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沈六少洗三開大宴,沈四娘醉游拂柳園
南京城西,八府塘,沈家三爺的宅邸。今天是沈三爺次子洗三的日子。
單聽地名就知道這裡河塘湖泊甚多,所以南京本地有句歇後語,叫做「八府塘的鬼——跑不遠」。不過這裡名為「八府」,其實並非有八個豪門府邸,而是南直隸地區的八府巡按衙門在此地——但大明吏制上根本就沒有八府巡按這一職位,人們口中的八府巡按聽起來各種高大上,其實只是都察院的監察御史,從七品的官而已,八府巡按只在小說、戲曲中存在,作為普通群眾心目中清廉正直如海瑞、有權有勢、愛民如子的大臣形象。後世有部周姓喜劇大師很經典的電影《九品芝麻官》里,主角包龍星就是被皇上封了八府巡按,風風光光回老家為小寡婦伸冤,只是在這部電影里非常不靠譜的稱八府巡按是一品大員,實在令人汗顏,我讀書少編劇不要瞎忽悠喲。
整個南直隸地區一共有三名監察御史,衙門和南京普通富戶民宅一樣大小,而且一副年久失修、夜晚上演倩女幽魂的落魄樣。可一旦民間有冤情,監察御史就是受害人心中伸張正義的「八府巡按」,就像懷春少女心中「潘驢鄧小閑」般完美,可見現實和理想距離哪怕是孫悟空翻了十個筋斗雲都趕不上的。
沈三爺的宅邸就在監察御史衙門旁邊,比城南善和坊烏衣巷祖屋要豪奢許多,家裡一個姨娘的院子都比整個「八府巡按」衙門還大。與兩個哥哥自幼飽讀聖賢書不同,沈家最小的孩子沈三爺自幼「恨讀」聖賢書,一見四書五經就立刻像是被念了緊箍咒的孫悟空附體,沈老太太打折的板子加起來雖然繞不了地球一圈,但也足足可以燒開一鍋茶水了,都拗不過他的性子。
沈三爺文不成武不就,但在算盤賬本鋪面里找到了自我價值,最終走了祖宗們從商的路子。兩個哥哥原配繼室都是書香門第小姐,只有沈三爺娶的是揚州鹽商之女何氏。
何氏的父親不像沈家祖宗以賣油郎白手起家,何家世代從商,自元朝就是江南巨賈,太【祖爺朱元璋定都南京時,將貧窮的原住民遷到外地,召各行工匠以及江南富人幾十萬人遷移到南京居住,何家相應號召舉族定居南京,如今時過境遷,族人散居五湖四海,大多還是以從商為業,何氏的父親在揚州做了鹽商,銀子賺的海里去了,花錢捐了員外郎,因此人稱何大員外。
何大員外膝下本有一兒一女,長子未成年就得了急病走了,只有何氏這一枚掌上明珠,出嫁時是真正的十里紅妝,第一抬嫁妝在揚州港上了船,最後一抬嫁妝還沒有出門呢。何大員外擔心女兒思戀家鄉,還特地在八府塘以不容拒絕的價格買下與新房相鄰的幾座大宅子,推翻重建成和家裡揚州園林極其相似的大園子當做嫁妝,好在八府塘最不缺的就是池塘水源,兩年修整下來,園內壘石環山,通渠引水,曲水迴廊,高樓台榭,各色花草四季飄香,每季皆有不同的景緻,處處精緻,一步一景,撲面而來各種被士大夫所不齒的俗套匠氣。
大明鹽務兩淮佔大頭,兩淮鹽運司設在揚州,這裡鹽商聚集,豪富奢侈,鹽商附庸風雅是出了名的,就是對這種奢靡浮華的審美趨勢若騖,互相攀比的誰家園子大、花的銀子多,生生的把太湖石炒成了天價。其實那些士大夫也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真真手裡有銀子,他們比鹽商還捨得花錢建園子,有大臣告老歸鄉后修花園,房舍樓閣皆用徽墨漆之,徽墨的價格幾乎等值於黃金,且每年都要修繕重漆,這種低調的浮華更燒錢。
園子湖畔處有一千年古柳,粗壯的根系如巨蟒般盤旋在岸邊,柳條茂盛繁密如華蓋,這個園林便取名為拂柳山莊,沈今竹的堂哥沈二少爺沈義然時常藉此園請客做東,他來往都是文人墨客,酒至半酣處詩意大發,將拂柳山莊當做蓬萊仙境般誇讚,詩句流傳在外,此園在八府塘最有盛名,即使在整個南京城,拂柳山莊也算小有名氣了。
