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 番外
八哥篇
八哥一睜開眼睛,就覺得天地亮了。
或許是雛鳥情節,或許是花痴情節,總之,在不到一眨眼的時間內,它決定:那個一本正經地站在鳥窩邊用枝條撥蛋的男人,是它的!
確定目標之後的八哥,立刻制定了詳細的計劃——
纏著他!纏著他!死死地纏著他!
八哥才不管在它之前有多少只鳥兒破蛋,之後又有多少只鳥兒準備破蛋,看到男人的那一刻起,它將自己和男人歸在一類——金童金童的神仙眷侶,其他的統統是。因為它們只會搶男人的注意力。
它緊迫盯人的舉動終於起了作用,男人對它的關注一日比一日多,到後來,還專門為它安排了一間小莊園——就在男人的卧室里。等它學會說話的第一句就是「襲明」,男人的名字。
男人不愛笑,但是僅有的溫柔都給了他。他記得很清楚,在鳥窩裡有一隻小十六特比不安分,一天到晚飛到男人的卧室門口偷窺,簡直不要臉。每一次八哥都勇敢地飛出去,啄得它滿頭包,等八哥長大了,學了點勾心鬥角地伎倆,就開始聯合其他鳥排擠它。
坐擁男人獨寵的八哥收拾十六簡直隨心所欲,搶飯碗,搶地盤,下雨天趕它出鳥窩,無所不用其極,等收拾夠了,八哥對十六說:「不許再靠近襲明。」
十六抖了抖濕漉漉的翅膀,屁股一轉,充耳不聞,於是欺負繼續。
日子一天天過,有一天,睡在襲明精心打造的山莊里的八哥覺得床塌了,屋子壓平了,起來一看,自己竟然變成了人。
睡在不遠處的襲明走過來,上下打量了他幾眼,露出滿意的表情。這是八哥第一次看到襲明對自己笑,心裡柔軟成了一團,幾乎要醉倒在他的笑容里。從此之後,變成人的八哥在鳥群里更加不可一世,連十六也不敢再來冒犯它,讓它過了很長一段的舒心日子。
在那段日子裡,它日日夜夜跟在襲明的身後,有時候還會伸出胳膊去抱他,襲明不反對,它就得寸進尺,直到它要去親他的時候,才被阻止。
它睜著濕漉漉的眼睛,無辜地問道:「你不喜歡我嗎?」
襲明深沉地看著他,那時候的情緒八哥不懂,直到很後來的很後來,它才明白,原來,這種情緒叫做——
嫌惡。
其他的鳥兒陸陸續續成人,八哥不再鶴立雞群,十六對襲明的覬覦之心死灰復燃,開始在他們周圍出現。八哥嚴密防守。一開始,十六很低調,經常是趁著八哥不注意的時候過來晃一圈,可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十六開始大膽了,有恃無恐,八哥趕它,它還會反擊。
這大大地激怒了八哥。有一天,八哥乾脆當著所有鳥的面將它胖揍了一頓。的確是胖揍,那一頓揍完,十六渾身上下沒有一處是好的。
襲明知道之後,什麼都沒有說,但是那一晚,八哥沒有晚飯,別人吃的時候,它就獃獃地看著襲明為十六溫柔地上藥。
八哥很難過,心像撕裂開來,晚上翻來覆去沒睡好,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的時候,就聽到門有動靜,一個黑影出去了。它警惕地站起來,跟在後面,一路跟到了院子里,然後看到十六開心地從院子里跑出來,撲到襲明的懷裡,兩人不知道說了什麼,十六踮起腳,將唇送到襲明的臉頰邊親了親,襲明沒有拒絕。
八哥很快回去了,因為再站下去,它怕自己的心會痛死在那裡。
那一晚之後,八哥再也沒有睡過一天的好覺,每天晚上看著襲明離去的背影,睜著眼睛到天亮,然後再看著他回來。
到後來,襲明發現了,有時候兩人對視一眼,什麼都沒說。
八哥想,至少自己的床在他的屋裡,至少兩人睡在同一個屋檐下,至少還沒有被趕出去,總還是有機會的吧。
於是它白天變得更加溫柔體貼,晚上就飛去附近的農家,花錢僱人教他洗衣做飯打掃房間,看到十六也不再挑釁,而是乾脆繞著走。
十六越發趾高氣揚起來,從來以八哥馬首是瞻的群鳥兒也不安分起來,分成了兩派。八哥才不管,他眼裡看到的從來只有襲明,襲明而已。只要襲明還願意在它身邊,它就願意如履薄冰地堅持下去。
可惜,春天總要來,冰也總要碎的。
刺客降臨,鳥飛蛋打。
八哥擋在襲明的身前,奮勇禦敵。對方看他態度這麼積極,調配了大量人手跑來圍攻,很快,八哥就支持不住了,被人一棍子打趴在地上。當身體重重地倒在地上,痛得渾身骨頭都咯咯響著抗議的那一刻,它的眼睛下意識地尋找著襲明。
他是否安好?
