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黃昏細雨紅袖刀
轟的一聲,棺蓋忽被震開,一道人影,尖嘯掠起,已到了那頂轎子上,略一盤旋,突然間,他的頭、手、腳都分了開來。
這兒說「分了開來」,是一個非常詭異的景象,因為誰都知道,人的頭顱、雙腳與雙手,是連在一起的,自然不會無緣無故地「分了開來」。
當然,被人砍斷是例外。
不過,那人的頭顱和四肢,並沒有斷,可是,他的四肢的確都像忽然都分成前後左右四個角度折裂,又似驟然「長」了起來,姿勢可以說是十分詭異,人還在半空,一掌一拳一踢一蹴,同時擊中轎子!
木轎砰的一聲,承受不起這麼巨大的力道,碎裂開來。
木屑飛濺中,塵煙冒起,轎子塌了。
轎內無人!
轎子坐墊上似有一張紙。
那人冷哼一聲,身形一顫,已閃電般抓起了那張紙,他的頭、手、腳全又「縮」回原狀,飛掠到雷損身旁,站定。
只見那人是一個神容矍鑠的老者,一臉暴戾之色,但看去又像正以強大的耐力,把自己的戾氣強忍不發。
只聽他忿笑道:「『一言為定』果然沒有來!他和我斗過七次,終於著了我的『兵解神功』,就算不死,也成殘廢!他怎敢來?」
蘇夢枕淡淡地笑道:「不過閣下當年也著了『一言為定』的『舞鶴神指』。」
那老者怒道:「他那幾下蘭花指,焉能傷得了我!」
蘇夢枕道:「可是指力已滲入你的五臟六腑,你只是匿伏在棺槨修習『不見天日』內功,來鎮制指力割裂之苦。」
老者白眉聳動,雙目凶光暴現,又強忍壓下,一時卻沒有說出話來,狄飛驚忽道:「咱們『六分半堂』的『後會有期』已經來了,你們的『一言為定』呢?是躲著,不敢見人,還是死了?『金風細雨樓』已沒有了長老?」
蘇夢枕神色不變,只淡淡地道:「你何不看看那張字條。」
「後會有期」已經在看那張紙條。
那紙條只有幾行字。
他一眼就看完。
然後他臉色發白、口唇震顫,全身也抖了起來,手裡的紙條,也被內勁激成了飛灰。
接著他尖嘯了一聲,轉身便走。
他走的時候比出現之時更快疾。
他甚至沒有跟雷損交代一聲就走了。
他掠出去的時候,四肢和脖子,似被拆了線的木偶,失了骨架的恐龍,幾乎是『殘缺不全』般地掠了出去。
「『後會有期』!」蘇夢枕對驚疑不定的雷損道,「『一言為定』是著了他的「兵解神功』,但他在轎子布下的『詭麗八尺門』的『藕粉』,恰好可以把他強壓下的『舞鶴神指』潛勁,引發了開來。」
「所以,」蘇夢枕一反手,掣出了紅袖刀,刀光騰起一陣凌厲而且艷麗的殺意,「今天仍是你和我的事。」話才說完,刀光已釘向雷損的咽喉。
刀光綽約。
像一抹夕暉。
像一場細雨。
其實只是刀。
一把刀。
紅袖刀。
絕世的刀法。
絕情的刀鋒。
雷損大喝一聲,發了一招,似雷霆一震。
他的「快慢九字訣」,每發一招,俱大喝一聲,大喝之際,天地似為之寂滅。
蘇夢枕的刀則如電光。
刀光自雷鳴里刺入、戳入、割入、捲入!雷損的出手快慢不定,時疾時緩,驟然間,他把「臨兵斗者皆陣裂在前」一招九式全都發了出去。
蘇夢枕刀光紛飛,似銀雨千道,如果說雷損所發出去的勁道一如一張天羅地網,萬滅漩渦,那麼他的刀就是一張專切羅網的利器,專破漩渦的神槳。
在「後會有期」急退,蘇夢枕拔刀攻向雷損的時候,狄飛驚驀地抬頭。
他這一抬頭,王小石與他四目相接,心頭一震,狄飛驚雙肩一晃,似要有所行動,可是雷損的「快慢九字訣」已發了出去。
「快慢九字訣」不但攔住了蘇夢枕,也同時截住了狄飛驚和白愁飛的動意。
白愁飛原要攻向狄飛驚。
王小石被狄飛驚盯了一眼,好像迎面著了一拳,狄飛驚如果在此際攻殺王小石,無疑是最好的時機。
可是在狄飛驚攻向王小石的時候,也同時是白愁飛攻殺狄飛驚的最佳時機。
就這麼一猶豫間,三人交手的去路已被雷損的內勁和蘇夢枕的刀光所封鎖、切斷!