熊孩子沈今竹觀禮堂弟的洗三禮,初看紅彤彤、軟綿綿的小嬰兒確實覺得好玩,待產婆解開襁褓,將孩子抱到浴盆里擦洗時,小嬰兒驚醒大哭,頓時魔音穿耳,有繞樑三日不絕的架勢,沈今竹寧可聽三日夏日蟬鳴,也不想多待一刻,正打算乘著眾人的注意力都在小嬰兒身上,藉機偷跑出去,卻被二姑姑沈佩蘭看破了心思,牽著手摁在跟前的綉墩上坐著,動彈不得。
洗三禮完畢,沈三爺宣布開宴,照例是暴發戶風格,道道都是珍饈美味,各色海陸奇珍在桌上「玉體橫陳」,色香味俱全挑逗你的舌頭,要是覺得不好吃,那不關菜的事,肯定是你的味蕾沒有打開嘛。
還有家裡養的戲班子輪番粉墨登場彈唱折子戲助興,只聞得一陣清冷淡雅的梅香起,女旦尋香而來,唱到「溯溫疑自焙衣籠,似冷還疑水殿風。一縷近從何許發?絛環寬處帶圍中。」
宴席和唱曲都不是沈今竹所愛,菜上到一半就覺得索然無味,遂找時機尿遁了,還順了一壺茶水,一盤從傳教士那裡傳來的方子做的白軟香甜西洋點心,用柳條籃子裝著,自顧自的游起園子來,見下人跟著自己,又板著小臉不悅道:「拂柳山莊我玩過好多次,總不會迷了路,你們跟著我作甚?還不快去服侍祖母、二姑姑、我侄兒侄女他們去。」
沈大少奶奶王氏昨日和管嬤嬤從廟裡回來就病倒了,昨夜還高燒說胡話,今天斷然不能來觀禮,沈二少爺沈義然在國子監讀書,沈老太太和二姑太太沈佩蘭帶著熊孩子沈今竹、小大小姐沈芳菊、雙胞胎沈禮敏、沈禮訥幾個晚輩過來。
下人們都知熊孩子稟性和沈老太太護短的習慣,若逆了她的心意,鬧將起來,熊孩子不過是不痛不癢訓幾句,倒大霉的肯定是自己,都不敢攔了,也不敢在此時告訴老太太,怕敗了宴會的興緻,只得瞧瞧說給女主人沈三夫人何氏聽了。
何氏是典型的揚州美女,人到中年,腰肢依舊柔軟纖細,肌膚光潔如玉,婀娜多姿宛若少女,今日洗三的沈六少雖是沈三爺的侍妾筱姨娘所生,但禮法上何氏才是母親,一般主母遇到妾侍添丁,表面上舉案齊眉,內心到底意難平,可這何氏笑容燦爛,從骨子裡透出歡喜來,實屬罕見,三房早就分出來單過,沈三夫人難得有機會在婆婆面前盡孝道,今日便親自舉著公筷站著給沈老太太布菜斟酒。
下人給何氏使了個顏色,何氏會意,告了退去外面廊下問道:「何事如此驚慌?」
下人將沈今竹執意獨自遊園的事說了,何氏聽的柳眉微蹙,「四娘對園子的路是熟悉,不過園裡池塘溪水太多了,她又是個頑皮的,萬一落水,你們遠遠的看著也不頂用。」
想了想,何氏招來大女兒沈桂竹交代道:「你四妹妹逛園子去了,又不許下人跟著,你去尋她,裝著偶遇的樣子陪她四處逛逛,說些姐妹間的體己話,待中午睏乏了,引她到你的院子吃點心歇個午覺。」
沈桂竹比沈今竹年長兩歲,已經開始留頭,十歲的小姑娘到了愛美的年齡,嫌剛長出來的頭髮散亂且短,梳不成髻,乾脆用淡粉色小珍珠串成的纓絡蓋住額頭,稚氣中帶著小荷才露尖尖角的少女之美,相貌愈發像母親何氏。
沈家年齡相仿的幾個女孩子,大房的沈芳菊是晚輩,三房的沈秀竹是的庶出,木頭人似的不愛說笑,所以沈今竹和沈桂竹最為要好,經常一起玩耍。
沈桂竹小大人似的說道:「我若是逛院子去了,留著您一人招呼客人恐怕忙不過來罷?四妹妹水性好著呢,兄弟們都比不過她,不用擔心。」
「今日宴席上都是至親,即使出了小紕漏不算失禮。再說了,你去找四娘玩耍,這裡還有你妹妹弟弟幫忙呢。」何氏笑道:「你把四娘妥妥噹噹招呼好,就是立大功了,過幾日娘給你一副東珠纓絡戴如何?」
