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浴血積石(七)
馬重英望著不遠處遮天蔽日的滾滾煙塵,耳邊是隆隆的大地震顫聲,聯想起方才悠長的號角聲,轉眼間,只見他臉色數變,終究只得嘆息一聲,看來自己最不願發生的事情終於來了。憑著他幾十年征戰沙場的經驗,不用多看也能知道這是敵人鐵騎衝鋒而來。
就在一刻之前,當他接到來自石堡城的信使報告,稱唐軍所部攻城甚急,希望他能速速領兵增援。這消息雖然看似情勢危急,但卻從側面說明唐軍大部仍在石堡城下,本來這應該算是好消息。因為只要唐軍主力仍被牽制,那麼攻破敵軍積石山大營就在旦夕之間,到時再會同石堡守軍,裡應外合之下,以如今吐蕃軍合兵之後的實力打敗唐軍當非難事。
只是就在那信使離開后不久,他總覺得事情有些不妥,但因為眼前兩軍交戰已是關鍵時刻,而且那人身上印信倒也頗全。他自稱是吐谷渾徵調到石堡城的青壯。若是這人謊稱自己是吐蕃人或是其他族人,以馬重英的精明立能識破,但這人開始便說的清清楚楚,他反倒沒有多想。畢竟吐谷渾剛被唐軍佔領不久,為避嫌疑,敵探決不會自稱是該部之人,沒的惹出懷疑。
於是,他暫且壓下心中疑惑,一心指揮眼前戰場,只將后軍做了調整,新調三千步軍至后軍左營,因為那裡地勢平坦,利於騎兵突進。但令他苦笑不得的是,這一來卻犯了尚結息的忌諱。
原來那左營一處乃是後者所部屯駐之地。尚結息見馬重英先前不曾加兵於此,卻在自己到來之後不久就調兵過來,怎不叫他心生疑惑。他自也不去找對方理論,反而將麾下除去借出的一千人外的所有騎兵都調到了與馬重英接防的地段。有四千鐵騎盯著對方,怎麼也令他放心許多,畢竟小心總沒過逾的。而且,就是以後雙方對質起來,他也可名正言順地說明是為了在攻破唐軍大營之時,以騎兵壓上,一舉擊潰敵人。
但正在他洋洋自得沒多久時,隆隆的蹄聲把他從午後的酣睡中驚醒過來。他為人雖然粗鄙不文又兼殘忍好殺,但畢竟也是沙場老將,只聽蹄聲便知事情有變。但當他鑽出帳篷時,為時已晚,他麾下的后營此時已經亂成一團,塵土飛揚中,到處是馬嘶人喊,而那清越的號角聲彷彿便在他耳際響起的催命符一般。
尚結息隨手扯過一名小兵,正要問明情況,卻見親兵打馬趕到,報稱唐軍騎兵突襲,后營大亂,已經不保;敵人正從其後包抄而來,不光左右兩營岌岌可危,敵軍鋒芒更是直指中軍。他這才感到大事不妙,但眼下所有騎兵都被調到右翼,這處又是地勢開闊,最利騎兵趁勢砍殺,他麾下輜重工事之兵大部給了馬重英去攻打唐營,一時又叫他上哪兒找禦敵之人。
於是,他雖然心有不甘,但也只能認命,回望一眼殺聲震天的戰場后,便在一眾親衛扈從下,帶著中軍尚未混亂的幾支部隊往東面飛奔而去。
而此刻,站在小丘之上的李佑,眼見吐蕃營中已是大亂,輕輕抿了抿乾裂的嘴唇,挪動了一下被馬背磨得皮開肉綻的雙股,而後揚鞭向身邊諸將道:「敵營已亂,我意將全軍壓上,汝等可為前驅,與我將那敵酋抓來,便是首功!」那一眾將領自四天之前,連日趕路,到得此時,眼見那吐蕃人像待宰的羔羊一般,早已摩拳擦掌,蠢蠢欲動多時,見瑞王頒下令來,當即凜然應諾,邁著大步,走下山丘集合部下去了。
不過一刻工夫,只聽唐軍鼓聲號角聲齊作,一萬唐軍步卒翻身下馬,跟在已經殺入敵營的近萬騎兵身後,以陌刀營為鋒銳,朝吐蕃中軍席捲而去。
但吐蕃營中的大亂卻絲毫沒有影響到其進攻部隊的鬥志。只因為,在唐軍積石大營之中,雙方將士都已殺紅了眼,對外部變化,竟恍如不聞。
唐軍雖然越戰越少,但卻也越戰越勇。吐蕃人每進一步,都是以己方勇士的鮮血為代價,雖然將唐軍慢慢擠壓到峽地,但實也損失慘重。不過吐蕃軍終究人多勢眾,靠著士兵們的不懼身死,漸漸將唐軍逼進幾處大小不一的山谷,包圍之勢隱隱形成。
李春仁看著自己身邊幾百名仍在苦戰的將士,內心隱隱作痛。他本來便是心有所思,是以那幾聲號角雖然尚遠,卻著實傳到了他耳中。他知道瑞王大軍終於到來,只是這卻改變不了自己部下被殲的厄運,因為遠水解不了近渴啊。等唐軍主力趕到,只怕自己和部下早已埋身於此了。正因如此,他才分外覺得對不起這些為了大唐朝盡忠至死的將士們。因為自己答應他們的承諾終於如期出現了,但卻始終無法兌現,這不能不說是一大諷刺。
