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換門庭詠蘭誤終身,步青雲佩蘭嫁豪門
新贅婿的表現將以前的酸秀才甩過幾條街去,尤其是傳宗接代方面,沈梅三年無消息,招了新贅婿第一年就生了沈大爺,五年抱倆,七年生大女兒沈詠蘭。曾祖父在見到沈今竹的父親,沈二爺五歲成詩的逆天表現后,興奮的去陰間找通房丫頭出身的妻子報喜去了。
沈梅夫婦從鹽中抽手,開始做邊境和航海生意,夫妻同心,銀子賺的排山倒海般,但是夫妻兩個在最輝煌的時候退出了生意圈——一來是朝廷又颳起了海禁的風聲,這海禁開了又禁不止一次了,航海貿易前途未卜,二來他們發現兩個兒子都是讀書的料,尤其是二兒子,記憶力驚人,有神童之譽,為了保護孩子們的前途,也為了追求家族地位上的提升,沈家陸續將生意轉走,急流勇退,決心轉換門庭。
沈大爺二十五歲中舉,兩次春闈不第后,開始入仕做官,官聲清明,后在福州任典史時抗擊倭奴殉國,皇上下旨加品一級追封沈大爺、並赦封了繼室沈大夫人七品儒人誥命、沈母六品安人誥命,追封原配六品安人;追封賣油郎高祖、鹽商曾祖六品官,蔭嗣子沈大少爺入國子監,只有沈父因是贅婿,不在封賞之列。
沈二爺十二歲中秀才,二十歲秋闈時將南直隸解元收入囊中,名震江南,次年春闈順利得中二甲進士,入選翰林院庶吉士,前程似錦。
兩個哥哥改變了家族門庭,沈家兩位小姐沈詠蘭和沈佩蘭的婚事也更上一層樓,沈詠蘭年長,先說了親事,是一位三十齣頭的新科劉姓進士,荊州人氏,沒能入選翰林,分到了南京太常寺。沈老太太一來看中他年紀輕,前程遠大——考中進士平均年齡是四十多歲,這位算是年輕的了,二來看中他家人口簡單——簡單到孤身一人,因為四年前此人家鄉遭遇瘟疫,父母妻子子女親人等死了一戶口本,整個村裡都沒有活口。
沈老太太覺得大女兒性子耿直倔強,不適合過大家族複雜生活,和夫婿關起門過小日子剛剛好。而且小夫妻以後就在南京,她眼皮子底下還能委屈了大女兒?半年後兩人成婚,夫唱婦隨,日子過的蜜裡調油,大女兒比婚前還容光四射、笑容開朗,沈老太太甚覺得自己給女兒找了好歸宿,有誰知道,三個月後,大女兒會從天堂墜落到地獄。
一個面目憔悴的婦人站在新婚夫婦大門前徘徊,身邊還有一雙衣衫破舊、縫洗的乾乾淨淨的兒女緊緊抓著婦人的衣襟,劉大人正欲出門去太常寺當值,見到這三個人頓時如雷擊般立在原地,婦人哽哽咽咽欲語淚先流,一雙兒女已經撲過去叫爹爹了。
原來村中起瘟疫,縣令怕疾病傳染開來,全縣遭殃,下令封水封路,村中人不得外出,任憑自生自滅,封村那天婦人恰好帶著孩子去鄰縣拜菩薩給家人求福,得知這個消息后,不敢回家,也不敢回娘家或者投親靠友,因為一旦暴露是這個村子的人,哪怕丈夫這個有舉人功名的人護著,也多半被人以為染了病活活燒死或者捉起來扔回村子等死。
這婦人著實剛強,果斷的典當了身上的金銀首飾綢緞衣服,布衣荊釵,隱姓埋名帶著兒女登船一路向西,先到成都,輾轉去了雲南大理,保住三人性命,靠著一手好針線掙吃穿,每年結餘甚少,所以一直沒能上京尋夫,直到去年春闈劉大人金榜題名天下聞,連大理偏遠之地也張貼了新科進士們的姓名籍貫,婦人狂喜,節衣縮食帶著孩子上京,一路上辛苦自不必說,女兒還病一場,走走停停,快一年才到京城。
婦人去京城荊州會館找丈夫,老鄉告訴她夫婿在南京太常寺為官,並贈以豐厚的程儀助她尋夫,婦人稟性剛烈,擔心夫婿為此背下人情債,影響丈夫官聲,堅決辭了,折路從京城返南京之日,恰好是夫婿續弦娶沈家大小姐沈詠蘭之時!
