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董門中人
第二章、濟濟多士,秉文之德1
2.1董門中人
王孫封在臨淄大道上策馬飛奔,道旁的人見了,無不訝然。他騎術甚高,追不多時,漸漸
看見那刺客的身影。原來,那刺客對臨淄城中的道路不熟,急忙逃命中,走了些彎路,因此這
一會兒便被王孫封追趕上了。
那刺客見勢不妙,眼睛不住地往大道兩邊看,想尋個岔道,將王孫封甩脫。
這臨淄城與天下間其它的城也差不多,只不過大一些而已。城中大道縱橫,道旁是整齊划
一的閭里,一片一片由矮牆圍成方形,每一閭里的四邊都有道門,晨開暮閉,坊內有十字曲巷、
藩坊、教坊、作坊,閭中四角有水井,還有不少空地。有的一整個閭里都是一戶人所居,那是
士大夫的府第,其門戶自然不受晨開暮閉的法度所管。此時城中煙火漸漸熄滅,各閭也打開了
先前亂時所閉的門禁。從市肆走過時,見商肆都已營作,整個臨淄城恍若無事發生一般。
那刺客見臨淄城市閭整齊,一時間也覓不到彎曲轉折之徑,尋思這麼沿大道直奔,只要前
面稍有人阻擋,必會被王孫封追及。
猛見前面不遠處,大道左面有一個大宅子,牆高門厚,顯得氣派不凡,以他所見,連許多
大夫貴族的門第也未必有這般氣勢,到近處時,側目一看,只見門上一個巨大的黃燦燦的銅牌
上鑲著三個大字:「渠公府」。
那刺客心中一動,他不知道渠公是何許人,尋思這門第十分氣派,內中之人必是大有身份,
若能擒住一二人為質,或可令王孫封投鼠忌器,不敢窮追不捨。
他這麼想著,立刻下馬,直向渠公府奔過去。
王孫封在後面喝道:「刺客走哪裡去?」他猜到那刺客的用意,急忙連連催馬,到了近前,
躍下馬來。
那刺客此時已到渠公府門口,他見大門緊閉,伸手推了推,紋絲不動,知道門內上著閂。
毫不遲疑,一劍向門縫劈下,只要順著門縫,將門內的門閂劈斷,便可以踢開了門,闖入府中。
正在這時,府門忽地打開,那刺客這一劍便劈了個空。
府門才開一條縫,忽地從門縫中揮出一條黑黝黝的手杖,向那刺客當胸點去。
杖勢凌厲,那刺客吃了一驚,側開了身,一劍向杖后刺了過去,這一劍是他全力而發,去
勢奇快,欲是一擊得手,無論這持杖者是何人,這一劍刺了過去,那也是非死不可。
忽然那手杖由直刺變為橫掃,「當」的一聲,杖劍相交,將那刺客的劍盪了開去,但那條手
杖卻絲毫無損,原來竟是精銅所鑄。那條杖順勢前點,「卟」一聲,在刺客的胸前點了一下。雖
然杖上勁力不小,但杖頭並沒能刺入。
刺客見這杖法精妙,一交手自己便中了一杖,心中大為吃驚:「想不到這渠公府中,竟有高
手!」
只時門已大開,正見門後站著一人,相貌俊秀,左腋之下駐著一條銅杖,右手握杖與那那
刺客斗在一起,這人左腿褲管空蕩蕩的,原來是個已損了一腿的瘸子!
