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原來搖光殿雖說成員不多,組織不大,但是號令如山,門下弟子不幸辱命,例當遭受極嚴格的處置,向無例外,這一次對於自己的破格優容,實在是出人意外,由不住她心裡大是忐忑,一時弄不清娘娘心裡到底如何打算。
「你坐下來吧!」李無心用手指了一下前面的位子。
沈瑤仙坐是坐下了,兩隻眼睛卻瞬也不瞬地向對方凝視著。憑著她與殿主多年相處的經驗,李無心的喜怒哀樂,即使不現之於表面,哪怕是壓制在心裡,她也能瞧出一些兆頭。只是這一霎,她所得自對方的印象,卻十分紊亂,實在猜不出她心裡的意圖。
「對於蓋九幽師徒三人,你說得夠清楚了,海道人的動向莫明,那是他的生性如此,也可以理解,我判斷他還不至於正面與搖光殿為敵!」說到這裡微微一頓,才接下去道:「最讓我奇怪的卻是那個姓君的年輕人,他叫什麼?」
「君無忌。」
「這是一個很自負狂妄的名字。」李無心搖搖頭說:「我以前一直沒聽說過,怎麼會呢?怎麼會呢!怎麼會忽然冒出了這麼一個人?」
沈瑤仙搖了一下頭:「不知道,真的是一個很奇怪的人!」
「說得清楚一點!怎麼奇怪?」
在李無心冷靜深邃的一對眼睛注視之下,沈瑤仙知道自己即使有心袒護這個人,也是力有不逮的了。
「先從他的武功說起!」李無心說:「他出身是哪一門派的?難道你看不出來?」
沈瑤仙諦聽之下,不禁仰頭想了一下。其實她早已不止一次地想過了,君無忌那身神奇的武功,奇妙的劍招,固然未必真的就能勝過她,卻已令她暗自心儀不已,奇妙的是一任她搜索枯腸,卻也未能想出對方劍術武功的發源門派,這便使她大感納悶,現在李無心問她,她仍然是不知道。只是苦笑了一下,搖搖頭。
「連一點影子也摸不著?」李無心語氣里顯示著懷疑,真有點難以置信。
沈瑤仙依然是搖頭,她真的看不出來,在李無心殷切有所期待的目光之下,她實在不能保持沉默,只得略抒己見,「也許是我的幻想吧,開始的時候,我真有點懷疑是娘娘您的劍路,後來再看看,卻又不盡相同。這個人很可能跟您老人家一樣,是自己創新,師法自然。」
「即使如此,他也一定有他的原始來路。」李無心臉色有異地說:「你是說和我的劍路相似?」
「只是有點像,並不全似。」
李無心的思路,卻已飛到了另一個層次,「他會是『魁』字門的?不。」隨即自個兒搖搖頭,打消了這個猜想。
「魁字門?」沈瑤仙卻是聽見了,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聽見過的一個奇怪名字一一「魁」字門。
「你當然不知道。」李無心看了她一眼:「這是我早年出身的武林門派。」
「啊。」沈瑤仙頓時傻住了,若非是義母親自說出,她真還不知道,原來她義母這一身入化的神奇武功,並非全系自創.乃是有所承托,即得自這個叫「魁」字門的奇異門派,卻是她第一次由義母嘴裡聽知。
「你覺得奇怪么?」李無心冷漠地看了她一眼,略似凄涼地道:「這個『魁』字門,又名叫『一』字門,那是因為這個門派上上下下只有一個人。」
「一個人?」倒又是第一次聽見過的怪事,天下竟然會有一個武林的門派,上上下下只有一個人的,實在是聞所未聞。沈瑤仙可又奇怪了。
李無心卻不待她發出疑問,先自說道:「我是一個例外,事實上我雖然師承了一字門的武功,卻算不上是那個門派的傳人,淵源於這位門主是我家族中的一位長輩,即算不上是他入室弟子,自然稱不上是他門中人了。」
「娘娘,」沈瑤仙大為好奇地問道:「他老人家叫什麼名字?怎麼從來也沒聽您說過?」
「我不能告訴你。」李無心搖搖頭,冷冷地接下去說:「那是因為我答應過他,除非萬不得已,決計不能說出他的名字,當年已是如此,數十年之後的今天,也就更沒有這個必要了,而且,我疑心他很可能早已經死了。」
沈瑤仙呆了一呆:「這麼說,他真的可能出身這個『魁』字門了。」
「為什麼?」
「因為他曾經回答過我,就像娘娘您的語氣一樣,當時他無論如何也不肯說出他師父的名字,也說到這是他對師門的承諾,語氣和娘娘一樣,這不是太奇怪了么?」
「一點也不奇怪!」李無心說:「就像你一樣,如果有人同樣地問你師父是誰,你會告訴他嗎?越是有本事的人,越不會輕易地吐露他的門派出身,姓君的也不例外,如果你因此就認為他的武功和我師出同門,豈非太可笑了?」
「娘娘,」沈瑤仙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眼睛突然為之一亮,「我幾乎忘了一件事。」
像是有些迫不及待的,她說道:「是關於您常常提到的夜光杯的事情!」
「夜光杯?」李無心的眼睛忽然睜大了:「你是說夜光常滿杯?」
「對了!」沈瑤仙笑著說:「這一次我看見了,真的看見了。」
「說清楚了,到底是怎麼回事?」
「是這樣的,娘娘……」
沈瑤仙於是把那夜與君無忌對劍之前,月下品茗略道經過。再次提到「夜光常滿杯」
時,李無心不禁神色大異,再也無法保持寧靜。
「這是真的?」她的臉忽然變得十分蒼白:「也許你所看見的並不是真的東西,真的夜光杯……我是說傳自兩千多年以前周朝的東西,那是不可能流落在外面的。」
沈瑤仙想了想,那一夜月下飲杯,自己曾仔細地觀察過那些杯子,像「一觸欲滴」的翠綠、「鵝黃羽絨」的疏淡、「藕滿池塘」的濃郁……俱都見諸前人史冊的筆記,何能作得了假?憑她的鑒賞能力,也不容許魚目混珠,她斷定君無忌所出示的那一套「夜光杯」必是真品無異。
「它是真的!」沈瑤仙說:「除了一組五隻杯子以外,甚至於兩隻不同款式的玉壺,也與您過去所形容的一模一樣……」於是她把五杯二壺的形式特點,就其記憶所及,細細地形容了一遍。
李無心一句話也沒有說,仔細聽著,容得瑤仙話說完,她沉默了好一陣子,才緩緩地點了一下頭,「看來這組杯子是真的了。」緩緩抬起頭,看向面前的瑤仙:「你是說那個姓君的收藏著這套夜光杯?」
沈瑤仙點點頭,忽似想起又道:「不,他說過他只是代人收藏,因為他不是杯子真正的主人。」
「真正的主人是誰?」李無心冷冷地問:「你問過他沒有?」
「那……倒沒有……」沈瑤仙回想著那晚君尤忌對答情景,侃侃說道:「我記得他告訴我,他是受人所託,找尋這杯子的主人,目前只是暫為保管而已。」
李無心隨即不再說什麼,站起未走向一隅。
盆景里種植的是一株千年古松,卻是其高不足三尺,觀其枝脈,極為蒼勁,只是具體而微而已,這樣微弱的生命,竟能歷經千年不朽,猶自傲立天地,確令人嘆為觀止,謂為造物者的特別垂青亦不過之。這株袖珍型的小古松,自為李無心無意中在冰山絕壑中所發現,如獲至寶地移植盆內,卻也近二十年之久了。每一回,當她向這株「松中侏儒」注視時,目光里便會情不自禁地散露出一種慈暉,—番遐思,而在她生命力感覺到脆弱、空虛、寂寞無依的時候,她也喜向它注視,固然那是兩種迥然不同境界,其為生命的延續動力,卻是一樣的,人類的求生固需淬鍊掙扎,松的生命又何獨不然?特別是人類中那些生具傲骨、不取媚於凡俗、孤芳自賞的英雄志士,譬喻於松的高風亮節,不畏寒霜,更有幾許相似。這個天底下,最堅強而又能持之以恆的,原來都是孤獨和寂寞的,「君子慎獨」便是這個道理。
李無心其時心裡充滿著激動,便是藉助於觀賞眼底這株小小古松予以消弭。長久之間,一人一松像似早已培植了濃郁感情,取得了默默中的高貴情契。
「這個君無忌他有多大了?」李無心的一雙眼睛,並沒有離開眼前的這棵松。
「不大!」沈瑤仙說:「二十幾歲……看樣子是這樣,我沒有問他!」
「你應該問的!」
「為什麼?」
李無心搖了一下頭,沒有說出所以,顯然自己也不明白,何以業經認定而死了的心,竟然會油然復生?
