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任性
86_86892蘇沐雪每日到翰林院時,先是掃塵拂灰,把架上的書卷都仔細拂凈,再整理排序,把前些日子批解、註釋好的史籍一一放回去,備翰林院學士們所用。
今日蘇沐雪看到書架空了一塊,剛好是她前陣子編修的前史,正有疑問,卻聽得林懷在身後的聲音,解釋道,「蘇大人,這批卷案被羽殿的宮女取走了」,
蘇沐雪微愣,不由問道,「是昭寧公主命人取的?」,林懷點頭,頗有些迂腐地嘆道,「本朝例來,翰林院哪許公主殿下的人隨意進出。今朝是聖上頒的口諭,打破了周朝的先例」,
說畢,林懷長嘆了氣,道,「公主殿下與皇子們同去尚書房,師從端太傅治學,卯入申出;再是校場騎馬射箭,師從御前統領學武,
皇上視昭寧公主如皇子,可見其受寵,雖公主殿下,學問騎射皆不遜於皇子,但,畢竟是...」,畢竟是女子,林懷止了言語,心照不宣。
蘇沐雪低頭整理書冊,見她如此專註,林懷沒說什麼,在旁邊坐下來,打開案上的書卷,蘇沐雪停下手裡的動作,怔然不語。
金烏西沉,赤金的晚霞映在琉璃瓦上,官員相互行禮,踩著庭前灑落的餘暉離去,只留下蘇沐雪獨自坐在案前,專註的提筆點注著。
「蘇大人」,一襲水綠襦裙的宮女走進來喊道,臉上露出如釋重負的神情,蘇沐雪微訝,停筆,抬眼看去,
小宮女頓了頓說道,「奴婢是奉公主殿下之命,請蘇大人把這些史籍送去羽殿」,說畢,小宮女把手裡的單子遞給蘇沐雪,心想公主果然料事如神,竟猜到蘇大人此刻仍沒離去。
紙上字跡俊秀而帶著遒勁,不像出自女子之手,可蘇沐雪知道,那是朝兒的字跡。
蘇沐雪按著單子把書卷整理好放進書匣里,說道,「走罷」,小宮女乖順地跟在蘇沐雪身後,一襲水綠襦裙襯得小臉俏生生的,蘇沐雪放緩腳步,並肩交談的問道,「你叫何名?」,
小宮女臉上閃了紅暈,腳步頓了頓,落後蘇沐雪半步,期期艾艾,半響扭捏說道,「奴婢叫小螞蚱」,蘇沐雪淺笑,聲音溫柔,「這名字真有趣,誰給你取的?」,
小螞蚱苦著臉說道,「公主殿下取的,說奴婢喜著草綠,像只小螞蚱」,蘇沐雪挑了嘴角,彷彿看見公主童趣的時候。
一路行到內殿里,見到周池羽獨坐在案后,手執紫毫,凝神題記著,案上的青玉筆筒雕的是仙鶴松椿圖,松下借玉料的糖色俏雕山石,工藝精湛奪造化,光是籽料雕琢成筆筒,可是罕見的,荷葉筆掭、青桃水丞,件件皆是難求之物。
紅燭搖曳的光,映在周池羽臉上,靜謐柔和,在明艷的燭火下,她的眉梢仍如染了寒露般,浸著涼意。
聽見腳步聲,周池羽停筆,抬眼,眼角綻出隱約鋒芒,清雋冷然的眉眼微展,卻也帶三分疏淡。
為著三分疏淡,蘇沐雪眼角黯然,低眉斂目行禮道,「下官見過公主殿下」,
「坐」,周池羽落筆在青玉筆架山,眼眸滑過蘇沐雪,移開,淡淡道,「蘇大人近日修編前史,對陳庸此人如何看?」,
蘇沐雪見她手中所握的正是自己前幾日修編的書卷,蠅頭小字工整而詳細的批註,心裡又是歡喜又是忐忑,只道,「陳庸為官時,褒貶各有,他征韃平戈,立軍功,誅外敵而固江山,后調戶部,為私慾中飽私囊,居高位而拉幫結派,內蝕朝廷,與前朝覆滅不無關係,雖平亂有功,卻功不抵過」。
清輝的月色染上周池羽的眉眼,襯的眸子清亮,靜靜地望著蘇沐雪,渾然如白玉雕琢出的玉人兒,通體靈透,不染纖塵。
蘇沐雪的心頭髮緊,彷彿要陷進她清亮的眸水裡,悵然怔忡間,就聽到她輕柔的吐出,「沐雪」,
兩個字,
就像是厚重的落雪壓彎的枝頭,不斷積蓄著,不知何時就要壓斷的枝條,隨著那聲呼喚,枝頭彈起,積雪盡散,枝條在空中輕盈的舒展著,花朵嬌艷。
蘇沐雪低頭,眼皮微抬,見到池羽眉眼舒展,笑意盈然,心頭微松,卻又慌的很,道,「公主殿下讓下官帶來的書都在此處」,說畢,躬身呈上書匣,周池羽不接,只問道,「可有用膳?」,
蘇沐雪愣了瞬,遂答,「稟殿下,不曾」,夏菱識趣地上前接過書匣,恭敬答道,「奴婢替蘇大人添副碗筷」,說畢,領命下去,周池羽看著蘇沐雪,淺笑道,「陪我用膳罷」。
蘇沐雪怔然望她,不知為何一時冷淡,素不相識,一時又體貼相待,彷如故人。
本是命她送書來,卻問她如何看待陳庸的功過,聽完又不予置評,只讓她陪著用膳,眼前的昭寧公主,讓蘇沐雪看不清楚。
兩人端坐,案上膳食清淡,四菜一湯,砂鍋煨牛筋、清蒸鱖魚、山珍蕨菜、清拌乳瓜,小排竹蓀湯,菜色不多,卻做的精緻,盛在綠底彩繪蓮葉的碗碟里,看著頗有食慾。