王小石這才回過神來,見蘇夢枕在狂飆厲勁下,尚可斷切自如,進退有度,心頭方才一喜,忽而就聽見了咳嗽聲。
咳嗽聲。
蘇夢枕一面嗆咳著,鼻下、唇邊,都溢出血來。
很快,連耳際、眼角,也流出了血。
王小石同時發現,蘇夢枕的身形,似已慢了下來。
這種緩慢,不是一流高手,是絕不可能覺察的,那就好像是喝聲與叫聲的速度比較哪一種快入耳一般。
其實就算是王小石,也分不出來。
但他卻能清楚地辨析到:蘇夢枕的身法,確不如先前瀟洒。
主要是雙腿的步法,已不那麼從容自若。
──腿傷!
王小石一念及此,心中一沉。
這時候,場中殘局倏然大變!
雷損驟然收招,疾掠至棺旁。
蘇夢枕臉色一變,不顧調息回氣,正待還擊,狄飛驚和另一人已同時出手!
「另一人」是朱月明。
朱月明騰身截住了狄飛驚。
狄飛驚雙手一按棺蓋,凌空掠起之際,身法極之迅疾,雷損遽然收回勁氣,蘇夢枕急起追襲。刀網頓撤,狄飛驚一動,白愁飛已然出指。
白愁飛出指「破煞」,但他的指勁攻到之際,狄飛驚已經不見。
他飛掠即起。
朱月明卻在這時候滾了出來。
他的人圓滾滾的,他整個人也像是一粒球般滾了出來。
他這種姿勢,就像是有人一腳把他踢了起來似的。
但他卻能及時在半空中截住了狄飛驚,一拳飛擊狄飛驚的鼻樑。
他這一拳,極為突兀,看來只是「少林神拳」之類的基礎功夫,但這一拳卻像有人在他的臂肘一推,使他突然出襲似的。
就是這一點突然,這一招已和天下千百高手名家所使的迥然不同了。
可是狄飛驚更突然。
他衝天而起,就像孤鶩飛向落霞。
隆的一聲,他穿破了屋頂。
朱月明身形疾沉,就在這時候,他又做了一件極之突兀的事。
他的雙手突然扣向蘇夢枕的咽喉!
這一下出手之突然,就像那一對手根本不是他的。
蘇夢枕正在全力對付雷損。
雷損閃過他一刀,已到了棺材前,忽然俯身,抽出一把刀來。
這是一個不應抽刀的時候。
那是一個不應有刀的所在。
雷損卻在這時候抽出了他的寶刀「不應」。
「不應」一出,整個大堂的人,都覺得被一種奇彩所充滿。然而這刀卻無顏色,黯淡無光,但瞧在每一個人眼裡,都有不同的顏色,有的發出亮烈的黑光,有的如青電,有的如赭血,有的竟是五彩光華,目為之眩。
雷損一刀在手,整個人的戰志都似被帶動,發出瘋狂的攻擊,殺力只怕猶在關七之上。
這已不是寶刀。
而是魔刀。
蘇夢枕並沒有退。
他的紅袖刀,漾起一凄美的顏色,像落花一般無依,甚至有些順從。
但可怕就在它的順從。
雷損的魔刀力量強得不可思議,但蘇夢枕的紅袖刀依然如被翻紅浪、層巒點翠一般地纏住了對方。
──究竟「紅袖」挽不挽得住「不應」?
──「不應」是否割捨得了「紅袖」?
誰也不知。
因為朱月明的攻擊已到。
蘇夢枕大翻車、斜倒坡、旋身巨潑風,居然在「不應」刺目的刀光里,還能躲開朱月明這突如其來的一擊!
朱月明驟然變招!
這變招突然得不像是在變招,而似本來這一招突被人在肘上一托,方向理應不同一般!
朱月明布槌一般地屈指,扣向蘇夢枕雙肩!