便聽王孫封在後面笑道:「九師父好劍法!」那瘸子一邊揮著銅杖,一邊問道:「公子,這是
何人?」王孫封道:「是個刺客。」瘸子笑道:「管他什麼刺客,有我列九在,就休想闖進渠公府!」
那刺客心中吃驚,心道:「原來他們認識。」見這瘸子列九以杖代劍,十分精妙,自己一時
間難以取勝,又聽身後王孫封的腳步越來越近,心中大急,劍招便有些凌亂起來。
列九忽地虛晃一杖,單腳立地身子一旋,左手的銅杖忽起,「嗤」的一聲,向那刺客頭上刺
去。先前他在刺客胸口刺了一杖,本來以他杖上的勁力,必可直穿胸中,可杖頭似乎碰到硬物,
未能刺入,此刻這一杖,便改攻刺客頭面。
那刺客正用劍格擋列九的右杖,哪裡想得到列九支在腋下的左杖也是件武器。這一下出奇
不意,便聽「卟嗤」一聲,列九的銅杖從那刺客左眼插入,從腦後穿了出來。
列九右杖柱地,左手一抖,從那刺客眼中拔出了銅杖,那刺客撲在地上,這次可真真正正
成了一具屍體了!
列九柱杖而立,看著那刺客的屍體,皺眉道:「這人所使,似是董門刺派的劍法。」王孫封
走上來道:「這人正是董門的刺客,相助闞止作亂,其餘的都殺了,不料這人身中數劍,居然不
死,跑到這裡來。」
列九怔了怔,道:「原來他是董門中人。唉,可惜了。」低頭看著這刺客,搖了搖頭,道:
「公子,你掀開他的外衣,便可知道他為何中劍不死了。」
王孫封上前扯開那刺客的外衣,便見裡面亮燦燦地,穿著一件亮晃晃的衣甲。這衣甲是用
金屬鏈子編成,這些鏈子極細,是用金光閃閃的某種金屬製成,再將鏈子細密地編織在一起,。這件衣甲呈長形,中間一個圓洞,頭從圓洞中穿過,前後甲片折下,便如一件無袖
的上衣,護住胸腹和後背,腋下和肋下用四個環相扣。
王孫封奇道:「這是件什麼衣物?」
列九笑道:「這是代國的一件寶物,名叫金縷衣,是用上好的精鐵與隕鐵混成的絲線穿織而
成,比起一般甲胄來,不僅輕巧,而且刀箭不入。這金縷衣是劍中聖人屠龍子親手所造,在屠
龍子的三件寶貝之中,此衣名列第一。」
其時,列國的衣甲一般都是皮製的革甲,極少有銅甲,更不用說鐵甲了。這金縷衣竟能以
鐵鏈編織而成,的確少見。
王孫封吃了一驚,忙道:「這些刺客若是都穿著這種衣服……」,列九道:「這金縷衣天下
僅此一件,是一等一的寶物。只不過以這人的劍術看來,在董門之中並不算十分高明,為何身
上會穿著屠龍子的這件寶衣?公子,你將這衣解下來,日後你穿在身上,大有好處。」
王孫封解開屍體腋下的金環,將金縷衣脫下來,笑道:「這衣服甚大,若無九尺以上身材,
穿起來也不合身,想來那屠龍子身材極高。」
列九道:「屠龍子只比公子略矮一些。」
王孫封嘆道:「屠龍子人稱劍中聖人,是公認的劍術天下第一。不料他還能制此寶甲,果真
了不起。」
列九道:「屠龍子與幹將莫邪同出一師,鑄造之技也是天下第一。此衣甚難打造,衣上這種
堅韌的隕鐵也是可遇而不可求,屠龍子一生也才打造出這麼一件來。公子今日得此寶衣,實屬
天幸。」
王孫封道:「這刺客是九師父所殺,此衣理應歸九師父所有。」列九笑道:「若非公子將這刺
客追到此處,小人也殺不了他。小人若不動手,公子也會殺了這刺客。小人若將此物據為己有,
豈非白撿個便宜?因此這金縷衣還是公子之物。再說,小人是公子的家人,身有殘疾,只是個
看守門戶之徒,又不與人相鬥,今日若非這刺客也破門而入,小人也不會出手,穿這衣何用?」
王孫封點了點頭,將金縷衣折了折塞入懷中。
列九從府中叫了幾個家人出來,王孫封令他們將這具屍體抬去交給臨淄城守田逆。
兩人正說著話,一位老者從府門走了出來,笑道:「封兒,九師父,怎麼只顧站在門外說話?」
這老者六十多歲年紀,生得十分矮胖,頦下光溜溜的沒有鬍鬚,頭髮有一半已經花白,說
