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6)
歷史研究與自然科學研究的重要差異,還在於敘事和表達之上:自然科學只要在揭示真相之後,用精確的語言準確地表達出來即可;而歷史研究,特別是人物研究,除去「求真」要求的精確表達之外,尚有一個「美的問題」。敘事的精確固然重要,如果沒有美的呈現,歷史著作給讀者提供的也只能算是手術刀下的肌肉,跟人們的審美期盼尚有距離。
尤小立在這裡所謂的「真相」,或者說「還原」也者,其實都是十九世紀實證主義的餘緒。換句話說,今天受到後現代主義洗禮的我們,如果一不小心,就常常會掉進實證主義的窠臼而不自知。於是前面才談建構、論述云云,後面卻又開倒車,非常實證主義地要回去尋求或還原歷史的「真相」。
所有的歷史,包括所謂的史料,都是建構的。尤小立說:「史學研究不排除推理,但任何主觀的推理都要依據史料,合乎情理。」事實上,這個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著獨立於我們之外、可以讓我們去「依據」的「史料」。所謂作為歷史的素材的史料,本身就根本已經是建構的產物。「史料」不是自己生成或呈現出來的,而是人們去「整理」、「汰選」、「撰寫」亦即,建構出來的。試問今天還有誰會去相信日記、書信、備忘錄、照片、報紙、檔案等等所謂的第一手史料是「原始」史料?連照片都可以用剪輯或電腦處理的方式去作手腳,更何況是筆之於書的文字記錄了!「史料」之所以成為史料,是研究歷史的人去把它們挑選出來的。這挑選的過程就是一個評斷「主觀」的產物。換句話說,如果所謂的「歷史真相」都是建構出來的,那還有什麼「歷史」是可以讓我們去「還原」的?
如果所有所謂的「歷史真相」都是建構出來的,則所謂的「真正」或「真實」的胡適也是建構的產物。事實上,根本就沒有什麼所謂的「真正」或「真實」的胡適。試問:如果胡適的《四十自述》胡適自述的早年的心路歷程都已經是他自己去「建構」出來的,則我們還有什麼「真正」或「真實」的胡適可以去「還原」呢?同時,並不因為胡適在《四十自述》里所寫的是他自己,他就一定寫得最逼近真實。我們上法庭,兩造自己的證詞不夠,還需要其他人的證詞來作佐證。自述、自傳也是如此。胡適一生喜歡上照相館拍照。在專業攝影師的調理之下,燈光、姿勢都經過斟酌,再加上毛片的修飾加工,結果當然是亮麗英挺。胡適在照相館拍的照片當然是「真實」的。同樣地,他的生活照也是「真實」的。其實,即使旁人在他不*注意的時候偷拍的,也是「真實」的。甚至,就是畫家在戲謔、諷刺的心態下所畫出來的誇張的胡適漫畫像也是「真實」的。它們都各自捕捉了胡適不同的面向。胡適的《四十自述》彷彿就是他上照相館精心拍下來給人看的。胡適朋友寫的回憶、生活點滴,就彷彿是生活照一般。調侃胡適的文章,就好像是畫家筆下的胡適漫畫。我這本《星星·月亮·太陽胡適的情感世界》又是另外一種攝影、寫生、調侃的合成。重點是,沒有一種是「還原」的,全部都是「建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