「沒有什麼事了,你休息去吧!」
沈瑤仙遲疑著答應了一聲,悄悄退了出去。
李無心口說無事,其實心裡頗不平靜。無邊的遙思冥想,攪亂了她早已冷了的一顆心,竟然使得她又想到了那個被認定已「死了」許多年的孩子身上,豈非是太無稽了!
思慮像一條無形的蛇,在她遼闊的思域之海里遊動著,一經牽動,便自無能中止,便何況這思維乃是關係著曾是她魂牽夢繫的骨肉所依。
孩子離開的那一年,還不到四歲,記憶中他卻是聰明伶俐,已似能說善道了。何某不幸,他卻生在帝王之家。何其不幸,他卻又為父王所疼愛,為求苟命,交由心腹老太監福慶偽裝化名,潛送出京。山西布政使姜平,是她的兄長,孩子交給自己的哥哥,應該是再安全不過了,其時煙幕早放,俱當是小王子高爔死於疾病。實則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人已到了山西。
李無心默默走向盆景,又在端詳著她心愛的那棵袖珍古鬆了。
如果說今生果有遺憾之事,這便是她最最感覺到遺憾的事了。怎麼也沒有料想到,燕王登基后,三子奪權益熾,緊接著姜貴妃的「不幸遇難」,禍延其兄,嬌兒高爔,自此便無音訊,他當然是萬難苟活的了。
姜貴妃搖身一變而為今日的李無心,成了一代武學的宗師,看似得慶新生,早已擺脫了昔年權力傾軋下不幸的陰影,其實她內心的凄苦,較之昔日卻像是更有過之。家庭破碎,夫妻生離,似已道盡人世之苦,較之惟一愛子的不幸喪生,卻又似微不足道,李無心內心的苦,像是與生俱來,永遠也不能脫離的了。
然而生命的本身,原該是充滿韌力、堅強、百折不撓的,高爔那個孩子雖非那種看來生具異稟的造型,卻是忠厚憨實,根骨俱佳,怎麼看也不應是短命的相,真的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死了?李無心當然不會就此死心,接下來的第一個十年,她曾九度離山,到處探訪兒子的蹤跡,甚至於找到了昔日師門「魁字門」(一稱「天門」或「一字門」),所獲得的結果,竟然是又一次的失望,那個曾以自然武術首創天下的異人「蒼鷹老人」居然物化身故了,消息的來源,得自附近「大荒山門」的無名長老。無名長老是蒼鷹老人生平惟一知己,出家人不打誑語,他的話應屬徵信無虛。
據無名長老所告,蒼鷹老人,是閉門自焚而亡,屍骨無存,一說他死時身邊有一少年,似為其記名弟子。這后一傳說,才真正地刺傷了她的心,讓她再一次真正的絕望了。
為此,她恨盡了天下蒼生,恨盡了天下摯情,甘願做一個「無心」之人,便是為此,而為自己取了「李無心」這個名字。
時光荏苒,匆匆又一個十年過去了。搖光殿晨昏無間,一樣的春光明媚,一樣的四時如晦,蘭梅交替,年年如斯,桃錦舒紅,柳絲垂碧,或銀贍皎潔,丹桂繽紛,都無能使此間主人少抒愁懷,獨自感傷時,她常以為自己已是一個死了的人,對於現有的這個生命,她實在已不抱任何希望了。
然而,一點無邊的訊息,居然又使得她聳聳欲動了,沈瑤仙有關夜光杯的一段插曲,恰似擊中了她的要害,翻雲覆雨般掀開了她的記憶之海。
如果她記憶不差,這件東西乃是當年恩師蒼鷹老人的心愛之物,每一回老人出示時,都使她愛不釋手。據說蒼鷹老人祖上保有這套東西。己歷十七世代之久,到了老人一代因為無後,非僅無後,連一個能承其衣缽的弟子也是無有,每一回老人月下展示時,情不自禁地便自發出頗似感傷的嗟嘆。
「八叔不要發愁,這套夜光懷就送給我吧.我一定會好好為你老人家收著,一代代地傳下去的。」
這般直率天真的話,每使老人情不自禁為之大笑不已:「傻丫頭。你是個女孩兒家,女孩子嫁了人,就是別家的人了,這東西如何能送給你呢?」
「誰說我會嫁人了?我一輩子也不嫁!」
「那就更不能送給你了,將來有一天你死了,這東西又留給誰呢?不是跟我一樣么?」
說著就哈哈地笑了。
那時候她年紀還小,也真皮厚,說什麼也是不依,硬是磨著他老人家要,老人也姓姜,在家族裡彼此還沾著一門子親,故此她以「八叔」稱之,倒似比師父這兩字顯得親切多了。
想起來,李無心猶自忍不住還想笑,那時候自己想要那套夜光杯,真像是想瘋了。老人終於被磨得受不了啦,才答應了下來,「好吧!哪一天我要死了,這套杯子就是你的了,只是有一樣……」
「有一樣什麼?」
「你得先要有個兒子!」
「好,我一定生個兒子。」
「先有個兒子還不行!」
蒼鷹老人似笑不笑地說:「這個兒子還要成器,最重要的是我要喜歡。」
小丫頭當時也真不覺著害臊,競自一口答應了下來,逗得蒼鷹老人哈哈大笑。嘴都笑歪了。
雖然說不上什麼承諾,卻在當日她小小心靈里生下了根,及至年長智域開擴,懂事了,才覺著荒唐好笑,這件事她也就不再去深想了。
像長久已冰封了的記憶,今天重拾起來,想想看卻又不那麼好笑了。
「君無忌?這個人他又是誰呢?」
一葉飛揚,金風報初秋之信。轉眼間,一山楓葉,俱都改了顏色,艷陽里,交織成大片金光,上下起伏,狀若金濤。夏去秋來,可沒有絲毫的涼意,吱吱蟬鳴,叫得一天赤紅,日頭如火,曬得人沒精打采,像是連地上的石頭都要熔化了。
「好厲害的秋老虎!」一個骨碌由地上爬起來,小琉璃熱得直喘氣,小褂早就脫了,赤著膊,在樹下鋪了一領席,可怎麼也睡不著,熱得慌,真恨不能面前有一口井,一個猛子紮下去,狠狠地泡它個三天才叫過癮。
同著君先生千山萬水來到「應天府」(即今南京)近兩個月了,江南富庶,自不比荒漠荒涼,對他來說,處處都充滿了新奇,樣樣都好,可就是有一樣,這個熱勁兒,真叫他吃受不住。
凡是住過京師應天府的人都一定會知道,夏天的熱是出了名的,入秋的二十四個秋老虎,一個比一個厲害,秋虎過後,總聽說有人被熱死的傳說,至於因熱而致的各種疾病,更是所在多多了。