三個月後,夫妻重聚時,婦人已被生活磨礪的急劇衰老,站在新婚燕爾、意氣風發的劉大人旁邊,不像夫妻,更像母子,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沈詠蘭不是公主,劉大人做不了陳世美,他告了假,去善和坊烏衣巷負荊請罪,說明原委。沈家不佔理、不佔道義,更不可能讓女兒做妾,只能打落牙和著血往肚裡咽,爽快去衙門宣布婚事無效,沈詠蘭還要強作歡笑恭賀劉大人破鏡重圓,倔強的她忍到指甲將手心戳爛,鮮血橫流,也沒有流一滴眼淚。
整整一個夏天,南京城都在熱議劉夫人千里追夫記,沈詠蘭識大體賀舊人。更有那好事者將此事改編成大戲《尋夫記》,結尾繼室主動讓位給原配,甘做側室,原配推脫不過受了,從此嬌妻美妾以姐妹相稱,共事一夫,堪稱和諧家庭典範,男主角名利兩全,此戲大大滿足了男人們期待和想象,如今二十多年過去了,還有戲班子唱這齣戲。
那時做妹妹的沈佩蘭看著姐姐夜不成寐,形容枯槁,嚇得以為姐姐會做傻事,日夜守在身邊不肯離開。至今和母親一起談起往事,沈佩蘭依舊唏噓不已:「那劉夫人是個剛烈之人,姐姐又何嘗不是?姐姐回家后整整一個月都不說一句話,也不哭鬧,直到夜間一場雷雨過後,姐姐跑到荷塘浮香閣,看著滿池荷花大笑三聲,從此面色如常。要換做是我碰到這種倒霉事,一輩子萎靡不振都有可能。」
沈詠蘭三年後嫁給一位年齡相仿的南京國子監監生,成親七年監生恩科春闈考中三甲同進士,一直做著外放官,沈詠蘭帶著孩子們跟在任上,差不多每隔兩年沈老太太過壽時會回南京小住一月。
「詠蘭的倔強像我,這種性格能扛得住事,但偏偏又經常遇事,老天是故意安排的吧,給你的越多,你付出的越多。」提起大女兒,沈老太太借著夜色抹去眼角的淚珠,「唉,沒想到啊,到了下一代,韻竹居然像她大姑姑那樣命運多舛,成親三日就和離,歸寧那天她哭訴白家如何無禮,我便想起詠蘭了,心裡是雙倍的痛啊。」
「前日和離之後,我問她要不要去鄉下莊子里散散心,免得別人亂嚼舌根,她說我又沒做錯事,躲什麼?那語氣表情,和你姐姐神似。我疼惜她,但也更希望她能像你姐姐一樣堅強起來,我把她的嫁妝交給她自己打理,還把聚寶門大街一個鋪子給了她。這世上都說女人依附男人生存,可是女人若不自強,自保可以,過舒心日子是肯定不行的。我們沈家的女兒,就是要有能力讓自己快活,可不能總是圍著男人轉,一生悲喜由他人。」
這便是沈老太太的矛盾之處,一方面作為招過兩次贅婿的家產繼承人,她自強潑辣,對三從四德是嗤之以鼻的,而另一方面,轉換沈家門庭,把沈家往上流社會上引導,就必然要遵從這個階層的主要價值觀和規則。
所以有些話可以對女兒說,卻不能對媳婦說;可以對孫女說,卻不能和孫子說;可以對內言傳,但對外連意會都不行。
在娘家沈佩蘭明顯輕鬆許多,母親的話,她是深有體會,「都說女為悅己則容,我才不信這話,我怎麼穿衣打扮是為我自己高興,取悅我自己,讓自己心情好起來。」
