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2.第412章 番外:崔漓(四)
崔漓對於這件事十分耿耿於懷。
所以,她覺得自己越來越焦躁。
這種情緒在晚飯時達到了頂點。
晚膳上有一道崔漓自幼愛吃的東西:花生酥。
但崔漓看著這道菜就豎起了眉毛,甚至伸手將滿桌子的菜掃都到了地上:「誰讓你們上這道點心的?花生滑腸,孕婦忌食!不知道嗎?禁忌食單子上難道沒有嗎?」
阿琚委屈地癟起了嘴,邊蹲身下去收拾,邊嘟囔著頂撞:「生花生是滑腸的,可花生酥卻不是,牟老的單子里沒有列這一項……」
話音未落,一向淡雅安靜的崔漓,竟然伸腳把她踹到了一邊,大聲罵道:「犯上的東西!有你這樣跟我說話的嗎?到底誰是主子?也有你這個賤婢來教我的道理?!」
阿琚委屈得倒在一片狼藉飯菜里,嚶嚶地哭起來。
阿珩早被崔漓的失態嚇得傻了眼,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連忙令人收拾東西,又親手去扶阿琚:「小心些,不要被碎瓷扎到……」
阿琚站了起來,卻不領她的情,狠狠地推開她,哭著跑了。
崔漓在後面氣得胸口起伏:「我一向不肯打罵下人,竟然把她慣成了這個樣子!阿珩,明日皇後走了,你給我好好地打她十個耳光!」
阿珩卻覺得不對勁兒。
崔漓姓崔。她父親崔酲一向以百世崔族自居,每日里諄諄教育女兒的,第一就是淡定從容。
崔酲說得好:便是李家倒了,崔家也倒不了。
所以,崔漓長了今年一十八歲,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大呼小叫失了體統過。
下人們都走了,阿珩一個人服侍崔漓,
阿珩端了水給崔漓,輕輕柔柔地給她捶肩:「小娘,今日前頭那事對你的影響,好似十分大……會不會讓小皇子不舒服?」
崔漓還在生氣,但被阿珩一提到「小皇子」,終於身子一震,低下頭去,半天,才低聲驚呼:「阿珩,我這幾天是不是一直脾氣不好?」
阿珩想了想,點點頭:「是有點兒。剛知道孕事的時候,您也不高興,但還是挺沉得住氣的。但是自從牟老給您確了診,您的脾氣就一天比一天大了……」
崔漓猛地轉過身來,一把抓住阿珩,眼神驚懼:「阿珩,我不是,已經著了人家的道兒了吧?!」
阿珩嚇了一跳,聲兒都變了:「不會吧?咱們看得那樣嚴密!」
崔漓連連搖頭:「不對不對!我從小到大都沒有這幾天這樣心浮氣躁過!一定有問題!你現在,拿著我的飲食單子,立刻去找牟老!」
阿珩也嚇壞了,拔腿就走。
因為有前頭舉家離京的事情,崔漓早就對阿琚半信半疑,何況此刻阿琚又哭又鬧的,實在也沒法子讓她主持大局。崔漓立即命人:「把小洪公公請了來。」
洪鳳匆匆趕來,進門就聞見安息香,立刻令人撤了,換蘋果梨子等水果來。
崔漓鬆了口氣:還好。洪鳳的心思還是用在替我保胎上。
笑著才誇了一句,卻被洪鳳不陰不陽地頂了回來:「娘娘謬讚,小人不敢當。這還是在幽隱時,鄒娘娘教的法子。說蘋果香氣尤其安神,對孕婦是上好的。梨子清心,但寒涼,聞聞可以,不要吃。」
崔漓的臉色頓時僵了。
洪鳳是從掖庭幽隱出來的,自己怎麼忘了?!
而鄒氏到底對奴婢下人有多好,自己怎麼也忘了?!
洪鳳心裡向著鄒氏,這無可厚非,可偏要在這裡這個時候點給自己聽,他是什麼意思?!
崔漓微微閉了閉眼。
是了,是了。紫蘭殿里都是洪鳳帶來的內侍,又怎麼會有消息他不知道的呢?自己今天剛剛趕走了小語,拒絕了流光,等若是變相地拒絕了鄒氏的示好,洪鳳自然是全都知道的!
