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章:笑問客從何處來(中)
位於宣政殿之後的紫宸殿,與綾綺殿等又構成一個單獨的大院落,這裡距離含元殿又有一段距離,所以更是清靜。
「……其四,變散裝為袋裝,便於卸運,可減損耗……其五,改民營為官營,……」
劉晏認真的講著重理漕運的摺子,李復與他並列一起,李隆基換了一件稍為寬鬆的袍服,坐著傾聽,兩側站立的,是右相楊國忠、左相陳希烈、門下侍郎韋見素、中書舍人宋昱、御史中丞吉溫、太常卿張垍等人。
待劉晏奏完,李復補充道:「開元年間,三年轉運達七百萬石,即省陸運之佣四十萬貫。如今一歲轉運即達五百萬石,若如此安排,每歲可節省之數應更多。」
「方才奏摺上說,要建立船場,建造漕船,大量編製麻袋,還可能要疏通河道,卻不知節省之數是否頂的上這些費用。」楊國忠毫不客氣的問道。
劉晏辯解道:「修造漕船,編製麻袋,甚至於疏通河道,都是可用於多年,有利後世的事情,即使初期有所投入,但日後的回報定當更高。」
李隆基看向眾人:「眾位愛卿,都說一說,這漕運此時要不要重整?」
陳希烈開口道:「陛下,如今漕運,乃多依賴於隋時開鑿之大運河,若無此河,就談不上現今的漕運。江南貢賦,陸路難運,所以都用水運,漕運若順,京師則糧價平,朝廷也能安樂,若漕運不暢,朝廷可能會重蹈巡東都就食之覆轍。此時漕運已用多年,必有積垢之事,重整應有必要,但如何重整,投入多少合適,還要從長計議,慌忙不得。」既然皇上要眾人都說,楊國忠適才已經開了口,接下來他必須有所表態,所以才說了這麼一通。
李復心中暗笑,這陳希烈真是善做好人慣了,此時說了這麼多,卻好似沒說一般。
韋見素道:「只恐建造漕船,數量不小,花費亦不會小,至於麻袋,倒還好說。關鍵是擔心要做疏浚河道之事,若做的不好,只會勞民傷財,適得其反。」
李復忍不住道:「是否需要疏浚河道,自要實地考察之後,反覆商議才能確定。但勞民傷財之事,此時的漕運就已經深有其害了,水運不暢,沿途百姓就要充為民夫,以陸路轉運,如今所轉運的數量又極大,老百姓竟不得休息,更有甚者連地都沒有時間種,這樣下去,如何繳納賦稅,如何過活?再不糾改,恐失民心啊!」
楊國忠立即道:「僱用民夫,各州縣均有相應的僱用費用,也都有各自的安排,想來不會太擾及百姓。但此時大規模重整漕運,才有可能擾及百姓也。」此前他為度支,若說這些確有其事,那他就有相應的責任,所以他立即否認。
吉溫眨著一雙小眼睛,使他那頗為醜陋的臉孔看起來有些滑稽,也說道:「楊相公所慮極是,就怕此時再有大規模的改造,難以避免勞民傷財。隋之滅亡,很大一方面不就是大規模開鑿運河,過於傷民所致嘛。」
宋昱點點頭,忙接道:「幾位大人說的不錯,陛下深愛子民,傷財倒還在其次,但擾民卻是萬萬不能為之事。」
李復心中開始暗罵,這幫人全是以楊國忠馬首是瞻,一旦楊國忠開口定調,那是一定要立表擁護的,至於此事本身是好是壞,那倒不用考慮。
正在思索如何再說,卻聽張垍道:「諸位大人為民著想,著實令人敬服。但此事不能一概論之,還應細分來說,有合適的,此時用來有利之事,未嘗不可單獨先做,待整體再做詳論,有了更為可行的計劃,又可繼續行之,如此才是上策。」
李隆基道:「張卿此言不差,整理漕運,確乃應做之事,關鍵在於使用的方法當不當,萬不可再有勞民傷民之舉。朕看這摺子上的幾條,改散裝為袋裝事,所用並不多,但卻方便不少,可立時採用,其他幾件,也不是旦旬可為的,還要細細商議。」
李復還欲再辯,劉晏暗暗扯一下他的衣服,奏道:「陛下聖明,袋裝之事,臣立時便開始動手。此外臣欲親去河陰、洛口、鞏縣等地,實地勘查河道,待有了更為清晰之計劃,再奏請陛下細商。」