同一剎那,雷損的魔刀展開了更猛烈的攻勢,比瘋狂更瘋狂,比驟雨更驟雨,比驚雷更驚雷!
蘇夢枕一面抵擋不應刀的攻擊,一面急退,他退的時候,右手刀仍是七攻一守,左手五指卻似彈琴似的,揮、送、點、戳、按、捺、拍、推、拿、揉、捻、捏、挑,屈伸吞吐,招架抵擋著朱月明的攻勢。
就在他速退的時候,左腿略為有些不妥。
這不妥也許只是一絲的,甚至連肉眼都瞧不見的,但朱月明已「盯」住了它!
他的雙手,已突然轉扣在蘇夢枕腿上。
左手扣大腿,右手扣小腿!
不過他還沒有發力,有三道攻擊同時集中在他身前、身後、雙手!
那是王小石的刀和劍,以及白愁飛的「驚神指」。
朱月明在這瞬間就得決定一件事:
放手,還是不放?
要是放手,蘇夢枕會不會放過他?
要是不放手,他應不應付得了這一刀一劍一指?
他要是先毀了蘇夢枕一條腿才放手,白愁飛和王小石的攻擊會不會先毀了他?
就在這時候,又同時發生了兩件事。
比朱月明出手更突然的事。
方應看突然拔劍。
劍作龍吟,清脆悅耳。
可是那把劍,卻十分難看。嚴格來說,根本不配稱為一把劍,劍身凹凸不平、劍鋒奇鈍無比、劍脊彎曲、劍尖歪斜,如果說有出色之處,便是這把劍隱隱透出紅光。
一種乍看已令人心動,細看足以讓人心血賁動的紅光。
他拔劍、出劍,一劍震開白愁飛、王小石、朱月明三人。
真的是震開。
他自己也被震飛。
他借三人真氣互激之力,安然地「飛」回自己原來的座椅上。
看他的神情,彷佛大局已定。
──大局本就變異無常,真會安定下來?
朱月明已拿不住蘇夢枕的腿,他扯動著白愁飛和王小石二人的刀、劍、指的攻勢,斜落一旁,三人正不知要打下去好,還是不打下去好,忽聽場中一聲悶哼。
狄飛驚已穿瓦而入,準確地落在雷損背後。
雷損本正全力搶攻蘇夢枕,此刻突然一顫,然後他就艱苦地垂下了刀,嘴角溢血,痛苦地道:「是你,沒想到……會是你!」
然後他就做了一件事。
他驀然一躍向棺材!
狄飛驚一擊得手,臉上正浮現一種詭異的神色,忽見雷損投向棺槨,臉色大變,叫道:「大家小心……」
他呼喊的時候,已在急退。
他退得如此之快,帶著極深巨的恐懼,一下子已越過了朱月明、王小石和白愁飛。
場中的人,無不被他所流露出來的驚恐而帶動,不由自主地往後退去。
只有兩個人不退。
方應看不退。
他衝天而起,貼在屋頂上,俯視棺材。
蘇夢枕也不退。
他不退反進,一面大叫道:「你不必死,我可以讓你……」
就在這時候,爆炸已然發生。
爆炸不是很劇烈。
但是很可怕。
待塵埃落定,瓦礫沉地之後,那口棺材已炸成碎片,原先的地上,也炸出了一個大坑。
爆炸發生的時候,方應看借炸力倒飛上了屋頂。
蘇夢枕站得最近。
他身上炸傷了好幾處。
他整個人似失了魂、落了魄。
他是勝利者。
──可是為什麼一個戰勝了的人會出現這種神情呢?
