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南街大爺

第三章 南街大爺

北宋,徽宗朝,初夏。

萬籟俱寂。

沉睡的鄆城縣籠罩在銀色的月光下。

南街口,一個瘦小的身影拖著疲累的身軀,緩緩前行。

他穿著一件棕色的褂子,這件褂子的顏色本是藍色的,但因為常年不沾水,他又對它始終如一,不離不棄,就算睡覺都要讓它充當被子的角色,它便自然而然成了現在這種顏色。他腳上趿拉著一雙露著八個腳趾的布鞋,第九個腳趾隨著他每行一步,便調皮地往外露一露頭,怕是再過幾天,第九個腳趾也就能脫離那老布的束縛,也能夠享受上清新的空氣了;便是這雙布鞋的鞋底,也十有三四早已告別了他的腳底板。

他的臉上蒙著一層厚厚的油膩,渾身散發出數年沒洗過澡的異常氣味,長長的頭髮從不需要發簪——他也沒有發簪——便很自覺地三五百縷擰結在一起,遠遠瞧去,就好像大姑娘的花式辮子一般,頗為有趣。

這副尊容行走在南街寬闊的街道上,好在是深夜,街上沒人,這條街便任由他來去。其實,即便是大白天,這條街也是任由他來去的。只要他一出現,人們無不遠遠地掩鼻退讓,給他騰出一條寬寬敞敞足以暢行三輛馬車的道路,他便在這道路中間晃蕩而去,晃蕩而來,雖沒有人給他銅鑼開道,亦沒有人用大轎子抬著他,但愛說玩笑話的人總是會發出一些議論,說他行過這條街時的做派,簡直讓縣太老爺都要嫉妒三分。

縣太老爺唯一不嫉妒他的,怕只有他的容貌了。

三角眼,八字眉,尖嘴猴腮,似是塗滿著黃油的那張臉,其真實顏色誰都沒見過。但有人猜測,其本來顏色肯定不如那黃油色,不然他怎麼就不捨得把那層油稍稍洗一洗呢?

他在南街上已經行走了一年有餘,具體的時間是四百一十二天——這個數字,他並不清楚,是別人掐著指頭一天一天背地裡算出來的。別人之所以對他如此關心,是因為別人總是在乞求上天,乞求這位爺趕緊離開南街吧!

當然,並非每個人都不喜歡他。拐過南街,有一條死胡同,衚衕盡頭有一所破敗的院子,院子里有一群人,他們還是非常樂意跟他來往的。這群人相互之間並非親戚,也談不上朋友,他們之所以聚在這所院子里,是因為他們有一個共同的愛好。這個愛好,也是南街的這位大爺唯一的愛好。

骰子。

南街大爺隔三差五總會去那裡光顧一次,每次去的時候,他就像一個出征的將軍,身上最少也帶著十兩銀子,多的時候甚至帶過三百二十九兩去豪賭。但他每次出來的時候,總是一個銅板都帶不回來,每一次的模樣也總是像極了打了敗仗的光桿將軍。至於他這些銀子的來源,沒有人去追究,也沒有人捨得去追究,但大家或多或少還是能猜測到一些的,因為那個院子里的人總是會在他光顧這裡之前或之後得知一些消息,這些消息無非是誰家「又」失竊了,而竊賊「又」沒抓到。

大家雖然總是喜歡將竊賊和南街大爺聯想在一起,但又誰都沒有證據,便誰都不在南街大爺面前提這件事,故而除了這些視其為財神爺的賭徒,整個鄆城縣居然沒有誰知道南街大爺其實是經常都很富有的一位。

平常人能了解到這位大爺最深層次的東西,便只有他的姓名了。

他姓白,名勝,二十來歲,據說是鄆城縣安樂村人,至於他為什麼不在安樂村當爺,反而跑來南街當爺,就不是南街百姓所能深究到的了。

當然,除了以上那些信息,南街百姓還知道他另外一條信息,這條信息便是他的住所。他就住在南街口的城隍廟中,廟裡供著兩尊神,一尊是城隍爺,一尊便是這位爺。自打這位爺入住城隍廟以後,大家便把供奉城隍爺的任務全權交託給他了。雖然他自知肩負著供奉城隍爺的任務,但他非但從來沒把這位同居者放在眼裡過,而且對城隍爺的財產也從來不客氣,因為他曾經跟城隍爺說過:「南街大爺認你當個兄弟,你願意否?」城隍爺沒反對,於是他就以為城隍爺同意了,從那以後,城隍爺的財產便是他的財產,他的財產總是變成了賭徒們的囊中物。

自打人們知道他對待城隍爺的態度后,便誰都不同連自己都保護不了的城隍爺來往了,於是城隍廟便成了獨屬於白勝的天地,無論任何時候,除了南街大爺,誰都沒有再踏入過廟門一步。

