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3.第413章 番外:崔漓(五)
十二
崔漓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眼睛睜得大大的,盯著頭頂的床帳。
阿珩跪在旁邊,哀哀地哭。
新鮮出爐的禮部尚書崔酲借著崔尚書夫人的口,送進來兩個字:「無能!」
崔夫人來了一趟,坐了沒有一刻鐘,就走了。
因為她也病倒了,掙扎了半天,強撐著進了宮,也不過是看一看,安慰女兒幾句話,然後娘兒倆抱頭痛哭一場。
阿珩送行的時候,忍不住偷偷問:「阿琚她們家……」
崔夫人一臉的愧疚懊惱:「我疏忽了。漓兒有了孕,原是無論如何都不該讓她們家的人離開京城的。如今他們家門鎖著,撞開看了,所有值錢的東西都不見了。估摸著,阿琚早就是人家的人了……」
阿珩張了張嘴,把埋怨吞了下去:那是人家的親閨女,難道不比自己還看重、還心疼?
崔夫人慾言又止,終究還是低聲說了出來:「我沒臉對面告訴漓兒,你替我轉告吧。她父親很生氣,說她,無能……」
阿珩簡直差點咬掉自己的舌頭,伸手掩住了口,驚訝地看著崔夫人,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崔夫人低下頭,邊小聲哭著,邊斷斷續續地道:「……說我們母女都無能,一個想不到扣人保住女兒的平安,一個連個自幼隨身的下人都收服不了……說小門小戶出來的夫人,也就養出這樣愚蠢無能的女兒……」
話說得難聽到了極點。
阿珩心中十分了解自家阿郎本質上的自私刻薄,訝異過後,還得反過來安慰崔夫人:「夫人要保重,事已至此,總歸是往後看才好。」
崔夫人回府就一頭睡倒,再爬起來已經是半年後的事情了。
阿珩不敢說別的,只略略說了一句:「阿郎嫌咱們無能……」
崔漓本來木獃獃的表情,微微有了些動容,然後就閉上了眼睛。
那個小生命,在自己的肚子里,已經呆了三個多月……
自己的食量、偏好、睡眠、生活習慣,都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聽說,孕婦跟尋常日子截然不同的,應該懷的是兒子……
可是現在,他就只是一攤血,而已……
崔漓只覺得心上像是在被一把銹掉了的鈍刀,隔一刻,割一刀,疼得自己幾乎想要就這樣死了最好……
所有的期待,所有的希望,寄托在這個孩子身上的遠大前程、富貴榮華、揚眉吐氣,等等等等,都隨著那一缽水,化成了泡影……
痛徹心脾。
崔漓張開了嘴,想要狂呼,可又咽了回去。
那一日,她喊了。
那一聲慘嚎嚇得大明宮三天三夜沒有人敢大聲說話。
嚇得剛進門的戴皇後腿一軟幾乎坐在了地上,嚇得明宗腳下一個結結實實的踉蹌。
可是,那又如何呢?
查不出來。
不僅查不出來,還說是自己苛待了下人,所以無故挨了巴掌的阿琚,才會毒害了自己自幼服侍的小娘子后,自盡身亡。
這種鬼話,竟然也有人信?!
崔漓心裡的悲傷絕望、巨大到鋪天蓋地的痛苦,隨著明宗的束手無策和戴皇后的敷衍塞責,終於漸漸變成了恨意。
崔漓兩眼鰥鰥,一直盯著床頂。
阿珩絞盡腦汁,苦苦相勸:「小娘,你得吃藥,吃飯,睡覺,然後才能好起來,也才能,才能給孩子——」
阿珩沒有接著往下說了。
但其實話已經說得很明白。
才能給孩子報仇啊!