君無忌南來時,原打算把小琉璃留在涼州,要他照顧那裡的一幫苦孩子,是他苦苦哀求,說什麼也要跟著,君無忌拗他不過,念在他努力向學,人又機伶的份上,居然答應下來。好在涼州的學務由好心的趙舉人接管下來,平日雜務也有「鐵彈兒」、「鳳姑」兩個較大的孩子負責,君無忌把賣得紅毛兔皮的百十兩銀子留下了一半,這才放心帶著他的小跟班兒取道赴京,來到了人文薈萃、文物鼎盛的江南京師所在。
應天府屬有個棲霞山,山上有個「棲霞觀」,原是道家盛地,香火雖不很盛,卻能持久不衰,這裡居山不高,進出方便。
棲霞山漫山楓林,這處道觀恰當楓林之間,深秋楓紅,整個山巒平添無限嬌美,像是塗了胭脂的美麗佳人,顧盼生趣,風情萬種,實在惹人遐思。
或許是憧憬即將來臨的多情紅葉,君無忌同著他的學生小跟班兒,就選擇這裡,暫時住了下來。
道觀主人雖是三清教下的出家人,卻也未能免俗,尤其喜歡白花花的銀子,一錠十兩紋銀,簡直就像把他整個的心都給買了過來。
天熱得實在按捺不住,屋裡屋外都一樣,說不出的那種燠人,真像是把身上的油都給烤了出來。
小琉璃覺是睡不著了,光著上身,在樹下叉著腰熱得直捯氣兒,汗珠子順著腦門子直往下淌,偏偏屋裡的君先生卻是好涵養,寫了一篇小楷,這會子倚窗獨坐,也不知在讀什麼書,一副從容姿態,灰布直補,連個褶子都不打,觀其頭臉,連個汗珠子都沒有。這般養性功深,真叫小琉璃打心眼兒里折服。
看看那輪老日頭總算沉下去了,火紅的雲彩著了火似地燃著,至此,棲霞山上方始見了一絲絲涼風。小琉璃這才像是喘上了口氣兒,肚子里咕地叫了一聲,可又覺著餓了,摸摸胯兜里,還有小半塊碎銀子,足夠他吃喝幾頓,這就向房裡招呼一聲,打算獨自個往山下跑一趟,先弄一大碗涼粉兒喝喝再說。
小褂往肩上一扛,正打算邁開步子,房門開處,君無忌出乎意外地走了出來。
「先生您,這是……」
「出來透透氣;你不是說山下的涼粉很好么,帶我也吃一碗去,走!」
小琉璃喜歡得不得了,連口地答應著,慌不迭把小褂穿好了,這就頭前帶路。
「紅葉庄」——一式的老楠木支柱,三層樓,買賣不惡。君無忌同著小琉璃來到店裡,在第二層樓臨窗的一個雅座兒坐下來。點了一客涼粉、一客風雞餚肉、小籠湯包,他自己最樂意的還是那一碗上好的龍井香茗。
太陽雖已下山好久了,卻不能驅走眼前的燠熱,紅葉庄代客驅暑的方法是在屋頂天花板特製成兩面大布招子,由兩個打著赤膊,十分精壯的小夥子來回地拉扯、扇動,如此一來,即可帶來陣陣清風,只是氣溫偏高,扇下來的風都是熱的,吹在身上受用不大,並不能為人帶來多少快感。
君無忌心靜自然涼,仰仗的全在素日涵養,所謂的「養性功深」,三伏不熱,數九不寒,內功到此,也當是登峰造極地步了。他亦曾習過「辟穀」之術,可以多日不食,興緻來時,多食亦當無妨,就著上好的本地黑醋、薑片,吃了幾個小籠湯包,果然很有滋味。
本地湯包遠近馳名,講究的是皮兒薄、個兒小、味要鮮、湯要足。觀之眼前紅葉庄所出的,倒也合乎以上標準,一時興起,君無忌一口氣吃了十幾個,才停下了筷子。
天色漸漸昏暗。飯莊子里已撐起了燈,至此,才有了絲絲微風,自敞開著的四面軒窗吹襲進來,暑意方卻,興頭兒頓時為之大大熱絡。
忽然傳過來一陣子哄叫間雜著有人拍手叫好的聲音,各方矚目之下,才自發覺進來了老少男女二人,老者身著黃繭夏布衣褲,發須皆白,看上去足有一甲子年歲,身後的那個姑娘,倒像是比他要晚上兩輩的孫輩姑娘——高挑的個頭兒,扎著根大辮子,一身蔥綠褲褂,原是極見平常,穿在她的身上,卻是只覺好看。
堂前布簾撩開,現出了一個桌案,桌上有一具七弦琴,老少二人在四方哄叫聲里,抱拳弓腰向客人請了個安,便自就著座頭兒坐了下來。
小琉璃看著新鮮,卻不知道南方彈詞早已在本地盛行不衰,追溯其源,早自隋唐時代已自有了,大盛於宋,本朝自太祖登基,金陵奠都以來,全國戲曲、雜耍,爭相來此獻藝,江南地方本就富庶,各路王孫公子,走馬章台之餘,每多雅興,這南詞清彈小唱,倒也極一時之盛。
君無忌平素對舞曲頗有所愛,倒是南方彈詞生平甚少涉獵,這裡人聲嘈雜,正自不耐久坐,倒是這演彈詞的祖孫二人出現。一時提起了他的興趣,也就定下來暫不思去。
桌幔掀開,現出了前懸名招,竟是「樂天老人」,那個姑娘卻不見具名,想來系他後人。
飲下了自備的小小一壺茶水,樂天老人打著一口蘇州官話,來了一段開場白,訴說一通,聲音又低,他的嗓子又啞。再加上店堂里聲音亂雜,簡直聽不清楚,大意略謂入秋以來天氣酷熱,他的咳嗽毛病又犯了,不幸老妻前月故世,大囡囡如何如何,小囡囡又如何如何,反正幾個會彈會唱的都不在身邊,只有老大的這個女娃子還在身邊,她原是習曲子的,對彈詞能彈卻不擅唱,如此便只好自家獻醜了,久年不唱,難免荒腔走板,還請識者不笑。
他這麼一謙虛,大家非但不見怪。反倒鼓掌叫起好來。
座客紛論之際,君無忌乃自聽出了苗頭。原來這個樂天老人。乃是南方彈詞高段,在江內地方享有盛名。惟多年來不知何故,卻是只彈不唱,由他兒子女兒代勞了,這一次因為種種原因,才被迫下海,重為馮婦,是以在一聽到他今晚親自主唱,俱都十分興奮,爆雷般地喝起好來。
大姑娘挽起了翠袖一雙,露出了白嫩的手腕,小試冰弦三兩聲,已博得滿場彩聲。
樂天老人咳了幾聲,清清他沙啞的喉嚨,隨即和著弦音,大聲唱和起來:「洞房記得初相遇,便只合長相聚。何期小會幽歡,變作別離情緒。況值闌珊春色暮,對滿目亂紅狂絮。
直恐好風光,盡隨伊歸去。一場寂寞憑誰訴?算前言,總輕負。早知恁地難拼,悔不當初留住,其奈風流端整外,更別有系人心處。一日不思量,也攢眉千度。」
雖是一闋常見的宋詞,座上卻也所知不多,自然君無忌卻是知道的,原來詞出柳永的《晝夜樂》,全同格調不高,尤其不離兒女之私,較之他所成名的《雨霖鈴》、《八聲甘州》二闋,更不知差上幾許。可是經老者那股嘶啞凄涼的嗓音一歌,再加上他的眉目表情,真箇扣人心弦,俊歌到「盡隨伊歸去」時,輕揮袖子,連帶著半舒眉頭,強睜睡眼,真正把一種無奈之情活躍當前。