「嗯,如此甚好。回頭有進一步的消息,朕再聽你們細說,今日漕運之事便議到此吧。」李隆基說著便站起身來,估計是坐的時候大了,早有活動活動之意。
李復與眾人忙叩謝退出,走出大殿,李復小聲道:「士安,方才你怎不讓我說話呢?」
劉晏笑道:「漕運一事,哪裡有那麼好就定下的,我不比學士著急么,但今日之情,並不利於你我,還是先把能爭到的定下來,再一步一步走才是。開元之時,裴相公進言漕運,不也是三年後第二次才成的嘛,關鍵還要找尋合適的時機才行。」
李復嘆道:「好好的朝政,都讓這幫不分黑白的臣子們搞亂了。漕運之事,我必再設法進諫。」
劉晏「噓」了一聲,說道:「小聲些,莫要得罪了這幫人。」
李復抬頭望去,前面十幾步,宋昱、韋見素等人簇擁著楊國忠大步而去,不禁搖了搖頭。
劉晏又道:「今日楊國忠對我們已經是夠客氣了,學士說到此時的轉運傷民,是說到他的頭上,但他只是否認而已,並未重言相責,算很給學士面子的。」
李復心下明白,口中卻道:「難不成是送的那一套琉璃之效?」
劉晏笑道:「學士故作糊塗,怎麼可能不知那一套琉璃對他來說,算得什麼?楊國忠看的其實還是皇上的面子,若不如此,你我怎可能分他之權,為度支事?」
李復一挑眉毛:「俱事都逃不過士安之眼,罷了,你我再仔細商議,先把袋裝的事情辦下來再說。」
「是啊,眼下已近六月,雨水將多,趕緊把這散裝改為袋裝,想來能少去不少雨水沖損和曬糧之苦。」
李復心中卻是一動,楞楞的望著不遠處宣政殿的后檐,似乎看到無邊無際的雨水落下,然後在殿檐上聚成一線,再澆落在台基之上。
「六月……雨水……」李復喃喃著,他似乎想到了一個理由,來催促皇上准許整治漕運。
身旁的劉晏沒怎麼注意到,自顧說著:「過一陣,我便親自去察看那梁公堰,諸事都要搞得清清楚楚,省得這幫人再找出茬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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興慶宮,大同殿。
「愛卿是說,今載天氣反常,夏秋之時恐有澇災?」李隆基的臉上有種說不出的表情。
李復跪在地上,奏道:「是,去歲一冬無雪,今春至今雨水也極少,乃為旱象,但旱澇不能長久,必然轉之,所以,臣擔心到夏秋之時,京師乃至整個關中,雨水過多,恐會形成水澇。」
「真會如此?」李隆基半信半疑。
「陛下,臣略通天文氣象,以如今的氣候看來,確是如此。如若一旦成真,恐怕關中的收成大減,此為天災,隨之京師供糧不足,糧價必會大漲,貧苦百姓買不起糧的話,便成**也。」
「那愛卿說該當如何?」
「陛下,現今之防,乃是加緊淮南轉運之事,只要江淮的糧食能夠多運入京,那就能保京師的糧價不會大漲,即便有商賈趁機漲價,那朝廷也可出倉內米糧,平價售之,如此可確保百姓有食可用,轉過一季,情況便會緩解。」
李隆基望著李復:「卿還是為了整治漕運之事。」
李復忙道:「漕運的整體整治,臣與劉晏還在修繕計劃,以確保不傷民、不傷財,屆時再請陛下詳審。但臣以為,今已入夏,水澇之事,不可不防,所以這漕運之事還要加快定下來。」
李隆基點點頭:「若真照愛卿所說,是要有所準備。但若沒有水澇,卻過於催促加運,那必然更加擾民,到頭卻落得一空,此事還需慎之又慎。……卿說通曉天文氣象,朕倒也信,畢竟你還撰寫過《天文》《地理》等書,不過……愛卿這些才學卻是在哪裡學的?」
李復低頭道:「臣曾師從太宗朝太史令李淳風之徒,是他的再傳弟子。」
「李淳風?那個能占星修歷、擅長卜卦的仙師?」李隆基的雙眼大睜。
「正是。臣學藝二十多年,故而粗曉。」李復還是不敢抬頭。
「怪不得卿對算學如此精通,朕記得,當年國子監的算學等書,就是他修改補充的。還有天文地理這些東西,嗯,愛卿原來是仙師之徒。」李隆基來了興緻,「那愛卿對占星卜卦是否也精通啊?」