東珠貴重,有一顆在首飾上做點綴已經很難得了,穿成纓絡實在有些暴殄天物,沈桂竹忙推辭道:「小米珠做的就很好,東珠留給您做件珍珠衫吧。」
何氏有種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欣慰,「知道你孝順,你外公這月送了一匣子過來,纓絡珍珠衫頭面首飾都得了,這東珠不能久放,時間長了也成魚眼珠,咱們娘倆都使得。」
若不是怕族人非議,何大員外都恨不得把所有家產都給獨女,一匣子東珠對他而言不算什麼的。
沈桂竹去園子尋沈今竹,何氏回到宴席上,繼續給婆婆布菜,沈老太太說道:「我已經吃的七分飽了,待會有合意的菜自己夾幾筷子就成,你坐下吃飯吧。」
何氏在二姑太太沈佩蘭的下首坐了,沈老太太目光一掃角落孫輩們坐的席面,問道:「怎地不見了四丫頭?」
何氏站起說道:「今竹和桂竹姐妹兩個久別重逢,一起逛園子去了。」
沈老太太點頭笑道:「這也難怪,我在她們這個年紀時也不耐煩吃席看戲。」
此時大風驟起,從西邊捲來陣陣烏雲,有遮天蔽日之勢,驅除了夏日的燥熱,戲台上兩個女旦合唱道:「宵同夢,曉同妝,鏡里花容並蒂芳。深閨步步相隨唱,也是夫妻樣。」
且說沈今竹提著柳條籃子逛園子,這拂柳山莊打小就熟悉,只是在京城過了一年,今日重遊故地,有些久別重逢的歡喜。當然了,大人們看的是園子的景緻,小孩子眼中的樂趣截然不同,就像後世母親抱著孩子逛商場,母親眼睛追逐的是時尚,而孩子只想著去淘氣堡挖沙子,對於孩子們而言,一切沒有淘氣堡的商場都是耍流氓。
所以沈今竹的參觀路線是這樣的:松林中的松鼠窩還在,想來冬天過來掏一掏肯定有驚喜;河邊黑天鵝兩口子也添丁加口了,喂兩隻小天鵝吃些西洋點心,哎呀,怎麼像是吃壞肚子了,快跑;拂去竹林鞦韆架的落葉,坐在上面像鳥兒般飛向天際。
玩的累了,沈今竹就窩在千年古柳根系旁邊吃點心喝茶水,沒有杯子,她提著錫壺對著壺嘴往裡灌,才剛入喉,便覺得不對勁,打開壺蓋聞聞,方知拿錯了,裡頭裝的是梅子酒,不是茶水,不過這梅子酒酸甜可口,也能解渴,沈今竹咕嚕嚕喝了大半壺,見湖邊一簇簇蓮蓬嫩綠誘人,沈今竹將錫壺和點心盤子擱在柳根處,提著籃子、脫了鞋襪下水打算摘幾個嘗嘗,走到蓮蓬處時,突然涼風驟起,驅走了暑熱,也催發了梅子酒的酒勁,畢竟是個孩子,又是第一次沾酒,一壺梅子酒也足夠令她醉倒了。
迷離醉眼,也瞧出要變天下大雨了,沈今竹匆匆摘了兩個蓮蓬擱在柳條籃里,往岸邊走去,一來是在淤泥中行走不方便,二來是酒醉腿腳有些不聽使喚,一個踉蹌,差點化身焦仲卿舉首赴清池了。沈今竹如風中柳條般歪歪斜斜著竭力保持平衡,手裡的柳條籃子再也拿不住了,落在水面上。
拂柳山莊的小主人沈桂竹來尋四妹妹,兩人年齡相仿,從小玩到現在,沈桂竹年長兩歲,慢慢褪去了稚氣,卻也深知沈今竹通常會去的幾個老地方,在松鼠窩、天鵝巢,鞦韆架都發現了她來過的蹤跡,尤其是鞦韆架,或許是盪鞦韆時玩的太瘋了,腰間金七事遺落在草叢中,金晃晃的耀眼呢,沈桂竹撿起金七事,吹了吹上面的浮灰,這時竹林驀地沙沙做響,沈桂竹汗毛直豎,出了竹林,已經開始變天了,一隻扁舟彎在湖畔處,兩個船娘正將一簍子紫菱搬在岸邊,沈桂竹問是否見過四娘,船娘忙指著古柳處說道:「瞧見一位穿湘妃色衣裙的小姐在古柳樹根底下坐著,應是四小姐。」
沈桂竹忙向船娘要了雨傘,徑直朝著古柳走去,當她到了地點,卻尋覓不到沈今竹身影,一聲炸雷響過,只見得樹根處有酒壺點心,湖畔有一雙鞋襪,以及一個柳條籃子並兩個蓮蓬在水裡浮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