試以眼前唱和,若換在一妙齡少女,發新鶯之唱,音色自是美矣,終不若老者歌出人生滄桑,半世凄涼,那沙啞的嗓音便為不可或缺的一種特質點綴了。難怪一曲方終,博得如雷掌聲。
君無忌端起了面前的茶,喝了一口,回味著詞中意思,不禁想到了春若水……自己與她一番相識,草舍療傷,石室共守,正所謂「洞房記得初相遇,便只合長相聚。何期小會幽歡,變作別離情緒……」
詞中「洞房」原作深邃房室解,譬作「石室」亦甚為恰當。自然這裡是從俗作新婚合巹之房解。無論如何,兩者意思極為近似,倒像是為己而歌似的。
想想春若水,如今已是漢王高煦家室,誥封的春貴妃,自己與她,似已距離遙遠,無論如何也扯不上什麼關係了。他原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這一霎竟然也由不住感於情傷,一雙眸子只管獃獃的望著面前的青瓷蓋碗發起呆來。
不知覺里,樂天老人卻又作新歌,唱的正是柳三變的那闋臉炙人口的《雨霖鈴》:
「……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一闋方畢,又博得如雷掌聲。
小琉璃卻是聽不懂,簡直味同嚼蠟,一雙眼睛只管咕咕嚕嚕在彈弦子的姑娘身上打轉,在他眼裡,老人這個孫女倒有幾分與春小太歲跟前的那個冰兒相似,眼睛看著台上,心裡卻想到涼州,也是別有一番滋味。
他這裡正自心情恍惚,不經意君先生已開了飯資,站起來說:「我們走了!」小琉璃忙應一聲,慌不迭站起來,跟著君無忌往樓下走來。
華燈初上,正是上座時分。樓梯上擠滿了人,熙熙攘攘,轉動也難。
君無忌同著小琉璃一徑來到門外,才發覺到各處買賣都已懸起了燈,這裡位處通衢道口,自是十分熱鬧。應天府為當今天子所在,自有一番不同於別處景象,一式的青石古道,打掃得很是潔凈,這時華燈初上,夜幕方垂,一天炎熱下來,到此才有了些涼意,屋裡的人捺不住燠熱,都走了出來。有人乾脆把桌椅搬到外面,大姑娘小媳婦兒,也都不嫌害臊,人手一把扇子,嘰嘰喳喳叫笑一團。
說到扇子,這裡的樣式也較別處為多,一般粗漢、老公公、婆子用的多是「蒲扇」,姑娘媳婦們用的是「團扇」,至於斯文點的人,或是讀書仕子用的卻是「摺扇」了。
小琉璃看著眼都花了,心裡盤算著到底江南就是江南。比之「塞外江南」之稱的涼州真是不可同日而語。在涼州赤身露體的窮人多得是,十八九歲的窮人家姑娘,連一條遮羞的褲子都弄不周全,夏天一到,只有悶在家裡。非萬不得已,連門都不敢出,那裡風沙又大,幾天不洗澡,一個個都成了「九紋龍」,真像是泥縫裡鑽出來的猴子。哪像這裡的人,人人穿紅著綠,非綢即緞,乾乾淨淨的好不風光。
小琉璃邊看邊想,說不出的自怨自艾,心裡更像是岔著一口悶氣,卻不知該向誰發?同樣的是人,人比人可真能氣死人,「橘逾淮而枳」,怎麼一到了這裡就不同了呢?
君無忌卻似由他臉上看出了端倪,站住腳道:「你看這裡好么?」
「哼!太好了,只是咱們那兒……可又太壞了……」一面說,鼓起腮幫子,像是跟誰慪氣似的。
「人本來就是不公平的,天生下來就是如此!」君無忌臉色和平地接下去說:「就拿涼州來說吧,不一樣也是不同么,有人住高樓,穿華衣,騎大馬,有人衣不蔽體,淪為餓殍,天道原本已是不公,倒也不去說它了,這其中正是缺少了人為的因素,才至於更加糟糕!」
「什麼是……人為的因素!」
「這個你當然還不明白。」君無忌微微一笑:「人為的原因,就是說管理百姓的方法制度不好,一個能為百姓打算,造福老百姓的國家,才有好的衙門,我們的國家,一切的好東西,卻都是屬於皇帝的,屬於朝廷百官的,他們予取予求,貪得無厭,老百姓的日子自然就不好過了,你想想看,皇帝和大官,一個人可以娶幾十個老婆,幾百幾千個老婆,而普通的人呢,有的人連一個老婆也討不起,這就是制度不好,不公平,有錢有勢的人只為了他們自家著想,無勢無錢的窮人,怎麼會不倒楣呢!」
小琉璃說了一聲:「對!」恨恨地咬著牙,卻又重重地嘆了一聲道:「聽先生這麼一說,我總算明白了,要想百姓過好日子,非得有個為百姓設想的好衙門不可!」
「對了!」君無忌一笑說道:「有了好的官,好的制度,老百姓才能有發展,剩下來的一半,全在百姓自己努不努力,成不成器了。」
小琉璃點點頭說:「這個我懂,自己不努力,天上也不會掉下餡餅兒來,只是……同樣是人,生在這裡和生在我們那邊就差遠了,看起來老天爺也是不公平的啊!」說時他的一雙眼睛。只管瞅著路邊上熙攘來去,打扮得花花綠綠的行人。
君無忌看著他不覺一笑,這也難怪,試想小琉璃自幼生長在窮苦的塞外,風沙塵土,日與牛羊為伍,這般的生活文明.他當然是不曾經歷過了。雖是這樣,君無忌仍不免要提醒他道:「你看他們都很富有快樂么?不要被表面的現象把你迷住了。」
說時一群約有五六個打扮得花紅柳綠的姑娘,在一個老媽媽領頭帶領之下,從二人身邊走來,領頭的婆子,手持著大蒲扇。差一點拍在了君無忌身上,身後的幾個姑娘,一個個眉飛色舞,像是蒼蠅見了肉似的,一窩蜂般地直向著君無忌身上偎來。
小琉璃還直希罕,君無忌早已挽著他快速避開,接連幾個轉彎,來到了一處檐角下。
「這……是幹什麼的?她們要幹什麼?」
「這就是我正要告訴你的了!」君無忌面現悲憫地道:「她們都是出賣靈肉的堂子里的姑娘——妓女!」
這麼一說,小琉璃才明白了,眼睛一轉,才自發覺到行人之中,這類女人為數不少,一時大驚失色,臉也漲紅了,只羞得發慌。
「你看,你才一聽見這種事,臉都紅了,難道她們身操這種賤業的人,不知道羞恥么?
