成俊默默將血手帕放入口袋,情緒莫名地平定下來,就像一個疲憊的旅人終於回到了久違的故土,他看到了他此生要去的地方,就在那裡,開滿鮮花,他所有的快樂和幸福都在那裡等著他,他看到了,是的。

「楊叔,我知道該怎麼做。」他平靜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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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海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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