話細聲細氣,語聲中似乎沒精打采,但兩眼卻炯炯有神,露出精明之色。
王孫封道:「老爺子!」列九卻叫道:「渠公!」
渠公大步上前,拉著王孫封的手,笑道:「封兒有好幾個月沒來過了,已快午時,正好在此
用飯。」他原是王孫封母親慶夫人的下人,從小看著慶夫人長大,對慶夫人母子忠心耿耿,慶夫
人和王孫封也對他極為親厚,心底里當成自己的親人一樣。
王孫封微笑點頭道:「也好。」對列九道:「九師父也一起來用飯。」
後堂之上,早已按渠公的吩咐放了三張膝高的長案,案上放著些果品,每案之後有一張一
丈長的綠色的竹筵,上鋪潢色的厚席2,看起來甚軟。王孫封坐在中間案后的席上,列九和渠公
分別坐在左右兩側的案后。
下編鐘奏響,一些粗壯侍者如流水般上來,跪在三人身後,先撤下了案上果品,在每案
之旁放下一個兩尺高的盛滿酒的銅缶,然後又扛著大大小小的銅鼎上來,鼎中熱器騰騰,裡面
無非是些已煮熟的牛肉羊肉,各自放在各案之旁。緊接著又有一群侍者,托著食案、木俎、竹
箸、銅爵、斗勺和取切食物所用的刀匕之類諸物,在每人身前的案上都放了一套。然後有一群
侍者先後上前,各自托抱著裝有粱飯的竹簋和盛著肉羹的瓦豆,分別放好。
此時三人還不能就食,等眾侍者下去之後,六名年輕婀娜的侍女裊裊娜娜地上了殿來,或
提壺、或捧銅盤,到了殿上,每兩人跪在一案之旁。
所謂鐘鳴鼎食,公宮、各卿大夫府上用飯大致如此。王孫封伸出了雙手,一女托著銅盤在
手下接著,另一女將壺中的溫水向他們手上緩緩倒下去。洗過了手,一女從袖中拿出一塊薰得
香噴噴的雪白織巾,替王孫封擦乾了手。二女拿著壺盤退了下去,一陣用過了飯,她們還得盛
著溫水為他們洗手。
眾女才退回去,又有六名侍女上來,這些侍女的容貌更勝於先前之人,一個個身材高挑,
顧盼生姿,兩人一組跪在三人身旁,侍侯大家飲酒用飯。她們專施宴飲,平日里訓練有素,絲
毫不亂。
王孫封先舉起酒爵,與渠公和列九對飲了三爵,各人便自己手抓用食,雖然案上有長長的
張箸,但那只是用來夾取羹中肉食之用。身旁的侍女為他們切肉、布羹、挹酒,甚是殷勤。
三人飯足洗手之後,王孫封命撤了酒飯編鐘,只留下酒和幾鼎肉食,讓餘人退下,堂上只
留下他們三人。
王孫封向列九敬了一爵酒,道:「九師父,在下以前曾問起過你的來歷,你笑而未答,是以
在下也不曾再問。今日聽九師父之言,對代國董門知之甚詳,似乎連劍中聖人屠龍子支離益也
見過,時至今日,身份可否相告?」
列九嘆了口氣,道:「小人來渠公府數年了,自己的身份來歷,倒不是有意隱瞞,而是羞愧
難言。既然公子今日問起,小人索性盡數言之。小人的確見過屠龍子,實不相瞞,小人原來名
叫南郭梱,又叫南郭八,本來也是董門中人!」
王孫封和渠公齊齊吃了一驚。
列九道:"劍中聖人屠龍子共收了董梧、朱泙漫、柳下跖三個弟子。其中董梧朱泙漫得他親
授,柳下跖則全部由董梧代師授藝。董梧立董門,又收了任公子、顏不疑、東郭子華、南郭子
綦、市南宜僚等弟子,南郭子綦便是家父。"
渠公道:"原來令尊是南郭子綦,老夫往王城販賣漁鹽之時,曾見過令尊。令尊為人淡泊寧
靜,端正方直,身懷絕藝卻甘心在成周城南種菜自給,令人好生相敬。九師父這恬淡性子,倒
有些像令尊。"
列九點頭道:"家父平生不喜與人爭鬥,因此得董問師祖傳御派劍術,若論御派劍術之精,
天下間除了祖師爺爺屠龍子和董問師祖,大抵就數家父最為高明。後來不知何故,家父得罪了
祖師爺,被祖師爺逐離代國,有生之年,不許踏入代國之境。家父便回到成周老家,種菜為食,
從來不提自己是董門弟子,也不與權貴交往。"
王孫封問道:"令尊所習董門御派劍術,與那些董門御人所習的是否相同?"