然後,它看到了,將十六緊緊地護在懷裡,淡定地站在角落裡的襲明。
刺客最終還是被打退了。
八哥受了重傷,在床上躺了三個月才能下床。這期間,十六沒少登門給臉色看,話里話外不外乎是讓它別鳩佔鵲巢,快點退位讓賢。
起先八哥還與它吵。八哥當然有資格吵,這是它的房間,出生沒多久就和襲明一起住在這裡。可是沒多久,它就沒有底氣吵了,因為襲明不回來了。然後,十六也不來了。動彈不得的八哥經常躺在床上想,他們在幹什麼呢,是不是也像以前的他們那樣,安靜地待在同一個空間,享受著彼此發散在空氣中的體溫?
三個月後,八哥下地,剛出門,就被十六堵在門口,昔日難聽的話悉數奉還,附贈一個巴掌。
鳥兒們最是機靈,那日刺客來襲,襲明護在懷裡的是誰都看得一清二楚,誰當紅誰失寵心知肚明。沒鳥上來勸慰,它們都靜靜地看著以前趾高氣揚的八哥盯著紅通通的半張臉,失神地看著十六的身後。
那裡,襲明負手站著,一臉的事不關己。
八哥搬出了襲明的卧室。它覺得,有一句話說得很對,遠香近臭。也許它和襲明就是靠得太近了,才磨滅了彼此之間的美感,離得遠了,感情反倒能好起來。
可是效果並沒有它想象中的那麼好。
當它離開卧室,和襲明的特殊關係好似就這樣斬斷了。無論它再怎麼找機會,都見不到。其他鳥兒倒是時不時能見一面,所以它意識到,自己被討厭了。
明明是他始亂終棄,憑什麼傷心的是自己?
八哥心如刀割,已成習慣,然後,慢慢地就不痛了,這就是麻木吧,如行屍走肉般地在襲明和十六的居所來回晃悠,偶爾看到襲明的衣角,卻搶先一步躲起來,生怕看到對方轉身就走。
如果一定要有一個人先轉身的話,它寧可是自己。
可是當人走背運的時候,喝口水也要塞牙縫。
八哥覺得自己的願望已經無比卑微,只是和襲明住在同一片天空下,偶爾看到對方清冷的背影,懷念下過往的美好,可是,終究被打破了。來了一群人,他們帶走了十六。
看著十六聲嘶力竭地呼喊襲明卻得不到迴音時,八哥心裡並沒有生出絲毫的快意,而是升起同病相憐的悲哀。
十六被帶走後,它看到襲明從屋裡走出來,依舊雲淡風輕。
面如冠玉,心如鐵石。
腦海中突然冒出這樣八個字。
然後,襲明將所有的鳥都趕了出去,理由只有一個——
「不棄谷,不留妖。」
時隔十八年,八哥終於讀懂了自己想親吻襲明那日,他看自己的眼神。
一隻不知羞恥的癩□□。
恍恍惚惚地離開,也不知去了哪裡,前路被攔,不知是誰的手肆無忌憚地伸過來,嘴裡調笑著,撫摸它的身體。
體內的怒火瞬間被點燃。
是鳥又如何?
是人又如何?
只要真心喜歡,為什麼不可以在一起?!
它突然發瘋似的啃咬摔打,然後被人狠狠地壓在地上扒了衣裳。後背赤|裸的那一茬,它變回了一隻鳥,然後被人抓起來,連皮帶肉地拔毛,樹枝當胸穿過,準備拿到火上烤。
再醒來,天全黑,它躺在熟悉的床上安安靜靜地當一隻鳥。
襲明沉默地進來,幫它換藥。
它一聲不吭地看著他。
月光從後面照進屋裡,它看不清他的臉。
其實,它從未看清過。
襲明
那隻八哥從一出生就與眾不同,特別的鬧騰,小脖子仰得高高的,一副「爾等凡人不配與我並肩而立」的樣子。
於是,襲明決定選它當烏羽的替身,帶到屋裡,好吃好喝地供養。沒多久,它就真的當自己是鳥王,不但打壓其他的鳥,還像跟屁蟲一樣地跟著自己。
它很懂的察言觀色,每當自己被它嘰嘰喳喳得不耐煩時,鳥叫聲就消失了,黑不溜秋的小鳥乖乖地蹲在他身邊,無辜地睜著烏溜溜的黑眼珠,鳥頭側來側去。時間一長,他們也算配合默契,每當襲明不耐煩了,就瞪它一眼,收聲效果奇佳。
後來,它變成了人,卻更粘人了,一天十二個時辰,恨不得每時每刻都掛在自己的身上。襲明開始不習慣。明知它是鳥,可是它的外表是個人,是個粉嫩嫩的可愛少年。這種不習慣在對方試圖親吻自己時,達到了最高點。
烏羽也變成了人,比自己預期得要晚,襲明開始將注意力轉移到它身上,它察覺了自己的特別待遇,心裡有了底氣,不再像以前那樣畏縮,開始向八哥挑釁,然後被揍了一頓。
看到他鼻青臉腫的模樣,襲明不但不生氣,心裡竟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開心,想象八哥趾高氣揚的模樣,嘴角更是不自覺地彎了許久。但是到了晚上,他還是要替烏羽療傷。這是他的作品,他不容損傷。
之後的每一晚,他都會去看十六,一是看傷勢,二是看它幾時能突破成真正的烏羽。襲明知道自己的行蹤被八哥發現了,看著黑眼珠里濃郁得幾乎要流淌下來的憂傷,他竟然生出了一種名為心虛的感覺。
心虛?