除了極少數自甘墮落的人以外,這些姑娘都是為生活所逼迫的可憐人家出身,生不由己地賣身娼門,有的替父母還債,有的賺錢養家,她們快樂么?富有么?只怕比你更不如……」
君無忌接下去說道:「除了皇帝、官吏、一些奸商地主之外,我們國家的老百姓,都是一些苦哈哈。你看這裡的人一個個穿著漂亮,打扮入時,有一半原因也是因為這裡是皇帝的腳下,如果轉換一個地方,雖然同是江南、可就又自不同,反倒不如你的家鄉那邊窮得表裡一致,一點也不浮華做作的,人人務實吃苦,令人欽佩了。」
小琉璃眨著眼睛,點點頭表示明白了,這七、八個月來,他跟隨君無忌念書,特別是聆聽了許多類如今天的教育,不知不覺收穫頗大,這時諦聽之下,心裡自個盤算,便不再出聲。
卻見一個斷膝要飯的漢子,身後拉著一群小要飯的.寄梭人群里行乞,猛可里撞著了當前兩個衙門公差,逃走不及,被二差人趕上去狠狠抽了一頓皮鞭,大哭小叫,一行人抱頭鼠竄而去。那打人的公差,手叉著腰,氣呼呼的大聲罵道:「媽媽的,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
這是天子腳下耶,臭要飯的!下次再看見你們,老子扒你們的皮!」
小琉璃氣紅了臉.待要聳動。卻被君無忌拉住了,制止道:「算了吧!你管不了的,我們走吧!」
「每個地方都是一樣!」君無忌語氣平和地道,「只有我門老百姓自己當家做主,也就是孟老夫子說的:「天聽自我民聽,天觀自我民視,到了那一天,人才不會被人欺侮。大家才有好日子過!」
說時,他內心其實十分沉痛,蓋因為當今掌握蟻民生殺予奪大權、騎在人民頭上的這個天子,正是自己的親生父親,大哥朱高熾——當今太子,二哥朱高煦一一今日漢王,三哥朱高燧——今日趙王,這些人無一不是極權專制下的代表人物,妄想推翻暴政,改善民生,第一個要打倒的就是他們。
這些年來,他足跡遍踏北地各省,眼見民生疾苦,越覺得帝制千年,遺害太深,本朝皇帝固不能以昏君論之,惟一意好大喜功,動輒興兵,全不顧百姓厭戰,民生疾苦,大軍所至,予取予求,燒殺奸擄,其悲慘有甚於敵人之入侵。每見及此,內心有似刀割。
這情景,好大喜功的皇帝朱棣未必知道。自然他手下的百官無能,兒子高煦的陰謀奪權,兄弟不合,忠奸不分,就更不能一一上達,使他全然了解。這便是他此行來到這裡的目的之一,他要伺機迸宮,見見這個記憶中還不十分清晰的父皇,面稟一切,以盡人子之道,最重要的是,他要由這個未曾謀面過的父親嘴裡,親口道出母親的下落,她是否真的已經死了?死於那把無情的大火!
天色漸晚,各處燈光卻更顯得璀璨刺眼。原來這裡地處最繁華的一個夜市,再走走,更見熱鬧,除了夜市買賣商家之外,更有賣藝街頭的各樣雜耍,極是熱鬧。
君無忌略事顧盼,興趣不高,小琉璃卻看得眼花繚亂,簡直捨不得走開。
二人走馬看花地看了一會兒,卻見當面聳立著一座廟宇,宇匾上塑著「金泉寺」三個大字,卻是本朝開國皇帝太祖的手書。
原來明太祖早年在皇覺寺當過和尚,及至濠州起義,自稱吳王,打平天下當了皇帝,生性里仍有那麼一點「禪」蹤,地方官便以此投其所好,遇有什麼較大規模的寺院落成。便專書上折,求其大筆一揮,賜下個匾額。光耀宗里,這塊「金泉寺」的匾額,應是無有例外,便是這樣留下來的。
君無忌來到近前,抬頭觀望了一下,只見匾額下款留書為「朱元璋書」、「洪武二十三年庚午仲春」。
這朱元璋亦是自己的祖父,想到他當年濠州起義,初從郭子興,俟后渡江略地,轉克金陵,大敗陳友諒,立為吳王,逼得元帝敗走開平,自此稱帝天下,也算是一世英雄。當時群雄割據,能為他一一擊破,聯合一統,該是多麼不易,應是天命所歸。
只是這個人器量太狹,嗜殺成性,難與人共得富貴,俟后的大殺功臣,以及李善長、藍玉、馮勝、傅友德等國公的先後賜死,更證明了他是一個典型的自大獨夫,心裡是容不得人的。
其實古來開國君主個個如此,都是能共患難,不能共富貴之輩,當初利用你打天下時,一意示寵,當你親皇老子般地服侍,一俟江山到手,便自反臉成仇,無所不用其極,可見權勢之與人流毒之深,其害之大,自己何幸,竟在一開始便自跳出了這個爭名奪勢,骨肉相殘的是非罪惡圈子。此刻回頭,想一想也是可怕。
他不禁又自想到,自己的身世,是否真的不為外人所知,抑或已有泄漏?只瞧錦衣衛指揮使紀綱對自己的狠毒迫害,卻又不使風聲外傳,一切俱像是在秘密中進行,這其中顯示的詭詐,確是大堪玩味,斷非形諸表面的那樣單純。
腦子裡想著這些,他的反應依然犀利。借著回頭招呼小琉璃之便,目光側掃,己發現了一個可疑的人,這個人其實已經盯著自己二人很久了,打從飯店裡出來,一路到現在,彼此竟然是行動一致,不能不令人有點起疑。
君無忌隨即前行,直向廟裡走進。小琉璃趕忙也跟了進去。
廟裡可較廟外面要熱鬧多了,七八尊塑金佛像,在一片燭海里炫耀出閃閃金光,每一座佛照例都有特別的名號,自然少不了善男信女的膜拜供奉。
君無忌早就度量好了,進得廟裡,身子一個快轉,閃向最邊上一座高大佛像身後,就勢向小琉璃打了個手勢,後者立刻會意,趕忙閃身就近一座佛像後面。
二人掩好之後,又過了一會兒,外面跟著的那個人才緩緩地走了進來。
小琉璃這才把他看清楚了。
瘦高瘦高的個頭,濃眉凹目,皮膚奇黑,色作古銅,比較顯眼的卻是他那一雙眼睛,看上去尖銳犀利,真箇鷹樣的銳利。這人的一副賣相,即使在第一眼看過去,就能令你心頭一驚,乍看上去,真像是山間野獸,細體高腳,慣于山行的那個樣子,偏偏他卻硬要充斯文,弄了一套時下士子穿著的細白夏布直裰,穿在身上,說不出的不倫不類。這種衣服是給斯文喜靜的那一類人穿的,他老兄根本不是那一類人。捋著一雙袖子,敞著領口,真不像是那麼回事。
然而。他卻絕非是一個普通的俗人。憑著君無忌犀利的直覺,幾乎在第一眼,就看出了此人的卓越不群,毫無疑問,他必是一個極精於技擊武術的傑出人物。以憑著他初次進來目光一轉,所顯示的璀璨目光,即叮判定。缺點在於他身上的毫無文化氣息,但是他卻也不是性格粗魯之輩。