白勝晃晃悠悠回到城隍廟,便看見一條野狗卧在他的地盤門口呼呼大睡,這是他不能容忍的事情。他不能容忍任何有生命的物體與他為鄰,因為他總是免不了要在如此夜深的時分,做一些不能讓人知覺的事情,比如翻牆,比如開鎖,比如挖地道。城隍爺的供桌下有一塊能夠掀起的石板,掀起這塊石板,便有一條地道,這條地道四通八達,有通往員外馬家的,有通往富戶馮家的,還有通往衙門銀庫的,只要是有大把現銀的地方,這條地道幾乎無所不達。

這條地道是只能屬於他一個人的秘密,他自然要多加小心,嚴加保密,禁止任何生物踏入他的地盤。於是那條野狗理所當然被他一腳踹飛,嗚咽著給他騰開了門口,竄去了別處睡覺。

白勝推開廟門——他本來想給門上一把鎖,但又考慮到城隍廟這種地方,敞著門比上著鎖要安全許多,好在街坊都知道這塊地盤已經屬於了南街大爺,就連城隍爺都惹不起他,便誰都不來此地拜訪了——如此穩當安全的一個所在,白勝卻萬萬沒有想到,今天居然會有人睡在他的草席子上。

而且睡著的不是一個人,而是兩個人。

這兩個人平躺而眠,全然沒發現真正的廟主人已帶著十分的不滿走到身邊。

但當白勝走到草席子前,看清楚這兩個人的容貌時,十分的不滿便消去了五分。因為睡在他卧鋪上的,是兩個女人。

睡在外邊的一個約摸四十來歲,衣著樸素,瘦瘦的臉,身材略微走樣,但也只是略微而已。歲月的無情雖帶走了她的青春,卻沒有完全帶走她的美貌,借著微弱的月光看去,她眼角雖已有了些許魚尾紋,但那熟睡中徐娘半老的姿態,依然能夠讓許多中年男子產生興趣,並甘願為她付出些力氣與本錢。

睡在裡邊的一個,十歲的樣子,與半老的徐娘容貌略有些相像,但由於年輕的優勢,比之顯然要漂亮十倍都不止,想來應該是母女兩個。她和她的母親一樣,穿著單薄樸素的衣褲,平躺在草席子上,堅挺的胸脯隨著輕緩的呼吸高低起伏,好似春江的波浪,誘人禁不住無限遐想,想要在那上面揉上兩把。

白勝不由得伸出手去,想要感受感受那波浪的形狀,但眼見著就要觸到了,卻突然感覺有些異樣。下意識停頓了一下,那隻手就那麼懸在少女的胸脯上方,兩隻眼微微一低,便瞧見了半老徐娘不知何時已大睜開眼睛,直愣愣瞪著他。

「你幹什麼?」半老徐娘冷聲一喝,白勝慌忙抽回手來,頓覺臉有些發燒。

「滾出去!」半老徐娘極力壓低著語調,發出了不容置疑的命令。

「幹嘛?」

「滾出去!」

「喂!你搞清楚,這是我的地方!」

「滾!」

「憑什麼?我在這兒住了一年了,你讓我去哪兒?」

「你滾不滾?」

白勝當然不會出去。大半夜,兩個莫名其妙的女人躺在他的席子上,他還沒跟她們收住宿錢,其中一個倒讓他出去,這是哪門子道理?

「你不滾是吧?」半老徐娘從席子上爬起來,怒視白勝。

白勝以眼神還以她肯定的回應。

她以實際行動報答了白勝的回應。

所謂實際行動,便是揚手一個巴掌狠狠甩在白勝右臉上,緊接著反手又一個巴掌甩在白勝左臉上,然後抬腿一腳,朝白勝褲襠間狠命一磕。

卻見白勝抖了兩抖,顫了兩顫,突然就倒在了地上,渾身一陣抽搐,瞳孔放大,圓睜著眼睛盯著半老徐娘,神色中充滿了無法忍受的痛苦。

「你跟老娘裝什麼蒜!」半老徐娘抬起小腳,在白勝臉上狠狠一踹,卻見白勝嘴唇緊咬,牙關緊閉,嘴角間不停地涎出白沫,身體抽搐的幅度更加猛烈了。

見他突如其來的樣子,半老徐娘免不得有些慌張,少女此時也已被吵醒,躲在她母親身後,滿面俱是驚慌之色。

但見白勝抽搐得越來越猛烈,臉上的神色越來越痛苦,想要張口喊救命,又感覺到舌根僵硬,已是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月夜,一顆星辰自天際墜落,划著凄美的弧線,墜入了天涯蒼茫的山谷。

白勝中風,一命嗚呼。

「娘,你打殺了人!」

「小賤皮,你胡說什麼?——快、快走!」

羅貫中在白月生後腦上輕輕一拍。

白月生再次恢復了知覺的時候,便聽到有兩個匆忙的腳步聲急促奔遠。

睜眼一瞧,恰瞧見門外月色下,兩個苗條的身影一晃而逝。

似乎是兩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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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古美人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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