列九笑道:"家父所習,原是傳自祖師爺爺屠龍子,精深之極。董門御人所習,只是部分招
式,以應急用,實有天壤之別。"
王孫封點了點頭。
列九道:"小人是家父第八個兒子。年少時曾有術士替小人幾兄弟看相,相生看完后,說是
小人的命相最好,日日肉食,家父聞言大哭。"渠公奇道:"這是何故?"
列九道:"家父說我們在成周城南種菜,以菜為食,小人反而可天天吃肉,若無災禍,怎會
有福?在兄弟之中,小人的劍術算是最高,不免有些心高氣傲。只是家傳的董門御派劍術,防
御本事是一等一的,小人總覺攻勢不夠凌厲,殺傷力有所不足。"
王孫封道:"這倒也是。在下與董門御人和刺客都曾交手,御人防禦極強而攻勢不足,刺客
攻殺有餘但防禦較弱。"
列九道:"兩年之前,祖師爺爺屠龍子六十大壽,家父想去拜壽,因董問師祖有令,有生之
年不得入代國之境。家父想來想去,便想從我們兄弟中挑選一人,向屠龍子拜壽。小人正想四
下走走,又想到董門中見見各位前輩,若能學幾招刺派劍術,那是再好不過了。於是小人向家
父請求,願意去代國走一趟。家父尋思良久,終於答應。"
這時,王孫封又向列九舉爵相敬,列九與王孫封對飲一爵后,續道:"小人到了代國,給祖
師爺爺拜壽之後,在董門留了幾天,結果碰到了一個成周舊識。這人名叫梁嬰父,據聞在晉國
劍手中,排名第三。他原是晉國貴人,與智氏有親。當年晉國六卿之亂,范氏、中行氏敗亡,
晉國六卿少了二卿,梁嬰父便想當這晉卿,智氏雖然向晉君一力舉薦,卻因趙氏反對,未能當
上晉卿。梁嬰父自覺面上無光,便去了成周,設了一個劍室,廣收門徒。家父雖是庶人,在成
周多年,也幾番被天子請入宮中,指點王子、侍衛劍術,因此在成周頗有名聲。因這梁嬰父人
品不端,收徒不辨良善,不為周人所喜。是以民間傳言,都說家父的劍術遠勝於他,梁嬰父心
中對家父頗為忌恨。"
王孫封道:"梁嬰父也是董門中人?"
列九道:"梁嬰父既非祖師爺爺屠龍子的弟子,也非董問師祖的弟子,他並未在董門拜過師,
但他也算是董門中人。在許多年前,梁嬰父曾將其妹獻給祖師爺爺屠龍子,服侍祖師爺爺多年,
後來病死了。雖無妻妾名份,但祖師爺爺對梁嬰父卻很好,梁嬰父想學劍術,祖師爺爺便命董
問師祖教他,梁嬰父所學的是刺派劍術,董門弟子中除了顏不疑,便以他的刺派劍術最為厲害。
這梁嬰父向來把自己當成祖師爺爺的大舅子,在董門中作威作福,有一次還與朱泙漫大打出手,
董門中人看在祖師爺爺屠龍子的面上,都讓著他。那時小人年幼無知,不知道他對家父心中忌
恨,心中羨慕他的刺派劍術凌厲狠毒,因見他每日在月下練劍,是以每到晚上,便悄悄起身,
偷看他練劍。"
王孫封吃了一驚,道:"偷看人練劍,這個可不大好。"
列九點頭道:"正是。小人那時習劍如痴,一心想學刺派劍術,刺派劍術最厲害的顏不疑又
行蹤不定,見到梁嬰父的劍術高明之極,心癢難煞,便如鬼迷心竅一般。梁嬰父告辭回去,小
人也立刻向祖師爺告辭,一路上偷偷跟著梁嬰父,一直跟到了列城。"
王孫封道:"你想學刺派劍術,怎不直接向董梧甚或屠龍子求教,何必跟著梁嬰父偷學劍術?