夏菱、夏紗給兩人遞上了清口茶水,含在口中一轉后,吐到宮女捧著的口盂里,這才開始用膳。
夏菱、夏紗站在案邊布菜,「自己來就行了」,蘇沐雪對著夏紗說道,剛欲舉箸,夏紗搶先夾了一筷子到她碗里,淡淡道,「公主這裡的規矩,蘇大人想吃些什麼,告訴夏紗便可」,
蘇沐雪抬眼環顧案上筷碟的擺放,看到夏菱、夏紗手邊各有一副銀箸,方知公主不喜歡別人沾了口水的筷子伸到菜里。
夏菱給周池羽夾的都是她喜好的菜色,很有規律,飯前先喝一碗湯,再一口肉,一口菜,每種菜輪著來就是了。
雖夏紗不知蘇沐雪的喜好,但極有眼色,見她視線望向何處,便給她盛了來,但仍是讓蘇沐雪吃的彆扭極了。
想著在蘇家用膳時,一大家人圍坐桌前,其樂融融,更是襯得此處靜寂、蕭瑟,想著這些年,池羽都是在這樣的氛圍里用膳,心裡酸澀的很,見周池羽不過用了半碗飯,就歇了,心有憐意地舉箸夾菜道,「公主身子單薄,得多用點才好」,
夏菱臉色微變,周池羽沒有言語,眉頭微蹙,蘇沐雪轉瞬明白,重新拿公筷給周池羽夾了去,周池羽愣了瞬,倒沒說什麼,低頭用著。
蘇沐雪不用夏紗的服侍,用公筷夾到自己碗里,再換筷吃著,偶爾幫周池羽夾菜,本來繁瑣的事,在她的動作自然、優雅,倒像本就該如此似的。
周池羽沒說什麼,只是每每她夾菜過來時,眼神怔忡,似是在想什麼,臉色緩和。
夏菱依規矩在旁服侍,夏紗則臉色有些不好看,又不能發作。
用膳后,周池羽讓蘇沐雪陪她出去走走,沒讓宮女跟著。蘇沐雪只好提著宮燈在旁引路,月朗星稀,淡淡清輝灑在周池羽的臉上,那眸子隱在夜色里,看不真切,
「沐雪」,周池羽淡淡喊道,蘇沐雪微訝,這是她第二次喊自己的名字,手不由輕顫,燈籠里的燭火搖曳了下。
蘇沐雪低頭輕應,「公主殿下」,周池羽的聲音很輕、很淡,似是夜色里的呢喃耳語,「翰林院的陳聞、方同學士皆是心性秉直,只做學問,對附勢之人極為不喜」,
蘇沐雪知她有下文,點頭附著,周池羽接著說道,「你方入朝為官,與誰走的近了都不好」,蘇沐雪抬眼看她,燈籠的光很微弱,池羽的臉隱在宮牆的陰影里,唯有那雙眸子清亮而銳利。
蘇沐雪知道她是在解釋初見時,人前故作的生疏與陌生,也明白她在為自己好,可是心裡卻有些酸澀,有些惱意,脫口而出道,「公主殿下以為沐雪入宮,便真是為了做官么?」,
蘇家在朝中已是權勢,有祖父蘇之年任丞相,父親蘇暮寒任將軍,還有姑姑蘇欣作皇后,無論是權勢,或風光,蘇沐雪都有了。
蘇沐雪素來脾氣謙和、溫順,不知為何莫名發作,連她都很意外,或是為她刻意的疏遠,或是為她的人前避嫌,或是為這些日子的冷落,這句任性的話,就脫口而出了。
周池羽輕笑,清悅的聲音劃開了她臉上的陰影,落在皓月清輝下,姿態清絕淡雅,如水暈梨花,微亮的宮燈落在她的眸子里,似是兩朵小火苗,亮的很,讓蘇沐雪偏了偏頭,不知為方才唐突的話語,還是為眼前的旖旎景色,臉皮發燙。
夜色微涼,除了腳步輕踩在宮磚的聲音,寂靜無聲,那些雕刻著異獸的青色宮磚,在宮燈的映照下,猙獰森冽,讓人望之膽寒,蘇沐雪緊了緊握住宮燈的手,剛想開口說話,打破過於詭秘寂靜的氛圍,藏在袖裡的手,落入一片溫暖里。
蘇沐雪的心莫名的提了起來,年幼時,她常常牽著朝兒,把肉乎乎的柔軟小手在掌心裡握著,彷彿昨日還在眼前,此刻的溫暖,卻帶給她大相徑庭的感覺,心跳的莫名。
那溫暖很快就離開了,快的彷彿只是曇花一現的瞬間,快的彷彿只是蘇沐雪的幻覺。
「沐雪,從前說過的話,還作數嗎?」,周池羽輕聲問道,手指悄然藏在袖口裡,蹭了蹭衣料,蜷起來,握住,又在袖裡蹭了蹭。
我住進宮來可好?一直陪在朝兒身邊。
朝兒等我,我們永遠都不分開...
原來她一直都記得的,蘇沐雪低頭,耳根微紅,嘴角揚起來,輕聲道,「作數的」,池羽嗯了聲,再不言語,兀自在前走著,蘇沐雪提著宮燈在旁照路。
有聲音響起,前方置了兩台轎輦,有宮女上前,提著宮燈,引著周池羽領著往轎前走,蘇沐雪知是她安排的,拜了禮,站著不動,直到她在眼底消失。
蘇沐雪從懷裡取出那串迦南香金粟念珠,在手裡輕柔摩挲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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