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臨拓本今竹說後宮,謀大局白灝來請罪

第10章 臨拓本今竹說後宮,謀大局白灝來請罪

沈佩蘭也是從小父母嬌寵著養大的,少女時期的她也古靈精怪過,現年過四十,在沈老太太面前也時常撒個嬌,耍耍小性子,沈今竹半玩笑的稚氣話還不至於惹惱了她。

沈佩蘭問道:「你剛從京城歸來,不會不知道正時興插戴這種簪子吧。」

沈今竹笑道:「我母親不戴,不過我在宮裡見過淑妃娘娘插戴過這個樣子的簪子,那天恰好皇上來瞧大公主,見到了這個簪子,還玩笑說早上大朝會大臣們拿著笏板議事,下了朝還能給妻女當首飾用,真真一舉兩得呢。」

聽到女兒和外孫女的消息,沈佩蘭不禁有些急切的問道:「你時常進宮?娘娘和大公主身體可好?」

連沈老太太也聽進去了,暗道怎地沒聽這孩子提起過這些事。沈今竹答道:「去過五次,在宮裡小住了幾日,陪淑妃娘娘說話,和大公主一起玩。」

慶豐帝現年二十五歲,正值壯年,三宮六院佳麗雲集,只是子嗣薄弱,不僅皇后沒有生養,整個宮裡都只有大公主一個孩子。大公主比沈今竹年長一歲,當年沈佩蘭奉旨進宮陪淑妃生產,親眼見大公主出生,滿了月後方回南京,至今已有八年了,沈佩蘭甚是想念女兒和外孫女,可是路途遙遠,加上魏國公府世鎮南京,非召不得進京,這份挂念也只能埋在心裡,女兒身在皇宮,需謹言慎行,互通書信也是再三斟酌語句,通篇都是安好,沒有多少實質性的內容。

既然沈今竹在宮中呆了那麼長時間,肯定對女兒和外孫女了解頗多,沈佩蘭貪婪的問了一串問題,比如大公主多高了?喜歡吃什麼?書讀到那裡了?淑妃娘娘平日里做什麼消遣?生孩子落下的腰疼毛病怎麼樣了。

沈今竹也沒賣關子,痛快的回答了她所知道的問題,沈佩蘭一邊聽,一邊情緒激動的自言自語,「原來比你還高半個頭呢,長的真好。喜歡吃芙蓉糕和糯米卷,和當年淑妃娘娘小時候一樣。《四書》都念完了?哎呀還小呢,怎麼這麼用功,將來又不用考狀元,小心夜讀傷眼睛。」

沈老太太也用心聽著,末了問道:「怎麼都沒聽你說起過進宮的事情?」

沈今竹不以為然道:「宮裡不好玩,沒什麼好說的,怪沒意思的。」

沈佩蘭微微一怔,道:「你是說,淑妃娘娘在宮裡不開心?」

沈老太太板著臉教訓道:「天下最富貴、最有權勢的地方,不好說好玩、沒意思這種瞎話。」

「又不是我一個人說。」沈今竹委屈道:「皇上也說宮裡不好玩,沒意思呢。」

「你——你和皇上說話了?」沈佩蘭問:「還說了些什麼?」

沈今竹眯著眼想了想,說道:「那天我和大公主在御花園裡逗畫眉呢,皇上來散步,問我宮裡好不好玩兒,我想著父親說過不能欺君啊,否則就犯了大罪,所以就講了實話說不好玩。皇上問為什麼,我說宮裡貴人多,見了就要下跪問安,膝蓋疼。」

「皇上笑了,說朕在宮裡,別人見了都要給朕跪下,可是朕和你一樣,也覺得不好玩,沒意思。又問我,你覺得怎麼才好玩、才有意思?」

「我說比如四處出遊,晴天有晴天的快樂,風雨天也有獨特的妙處。皇上說朕也想到處玩,去長白山感受風雪、去雲南看四季如春的風景、去西北看大漠孤煙直、到南邊坐著海船找書上說的鼻子能夠噴水、身體比宮殿還大的魚。可惜那些大臣都不讓朕去,朕做太子時還下過江南,去南京鳳陽拜祭祖先,如今做了皇上,卻連京城都出不了。你說說,朕和這籠子里的畫眉有什麼區別?」

這是個兩難問題,一不小心繞進去頭都不知道怎麼掉的。大夏天的,沈老太太和沈佩蘭母女兩個聽出了一身冷汗,「你是怎麼回答的?」

沈今竹攤了攤手,「我覺得納悶了啊,反問皇上,您是天子,書上說天子是龍,怎麼可能和畫眉這種禽類相提並論呢。」

母女兩個鬆了口氣,雖說回答文不對題,但也避免了陷入兩難境地。沈老太太忙叮囑道:「你進宮的這些事,莫要說給別人知道了,小心有人拿你的話做文章,對咱們沈家和淑妃娘娘不利。」