崔漓的眸子微微動了動,僵硬地轉了轉頭,開口,聲音沙啞得像是一張粗粗的磨砂紙:「幾日了?」
阿珩聽她開口說話,又驚又喜,邊擦淚,邊急忙道:「第五天了!」
崔漓微微頷首,低聲道:「我要喝蜂蜜水。」
阿珩的心頭一顫,面上戚容又現:「小娘……」
一個溫和婉約的聲音在一邊響起:「去拿吧,姐姐沒事了。」
……
十三
那是邵微微。
崔漓對邵微微的印象很模糊。
因為她很少說話,凡事來時,也都只是溫婉地笑。
甚至,在魏充媛、劉美人為了一點子破香鬧上清寧宮時,邵微微的狀態,也只是苦笑著無奈前往。而且,一字不發。
那之後,邵微微簡直就是個隱形人。
所以,崔漓吃力地回憶了半天,卻只記得,那一日戴皇后帶著眾妃嬪來「望候」自己的時候,邵微微和魏充媛一起,令阿琚帶著去了凈手。
崔漓看著她的眼神自然不會好,臉色也不會好。
但是邵微微有絕招。
支走了阿珩,邵微微盈盈跪倒,一邊舉起了一隻小小的銀壺,一邊低聲把自己的身份說了出來:「婢妾是福王殿下安插進大明宮的眼線。但是婢妾並不想替他殺人。這一次,本來他給了婢妾這個葯,逼著婢妾下在崔姐姐的飲食里。但是婢妾沒有。婢妾馬上就去孫公公那裡自首。只怕去了,就回不來了。所以,婢妾來跟崔姐姐說一聲:皇後娘娘是也是福王殿下的人,她的確有心要害姐姐,所以令我動手。但是我沒有。所以這一次的事情,不是皇後娘娘的手筆。害姐姐的兇手另有其人,還望崔姐姐多加小心!」
說完,邵微微矮下身子,恭恭敬敬地給崔漓磕了個頭,然後站起來,身姿挺拔地,走了。
崔漓一直沒有說話,冷冷地看著她走出了寢殿。
直到阿珩端了水進來,有些莫名地問:「邵美人怎麼就走了?我剛才招呼她都不理我。」
崔漓才真正動容。
難道,邵微微真的是來,道歉,示警,道別的?
崔漓立即令阿珩:「你去看著,看邵微微去了哪裡。如果真的是去找孫公公的,你打聽著是因為什麼。若是聖人要賜死她——」
崔漓猶豫了一下。
阿珩大驚失色:「賜死?!為什麼要賜死她?是她害了小皇子么?」
阿珩說到最後一句,臉上已經忿忿然起來。
崔漓忙道:「不是。她沒有。她是來告訴我,既然她沒有動手,那就應該不是皇后。她是來讓我小心別人的。」
阿珩的神色這才緩下來,看了看崔漓的樣子,為難道:「小娘,你這個樣子,我哪裡走得開?我隨便喚個人去瞧著便了。」
崔漓想一想,點點頭:「也好。阿琚之後,總要再用別人的,你正好挑個聽話的。」
邵微微真的去尋孫德福自首了。
她也真的將戴皇后的事情都坦白了出來,上交了那隻小銀壺。
當然,她不會說,其實阿琚拿到的那個紙包,真的就是她給的。
只是,戴皇后,還不知道邵美人,去自首了。
但是明宗想了想,就沒有降罪邵微微。
因為他現在還不能動戴皇后。
因為福王剛剛已經表示了臣服。
因為過貴太妃禮了佛。
種種因由。
而邵微微既然沒有成事,還主動來自首,甚至說出了讓自己只管把她千刀萬剮,只要放過她的家人這種話。
明宗微微沉吟,猶豫把邵微微放在哪裡比較好。
邵微微擦著淚哽咽,低聲道:「我最對不起的就是崔姐姐,雖然我沒有動手,但是我早就知道肯定還有人要害她。我提前卻不曾示警,結果害得她沒了孩子——若是能夠不死,我哪怕天天給她掃院子都是心甘情願的!」
明宗又想了想,覺得這樣倒是不錯。
反正以崔漓的性子,只怕是要糾結很久,而且,必定是要再次封宮的。
明宗便令孫德福:「你去傳朕的話,邵美人降為寶林,去紫蘭殿貼身服侍崔修容。」
