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房(2)
現在,我已經記不得我家那最早豎起在村落的三間土房瓦屋是如何蓋將起來的,只記得,那三間瓦房的四面都是土牆,然而在臨靠路邊的一面山牆上,卻表砌了從山坡田野一日一日挑回來的潢色的礓石,其餘三面牆壁,都泥了一層由麥糠摻和的黃泥。春天來時,那三面牆上長有許多瘦弱的麥芽;記得那半圓的小瓦,在房坡上一行一行,你在任何角度去看,都會發現一個個瓦楞組成的一排排的人字兒,像無數隊凝在天空不動的雁陣。記得所有路過我家門前的行人,無論男女老幼,都要立下腳步,端詳一陣那三間瓦屋,像懂行的莊稼把式,在幾年前路過我父親翻撿、擴大過的自留地一樣,他們的臉上,都一律掛著驚羨的神色和默語的稱頌。我還記得,搬進那瓦屋之後,母親不止一次地面帶笑容給我們姐弟們敘說,蓋房前父親和她如何到二百裡外的深山老林,去把那一根根雜木椽子從有著野狼出沒的山溝扛到路邊;記得母親至今還不斷地掛在嘴上,說蓋起房子那一年春節,家裡沒有一粒小麥,沒有半把麵粉,是借了人家一碗污麥麵粉讓我們兄弟姐妹四個每人吃了半碗餃子,而父親和她,則一個餃子都沒吃。還說那一年她試著把白麵包在紅薯面的上邊,希望這樣擀成餃子葉兒,能讓她的子女們都多吃幾個白菜餃子,但試了幾次,皆因為紅薯面過分缺少黏性而沒有成功——而沒有做成餃子葉兒的、包了一層白面的紅薯面塊,就是父親那年過節所吃的大年飯。
這就是房子留給我的最初記憶,之後所記得的,就是我所看到的,就是那新蓋的三間瓦房,因為過度簡陋而不斷漏雨,每年雨季,屋裡的各處都要擺滿盆盆罐罐。為了翻蓋這漏雨的房子,父親又蓄了幾年氣力,最後不僅使那瓦房不再漏雨,而且使那四面土牆的四個房角,有了四個青磚立柱,門和窗子的邊沿,也都用青磚鑲砌了邊兒,且鄰了路邊的一面山牆和三間瓦房的正面前牆,全都用長條兒礓石砌表了一層,而料礓石牆面每一平方米的四圍邊兒,也都有單立的青磚豎起隔斷,這就彷彿把土瓦房穿了一件黃底綠格的洋布襯衫,不僅能使土牆防雨,而且使這瓦房一下美觀起來、漂亮起來,它也因此更為引人注目,更為令眾多鄉人驚驚羨羨。
這就是父親的事業。
是父親活著的主要人生目的之一,也是他覺得必須儘力活在人世的一種實在。要說,無論是現在還是過往,父親的那種病,都不是讓人立等著急的急症、絕症——哮喘病,在今天的人們看來,也無非是頭痛腦熱之類。但頭痛與腦熱,卻是易於治癒的家常小症,而哮喘卻是有可能由小變大,由輕至重,最終轉化為無可救治的肺原性心臟病的一種慢性的常見病症。在鄉村、在偏遠的山區農村,這種病幾乎是老年人的必得之症。人過五十、六十,由於年輕時勞^H小說累受寒、感冒頻繁,有這種病的老人最少佔五十歲以上人口的一半還多,而最終因為這種病而離開人世的農民幾乎是司空見慣。不用說,父親在他的生活中目睹了太多因這種病而撒手人寰的場景。不用說,父親明白得了這種病,要麼藉助年輕的體魄和命運,碰巧也就將此病治好還愈了,要麼和更多的有了這病的人一樣,最終因為此病而謝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