「知道了。」沈今竹說道:「我父親也叮囑了好幾次呢,皇家的事只能說給自己人聽。」

沈佩蘭對這個侄女的印象頓時大為改觀,既然女兒屢屢要她進宮,並且都留著小住了幾日,這說明她雖膽大性子活潑,但聰明伶俐,言行其實也有分寸,並不是一味魯莽蠻幹,可見這熊孩子並非無可救藥,耐些性子仔細刻磨雕琢,定能從這塊璞石里雕出美玉來。

念於此,沈佩蘭慢慢進入教育者的角色,指著寫了一半的紙張問道:「怎地開始學寫小篆了?記得你以前臨的是衛夫人簪花小楷。」

沈今竹說道:「我喜歡父親的飛白體,他說要寫好飛白,先練習小篆打基礎可以事半功倍。」

沈佩蘭蹙眉道:「女孩子家寫什麼飛白體,把簪花小楷寫好了是正經,衛夫人的字如瑤台之月、碧海浮霞,書聖王羲之都是她的弟子,你怎地不喜歡了。」

沈今竹撅了撅嘴,「夏天的水果有西瓜和櫻桃兩種,我偏愛櫻桃不碰西瓜,並非西瓜不好吃,我只是更喜歡櫻桃的味道罷了。」

沈佩蘭被噎了回去,深覺得任務重大,侄女順毛捋的時候覺得還算乖巧,可一旦觸了逆鱗,立刻變成一頭進擊的小怪獸。

一邊是孫女,一邊是女兒,兩個都是心頭肉,沈老太太抽了抽嘴角,上去打圓場岔開話題道:「我不懂什麼飛白呀、簪花的,這字只要寫好了就成——誒,這字帖的紙邊都磨出毛了,有些年頭吧,祖母給你買新的去。」

沈佩蘭哭笑不得:如果這都不算嬌慣,我有什麼好說的呢。

沈今竹搖頭道:「不用麻煩祖母了,這是我父親用過的小篆拓本呢,他說照著臨,等寫字的紙張堆得有房頂上的承塵那麼高了,應該略有小成,可以開始練習飛白體。」

沈老太太湊近看去,「我說怎麼覺得眼熟呢,原來是二郎以前在家用過的——你是怎麼找到的。」

沈今竹說道:「前日我回家,大嫂說缺了什麼、想要什麼,只管開口向她要,這些拓本就是大嫂送來的,上面有父親慣長用的一方小印。」

「五蘊道人?」沈佩蘭念著拓本上的紅色篆文印記,笑道:「二哥多才,他自己號稱『五蘊道人』,這方小印還是他自己親手刻的呢,那時我還沒出閣,問他五蘊是佛家的說法,心經上說色、受、想、行、識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怎麼扯到道家身上去了?僧不僧道不道,怪彆扭的,他說佛道一體,很多道理都是通的,所以自號五蘊道人。」

說完,沈佩蘭還朝著母親使了個眼色,意思是「我說吧,大侄兒媳婦當家不用心,嘴上說的好聽,想要什麼只管張口要,四丫頭要個字帖,買新的就是,居然去庫房找了這快要發霉的舊物敷衍小姑子。」

不聾不痴不做阿翁,沈老太太當做沒看見女兒的眼神,一本正經的對沈今竹說道:「明日要去八府塘你三叔家,給剛出生的堂弟洗三添盆。今日多多用功,把明天的功課一併做了,切莫偷懶,我可是要你二姐姐來檢查的。」

聽說明日可以暫時解除禁足令,沈今竹喜上眉梢,「明日就洗三?原來我和三叔到南京次日他就又抱兒子了,真是巧啊,做完了功課我就去翻一翻箱籠,找些好玩意兒給堂弟做見面禮。」

原本是出嫁、遠歸、生子三喜臨門,結果和離一場大鬧,其他兩喜的也提不起興緻了,何況明日洗三的那個男孩是庶出,種種原因加在一起,孩子的洗三禮並不打算大辦,沈三爺只請了至親到場觀禮。

沈佩蘭又看了幾眼熊孩子的功課,心裡有了底,和母親一道出了小書房,留沈今竹繼續奮筆疾書。此時離午飯尚早,母女倆信步走到葡萄架下面,細碎的陽光從綠葉和一掛掛紫嘟嘟的葡萄縫隙中灑落,如撒了一地的金屑,沈佩蘭信手摘了一粒葡萄嘗了嘗,「嗯,咱們家的葡萄還是一如既往的甜。」