只是眼前形勢不容他再多加思考,也不及他出聲鼓舞士氣,事實上也不需要,唐軍士兵早已殺的神志迷糊,眼下之所以還能作戰,也不過憑著胸中一腔熱血和滿腦因戰友身死而帶來的仇恨而已。而李春仁自己也是身被數十創,原本堅固明亮的明光鎧已經被砍刺得傷痕纍纍,他的手臂及小腿等保護不力的地方,更是被鮮血染成了暗紅色。
眼見一名吐蕃士兵舉槍刺來,他想要側身避過,卻發現另一頭兩名敵軍同時殺到,彎刀正當頭劈來。他眼見避無可避,當下一咬牙,以肚腹上鎧甲較厚處,硬受了當面之敵的那一槍,卻回刀將身旁那兩個正舉刀揮過的吐蕃兵攔腰斬為兩段。
但也就在此時,他驚異地發現那堅固異常的明光鎧竟然被對方刺了個大窟窿,槍頭已經伸入自己小腹之中。這一剎那,他甚至能感到一個堅硬非常,冰冷如霜的尖刺正在自己體內轉動。看著眼前敵人的猙獰面目,他立時醒悟,但隨之而來的巨痛卻讓他大吼了一聲。趁著對方被自己吼聲所震的那一瞬間,李春仁右手一刀揮出,砍在了那人面門之上。
但也不知是他重傷之下,揮刀乏力,還是敵人躲避及時,這一刀終究只將那人的臉面從左上方劈到了右下方,一道深及面骨的長縫自此而開,將那人的一張馬臉一劃為二。一時血肉模糊之下,竟分不出五官來。但那人也是強悍之至,且這一刀雖入肉甚深,但終究沒有劈在要害之處,只見那人哇哇大叫著,抖動著隨時可能一分為二的臉頰,憋著氣力,正要將手中緊握的長槍一舉刺下,想把李春仁身體如那鎧甲一般直刺個窟窿。
而李春仁此時雖然知道該當如何反擊,但怎奈手中無力,眼看對方就要將長牆刺入時,只聽一聲怒喝自左前方傳來。他抬眼一看,只見面前之敵自胸口及雙臂處被人砍作兩截,那兩隻斷手還握著刺進自己身體的長槍不放,但下半身卻立不住倒在了地上,飛出的血雨噴得他全身都是。
卻聽救他之人道:「大人沒事吧,狗日的蕃賊真他娘的難纏。」他一聽便知是自己身邊親兵王成所言。李春仁正想謝他一句,卻突然看見一枝勁箭從右側石壁附近激飛而來,就在自己一句「小心」剛剛脫口之際,只見那箭已從王成早已掀去頭盔的腦袋右側貫入,箭簇則自左方突出。眼看這名忠心耿耿的部下帶著一臉救得自己之後的微笑,口中噴出一口鮮血,翻身倒下,李春仁再也忍耐不住,強忍巨痛,拔出體內長槍,向那名敵軍射手投去。一聲慘叫之後,那人左手強弓猝然掉落,只右手的羽箭卻仍牢牢緊握。
又過了一盞茶的工夫,五十多名殘餘的唐軍且戰且退,以主將李春仁為核心,退到一處山石之後,不時以弩箭射殺逼近的吐蕃士兵。只是當最後一枝弩箭射出后,望著身邊剩餘的部下和眼前大叫著衝上前來的吐蕃士兵,李春仁知道,明年的今日就是自己和一眾唐軍將士的死祭。懷著必死之心,唐軍架起僅有的六柄陌刀,在其餘眾人的護衛下,朝著近前的吐蕃士兵反衝過去。
就在兩軍剛要接觸之時,只聽低沉的牛角號聲自谷外傳來,正是吐蕃撤軍的號令。眼看勝利就在跟前,吐蕃雖然軍法極嚴,但殺紅了眼的士兵們又怎顧得了這些,帶著疑惑和不解,他們同唐軍撞在了一塊,頓時刀劍相交之下,血肉分飛,直把一片石壁從灰白染成了刺目的鮮紅。
這時的唐軍自李春仁已降,都已力不從心,面對數倍於己的敵人,只是憑著直覺,隨手砍殺而已。
正在一眾吐蕃軍士將唐兵漸漸殺盡時,卻猛聽得背後殺聲震天。帶隊的吐蕃軍官回頭查看,卻被飛來的箭矢當胸透過,倒在了自己部下的身邊。
吐蕃士兵眼見將領身亡,不由士氣一阻,待有人向後看去時,卻不見一個友軍,映入眼帘的是一望不到邊際的唐軍士兵。這一下,吐蕃軍心大亂,待唐軍殺到時,其部早已四散開來。卻被趕來的唐軍分割包圍,如同斬菜葉一般,殺的屍橫遍野,血流滿地。
而已經拼殺了十多個時辰的剩餘唐軍此時你望我我望你,均是滿臉不信之色。只是那李春仁眼見此情,卻首先明白過來,不由大聲歡笑起來。然而,笑聲中卻滿是凄涼悲壯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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