李復嚇了一跳,皇上怎麼立馬就拉到那方面了,忙回道:「陛下,臣只是學習算經等術,不曾習得占星卜卦。」
李隆基面帶笑容:「是當真不會,還是不敢說呢?」
「臣當真未曾習學,確實不會。」李復額頭上開始冒汗。
李隆基的笑有些古怪:「若愛卿知曉一些,大膽說來,朕不怪罪的。」
「臣不敢欺瞞陛下,當真不會。」
「朕卻好像想起一件事情……似乎和愛卿有關。」李隆基有些沉思。
李復覺得後背的衣服已經有些濕了,但見皇上似乎改了話題,稍鬆口氣:「不知……陛下所說何事?」
李隆基想了一會兒,卻道:「朕一時記不起了。卿先回去,朕回頭再召你。」
李復不知皇上想的什麼事情,只得拜謝退出。
出來之後,才覺得裡面的衣服濕的厲害,真是伴君如伴虎,此話一點都不假。
那天從紫宸殿出來,劉晏說到「六月」、「雨水」,讓他想起去年六月在東都洛陽,曾預測大風之事,當時能夠得到李憕信任,早作安排,才使洛陽的百姓免遭一劫。
歷史之上,在安史之亂髮生前的兩年,旱澇災不斷,特別是京師屢遭澇災,在天寶十三年,京城霖雨六十日,李隆基憂慮陰雨太久,淹沒農田,楊國忠卻讓人找來肥大的秧苗,說雨雖大,對莊稼卻無損,李隆基竟也信以為真。而楊國忠厭惡當時的京兆尹李峴不附於己,便以災沴歸咎於他,將其貶為長沙太守。時任扶風太守的房琯上書說本郡有災,楊國忠竟使御史前去拘提審問。所以是歲,天下無敢言災者。據說高力士在李隆基身旁伺候時,李隆基問他:「淫雨不已,卿可盡言。」高力士對曰:「自陛下以權假宰相,賞罰無章,陰陽失度,臣何敢言!」李隆基閉口默然。
以前在讀到這些史事之時,李復都會感覺,天下若有大變,似乎總有天災伴隨,這京師與關中的旱澇之災,不正是一種提醒嗎?此時再想起這些事,卻成了催促整治漕運的最佳借口,所以李復再次進宮說明請求,卻不料被李隆基拉到了占星卜卦上。
這些東西自己如何沾得?李復猶自心驚,上次遇見道長李避之,就嚇的不輕,這次竟然是皇上提起,若一旦牽涉到自己的身世,那時還將如何處之?
李復又打了一個冷戰,拉了拉內里已幾乎濕透的袍服,向宮外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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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士是說,聖上屢屢問及是否通曉占卜之術?」張彖的表情肅然,望著李復。
「唉,是啊,」李復嘆口氣,轉著手中的玻璃茶杯,很有些無奈。
「學士此舉,太過唐突了,」張彖說起話來毫不客氣,「當今聖上最喜仙術、仙士,怕是一直存著尋得長生之術的念頭,所以大有以隱士、道士通術之才得到賞賜的人,近來似乎稍有安寧,學士卻主動提及通曉天文氣象,那順帶著明了占星卜卦也是自然,聖上如此想,也不為怪。」
「尤其是學士還不得不說起曾隨仙師學藝,那就更給了聖上想像的餘地,多次追問,便是因此,若涉及學士的不明身份,那著實不是一件好事。」張彖繼續說道。
李復的身世問題,曾按照給李憕的說法給張彖講過,但畢竟還有不明之處,李復也只得用難以記起來作推辭,除此之外,似無別法。
此際聽得張彖提到自己的身世問題,李復不由苦笑:「可是事已至今,又能如何呢,只要聖上問到,我就不能不說,好在今日聖上並未問的那麼細緻。」
張彖搖頭道:「問題便在此處,聖上為何不再細問,而是說想起了另一件和學士相關的事情,學士看來,聖上會記起何事?」
「這我怎會知曉?」
「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必然和學士的身世有關!」張彖截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