他活了幾百年,從未想過這個詞會用在自己的身上。為了糾正這個錯誤,他開始正大光明地親近烏羽。但八哥的行為也變得詭異起來,它不像以前那樣粘著自己,而是開始將自己的衣服剪得亂七八糟,再縫補起來,有時候也會做一下連老鼠都不喜歡吃的東西。
不管怎麼樣,姑且當做它在討好自己吧。
冷眼旁觀它奇怪行為的襲明不知怎的,覺得十分好笑,以至於每次看到八哥都要用很大的力氣才能阻止自己笑出來。
烏羽的風聲還是走漏了,刺客來到。
看著刺客們圍攻八哥的那一刻,襲明心狠狠地提了起來,本應該慶幸被圍攻的不是身後的真烏羽,可是為何看到八哥倒在血泊中時,心裡生出的竟是強烈到靈魂都隨之一顫的後悔?
八哥重傷,卻倖存。
襲明發現,曾讓他無比自在的卧室如今變得無比沉重。每當看到八哥,他就想起它倒在血泊中的那一眼——在鮮血的映襯下,蒼白如紙,好似他們的過去都被一頁翻篇,不留痕迹。
他開始躲著八哥,可是它的消息源源不斷地傳入耳中。等他得到八哥被烏羽打了一巴掌的消息倉促趕來時,那張被扇得通紅的臉頰如一點星火,讓他的怒火燎原。
襲明寫了封信,讓對方帶走烏羽,因為他無法保證,繼續讓烏羽待在自己的視線里,會做出什麼來。
烏羽走得那日,漫天的烏雲。
襲明站在風裡,聽著烏羽絕望的吶喊,眼角卻在看八哥,當他看到八哥的無動於衷時,心裡突然生出一股慌亂。他突然意識到,這些日子八哥的目光已經不再追尋,就像此刻,它看著的是烏羽,臉上流露的悲哀也是為了烏羽。自己在哪裡?自己在八哥的哪裡?
一想到自己可能被排出了八哥的世界,襲明就微微地發抖。是生氣還是害怕,他分不出來。可是他的自尊心不容許示弱。
於是他說:「不棄谷,不留妖。」
其他鳥妖大驚失色開口求饒,八哥獃獃地站了一會兒,然後慢慢地抬起腳,一步步地走出了出去。
那一刻,襲明心沉入了海底。
如果能夠預知放八哥離開的後果是如此嚴重,襲明就算打斷它的腿也會將它留在身邊。可是沒有如果。
所以他看到了那隻比麻雀更鬧騰的鳥被一根樹枝當胸穿過,無聲無息。
什麼是憤怒?
什麼是懊悔?
什麼是仇恨?
襲明都不知道。他只知道,這個世界對他來說,已經沒有存在的必要。
捧著它衝進葯谷,在葯穀穀主的幫助下,他還是將它救了回來。
醒來后的八哥像是剛出生的那一會兒,鬧騰、蹦躂、一刻不停,只是它的眼睛常常望著遠方,再也沒有自己的身影。
有時候它會提出要離開,襲明從不阻止,只是在後面默默地跟著,等它累了,才默默地將它帶回來,次數多了,它就不走了。
受了重傷以後的八哥無法維持人身,就隨它去,哪怕痊癒之後也不肯再修鍊。襲明威脅利誘過無數次,它都無動於衷。
到後來,襲明也死心了。
不變身就不變身吧,只要它還在,是人是鳥又有什麼關係。
終其一生,他都不會用語言向八哥道歉,那不是他的作風,但此生此世,他都會用行動贖罪——為自己漫不經心所造成的無可挽回的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