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新任南街大爺
白月生朦朧醒來,依稀看到兩條匆忙的身影消失在視線中,便再一次昏了過去,因為他聞到了一股刺鼻的味道。這味道,在白勝這具身體上經年累月積蓄下來,其濃度已然達到登峰造極的程度。白月生糊裡糊塗附魂到這具身體上,初時顯然很不適應這種極其強烈的體味,便毅然選擇了昏迷,以作為逃避的唯一辦法。
只奈何,昏迷不是長久之計,他終歸要在沉睡中醒來,若是就如此沉睡下去,他倒也落得個輕鬆,不必應付後面那些接踵而來的諸多煩惱。
陽光透過窗戶,肆意揮灑在城隍廟中的每一個角落。白月生睜著眼睛,平躺在草席子上,痴愣愣望著積滿了灰塵的城隍爺發獃。他已醒了很久,也已漸漸適應了「自己」身體上這種獨特的味道,當他發現自己的身體已全然不是「自己」,而是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時,他唯有以怒吼來發泄心中的憤怒與凄慘。活得好好的,突然就被一個老瞎子那麼一拍,就成了現在這副模樣,給了誰誰都大不樂意。若是這具身體高大一些,帥氣一些便也罷了,卻偏偏是又矮又瘦,身上的泥土加起來似乎比他本身都要重上一些。幸運的是,城隍廟中並沒有鏡子,也沒有水,不然的話,白月生若是看見「自己」這雙三角眼,八字眉,一臉的齷齪相,定然會馬上悲憤而亡。
單單是這具身體,便極大的考驗了白月生的心理承受能力,好在他的小心肝還不算太過脆弱,總算是沒有尋了短見。
「現在,我大概便已經是白勝了吧?」由不得白月生不相信,雖然他很不願意接受這個事實,但當他走出廟門——看到那古色古韻的街道,看到那來來往往穿著長袍大褂的人們,看到小酒店門口泥盤的灶爐,客棧前來往的車馬,一棟粉色的樓上掛著大紅的燈籠,二樓欄杆里坐著一位只穿有一件紅肚兜的塗脂擦粉的嗑瓜子的女人,對仰頭看她的男人們擠眉弄眼,搔首弄姿——白月生不得不承認,他穿越了。
一股悲涼感湧上心頭。
如何回去?何時能回去?老瞎子說,只要他按照「歷史」的軌跡,走白勝該走的路,等到「白勝」病死之時,也就是他回去之日。但那老瞎子的話,可信嗎?即便可信,白月生又豈是那等甘心聽人指使的良人?讓他上梁山他就上梁山?讓他受招安他就受招安?讓他病死,他就非得病死不成?門都沒有!那樣毫無意義又充滿屈辱的生活,白月生不要去過,讓他去受宋江的禍害,還不如就一輩子躺在這城隍廟中來得自在。
關於白勝的死去,除了那母女二人,南街上沒有人知道,自然也就沒人知道白勝的「死而復生」,更不知道白勝已不是白勝,而是白月生。於是,南街的人們對於「南街大爺」的禮節自然不會因白月生的到來而有絲毫改變。
但見白月生一腳踏出城隍廟,整條鬧嚷嚷的街便瞬間寂靜下來,人們齊齊掩住了鼻子,遠遠地注視著他,注視著他緩緩行來,便不約而同讓開了道路,又目送著他緩緩行去,直到他行得很遠很遠了,人們才恢復了各自的行為。
對於人們異樣的反應,白月生並不覺得稀奇。即便是他,在大街上看見像他如此打扮的流浪漢搖擺著走過街道,他也會遠遠避開。只是如今,這其中避開他的人群中,有兩個人的神色格外與眾不同。
一個穿著樸素的半老徐娘,和一個同樣樸素的美貌少女。她們立在街上,遠遠地瞧見了白月生,少女便瞪大了眼睛,捂住了嘴巴,指著他渾身戰慄道:「鬼!有鬼!」
「慌什麼!」相比於少女的慌張驚懼,半老徐娘倒顯得沉穩許多,「老娘不過打了他兩巴掌,他還真死過去不成?——趕緊走!」半老徐娘拉住少女的手,便要前行。
「不要!我不去!」少女轉目望向前方掛有大紅燈籠的粉樓,滿面通紅,死力掙扎著,「我不要去那種地方!」
「你不去?哼!你不去,拿什麼來養活老娘?」
「我自會洗衣做飯,便去別人家裡當個丫鬟,有什麼不可?」
「當丫鬟?我呸!」半老徐娘擰住少女的耳朵,指點著她的鼻子道,「當丫鬟能掙幾個錢?老娘要穿金的,戴玉的,吃香的,喝辣的,你當丫鬟,能給老娘掙來這許多銀子嗎?虧我養你這麼大,一點都不懂得孝順!」
「你……你便那麼狠心,真要讓你親女兒去賣身子不成?」
「賣身子有什麼不好的?老娘把你生得這麼漂亮,你不去賣來孝敬老娘,還要老娘養你到什麼時候?難不成讓老娘去賣來供養你?況且,自古『笑貧不笑娼』,你若做得好了,當了頭牌,到時有多少王孫公子來找你?給你吃喝供你玩樂,不比那給人洗衣做飯強百倍千倍?」