孫德福一愣:「傳給崔修容么?」
明宗眸中的厲色一閃:「同時知會皇后一聲。」
邵微微聞言,瑟縮一下,囁嚅道:「奴婢以後,能不能不見皇后……」
明宗冷冷地看著她:「朕留著你,一則讓你有機會給崔修容恕罪,再則便是要警告皇后不要太過無恥。你不見她,她怎麼會長些羞恥之心?」
邵微微低下頭去,十分不願意,卻又不敢再說。
孫德福的眼神在她身上好好地打了幾個轉兒,才躬身去了。
明宗看著底下跪著、不知道該走該留的邵微微,低聲續道:「你給朕好好看著紫蘭殿。崔修容只怕心思不穩,你要用心安撫。若有什麼不對勁的事情,立即來報!」
邵微微一愕,抬起頭來,傻乎乎地看著明宗,忽然反應過來,身子一抖,立刻又拜伏下去:「奴婢遵旨。」
明宗的眼神冷厲下來,聲音中也帶了冰寒:「你最好遵旨照辦。若有什麼紕漏,小心你一家子的腦袋!」
邵微微伏在地上的身子又是一顫,連忙連著磕了三個頭:「奴婢知道,奴婢記得……」
……
十四
邵微微再次回到紫蘭殿的時候,看著崔漓的眼神,除了抱歉,還多了憐憫。
崔漓不動聲色地起身,梳洗,低頭吃飯,飯畢,才轉向阿珩:「你以後記得,不要支使邵寶林做事情。她不過是來我們這裡暫時住一陣子。等福王的事情完全過去,等聖人把宮裡弄乾凈了,邵寶林這樣當機立斷的人物,轉眼就會跟我並肩。你若是現在得罪了她,以後的日子,必定有你好受的。」
阿珩有些為難。
那邵寶林在紫蘭殿做什麼?
聖人不是說她是來貼身服侍小娘的么?
她服侍什麼?
穿衣梳頭?飲食起居?說話解悶?還是——別的什麼?!
阿珩應了一聲,卻抬眼去看邵微微。
邵微微的眼神根本就沒有落到阿珩身上,而是始終在看著崔修容吃飯。
此刻倒也沒有張羅著收拾桌子,而是看著菜品皺了皺眉,低聲道:「阿珩,姐姐的菜里,熱性的東西太多。雖然姐姐現在的身子忌寒涼,但也不能過熱。不然,她夜裡睡不穩的。」
崔漓抬起了頭,冷聲道:「怎麼,這就想對我的飲食指手畫腳了?」
邵微微輕輕嘆了口氣,閉口不言,低下頭去。
阿珩連忙把食案收拾了,轉身走了出去。
邵微微見殿里沒人了,才又一次輕輕跪倒:「姐姐,我對你說幾件事,你要記得,不能跟別人講。」
崔漓冷冷地看著她。
邵微微湊近了一些,一陣淡雅的香氣鑽進了崔漓的鼻子里。
崔漓有一瞬間的恍惚,旋即恢復了清明,臉上眸間,一片清冷。
邵微微低聲道:「第一件事,聖人今日許我來紫蘭殿服侍姐姐,臨來的時候,警告我說,姐姐心思不穩,讓我諸事都要隨時通報。」
崔漓的臉立即便繃緊了,雙手緊緊地抓住了裙子。
邵微微看了看她的臉色,低聲道:「第二件事,我出宣政殿的時候,孫德福恰好引了沈昭容進去。沈昭容看著我,神情很是輕鬆,還笑著問了一句:你要去紫蘭殿啊?」
崔漓的一隻手柱在了額角邊,眼中已經滔天的恨意。
邵微微的聲音漸漸放低:「第三件事,皇後娘娘和賢妃娘娘私交甚好,而貴妃娘娘也受制於福王多年,聖人不想追究皇後娘娘,想必是怕牽一髮而動全身。」
崔漓的臉色從未如此陰沉:「聖人從來不怕事!」
邵微微輕聲喟嘆:「自從鄒充儀去了掖庭,聖人怕的事多了許多啊……」
崔漓心中的那根弦越綳越緊,此刻已經緊緊地抿起了嘴,一言不發。
邵微微的眼睛微微一眯,加上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另外,我聽人說,崔夫人病倒了,很重,已經幾乎要起不來床了……」