「這葡萄喜肉喜肥,每年都在葡萄藤地下埋好幾隻雞呢,過一個月會更甜,到時給你送到瞻園去。」沈老太太話題一轉,問道:「如何?你改變主意了沒有?」

沈佩蘭笑道:「我又不是那沒見過風浪的,一個熊孩子還難不了我。何況今竹很像當年的二哥,有他七分天資,只要喜歡某樣東西,就不遺餘力的去學習,不輕言放棄,已經很難得了。不過話說在前頭,我教導她,不可能總是順毛捋,到時候鬧起彆扭來,您可別怨我管的太嚴厲了,到時候功虧一簣,誤了終身就為時晚矣。」

沈老太太有些心虛,她一輩子好強,但終究抵不過歲月,年輕時三個兒子都挨過她的板子,一見詩書便打盹的沈三爺乾脆戒尺都打斷過好幾個。如今人老了,心軟了,在她膝前長大的孫女只需一個懇求的眼神,她就立刻妥協讓步,含飴弄孫的祖母,演不了狼外婆。

母女倆話著家常,沈韻竹的奶娘周嬤嬤快步走來,神色激動說道:「老太太,二姑太太,那個白公子來家裡了,說是要負荊請罪。」

沈佩蘭面色一沉,「白公子?他還敢來咱們家?誤了二丫頭的終身,還貪墨嫁妝,派人打到應天府衙門去。」

嫁妝一事,疑點頗多,沈老太太可不想讓衙門插手家事,心想在風頭浪尖上,這白家小子不躲在一旁避羞,還敢找上門來,難道手裡有什麼把柄?

「王氏是怎麼說的?」沈老太太問道。

周嬤嬤說道:「大少奶奶今日一早就和管嬤嬤去廟裡燒香還願去了,還吩咐說中午不用留飯,她們下午才能回來。二小姐已經派人去廟裡告知她們。」當家主母不在家,這種大事肯定要老太太出面拿主意。

沈佩蘭以為沈老太太是在顧及王氏的感受,不禁心頭火氣:母親這是怎麼了?管不了孫女,還要看孫媳婦的臉色行事。沈佩蘭蹙眉低聲道:「這王氏虧的是山東大族出身,怎麼忒不講就禮儀,要出門大半天,也不提前告訴您一聲。」

「今日早上王氏過來請安,咱們還睡著呢,她就先出門了。」沈老太太對周嬤嬤說道:「見見又何妨,難道我們被偷的還怕了賊人不成?且看他如何花言巧語矇騙過關。」

新女婿變仇人,白灝這次來沈家,當然不會是以前熱情的待遇,被前大舅子沈二少爺打腫的臉已經復原,只是被前妻陪嫁丫鬟蘭芝抓花的血痕已然在,再厚的脂粉都遮攔不了,白灝乾脆素著一張臉,穿著半舊的藍布直裰上門了。自打入國子監以來,向來打扮入時的他第一次如此不注意自己的形象。

一個婆子板著臉七拐八彎的把他引到一處偏廳,一看便知是故意繞路了,白灝裡衣濕透,也不敢揮扇擦汗,他直挺挺的跪在青磚地上,靜靜的等待著,既然說是負荊請罪,就要有請罪的樣子。

約過了半個時辰,腿早已跪麻了,膝蓋針刺般的疼,四周窗門緊閉,汗水從裡衣滲到藍布直裰上,留下點點與斑斑,熱的頭暈,但膝蓋的痛楚又使他保持清醒。有生以來白灝都沒受過這種罪,但是這點苦頭和他的前程比起來根本不算什麼了。

門開了,進來幾個婆子將窗戶大開,待室內的空氣流通一圈,抬進四桶冰擺在羅漢床附近,又抬著一架蘇綉富貴牡丹大屏風擺在前面,白灝心中一喜:正主要來了。

約過了一炷香的時間,室內涼意頓起,屏風後起了腳步聲、蓋碗茶摩擦杯沿之聲,末了,一個老者的聲音響起:「白公子起來說話,如今你我兩家已不是姻親,不用行此跪拜大禮。」

白灝已疼的手腳身體聲音無一不顫,「晚輩來此,是為負荊請罪。那日與二小姐和離后,晚輩中暑昏迷,渾然不知清點嫁妝時少了五千兩銀子,都是晚輩治家不嚴,令那宵小之輩有機可乘,偷了二小姐嫁妝。晚輩醒來后已悔之晚矣,此事錯在晚輩,晚輩已變賣了全部家產,留下少許母親養老之資和晚輩讀書趕考的花用,湊了四千兩銀子賠償給二小姐,還差一千兩銀子,晚輩寫了欠條,以後定會償還。」