「怎麼了?」沈老太太聽出一絲蹊蹺,「姑爺又鬧彆扭了?」
沈佩蘭的夫婿是魏國公府徐家四爺,女兒升了淑妃后,封了正三品的南京禮部侍郎,是虛銜,不用當值。
「他天生就是個彆扭人,和他夫妻二十年,早不用理他了。」沈佩蘭說道:「這幾日看我的髮髻不順眼,說是什麼『服妖』,又說我穿的太素淡,讓太夫人心裡不好想。我就問他,別的都不扯,你說到底好看不好看?他又不說話了。」
沈老太太破天荒和二女婿達成了共識,「這髮髻還行,就是象牙長簪太誇張了。」
「噓。」沈佩蘭調笑道:「簪子是淑妃娘娘叫內務府做的、太夫人見我的打扮誇好看呢,說大熱天看著就清爽涼快,這幾日在莫愁湖別院裡頭,我的幾個妯娌都不穿那些緙絲、繁重綉紋的了,都學著這樣穿。」
聽說是淑妃賞的,親家也說好,沈老太太第二次和女婿達成共識:都這樣了,我能說什麼?
母子倆攜手聊著家常,不知不覺金烏早墜,玉兔飛升,腿腳有些乏了,去了荷塘浮香閣休息,石桌上擺著先前沈老太太吩咐煮的荷葉水,還有一串紫玉葡萄並四樣點心,中間擱著鏨花鳳凰紋三獸足銀熏爐,敘敘吐著青煙。
沈佩蘭給母親倒上茶水,「好大的艾葉味,怪熏人的。」
沈老太太飲了半杯,說道:「荷塘又是花又是水的,白天還好,到了晚上不熏這個,蚊蟲多的能抬著你走。」
沈佩蘭喝完一盞荷葉水,蹙眉道:「連水裡都有這股子艾葉味,瓜果點心就更不用嘗了。大侄兒媳婦是怎麼持家的?上次來時我還跟她說,在涼亭這種地方種植一些七里香、菖蒲、夜來香、九層塔(也就是現在用於西餐的羅勒葉)這樣的花草,既驅趕蚊蟲,聞著還舒服,她喏喏稱是,結果還是一味拿著艾葉熏。」
沈老太太和稀泥說道:「蒔花弄草又不是現點炮仗只缺個火,已是夏天了,來不及補種,明年再說罷。」
沈佩蘭不以為然道:「花圃集市都有現成的,買上幾車裝在花盆裡,亭台樓閣,甚至卧房書房擺上幾盆,這有何難?我一個夏天能在娘家住幾天?還不是為了您和侄兒侄女們過的更舒服一些?她若是有心聽了我的話,早就去辦了;若是無心,多說無益,反而嫌我這個嫁出去的姑太太啰嗦,手伸的太長,管起娘家事呢。」
沈老太太從中調停道:「王氏不是這樣小心眼的,你大侄兒在武昌府做官,一年都難得回來一次,她主外也主內,每天事兒多著呢,一時疏忽大意是有的。」
「您的意思,是我小心眼,故意和王氏這個晚輩過不去了?」沈佩蘭嘟著嘴道:「您教訓的是,我在娘家是小女兒,嫁出去是當小兒媳婦的,只知道享受,不懂得當家人的苦處。」
沈老太太語塞,乾脆打開白銅鏨花熏爐的蓋子,取了腰間金五事中的金剪刀,用金剪刀叉起爐中一塊炭火放進瓷杯里,推到女兒面前。
「這是要作甚?」沈佩蘭不解。
沈老太太道:「我說什麼你就駁什麼,你今晚就是個炮仗,夾塊炭火看能不能把你點著。」
「娘——」沈佩蘭搖著沈老太太的胳膊,「我心裡不痛快,回來找親娘耍耍小性子也不成么?」