他這是在替鄒氏,對自己還以顏色!
自己居然還認為他是御前的人,還妄圖因著自己有孕,應該有投機價值,所以想要拉攏他!
自己究竟是怎麼想的?
難道是孕事一來,就把自己變傻了不成?!
崔漓自嘲地笑了笑:「鄒充儀博學,本宮不及。」
洪鳳再無一字,躬身退下。
紫蘭殿的寢殿里,就剩下了崔漓一個人。
好大,好空,好孤單的宮殿啊……
那個想害誰就害誰,想用誰就用誰,想拉攏誰就拉攏誰的,鄒氏呵……
要怎麼樣,才能讓她,離自己再遠一些……
崔漓坐在床上,抱緊了自己的肩膀。
片刻,又換了地方,去輕輕地掩住了小腹。
「孩子,別怕,不冷,有阿娘呢……」
……
阿珩帶回來牟老「一切都無礙」的話,又陪笑著送走了洪鳳。
崔漓在寢殿,輾轉反側一夜,無法入眠。
翌日清晨,崔漓不僅頂了兩個黑眼圈,還無論如何,也起不來床了。
崔漓恨得咬著牙伸手去捶床沿:「這種時候,怎麼能這樣示弱!?」
阿珩見她越發暴躁,頓一頓,輕輕嘆氣,低聲勸慰:「小娘,這個時候,示弱不好么?」
崔漓這才倒回床上,一言不發。
戴皇后帶了所有的妃嬪過來「望候」。
崔漓看到一屋子的鶯鶯燕燕,就已經明白了戴皇后的用心,不由越發看不起她。
——既然已經起不來床,已經在示弱,那就不妨示弱到底吧。
崔漓就像是忘了自己曾經那樣的孤傲高雅,跟戴皇后、趙貴妃都相處得極為爛漫親熱。
但是,她一直把注意力放在戴后和貴妃身上,一個不注意,耿美人竟然堂而皇之地跟阿琚聊起天來,而且,話題是自己的飲食!
崔漓心中極為不悅。
阿琚配了一身衣衫放在旁邊的架子上,自己因為沒能起身所以沒穿。可戴皇后一看那衣衫,臉色就變了——
這說明這身衣衫犯了她的忌諱了!
阿琚不是最多的小道消息么?這個時候犯這樣的過錯,她腦子裡到底在想些什麼鬼東西?
崔漓打定了主意事後跟阿琚好好算一算賬!
但接著就看到耿美人拽著無奈的阿琚說起來沒了個完——
「你娘娘平日里除了挑食還有什麼毛病?她都不愛吃什麼東西?我回頭一定做得漂漂亮亮的端給她!啊?她愛吃糖啊!不不不,絕對不止這一個!你不要怕,都告訴我,我明兒就跟皇後娘娘請旨討了你去,你家崔修容絕對不會有機會打你的!快說快說!」
阿琚的臉都愁得皺成了一團,一個勁兒看向阿珩,求救。
崔漓看她如此,反倒微微放了些心,只是嗔怪:「夯貨,什麼都敢說了!還好,還算識趣,不然,瞧我不打你!」
阿琚的面色微微僵著,局促了起來。
阿珩見狀,連忙支使她去倒茶。
魏充媛和邵美人卻站了起來,要去凈手,阿琚只得帶她們去了。
耿美人笑眯眯地安穩坐在那裡,轉頭看崔漓:「崔姐姐,你這膽子越發小了,連說笑都不許侍女們來。我跟你玩笑而已,你卻這樣謹慎起來。」然後指著阿珩道:「滿屋子只留這一個心腹的侍女在,悶葫蘆也似,有甚麼趣兒?」
崔漓看著耿美人,聽得她的話里字字句句都是刺,忍不住想,這麼樣一個以前都看不見的美人,怎麼忽然間這樣伶牙俐齒地興風作浪起來——
崔漓下意識地移了目光去看書桌前自顧自聊天說私房話的裘昭儀和沈昭容——