一種似是被騙了,帶點自嘲、十分無奈、一點悲哀的神情。
「你不需要死的。」蘇夢枕喃喃地道,「你死了,就剩下我,和我的寂寞……」
方應看卻似蝙蝠一般地「滑」到屋樑上,此際又似壁虎一般「游」了下來。「他既然抱著必死之心,何不把我們也一齊炸死,同歸於盡呢?」
「你猜得對!」狄飛驚道。
「哦?」
「他是想要跟大家玉石俱焚,可是在棺材外的引線,全給我清除了。」狄飛驚正式地抬起了頭,眼睛發亮,「我只不能碰他的棺材。」
方應看笑了,笑意也帶著譏誚,「假使他讓你碰他的棺材,只怕他連想死也死不了。」
狄飛驚似全沒聽懂他的諷嘲之意,「他不讓我沾他的棺材,結果他也死無葬身之地。」
方應看聳了聳肩,掛起了劍,懶洋洋地道:「他信對了人!」
「狄飛驚不是雷損的朋友。」蘇夢枕忽然說話了,「他原來是雷損夫人關昭弟一手栽培出來的高手,雷損蠶食了『迷天七聖』的勢力后,逐走關昭弟,把狄飛驚吸納為用。」
狄飛驚淡淡地接道:「所以,我有理由報復。」
王小石恍然道:「原來大哥已找出狄飛驚和雷損的真正關係了。」
「正如解決問題一樣,找到問題的癥結點,就像找對了鑰匙開鎖一般。」蘇夢枕道,「這都是楊無邪及時要朱小腰、顏鶴髮引他入『迷天七聖』總壇收集關七資料的功勞。」
白愁飛冷笑道:「所以我們只是來演一場戲,無關輕重的角色……」
蘇夢枕道:「可是沒有你和老三敵住朱刑總,只怕現在炸成飛灰的,不是雷損,而是我……」
朱月明馬上接著話題:「我跟雷老總一場朋友,答應過要助他一臂,而今恩斷義絕,人鬼殊途,京城黑白二道,已是蘇公子掌里乾坤,我朱大胖子第一個沒有異議,並願效犬馬之勞……」他笑得一團和氣、兩團恭敬、三團高興似地道:「蘇樓主不在乎多交一位朋友吧?」
「天子腳下,誰願得罪刑部朱大人的?」蘇夢枕走過去,拍拍狄飛驚的肩膀道,「可是你若要交朋友,就得多交幾位。」
「朋友不妨多交。」朱月明笑逐顏開地道,「不知道還有哪幾位朋友?」
「老二白愁飛。」
「老三王小石。」
「老四狄飛驚。」
蘇夢枕一口氣說了這三個名字,然後對狄飛驚道:「從今以後,你可以仰臉抬頭做人了。」
狄飛驚眼裡隱漾淚光,「是。自從我背棄關大姊,投向雷老總,我就不曾再抬過頭。」
「當今京畿里,已沒有雷老總,只有狄大堂主。當日在三合樓上,只因雷損匿伏在場,你不便答允我所提出的條件。」蘇夢枕望定狄飛驚,道,「但我說的話一樣生效。從今天起,你替我好好管理『六分半堂』。」
狄飛驚身子震動了一下,咬住下唇,半晌才吐出一個字:「是。」
蘇夢枕仍盯著他,似看入他的深心裡,「你第一件要做的事是什麼?」
狄飛驚仰臉,緩緩吐出一口氣,道:「我要收回『六分半堂』發出的命令,撤回部署,不讓『六分半堂』與『金風細雨樓』廝拼。」
「很好。」蘇夢枕眼已似有了笑意,這似把原先劍鋒般的語言,變得風吹花開一般溫暖,「雷純和溫柔,到底給你們安排到了哪裡?」
「我不願見她們目睹今天一戰的情況。」狄飛驚道,「我已派人把她們送到林哥哥、林示己、林己心那兒去,他們隨時都可以回來。」
「若沒有你,薛西神的身份早就教雷損識穿了。」蘇夢枕眼裡露出關切之色,「你掌管『六分半堂』,小心雷家的人不服你。」
「我知道。」狄飛驚道,「雷媚、雷動天、雷滾都是人才,我能用就用,到了真不能用之時,我也自有解決之法。」
「那我就放心了。」蘇夢枕忽然一陣搐動,師無愧急忙扶住他,王小石和白愁飛也圍護了上來,只聽蘇夢枕低聲道,「我腿上的毒傷,除非切除一腿,否則不能清除毒力……這幾天一直用內力逼住,剛才交手運勁,又引發了毒性蔓延……先扶我回樓子再說。」說到此處,已咬緊牙關,幾閉過了氣。
蘇夢枕在說這幾句話的時候,方應看正面對狄飛驚漠然笑道:「恭喜,恭喜!」
朱月明也向狄飛驚笑得天花亂墜地道:「佩服,佩服!」
狄飛驚眼角瞥向那炸成殘屑的棺木,隱有一股落寞之意,口裡應道:「豈敢,豈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