"
列九道:"祖師爺爺行蹤隱密,平日董門中人無法見到,家父在董門多年,也只見過祖師爺
爺一次。那日祖師爺爺六十大壽,也只是出來接受大家拜賀,飲了一爵酒便走了。向祖師爺爺
求教自是不能。公子不知道董問師祖定下的規矩,祖師爺是依眾弟子的資質,授以不同的劍術,
並非將所有弟子叫在一起,一同傳藝,而所授不劍術又極為精深,不花數十年苦練不能有所大
成,是以定下門規,眾弟子間不得互授劍術,習一藝便只是一藝,不可貪多再學它藝。正因有
此門規,小人本是學御派劍術,若向祖師爺求教刺派劍術,祖師必定不會答應。再說家父是被
祖師爺逐離代國,小人代父拜壽,祖師爺並不怎麼喜歡。"
王孫封嘆道:"怪不得董梧被人稱為大師,被公認為是除了劍中聖人屠龍子的天下第二劍術
高手,這般依人而異授以不同的劍術,果然是大宗師的境界。"
列九續道:"小人跟著梁嬰父,一路上偷學劍術,自以為行事隱密,梁嬰父並未發覺,豈知
小人這番所為,梁嬰父早就知道了,一直隱忍不言。那日晚間在列城,小人正在偷看梁嬰父練
劍,梁嬰父忽然閃身到小人身旁,一劍斬落,劍如閃電。不要說小人沒有防備,就算有所防備,
也萬萬格擋不住。當下就被他斬斷了這條腿!"
王孫封與渠公同時"啊"了一聲,不料列九的腿是那時斷的。
列九道:"小人劇痛之下,立時暈倒。等蘇醒之時,已經身在市肆之中,被人當成隸臣販賣。
原來這梁嬰父只是將小人的腿傷處粗略包紮,然後將小人賣給列城的隸臣販子,隸臣販子又轉
手再賣。"
王孫封怒道:"這梁嬰父為人也太過狠毒了吧?同是一門中人,行事竟如此絕情!傷你一腿
以是懲罰過重,將你當隸臣販賣,更是非人所為。"
渠公嘆道:"原來如此。那時老夫運了數十車陶器到列城,那日老夫經過市肆,見有人販賣
隸臣,一眼便見到九師父面目清秀,不像尋常隸臣,又見他腿上是新傷,裹傷布上還沁著血,
立時買了下來,請醫士為九師父治腿傷。當時那隸臣販子說你名叫『列九』,老夫便以此稱呼,
不料是個假名,日後還得改稱才是。"
列九道:"那也不必改了,列九此名甚好。小人如今也無回家之念,此後以列為氏。幸虧那
日是碰到渠公,否則小人還不知道是何結局。渠公用車載著小人,一路讓人煎湯換藥,等到了
齊國,腿傷也痊癒了。"
王孫封道:"你何不向老爺子直言你的經歷身份呢?老爺子若知你的身份,必會將你送回成
周家中。"渠公點頭道:"是啊,老夫也曾問起過,九師父便只說自己叫列九,其餘什麼也不說。
"
列九道:"也不知道是禍還是福,渠公可還記得買下小人的當晚,所住驛館鬧鬼之事?"渠
公點頭道:"老夫還記得。那晚驛館鬧了一夜,說是有鬼,卻也並沒有發生什麼事。"
列九道:"其實那晚驛館不是鬧鬼,而是祖師爺爺屠龍子來了驛館。"
王孫封和渠公都吃了一驚。
列九道:"代國境內事無巨細,均瞞不過祖師爺爺。祖師爺爺當晚趕到驛館,對小人道此事
是梁嬰父之過,日後必會責之。又說他少年之時,不良於行,終日拄杖而行,是以才會名叫\'支
離益\'。他老人家是怕我心高氣傲,突然殘疾后,自尋短見。其實小人當初真有自殺的心思,幸
