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言書(3)

忘言書(3)

夏日裡沸沸騰騰的蟬聲一點也聽不到了。靜到如許,我覺得有點奇怪,似乎不應當是這樣的不告而別;然而,我走到林中去,四下探望,高高的樹梢上一無蹤跡,只剩秋風了。

蟬聲的乍起也是不可預期的,每一年聽到,都要驚訝,無緣無由,怎麼就這樣開始了。

大學時,寫過兩句詩:「第一聲蟬,自大遺忘中來--」;只這兩句,底下一直沒有續成,怎麼續都不覺得好。每年夏至,蟬聲突然從林中拔尖而起,依然會想起這昔日未完的詩句;而且,年復一年,續不成,倒也覺得似乎應該只有這無端的兩句好。

蟬與中國似乎結了不解之緣。《詩經》中有「五月鳴啁」、「啁鳴嘒嘒」的句子。「蜩」便是蟬。「嘒嘒」不知古音如何;大約那行走于田陌間的詩經的男女也已呆立林邊,細聽那蟬嘶了。

莊子《逍遙遊》中的「蜩」,在榆樹與枋樹之間,當大鵬起而飛的時候,自有它不可替換的自在。

唐代駱賓王的《在獄詠蟬》是出名的作品,但是我不喜歡。「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說小人讒言的蔽障忠貞,義理甚明,但是,獄中的駱賓王,寄託了太多個人的憤怨不平,蟬倒是無辜的了。比較起來,晚唐的李商隱還是真能聽見蟬聲的人:「五更欲斷,一樹碧無情」;那夏日高厲的蟬嘶,無止無休,持續的高音,最後變成一種聽覺上的空白,天荒地老,凄楚惻厲到了極至,而天地依然,只是無動於衷的初始的天地啊!

蟬的時序性、季節性的出現,特別給人時間的傷逝之感。因為如此,蟬也屢次在中國的文學中被描寫歌詠。杜牧之的詩:「槿墮初開艷,蟬聞第一聲」,說的是初夏的蟬;牧之#小說又有《題揚州禪智寺》的句子:「雨過一蟬噪,飄蕭松桂秋」,那是夏末秋初,最後零落孤單的蟬聲了。

曹植的《蟬賦》,洋洋洒洒,以長文通篇詠蟬:「在盛陽之仲夏兮,始游豫乎芳林;實淡泊而寡慾兮,獨怡樂而長吟;聲嗷嗷而彌厲兮,似貞士之介心;內含和而弗食兮,與眾物而無求……」

蟬的淡泊,蟬的恰樂長吟,蟬的彌厲之聲,蟬的無求……。多年來,蟬在中國,被孤傲情重的詩人牽連附會,變成了林中懷抱非凡的孤獨者,每到夏日,便以凄楚激烈的高音,重複著它不可解的寂寞與堅持,千古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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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勛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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