沈老太太一杯荷葉水將杯中炭火澆熄了,問道:「是不是你那個繼子媳婦又跳出來瞎蹦躂了?早跟你說了,不用理會,名分上你是婆婆,情理地位上你是淑妃娘娘和柏哥兒的母親,她不佔優勢。她小打小鬧的,你有心情就敲打幾句,沒心情就當看小貓小狗淘氣,她若鬧的狠了,不用你出手,國公府太夫人就替你料理了。」
「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啊。」沈佩蘭忿忿道:「就像那蒼蠅蚊子,嗡嗡嗡的圍著你轉,煩人吶,你揮著巴掌打,卻嫌太噁心。這些蟲子可不管這些,守著機會就咬你一口,吸點血就跑,殊不知我打她還嫌髒了手呢。今天上午好端端的陪太夫人坐著畫舫賞蓮,玩擊鼓傳花,那並蒂蓮落在她手裡,她站起來說今日孕吐,沒有詩情畫意,卻有個新鮮的笑話兒給大伙兒解悶,守著一船妯娌和侄兒媳婦們的面,把韻竹和離丟嫁妝的事當笑話講出來,氣得我——」
「這次著實太過分了。」沈老太太帶著三分火氣打斷問道:「親家怎麼說的?」
提起婆婆魏國公太夫人,沈佩蘭臉色稍有緩和,「太夫人當場板了臉,說她中暑說胡話,命人把她從莫愁湖別院送回瞻園了。還命人備了禮物,送我回娘家看看,說如有需要幫忙的,國公府不會袖手旁觀。」
瞻園是太【祖爺朱元璋賜給第一代魏國公徐達的宅邸,佔據了城北整整一條街,所以此街後來乾脆改名叫徐府街,歷代魏國公皆住在此地。徐達死後追封為中山王,因為瞻園也稱中山王府,而瞻園所在的街坊名字叫大功坊,就是紀念徐達對大明江山付出的汗馬功勞。
城外莫愁湖別院也是朱元璋所賜,莫愁湖位於城西三山門外,屬於南京的外城,北邊是造船廠,南邊是皇家園林。據說某天徐達陪著朱元璋在莫愁湖觀棋樓下棋,用棋子走出萬歲二字,朱元璋心情大好,將此處賜給徐達。
時隔兩百餘年,魏國公爵位已經傳到第五代了,魏國公太夫人怯熱,幾乎每年夏天都在莫愁湖別院度過,媳婦孫媳孫女們自然都要跟去孝敬老祖宗,沈佩蘭的繼子媳婦獨獨被送回瞻園圈禁,也表明了太夫人的立場。
「這還不是氣人的呢。」沈佩蘭嘲笑道:「您那好女婿從瞻園趕到別院送我回娘家,路上還巴巴的跟我說,等太夫人氣消了,我去給繼子媳婦求求情,放她出來。您說好笑不好笑?難道我不去求情,太夫人就不放她一個孕婦出來了?反正都要出來,我怎麼著也要去求太夫人放人的,賺個好名聲。她仗著有孕忤逆不孝,我卻不能不慈——這筆賬,我遲早會討回來。」
沈老太太頷首道:「無論做什麼,先把大義佔了才好。怎麼柏哥兒沒跟著你一起來?上次見到他還是——」
啪!從浮香閣上方傳來一聲脆響,沈佩蘭驀地站起,將母親護在身後,拿起熏爐底下的檀木底座暫且當武器,大聲喝道:「來人啦!有賊人!」
「別叫了,二姑姑,是我呀。」沈今竹雙腿倒掛金鉤在浮香閣翹起的飛檐上,熊孩子嘴邊有點心渣子,巴掌大的小臉上分佈著幾個小腫包,其中一個還沾著一隻被拍扁的蚊子遺骸。方才就是為了打蚊子報仇,泄露了行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