虧祖師爺爺的一番話,才使小人打消了念頭。祖師爺爺臨走之時,還傳了小人九招劍術,這九
劍是御派劍術的根本,董梧師祖的御派劍術,便是由這九劍中悟得。這九劍除了董梧師祖,門
中再未傳過他人。說是以小人的資質,就算折了一腿,只要精研這九劍,日後的成就雖不如董
問師祖,卻能超過家父。"
王孫封點頭道:"屠龍子所授劍術,自然是精妙之極。看來屠龍子對你十分喜愛,他怕你日
后又自暴自棄,自尋短見。是以授你精妙劍術,你習劍如痴,如此劍術,如不習之大成,必不
會罷手。待你習之有成,時日已長,自然已經將舊日傷痛漸漸看淡了。"
列九點頭道:"正是。這九劍小人練自今日,也未有所成。今日殺那刺客,用的卻是從梁嬰
父處偷學來的劍術。小人斷了一條腿,自慚形穢,不願透露詳情,也無顏回家見父母兄弟,索
性留在渠公府上。渠公見小人身有殘疾,也沒讓小人幹什麼事。小人不願在渠公府白吃白住,
自薦在渠公大門看守門戶。渠公待小人甚厚,日日肉食,果真如幼時那相士替小人看相時所說。
渠公笑道:「封兒對九師父甚是看重,還多番來與九師父論較劍術,老夫怎敢慢待九師父?
若非九師父一再堅持,老夫也不敢勞九師父的大駕看守門戶?封兒是何許人,他這一聲『九師
父』豈是白叫的?」
列九道:「這個小人心內清楚。其實小人對公子和府中之事,也頗有不明,只是身份低微,
未敢請問。」
渠公笑道:「九師父是見老夫只是個下人,卻在這臨淄城中高建府第,如同一方大富,心覺
怪異吧?實不相瞞,老夫是個寺人,慶夫人是老夫從小服侍長大的。夫人命老夫在臨淄城內建
府,既為商營方便,又在臨淄城中的多了一處宅第。這商營往來,既要與卿大夫打交道,又要
與市賈商人為伍,我等又是三年前才從吳國遷來。夫人是天生的商營奇才,她以公主之尊,又
是女子,只能在背後經營,拋頭露面的事,便由老夫來做,沒這渠公府,便極為不便。」
列九愕然道:「原來慶夫人是公主。」
渠公用手掩嘴道:「老夫說走了口。」王孫封在一旁笑道:「九師父又不是外人,盡說無妨。」
渠公道:「慶夫人就是慶公主,她是吳王僚之幼女,王子慶忌之妹。當年吳王闔閭使專諸刺
殺了吳王僚,王子慶忌自然要報仇。王子在攻吳之前,自知必死,將慶公主和吳宮重寶託付給
老夫,我們以吳國重寶為本,巧加商營,隨成今日之富。」
列九驚道:「原來如此!據說王子慶忌能陸地行舟,空手搏虎,力敵萬人,祖師爺曾言及此
人,甚是推崇。」
王孫封道:「在下這空手格擊之術,卻是舅父的遺法,家母親授,這技擊之術便叫『空手搏
虎』。」
列九嘆道:「怪不得,怪不得。吳王僚與王子慶忌,先後被刺客所殺,慶夫人想是因此而
遷來齊國。」
渠公搖頭道:「這卻不是。吳王闔閭行刺吳王僚和王子慶忌,都是出自伍子胥的謀划,兩名
刺客專諸和要離,也是伍子胥所薦。吳王僚平生最愛吃炙魚,專諸為行刺成功,精研炙魚之術,
終於魚腹藏劍,刺殺成功。王子慶忌是聞名列國的勇將,空手格擊之術更是天下無雙,要離為
了刺殺王子,竟然殺了其妻,自斷一臂,聲稱是吳王闔閭所為,投到王子門下,得到王子信任