耿美人在沈昭容那裡,別是,沈昭容指使的吧……
崔漓的心裡對耿美人有了計較,口中再也不肯饒她:「你這種壞人做的東西,別說衣衫飲食,就是朵假花兒,我也是不敢要的!」
賢妃早就呆得不耐煩,趙貴妃也不欲多生事端,浩浩蕩蕩,簇擁著戴皇后,又一起去了。
搶上前扶著戴皇后的耿美人,甚至還笑眯眯地回過頭來沖著崔漓點了點頭,才去了。
等她們都走了,崔漓一頭倒在床上,臉色蒼白,低聲道:「快去請牟老!」
牟一指忙從後頭轉了出來,疾步走過來,把脈畢,捻須嘆道:「耗神太過了。修容娘娘接下來靜養吧,不要再見外客了。」說著,回身拿了方子遞給阿珩:「每天吃兩回,萬萬莫忘了。」
阿珩急忙鄭重收好,又送了牟一指出門,方輕輕鬆了口氣。
阿琚從外頭走了進來,臉上的表情又緊張又膽怯,悄悄往門外張望:「都走了?」
阿珩看著她,又好氣又好笑:「是!走了!你趕緊洗乾淨脖子等著吧,小娘一會兒緩過來,不砍了你,都是便宜你這小東西!」
阿琚聽得出來阿珩話里的親密,摸了摸耳朵,嘻嘻地笑了。
崔漓卻沒有笑,睜開了眼,轉頭看向阿琚,目光中都是厲色:「如何能告訴外人我喜甜食?若是有人在甜食中下毒,豈不是防不勝防?!」
阿珩一愣。
阿琚一僵。
崔漓冷漠地看她一眼,臉轉向里側,聲音平靜:「阿珩,帶她出去,掌嘴,十下。」
阿珩的眼神中立即露出了祈求的神色,可是看著崔漓別過去沖著牆的側臉,卻又無法開口。
阿琚卻咬著嘴唇低下了頭,轉身,自己朝外走去,腳步堅定,速度極快。
阿珩輕輕頓足,只得追了出去。
當夜,阿琚的臉上是掛著紅腫的指痕和晶瑩的淚珠睡去的。
第二天一早,大家還在懶洋洋地起身,戴皇后的侍女菊影來了,帶了綾羅綢緞和玉石擺件:「昨兒回去,聽說崔修容果然還是累著了,所以娘娘讓我送些東西來道安慰。」
阿珩忙賠笑著接過來,又請菊影吃了茶再走。
菊影竟真的坐下吃茶,轉頭又笑問阿琚:「那丫頭昨兒聽說被好一頓調侃,今兒怎麼樣了?」
阿珩遮掩:「沒怎麼樣,還睡著呢!」
菊影臉上的笑意一閃而過,又坐著嘮叨了半天,才徐徐起身,倨傲地告退了。
阿珩長出了口氣:還好,沒讓她看見阿琚被打腫了的臉,不然,又是一場風波。
……
十一
可是,事情哪有這樣容易就過去了?
阿琚在房裡,早有人扔了張紙條進來:「西南暴雨,家人失蹤。」
阿琚看著紙條,手指劇烈地顫抖起來。
這是,這是在逼自己立刻動手!
阿琚緊緊地閉上眼睛,狠狠地咬緊了牙。
前頭九十九步都走了,不可能這最後一步不邁出去,自己就是好人了!
何況,一個月前阿爺就走了,前幾日阿娘又走了。
自己孤身在此,已經再沒有牽挂了!
耿美人的威脅,許下的富貴良民日子,還有自己前頭偷竊時被拿住的證據,還有自己三番兩次的挑撥——
不就是為了今日么?!
阿琚抖著手從貼身的里摸出一個小紙包。
這是今日邵美人凈手時悄悄塞給自己的。
原來,她們早有準備!
而且,她們的人,不止耿美人一個,竟然還有邵美人!
還有,還有自己一直都不太明白的,到底是賢妃,還是皇后……
管她呢!