白灝像是得了帕金森症似的,顫顫悠悠掏出銀票和欠條,雙手奉上。

沈老太太無論無何也預料不到白灝會有此舉,倒是毫不知情的沈佩蘭面有譏諷之色,「知錯能改,白公子果然是詩禮傳家的名門子弟,若不受了這銀票欠條,倒說是我們沈家小氣,沒有容人之量了。」

白灝婚前拜訪過沈家各位長輩,聽出此時是地位顯赫的沈家二姑太太在說話,態度更為恭敬起來,「晚輩慚愧。不能與沈家結為秦晉之好,是晚輩無福;沒能保護好二小姐的嫁妝,是晚輩無能;事後若不能得諒解,只能怪晚輩用心不誠,與沈家不相干的。」

沈佩蘭欲再刺幾句,沈老太太一個眼神止住了,其實兩家鬧到如今,倒不是白灝的問題,主因是白夫人太不好相與了,二丫頭覺得日子沒有盼頭,心意已決,不得不成親三日就和離。

可是對外總歸不能說是女婿還湊合,是當婆婆的太極品;也不能對著白灝說你娘如何如何不好。所以沈老太太嘆道:「成親三日就和離,於我們兩家名聲都不利,說到底,還是我的孫女最委屈。」

白灝聽出沈老太太有和解之意,忙舉天發誓道:「千錯萬錯,都是晚輩的錯。晚輩今日在府上這麼說,明日在外頭也絕不會改口。若有違誓,晚輩甘願永世不第!」

對於一個讀書人而言,永世都不能金榜題名,絕對比斷子絕孫還要毒誓。沈佩蘭譏諷之色全消,面色凝重起來,和沈老太太對視一眼:不是每個人都有千金散去還復來的魄力和勇氣,此人少年時就能屈能伸,非池中之物,他日金榜題名,在官場上定有一番作為,如今看來,不是白灝無福,而是二丫頭無福了。

沈老太太以前是生意人,講究和氣生財,碰到白灝這樣的狠角色,既有心和解,就不必結仇怨,畢竟白灝也力求保護二丫頭的聲譽,他一個年輕後生尚能散盡家財以謀大局,我還在乎眼前一點蠅頭小利嗎?

「老身相信白公子是一諾千金的君子。」沈老太太說道:「我孫女嫁妝失竊,陪嫁過去的下人也有看管不力的責任,不能讓你一個人擔著。這樣吧,我們兩家各承擔兩千五百兩銀子,欠條你撕了吧。」

白灝慌忙膝行一步,因膝腿麻木,一下子趴倒在地上,「使不得使不得!都是晚輩的錯,貴府二小姐受了委屈,如何還能讓她再賠了嫁妝。」

「沈白兩家不能結緣,也不要結怨了。」沈老太太淡淡道:「你在和離文書中也說,三生結緣,今生才為夫婦。若結緣不合,成了冤家,夫妻不同心,難歸一意,不若從此男婚女嫁,陌路天涯。解怨釋結,不要相互憎恨。一別兩寬,各生歡喜才好。你尚有老母要養、有前程要奔,沒有銀錢寸步難行,總不能一場和離便傾家蕩產。我的孫女丟了嫁妝,我們沈家自就補貼上了,總不會委屈了自家的孩子,將來她若再嫁,嫁妝只會更多。我意已決,白公子莫要再提。」

幾乎達到了自己預想中的最好結果,白灝是個聰明人,深知再推脫便是矯情了,過猶不及,欣然應諾。

沈白兩家和離大戰以和解的方式結束。白家的祖屋田產已經變賣,只留下十畝祭田用於祭祀之用,老家是回不去了,白灝將母親白夫人安頓在南京鄉下一處民宅靜養,自己當日便返回國子監讀書,無論好事者如何挑撥試探,他如祥林嫂附體,始終將一句痛心疾首的「都是我的錯」重複一萬遍,全心備戰秋闈,所圖甚遠。

只是正如沈老太太所言,世人對女子就是苛刻些,儘管此事沈家佔了理,白家也認錯,可外人一說起大明慶豐八年夏天南京城最勁爆的八卦,開口就是「善和坊烏衣巷最熱鬧,出嫁的閨女三天就和離回家」,還給沈家二小姐取了個諢名,叫「沈三離」,忘了事件真正的受害者原本有個很美好的名字——沈韻竹。

倒是南京春天最大八卦的軸心人物、因捨不得小女兒出嫁,拉新郎下白馬、哭攔花轎不讓走、三日回門借酒裝瘋滿院子抽女婿——諢名叫做「崔打婿」的禮部左侍郎崔大人對沈家起了同情之意,借口女婿八股文章寫退步了,又把女婿打了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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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萍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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