只見他慢慢進得廟來,在猝然發覺到君無忌二人的消失之後.竟是絲毫也不現出慌張神態,緩緩地繼續向前走入。東看看、西望望,叫為瞻仰佛容,實際上卻似別有所矚。由於二人掩飾得當,終究沒有被他發現。
這個人在佯作一番瞻賞佛容之後,隨即慢吞吞地向外步出。
君無忌卻耐著性子,停立在佛像後面,並不急於立刻現身。小琉璃卻耐不住,正待走出,卻為君無忌傳聲止住,要他再等一會兒。
果然就在他話聲方頓的當兒,那位身著夏布直裰的黑臉先生又自慢吞吞地走了回來。
小琉璃嚇了一跳,這才想到君先生果然料事如神,這個人的去而復還,足叮證明他的詭詐,以及有所異圖,幸而小琉璃沒有移動,對方這個心機竟然是白用了。
這人二次現身,仍不見君無忌等二人蹤影,臉色情不自禁地現出了失望,很快地轉了半圈,隨即向外走出。
君無忌立刻現身,向小琉璃招了招手,容得後者來到,他低低地囑咐了小琉璃幾句,便自獨個兒離開。
小琉璃受了君無忌一番關照之後,立刻會意,隨即匆匆離開。
果然,小琉璃這邊方一走出,已為黑臉漢子暗中盯上,小琉璃一副茫然不知的樣子,腳下卻加速快行,轉了幾轉,來到佛寺後殿。
這寺廟雖當鬧市,卻甚具規模,前後三進,深邃幽遠,後面的一迸,即為僧人們居住之處,自無遊人打擾。
小琉璃受君無忌關照,待將對方引向無人暗處,只是一時心慌,這附近地勢又不熟,胡裡胡塗,竟然闖向了僧人們居住的後殿來了,一俟發覺不對,忙自轉身退回,卻不知對方那人卻已放他不過。
他這裡方自轉過身來,忽然眼前人影晃動,那個白衣黑臉的長身漢子,已攔在眼前。
這一切敢情俱都在君無忌的算計之中,小琉璃卻仍然不免吃了一驚,「你……這個人,要幹什麼?」
說話時,對方白衣漢子,已緩緩向前踏進兩步,睜著一雙極其猙獰的眼睛,瞬也不瞬的直向著小琉璃「釘」視著,「你這小子給我聽著,老老實實的告訴我,剛才跟你在一起的那個姓君的,他往哪裡去了?」說著,他腳下又自向前跨進了一步。
小琉璃頓時只覺得身上一陣子發緊,迎著對方上來的這個勁頭,由不住向後面退了一步,這種感觸他可不陌生,最起碼在他身上已有過兩次經驗。第一次是他最崇拜的君先生,君先生在教他練功夫時,便曾向他示範過這種發自體內的高深內功,曾使他極為驚撼,認為不可思議。第二次想起來也覺得丟臉,便是那一次為擒駿馬,而落在了沈瑤仙手上,飽受虛驚,那位沈姑娘身上顯然也具有這般同樣功力的。第三次可就是眼前這個人了,正由於有了以上兩次經驗,是以在眼前對方這個黑臉漢子一經施展時,立刻使他感覺到事態的嚴重,不自禁地臉色為之一變。
「說!他在哪裡?」聲音很怪,很生硬刺耳。嘴裡說著,這人的一隻長手,陡地自空而降,直向著小琉璃肩上落下去。
只是暗中的君無忌卻也恰於其時地照顧了他。
黑臉漢子原待一舉生擒住小琉璃,迫他招出君無忌下榻所在,隨即毒手將他殺害,卻沒有想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反著了人家道兒。
隨著君無忌的忽然現身,一隻手掌,卻也同時向著黑臉漢子肩上落了下來。黑臉漢子手勢方出,立刻似已覺出不妥,猛地一個快速疾轉,卻於翻轉之際,迎合著對方來人落下的掌勢,猛地劈出一掌。
兩隻手掌不期然待將接觸的一霎,卻竟然倏地分了開來,緊接著兩個人交臂而過,飄身尋丈以外。
這殿院較諸前院顯然昏黯多了,只有兩盞書寫著「佛」字的白紙燈籠,散發著一片黃光,卻也不礙他們彼此之間的視覺。
想是君無忌的突然出現,使得黑臉漢子大感詫異,再者來人的大名他早已久仰,對於此人萬不敢掉以輕心,四隻眼睛對看之下,俱不禁深具戒心,對於君無忌來說,這一霎不勝詫異,他已經猜出了對方這個人是誰了。
黑臉漢子發出了一聲獰笑,目光如鷹似地,緊緊向對方盯看著:「君無忌,你的膽子不小,居然敢跑到京師來了。」
「笑話!」君無忌一派輕狂地看著他道:「我愛上哪裡便上哪裡,哪一個又管得了我?
一不欠糧、二不犯法,就是當今萬歲,又拿我如何?」
黑臉人陰森森地笑了一聲:「犯不犯法,那可由不了你,卻看我的了,我說你犯法,你就是犯法,沒什麼好說的,現在就得請你跟我往衙門口跑一趟。」一面說時,這個人已緩緩舉步,直向君無忌面前逼近過來。地面上沙沙一陣子細響之聲,隨著他前進的步子,片片落葉,俱皆起舞,頗有飛沙走石之勢。
君無忌既已猜知了來人的真實身分,反倒心裡篤定,較之先時更見從容。這人現了一手「內氣」功夫,卻也不能迫使他甘拜下風。在來人漸漸逼進的身勢里,他卻能保持著一派從容偉岸的站姿,甚至於動也不曾移動一下,卻已把內里氣機,緩緩向外逼出,立刻與對方的內氣有所遭遇,與之抗衡起來。
黑臉漢子像似吃了一驚,立時定下身來。黑暗中卻也看不清他們是在玩弄一場什麼較量,機靈如小琉璃者,亦莫測其高深,先是有一股莫名的勁道充斥其間,繼而地面上落葉沙沙作響,彷彿時有起落,是那種乍起急落的「刷刷」聲,黑暗中雖看不出是些什麼玩藝兒,卻能想象出那種落葉混合著沙土的猝起疾落,想來當為雙方發自體內的凌厲氣機所逼使,乃自變幻出如此奇特景象。
一陣激烈的氣功對壘之後。地面落葉已不再移動。
君無忌一笑道:「足下功力不弱,如果我沒有猜錯,尊駕當必就是雷門堡的少堡主,人稱『鬼見愁』的茅鷹茅壯士了?」
黑臉漢子聆聽之下,顯然吃了一驚。雷門堡雖不若搖光殿那般行蹤詭秘,卻也隱蔽甚嚴,自己名號姓名,更是絕少人知,想不到竟為君無忌一口道出,焉能不令他大為驚心。
「你……你怎麼知道呢?誰告訴你的?」言下不勝駭異。
君無忌冷冷的道:「我知道得更不止此,就像足下新近投奔了漢王高煦,甘心為虎作倀,聽憑他的使喚,這件事可是真的?」
茅鷹又是一呆,忽地面上作色,忿忿道:「你知道得果然不少,這麼看來今夜卻是饒你不得了!」話聲出口,右手向腰間一探,隨即抖出。銀光閃爍里,錚鏘一聲作響,手上已多了一條軟兵器……十二節亮銀鞭。他原是使劍的,只是這條軟兵刃上更有拿手絕活兒,既能點人穴道。更能軟硬兼施,此時一經亮出,決計是打算把對方留下來的了。