后,趁機刺殺了王子。」
列九點了點頭。這兩件事天下皆有傳聞,無人不知。
渠公道:「父兄被刺之後,慶公主便想報仇。吳王闔閭身邊護衛數百,又有伍子胥這智勇之
士在吳,要殺吳王闔閭談何容易?因此公主想先殺伍子胥,除吳王闔閭一臂。可伍子胥劍術極
高,被稱為吳國第一,殺之也是難事。慶公主數番行刺都不能得手,反而有兩次被伍子胥擒獲,
伍子胥得知公主身份,兩次都將公主放走。待公主第三次被伍子胥所擒,公主心中忽然生出一
計,對伍子胥說:『我若是嫁給你,你敢不敢娶我?』伍子胥愕然良久,嘆道:『我知道你嫁給
我,其實是想殺我。你三番五次行刺,萬一有一次我未覷到時,恐怕你會被人殺害。再說,我
為仇恨所累,倒行逆施,對不起你。如今你孓身一人,也為仇恨所累,日後必會重蹈我的覆轍。
我自今獨身一人,便與你成親,細加照料已補償對你父兄之過。』伍子胥假託公主是好友孫武的
妹妹,吳王闔閭親自主婚,公主便與伍子胥成了親。老夫對此本極為反對,曾勸告公主,為了
報仇嫁與仇人為妻,並非善策。日後殺了伍子胥,報了父兄之仇,又違了夫妻之義,可公主不
聽。」
列九聽得目瞪口呆,嘆道:「公主此舉,當真是駭人聽聞,不愧為女中丈夫。。「
渠公道:「老夫原以為無須多少時日,公主便可將伍子胥殺了,誰知一直到封兒生下來,公
主也未曾下了。老夫想來想去,或是公主不忍下手,又或是日久生情之故。此中詳情,公主從
未說過,老夫也不敢去問。後來吳王闔閭與越國戰時,負傷而亡,伍子胥力排眾議,立了闔閭
之孫夫差為王。不料吳王夫差寵信伯嚭,而伯嚭又忌恨伍子胥。因越國之事,伍子胥每每直言
相諫,令夫差極為不悅,夫差和伯嚭都視伍子胥為眼中之釘,每欲除之,但念他是先王老臣,
又無藉口,強忍了殺害伍子胥的心思。三年前吳魯聯軍與齊軍相持艾陵,夫差用伯嚭之謀,派
伍子胥到齊勸降,欲借齊人之手殺他。伍子胥自知終會死於夫差之手,便與慶夫人商議,帶了
封兒到齊國,將封兒託付給鮑息,命封兒拜鮑息為兄。鮑息是個忠厚重義之人,素來敬重伍子
胥,其父親鮑牧與伍子胥又是結義兄弟,鮑息便聲稱封兒是族內兄弟,失散多年方才尋回,這
樣便將封兒留在了齊國。果然,伍子胥回吳不久,吳王闔閭夫差便賜下『屬鏤』劍4,令伍子胥
自盡。伍子胥與公主話別之時,老夫就在他們身邊。當時伍子胥手提著『屬鏤』劍,對公主道:
『夫人,我知道你一直想殺我以報父兄之仇,但念著夫妻情份,不忍下手。今日夫差賜我寶劍,
令我自裁。不如便由夫人動手,既不讓夫人擔殺夫之名,又可稍報父兄之仇。』公主只是流淚,
搖頭不答應。伍子胥便將劍強塞在公主手中,與公主說著話,趁公主分心之際,他抓著公主握
劍的手,將寶劍在頸上一拉……」說到這裡,渠公重重地嘆息了一聲。
王孫封在一旁忍不住流淚。
渠公道:「伍子胥死後不久,公主原是假託為孫武之妹,孫武是齊人,公主便以回齊國省親
為名,帶著小人等來了齊國,不再回吳。那時封兒得國君賞賜了龍口的一里之地,又得了百頃