就是現在,再不動手,就遲了!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阿琚把心一橫,攥著紙包就去了廚房。
崔漓喜甜,每日清晨都要喝一盞蜂蜜溫水。
雖然牟一指再三說不讓她在書里再放那樣多的蜂蜜,但長年累月養成的習慣,實在是改不掉。
崔漓絞盡腦汁,想了個變通的法子:少放一點點蜂蜜,然後放一些冰糖,這樣,既有甜味,又有蜂蜜的清香。
阿琚背轉身,一整包的白色粉末倒進了古樸的陶瓷缽中,輕輕用調羹攪勻,小心地端了,送往內殿。
崔漓剛剛起床,正眯著眼睛靠在床邊假寐醒神,就聽見阿琚的腳步聲,睜開眼看她端了蜂蜜水來,懶洋洋地問:「阿珩呢?」
阿琚一頓,低頭道:「皇后讓菊影過來送東西道安慰,她正在應付呢。」
崔漓縴手輕揚,掩在口邊,打了個呵欠,漫聲問:「如何這樣久?」
阿琚盡了最大的努力將聲音放輕鬆:「還不是阿珩客氣了一句,請她吃盞茶;誰知道她竟然真的就坐下了,嘮嘮叨叨的,現在還沒走。我想起來娘娘醒來要吃水,她們那裡又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完事兒,就趕緊先端過來了。娘娘要是等下再吃,我就放在這邊上——一會兒只怕就冷了。」
說著,阿琚就去扶崔漓起身。
崔漓這才仔細看她的臉,忽然又生了一絲惻隱之心,抿一抿嘴,輕聲道:「打疼了吧?」
阿琚手一顫,低下頭,別開臉,低聲道:「小娘別看,小皇子不該看這些東西的。等下我就回房去偷懶,讓阿珩來伺候您。」
崔漓抓著她的手,嘴角翹一翹,喟嘆:「你們是我最親近的人,你們也掌管著我所有的隱-私和秘密。若是連你們的嘴都不嚴謹,我這紫蘭殿,就越發設不了防了——阿琚,你別怪我心狠。這個孩子是我的命根子,若真是他出了什麼差錯,只要我還活著,只怕看天下的人都不會有一個順眼的了。那種日子,你們恐怕更過不下去。阿琚,好好管著你的嘴。等孩子生下來了,咱們主僕的好日子才算來了。到時候,你再想說什麼,我絕不攔著。」
阿琚垂著眼帘,點頭稱是。
崔漓看她與往日不同的恭順和安靜,鬆了口氣,嫻靜地端起了那一缽放在梳妝台上的蜂蜜溫水,嗅了嗅,奇道:「怎麼有股不一樣的香味?」
阿琚站在她背後,正在輕輕地幫她整理頭髮,聞言手一頓,輕聲道:「今日用的梅花冰糖。想是梅花香氣的緣故。」
崔漓皺了皺眉,想了想,從鏡子里看了看阿琚,心想好歹要給她這個面子,便笑道:「阿琚覺得好,那我就喝了。」
阿琚低低地嗯了一聲,頭也不抬,只顧梳理崔漓的長發。
崔漓看著她似乎毫不在意的樣子,心中又放心了些,將陶缽湊到唇邊,慢慢地,小口小口地,將整整一缽加了料的蜂蜜溫水,都咽了下去。
在她喝完最後一口時,阿珩推門走了進來,笑著擦汗,歡快地說話:「我的天哪!我從來不知道菊影有這樣啰嗦的。不過還好,就說了幾句就走了。後頭又被廚房的人纏著我問東問西,不然我早就過來了——咦,娘娘今日的蜂蜜水已經喝過了?」
阿琚抬起頭來:「是,我端來的。」說著,從崔漓的身後慢慢走開:「既然你回來了,我就去外頭看著了。」
阿珩不假思索地點頭:「好,你收拾她們拿手,你去吧!娘娘這裡有我。」
阿琚緩緩地點頭:「阿珩,那你照顧好小娘,我走了。」
阿珩和崔漓已經開始說話,並沒有將心思放在阿琚留給她們的,這最後一句話上。
阿琚出了內殿的房門,眼睛微微一閉。
清晨的陽光灑在了她的臉上,臉頰邊,有淚珠亮光一閃。
還不到早膳,崔漓就肚子疼地變了臉色:「快,快請牟老……」
阿珩緊緊地扶著她,看著地上,她裙子下面流出來的一灘血水,尖聲叫了起來:「娘娘……」
外頭忽然又有一聲尖叫接著響起:「阿琚!阿琚自盡了……」
崔漓頭上一暈,眼前一黑,昏死了過去。
她的孩子,保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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