君無忌既是猜知了他的出身來歷,便知今夜難以善罷干休,他原意這裡雖然尚稱隱秘,到底是鬧市廟裡,保不住有迸出的和尚撞見,便是不妙,無如對方茅鷹卻不及顧此,猝然施出殺手,心知他功力深湛,萬不可輕視,便自留了仔細。
茅鷹軟兵器在手,身勢不再遲疑,陡地騰身而起,呼一聲,隨著落下的身子,用亮銀鞭施了一手「撥風盤打」,猛地直向著對方頭頂上直揮落下。
君無忌腳下輕點,施展輕功中如意進退「六隨」身法,身勢一如鬼魅,交睫間已是丈許以外。
茅鷹冷哼聲里,身子已再次欺近過去。看過去,這兩個人的接觸,簡直像煞一對糾纏狸貓。
後來的茅鷹,卻是心懷狠毒,出手無情,隨著他揮出的這截亮銀鞭,錚鏘聲里,化成了一溜七點銀星,分向君無忌全身上下七處穴位上襲來。
想是認定了對方的不是易與之輩,茅鷹一出手,便自施出了全力,這一招「七星拜月」
如果沒有極為精湛的內氣功夫,萬難施展,其時他整個身子,似已混合於七點銀星之間,挾持著極為巨大的一陣力道,直向君無忌全身上下猛力撲來。
君無忌料定了他的出手必當狠厲無匹,眼前這一手「七星拜月」,分明意欲置自己於死地的辣手毒招,打量著這般攻勢,只怕稍有猶豫,即遭不測。一念之興,簡直不容他再存多想,隨著他身子往後的一個坐勢,右手揮處,已把穿著在外面的一襲長衣掄了出去。
雖然身無兵刃,這襲長衣其實卻也不亞於兵刃,在某種情況下,更似較一般兵刃尤其厲害十分。隨著君無忌揮出的手,這襲長衣雲也似的卷了出去,雙方勢子看來都急,不知如何的便自迎在了一塊,緊接著衣浪乍抖,「劈啪」驟響聲中,捲起了大片狂風。
「鬼見愁」茅鷹無論如何沒有想到會有此一手,君無忌這一下「掄衣為刃」,看似無奇,其實卻蘊藏著極為精湛的內氣功力。固然茅鷹所施展的這一手「七星拜月」亦是氣功之一種,只是君無忌果真也以內氣相迎,雙方便似有「抵死相拼」之意。優勝劣敗。不死即傷。絕無倖免之理。
君無忌被迫還手,更無猶豫之地。雖是被動。由於長衣力道十足,卻含著「反客為主」
的暗裡攻勢。這樣,擺在茅鷹面前的便只有兩條路好走。其一,硬拼。其二。撤退。硬拼的結果。必有一傷.甚或還有「死亡」的可能,端視二人功力孰強孰弱而定,最起碼已有一點可以認定.那就是君無忌絕非弱者,對方長衣上蘊藏著的力道,已在在有所顯示,撤退似乎是唯一可以化除以上危機的不二法門。茅鷹已無容多思,雷霆萬鈞之間,便似只有選擇後者之一途。
雙方勢子看來都快,隨著君無忌長衣所抖出的巨大力道「劈啪」一聲輕響.「鬼見愁」
茅鷹的身子,卻似鬼影子般地猝然閃了刀來「呼」地騰身數丈,長空一煙的落在了閃爍有璀璨光華的琉璃殿瓦之上。
「好!」氣呼呼地叱了這麼一聲,這位雷門堡的二堡主,一時神色黯然,象有無比恨惡,一時卻又無可奈何,緊接著雙足頓處,整個身子更似躍波金鯉,「哧」地反射出去。星月下有似大鳥一隻,起落間已是數丈開外,卻已到了另一座殿頭之上。接連著晃了幾晃,已自消失於月夜之下,無影無蹤。
一場看來全然無能化解的凌厲拼殺,居然在當事人的一經轉念,消弭於無形之間,卻也不可不謂奇。
君無忌身子略晃,拔身而起,落於殿檐一角,四處張望了一下,已失去了對方蹤影,他原也井無追蹤之意,略事張望,隨即飄身而下。
小琉璃慌不迭趨前道:「怎麼樣了?先生?」
「走了!」君無忌道:「好快的身法!」
「這個人是誰?哪裡來的?」
君無忌搖搖頭:「沒你什麼事,我們回去吧!」
這夜他思慮紊集,頗似無能自己,「鬼見愁」茅鷹的出現,分明說明了朱高煦已自涼州返京,看來瓦刺之戰已勝利結束。皇帝也已返回,自己如欲入宮覲見,倒是時候了。
秦淮風月,六朝金粉,夜來弦歌不輟,眼前這個清平世界,對他並不適合,還未住定,他已在盤算著離開的時間了。
雖然他一直壓抑在心底,對於春若水他卻不能忘情。每一回當他想到她的時候,都難免悵惘,情不能已。
憑立窗前,山風徐徐。一山紅葉在如銀月色下沉寂無聲,即使在風的沐浴里,閃爍、戰兢,卻聽不見一些兒聲音。夜露初沾片片楓葉,俱有光澤,在月色的洗禮之下,閃爍出大片星光,海也似的詭異、深邃,冥冥中更像似在啟示著什麼,訴說著什麼。
此時此境,春若水的窈窕倩影,不期然地便自現在了他的眼前,不只是含有深情的笑靨,便是黛眉輕顰的愁容,清淚濡面的悲戚,一入眼帘,俱為深摯的刻骨思念。
這種情緒,顯然是他以前所不曾經歷過的。過去那麼多的年月里,除了對那個「莫須有」存在的母親,有過類似或更深刻的遐想遙思,除此而外,還不曾有過任何一個女人,能在他心目里,佔有如此重要的地位。
他也絕不曾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然也會為「兒女」之情所困繞,所纏綿,真正「匪夷所思」!
對於春若水,他亦有一份怨尤,怎麼也沒有想到,她竟然會出此下策,嫁給了朱高煦,自己這個同父異母的兄弟!
他真的難受極了。真像是一把無形利劍,深深地刺進到他的心裡。這個傷害實在太深了、太重了,打從那一天,由春若水親口證實之後,鮮紅的血便自「心傷」處淌個不已,以後的每一念及,更似利劍的再一次加與,涓涓紅血便永遠也無停止之時。對於一個血肉之軀活著的人來說,實難想象還有什麼懲罰比這個更無情、更殘酷!
正是因為這樣,才會在那一天生擒春若水之後,卻不加憐惜的一任她伏地痛哭,絕裾而去。而此刻,這一剎那,她的痛苦、無助,跡近於痴狂的形象,再一次映諸於腦海時,她的荏弱卻似已不再激起他的忿恨,而變得其情可恤,能與曲諒了。
當時春若水曾哭喚著,要他聆聽她的傾訴,似有無限苦衷,渴望著自己對她的諒解,卻為自己無情的拒絕,那麼忿恚的絕裾而去,此時回想起來,怎能自省而無遺憾!
月色似水,特別是和著拂面的山風,那種涼絲絲的感覺,更能由衷體會。
君無忌的心緒,竟似有難以排宣的苦悶,想到身已他屬的若水,固足斷腸,便是此去天涯,見面無期的那位瑤仙姑娘,又何嘗沒有感慨?