良田,公主便在龍口建了府第,稱為伍堡。」
列九道:「原來公子竟是伍子胥之子!」
王孫封點頭道:「正是。在下假託鮑氏,乃是先父恐伯嚭等仇人追殺在下,不過此事並沒有
瞞過伯嚭,這三年來,伯嚭先後派了二十一個刺客來尋覓在下母子,盡數被在下殺了。是以在
下之名既不是鮑封,也不是王孫封,而叫伍封!」
列九道:「令尊當年是吳國第一劍手,劍術還是顏不疑之上。公子空手格擊天下無雙,家傳
劍術,想必甚高,公子多次來與小人論劍,是否怕身份泄露,故意隱藏劍術?」
列九是劍術行家,言下之意,是指伍子胥的劍術高明,伍封的空手格擊本事如此高明,自
然是武技資質極高,以他的資質,練他伍氏的家傳劍術,應該也甚為高明,可多番所見,伍封
的劍術並不如他所料的高明。
列九說得委婉,伍封卻清楚列九語中之意,笑道:「九師父是指我劍術平平吧?我幼時便跟
我娘學空手格擊之術,先父以為,習一術當精一術,既學空手格擊,便要學有所成,同學劍術
反會影響空手格擊之進境,是以一直未授劍術。不過先父說了,武技之道,只須精其一,便可
觸類旁通,若空手格擊有所大成,再學劍術當極為容易。」
列九佩服道:「令尊之言甚是,果然劍術高手的境界。」
伍封道:「不過先父也說,劍術須有基礎,令我從小便練伍氏的六式劍訣,以此築基。其實
六式劍訣是六種劍術上的用力使力之法,此六式劍訣是我伍氏的獨門密法,也可用於空手格擊
之上。我來吳之前,先父又傳了第七式劍訣,更是獨創絕藝,只是先父未曾詳解,我未能練成
這第七式。我與人交手,只用空手,倒不是我妄自尊大,而是因只練劍訣,未練劍法。近來空
手格擊之術已有所成,才開始研習劍術,故而常來向九師父求教,偷學幾招,照搬而用。」
列九沉吟良久,渾身一震,嘆道:「無怪乎令尊大人名列吳國第一,這般授劍之法,還在家
父之上。」
伍封愕然不解,列九道:「公子自小所習的劍訣,必是伍氏劍術之精髓吧?」
伍封道:「那是我伍氏歷代祖先在戰場殺敵所悟,漸漸而成,前五氏是伍氏家傳,后二式是
先父所創,先父稱此七式之為用劍之魄,是實用之劍,非劍館之劍。」
列九點頭道:「這便是了。劍術一途,便在實用和領悟。劍招只是皮毛,再多再熟,終是死
的,人卻是活的。公子未練劍術,卻自幼習練劍訣,那是只練劍之精髓,不沾劍之皮毛。公子
未練劍招,便不會先入為主,天下劍術,均可以為己用,只要伍氏劍術精髓所在,任何劍招都
是伍氏劍法。公子若是有暇,可來小人處。董門禁止私相授受、擅傳劍藝,小人家傳的劍術,
未得董問師祖許可,不敢教給公子。但小人習劍多年,偷學的劍術甚多,可一一演給公子來看,
公子覺得合用,便可習之。」
伍封大喜道:「如此最好。」
才說到此處,忽聽遠處鐘聲敲響,聲音清越,三人吃了一驚,渠公道:「這是臨淄城中最大
的鐘,等閑不會敲它。」
便聽鐘聲響了九聲方止,三人大驚,按照周禮,鐘敲九下,那是諸侯國君亡故的意思。
伍封臉色大變,道:「國君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