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3)
胡適收到韋蓮司這封「伊人鳥」來信的時候,他的船還因為碼頭工人罷工而沒有離開舊金山。一向不輕易*在紙上吐露真情的胡適,只若無其事地回信說他「衷心感謝」她的來信。然後,他馬上岔開話題,說罷工還沒結束,船期又延。他說他很高興民主黨的羅斯福再度當選總統,然後就匆匆地結束了這封簡訊。②其實,胡適很清楚韋蓮司在生他的氣。他在接到「伊人鳥」這封信的前幾天,就提筆寫了一封轉彎抹角地為自己辯護,同時又向韋蓮司討饒的長信,他在信中歷歷細數他孤寂的心靈生涯,嗟嘆他身邊沒有可以與之在學術、詩詞上唱和的友朋。胡適深知對女性而言,特別是對韋蓮司,這種柔術的奇效是屢試不爽的。他對韋蓮司以乞憐的口氣,噓然地慨嘆著說:「沒想到一個人會那麼渴望能找到知己。」最後,他語鋒一轉,說:「我最親愛的朋友,妳千萬不能生我的氣,一定要相信我是跟從前一樣,一直是最常想到妳。」③
小心謹慎、處處為愛惜羽毛的胡適著想的韋蓮司,顯然並沒有對曹誠英點破她自己和胡適的戀情。否則,愛胡適愛得宣稱要「殺死」她情敵的曹誠英,絕不可能在她日後給胡適的信里,仍然對韋蓮司恭敬有加。我們知道曹誠英還曾經在韋蓮司兼出租公寓的家——高原路322號(322HighlandRoad)——住過。這點,我會在第三章第二節說明。然而,對韋蓮司來說,在寫了「伊人鳥」這封信以後,即使原諒了胡適,她也知道自己不是胡適感情世界里唯一的月亮。最重要的是,她再也不會天真地以為她和胡適是天生一對的比翼鳥。胡適不是一個浪漫、狂熱、燃燒型的人。月亮是他的愛的表徵,是他情書里表達愛、訴說相思的媒介。但是,他從不會讓他愛的語言隨著詩意馳騁;他的月亮永遠只是一個含蓄的意象,意會多於言傳。他給江冬秀的信、詩是如此;他為曹誠英所作的詩也是如此;他寫給韋蓮司的信還是如此。1936年,韋蓮司知道在胡適情感的世界里,連她算在一起,已經有了三個月亮了。在往後的幾年裡,她很可能心碎地發現胡適除了三個月亮以外,還有好幾顆星星。
如果胡適的感情世界里有好幾個月亮和星星,那麼他自己就是曹誠英口中的太陽;曹誠英在一封信里,說胡適「具有太陽性(solar)[原文附有英文]的性質」。以胡適這麼一個大名鼎鼎、炙手可熱的人物來說,他是大可以吸引更多的月亮、星星來圍繞著他這個太陽的。如果我們能有系統地翻閱他留在北京近史所的整個書信檔,一定可以發現更多仰慕他的女性寫給他的信。從這個角度看來,雖然胡適愛跟女性朋友調情傳意(flirt),他還不算是一個會憑藉著自己的聲名與地位,見獵心喜、或來者不拒的「掠食者」(predator)。他自詡為一個頗能堅持原則的男人,比如,他對江冬秀說:「我自問不做十分對不住你的事。」①他一生中的情感世界可以分成三個大階段:留學時期的他,初嘗與異友的喜悅,是他情竇初開,但止於柏拉圖式、紙上談兵的階段。韋蓮司既不是他當時交往的唯一女性,也不是他日後越了界的唯一昔日女友。他情感世界多元發展的開始,是在1920年代。三十齣頭的他,在學術、藝文界的聲望如日中天,他與曹誠英的戀情,只不過是在這個時期里,發展得最為纏綿、最為淋漓盡致的一段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