沈瑤仙、春若水,其實是無獨有偶的一雙壁人,難得的是她們竟然一樣的冰雪聰明,蘭心惠質,春月秋花,各擅勝場,只是春若水的結識鍾情在先,使得後來的沈瑤仙無隙可入,其間怎能無憾!
那一夜雪山夜飲,談杯論劍,麗人成雙。縴手邀月,妙語如珠,數風流雅緻,堪稱前無古人,即今世亦為絕響,該是何等一番消受?其時美人促膝,月華如紗,相互傾訴,語多凄涼,及今思之,猶使人不勝悵惘,俟到未后的月下對劍,色厲而內荏,卻只是空具形象而已。
「不知這位沈姑娘可曾返回到了搖光殿?近況如何?」
記得當日苗人俊曾經說過,搖光殿主李無心律下極嚴,手下各人辱命而返者,多遭嚴懲,沈瑤仙是否又能例外,得而倖免?想來亦不免為她擔心,至此沈瑤仙亭亭玉立,冰姿清澈的倩影,不期然的又自襲上心頭,一時排遣也難。
真沒想到,這一次江湖之行,給自己帶來了如此沉重的心上壓力,一向是最放得開,拿得起,放得下,尤其無視於所謂的「兒女之私」,想不到一朝跌迸「春小太歲」的感情漩渦里,竟自也顯現出那般狼藉姿態,欲振乏力,想想,自個兒也不住搖頭苦笑。
信步來到了觀外。這時玉蟾高懸,清光如暉、特別是在他拔出了手中長劍,低頭擾視時,劍氣月華宛若一體,實在激動著他,這就「舞」劍一回吧。
近來他習劍已進了另一個境界,特別著重於一個「靜」字訣,這個「靜」里卻包容著無比的「動」態,僅僅只由外表上,卻是看不出來的。
眼前他緩緩地探出了長劍,映以月華,只覺得劍上光華特別刺眼.矯若游龍,光度千變萬化,伸縮不一,而事實上,他握劍的手,甚至於劍的本身,卻不曾有分毫移動,移動變化的只是蘊藏在劍身的光華而已。
君無忌保持著平直的劍姿不動,所鼓舞的只是內蘊的「劍氣」與「氣機」。
他隨即又變動了另外一個姿態,將長劍緩緩探出,依然是一個固定的姿勢。然而在他蘊涵的內力緩緩吐出時,一片、兩片……無數片樹葉,由當頭樹枝上緩緩飄落下來。
這種寓動於靜的上乘劍法,實已大脫常軌,進身於一般劍士萬難達及的「劍術」領域。
昔日越王問劍處(玄)女曰:「內實精神,外示宓佚,見之如好婦,奪之以猛虎,布形氣候,與神俱往。」實在正是此類「劍術」之大成,君無忌多年勤習,內外兼修,加以質稟過人,終於有了今日成就,他卻從來也不曾在人前顯示過,甚至於在與人動手過招時,也從不輕易現出,因其未臻於大成,不敢輕易示人,也只有在此夜深無人時候,拿來研習自悅一番。不巧的是,還是被人看見了。
高高的楓樹叢里,有人發出了一聲嘆息:「這就是了,佩服,佩服!」隨著這人的話聲之後,一條人影,翩如楓葉,緩緩自空而降,居高而下,落於地面,正當君無忌正前不遠。
一襲青衫,萬丈豪情,這人含著笑臉,往前邁進一步時,君無忌終於認出了他,「是苗兄么?」
「還有哪個?」來人啟唇笑著,露出了白晶晶的牙齒:「我早就料定你劍上功力必有不凡,今夜總算讓我見識到了,你可真是真人不露相呀,高明之至!」
破例的,他今夜竟以真面目示人,沒有穿著他慣常的那一襲怪異偽裝。
君無忌略似有些意外,呆了一呆,隨即還劍於鞘。此時此地,乍然看見了這位素所敬仰的朋友,確令他不勝驚喜,把臂一笑,相繼入室。
「你是怎麼找來這裡的?」君無忌一面說,隨即挑亮了燈。他仔細的觀看了一下這位小別數月的朋友,發覺他膚色較前略黑,似已略掩昔日的「黃」色病容,可想知那個可怕的「子露風疸」井沒有再犯,最起碼沒有加深,內心好不為他高興。
「你的氣色好多了!」君無忌一笑說:「值得恭喜。」
苗人俊坐下來,神秘地笑笑說:「我知道你離開涼州一定會來京師,果然被我猜中了!」
「怎麼會知道我住在這裡?」
「這可就是『英雄所見略同』了!」畝人俊眨動了一下透有精芒的眼睛:「我原來也打算住這裡的,來了以後才知道卻讓你佔了先?這裡地方有限,我只好改投別處了,今夜月色很好,想到找你敘敘舊,卻沒想到正好碰見你在練劍,總算讓我大開眼界,見識了上乘劍術,這大概就是所謂的『身劍合一』了吧?佩服,佩服!」
君無忌頓了一頓,苦笑道:「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正是這門劍法,只是功力尚淺,倒教你見笑了。其實你也不必藏拙,於此道定當也有涉獵,只是不肯示人罷了!」
苗人俊一笑說:「涉獵不能說沒有,可是功力比起你來還是不足,這個咱們以後再說。」他於是又說道:「首先我要恭喜你躲過了第一步劫難,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君無忌點頭道:「你是說沈姑娘那邊。」
苗人俊點點頭,頗似有所不解地道:「這確是我一時想不通的,詳細情形我固是不知,可是我卻可以肯定,她己放棄了此行任務,返回師門,你們可曾見過了?」
君無忌索然地又點了點頭,嘆息一聲道:「見過了!」這個「見」字當然井非僅僅指的是相見之意,而是意味著兵刃相「見」的意思。
苗人俊聆聽之下,一時面現驚異。那是因為他深知沈瑤仙的武功為人,對於執行義母李無心的任務,一向貫徹始終,絕無詢私之可能。自然,今天她所碰見的對手君無忌,乃是大非等閑人物,正是因為如此,雙方應無和平妥協之可能。
「這麼說,」苗人俊疑惑的眼睛,在他身上轉了一轉:「是你勝了?是你手下留情,饒過了她?」
「不。」君無忌搖搖頭,十分凄涼的樣子:「沈姑娘劍法通神,確是我今生所僅見,是她饒過了我,才得僥倖不死。」
苗人俊呆了一呆,微微一笑道:「我明白了,看來必是你二人功力相當,一場拼殺打了個平手,便自不了了之,一定是這樣!」
君無忌想了想,卻也不與解說。苗人俊也不再多說,心裡卻十分納悶,對於沈瑤仙的個性,他知道得很清楚,她是一個要勝心極強,絕不容別人能夠勝過她的女孩子,二人儘管功力相若,若要決計拼個死活,斷無兩全之理,這其中如無惺惺相惜的情緒作祟,孰能相信?
然而,沈瑤仙又確非是那種輕易動情的女人!事實上,她應該是那種「冷若冰霜」一類的女人,即使絕非「無情」,也輕易不會顯現,這一點,苗人俊在過往無數的日子裡,實已深深有所體會。那麼,何至於這一次時君無忌卻有了意外?
這些思維,說來瑣碎,其實在苗人俊腦子裡顯現時,卻是彈指間事。雖然看來純屬不關自己的小事一件,卻在苗人俊心裡引起了巨大的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