「我不去!你放開我!」
「不去也得去!你是我閨女,就得聽我的話!就算你把老娘告到衙門去,老娘在縣老爺面前也理直氣壯得很!」
母女倆當街吵鬧著,叫嚷的聲音越來越大,把南街百姓原本放在南街大爺身上的注意力全部吸引了過去。
眾人瞧了一會兒,便明白了,這是一位狠心的娘,一家三口因在汴京遭了難,便來鄆城投奔親戚,誰想親戚沒找到,老頭兒也在一個月前病死了。母女二人便流落此地,靠著老頭留下來的些許錢財度日,本指望著找到親戚便有依靠了,但前幾日才打聽到消息,那位親戚早已搬往別處,無人知道其下落了。到如今,銀子也花得一文不剩,昨日因付不起房錢,被店家趕了出來,夜裡便宿在了城隍廟中。兩個女人走到這地步,無有依靠,亦無經濟來源,這位狠心的娘便想把親生女兒賣到勾欄院去,以維持二人的生計。見此情景,眾人無不搖頭嘆息。倒也有見她們可憐,想資助她母女的,但想了想,助得一時,助不了一世,家裡沒個男人支撐,這位姑娘終究是逃不了被賣入勾欄的命運。圍觀者中間,亦有那有心與女子成個家的,但瞧她親娘這副心腸,又聽他要金要銀,要香要辣的,便也只得縮了那色膽,唯有看看熱鬧罷了。
瞧著前方熱鬧,白月生好奇,也走過來圍觀。眾人一聞到他的味道,便都遠遠地躲避了開去,那母女二人的身邊頓時清靜了許多。而此時,站在那對母女身邊的原本的圍觀者白月生,在無形之中便再次成了被圍觀的對象。
但見那母女二人拉拉扯扯,半老徐娘罵罵咧咧,花容少女哭哭啼啼,淚濕的雙眼盯著不遠處那座賣春樓,俏臉上滿是悲傷和恐懼。
「你快點!磨磨蹭蹭!磨磨蹭蹭的!難道想急死老娘不成?」
「不去!我不去!」
「哼!你不去?」
啪!啪!啪!
半老徐娘魔怔了一般,扯住女兒的頭髮便往臉上扇去。
「我打死你個小賤皮!生你養你這麼大,就讓你給我來這兒丟人現眼來了?」
眼見得情形越來越惡劣,眾人越發瞧得起勁,俗話說看熱鬧不嫌事大,便也沒個人上來勸一勸。
白月生自然也不會勸,因為他明白,自家人怎麼掐架都沒事,就算掐得再厲害,轉過天就又眉開眼笑了。而在這時候,若是來個旁人插上一腳,便往往是架沒勸住,反而會惹火燒身,隔過天來母女二人和好如初,勸架的倒落得個豬八戒照鏡子,裡外不是人。故而他雖然對少女的姿色有些垂涎,但還是打定主意不去招惹她們。
那少女終於是忍受不了親娘的逼迫,只得哭喊道:「我去!我去還不行嗎?」
聽得這句話,半老徐娘頓時停了打罵,剛才還怒目而對,轉瞬便眉開眼笑,道:「乖女兒!我就知道我女兒孝順得緊!」
「你先放開我!」少女止住了哭泣,神色轉變為出奇的冷靜。半老徐娘瞧著她,抓在她小臂上的手非但不鬆懈,反而更加用力,嘿嘿冷笑,道:「你當我不曉得你的心思?我放開你,你一準兒逃了。省省心思,別做那些無用功了!你放心,老娘定然不會抓著你一輩子,如今先隨我前去,待到了地方,我自然會將你放開。」
聞得此言,但見少女的臉色沉沉地陰了下來,止不住又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你別逼我!」
「我哪有逼你?我的乖女兒啊!我這是送你去享福啊!」半老徐娘語重心長道,「你瞧瞧,我若是逼你,若是想害你,若是想把你往火坑裡推,何必把你送到那種地方去?便直截了當,大街上隨便撿個要飯的,把你送與他,讓你去受苦,讓你去受乞丐流浪漢的糟蹋,這才是逼你呢!你瞧,為娘有這麼去做嗎?」
半老徐娘每說一個字,少女便渾身顫抖一下,眼淚撲簌,雙唇緊咬,淚眼餘光恰落在三米外的「南街大爺」身上。
她來鄆城也有段時間了,自然曾聞得南街大爺的名聲,曉得眼前這位便是「香飄十里」的南街大爺,此時聽得親娘用這般言語來奚落她,她不由得悲從心生,生出了破罐子破摔的想法。
「縱然受了流浪漢的糟蹋,我也不要去那種地方,受千萬人的糟蹋!」少女憤憤道,「娘,我今日便告訴你,我還偏就要受那流浪漢的糟蹋,你就看著,後悔去吧!——你!過來!」少女指著白月生。
白月生茫然不知所措。四下顧盼,但見圍觀者無不嘩然納悶。
「過來!糟蹋我!」少女滿是淚痕的臉上,突然揚起了神經質的笑容,「哈哈哈!來啊!南街大爺!來糟蹋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