崔漓大驚:「什麼時候的事?你如何知道?」
邵微微再嘆,低聲道:「娘娘的胎沒了,崔尚書本來春風得意,忽然一下子成了眾人慰問的對象,十分不悅。聽得說,回家就對著崔夫人發了好大的脾氣,話說得難以入耳,什麼蠢娘沒有精女兒,什麼卑賤者果然無能,之類的話,說了許多……」
邵微微看著崔漓發白的臉色,說了最後一句話:「崔尚書昨夜悄悄納了一房妾……」
崔漓只覺得頭上一暈,兩隻手牢牢地抓住了桌子,低聲吼道:「無恥!」
邵微微膝行兩步,輕輕扶上崔漓的手:「姐姐,你要堅強。你若是倒下去了,崔夫人只怕就真的回天乏術了。」
崔漓緊緊地咬著牙,狠狠點頭:「我一定會的。」
邵微微的唇角有了一個美麗的弧度。
成了。
……
十五
從第二天起,邵微微每天親自給崔漓準備蜂蜜溫水,然後變著法兒地往裡頭加東西:「好姐姐,這個是黃芪水,你好好吃盡了它……」「好姐姐,這個是枸杞水,你好好吃盡了它……」「好姐姐,這個是參水——我知道我知道,我今日加的蜂蜜多些,保證不苦!而且,是冰過了的參水,即便加了蜂蜜也不會過熱!」
半個月下來,崔漓在邵微微面前的臉色,越來越溫和。
阿珩高興得直抹眼淚,背了崔漓去尋邵微微:「多謝邵寶林!我家小娘能有今日的起色,多虧了邵寶林盡心竭力地開解撫慰,還這樣樁樁件件地都替她想到!婢子替夫人多謝您了。」
邵微微在阿珩面前卻永遠都是不咸不淡的樣子,只是看了她一眼,施施然走了。
阿珩頓時不知所措。
聽說了此事的崔漓不禁去問邵微微:「邵妹妹不喜歡我這個侍女么?」
邵微微掩著口笑:「阿珩這狀告得好沒來由。我照看姐姐一則是聖人的旨意,二則是我自己的心愿。何況,姐姐這樣虛的身子,我滿心裡都是擔憂,哪裡有那個閒情逸緻跟她在那裡虛客氣?她有替崔夫人謝我的,還不如自己好好地做事情,讓姐姐趕緊好起來,她也好有臉去見她家那位病重在床的主母……」
崔漓心中一頓。
阿珩替崔夫人謝邵微微?!
這個「替」字她就配用了?!
就像是邵微微說的,自己的情況這樣糟糕,阿珩難辭其咎,怎麼不想著趕緊跟邵微微學著點,好好地幫自己調理身子——還有心思去做這些表面文章!竟然還拿這個當罪名來告狀?!
崔漓有些不悅,皺了皺眉。
邵微微見了,嘴角微翹,垂眸又加了把勁兒:「俗話說,親不間疏,先不僭后。阿珩大約是忘了,我才是那個外人罷。」
崔漓的眉頭越發擰了起來。
邵微微的話自然是在自己面前跟阿珩爭寵。
可阿珩的話,何嘗不也是在自己面前跟邵微微爭寵?!
邵微微在求生存,所以竭力討好自己,這個是人之常情。
可是阿珩啊,你用得著么?
果然的,心思沒用在正路上了!
崔漓終於輕聲地埋怨了一句:「果然這個宮裡是最容易移人心性的!」
邵微微笑了笑,狀似在轉移話題:「啊喲,姐姐,我前日把以前做的一些菊花茶翻了出來,你要不要試試?清心明目,養肝護脾,最是好東西了!」
崔漓隨口答應:「好啊,早就聽說菊花最能清心養肝了。我這幾日依舊有些氣躁,這個東西正好應景。」
邵微微的笑容深了下去,款款立起,笑道:「那我這就去拿,姐姐稍候。」
走出房門,邵微微單手撫胸,長長地鬆了口氣,笑容燦爛,到了詭異的程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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