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死士(下)

第三十一章 死士(下)

不要動。這是撒迦在殺機盡露的剎那間,嘶聲吼出的唯一一句話。誰不要動,動什麼?希爾德大帝感到了疑惑,更多的則是憤怒。作為大陸上當之無愧的最高權力掌控者,他無意參與一場未經考慮的莽夫之戰。之前跟普羅里迪斯以及這名年輕的裁決之父共同策劃的全部,並不包括以寡敵眾絕地反擊這一出。在他的概念里,敵對者是人還是神都無所謂,關鍵的是你得了解自己有什麼,對手又想要什麼。作戰靠的不僅僅是拳腳,人長著腦袋,也不是為了看起來更協調。如果光明族從一開始的目的就是戰爭,他們完全沒必要通過這樣一種方式來開場――正如在那個德維埃傀儡身上體現出來的,一群能夠被充分利用的人形工具,顯然要比單純的祭品更有價值得多。可現在一切都成了可笑的泡影,徒勞無功的鬧劇。看到普羅里迪斯身死的那一刻,同樣震驚莫明的希爾德就已經意識到,撒迦或許會作出極其激烈的反應,但卻沒能來得及做出任何阻止動作。整整二十個尾隨而來,正在向唐卡斯拉山脈高速運動的混和軍團,或許到達這裡時能夠收穫的就只有滿地屍體而已。圖窮,才會匕現。如果換個場合的話,希爾德大帝會詛咒這該死的,莽撞的小子一萬遍,再狠狠踢對方的屁股。但現在,他只能退,暴退,同時揮下了右手,像在斬斷空氣中某根看不見的套索。並非每個人都有著希爾德這般敏銳的洞察力,事實上直到撒迦掠過那條彷彿通往天國的長階,逼近王座上的光明神,很多或跪或立的人類都只剛剛來得及抬起視線,投過茫然一瞥。甚至連那些肅然林立的戰鬥天使,也沒有幾個能夠即時應變。隨著希爾德的那個手勢,他身邊所有的貼身侍衛倏地散開,投擲出大把黝黑細小的物件,一個個難以想象的巨型火球隨即在天使方陣中無情怒放。經過反覆改良的地炎火器並不僅僅是噴發灼熱那麼簡單,無數層的魔法壓制讓它們融合了各種能夠融合的毒素。表層接近為零的魔力波動一經觸發,便以千萬倍的猛烈勢頭從內里將收縮的殺傷力盡情傾瀉出來。碧綠、慘白、妖紅、魅藍,各種色澤不同的熾浪摧枯拉朽地縱橫在廣場上,短暫的燦爛奇麗消散過後,滿地倒卧的天使屍骸無疑已證明了冥王對這些鋒利妖鐮的偏愛。有人殺,有人退,有人逃。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殺戮終於還是在虛偽醜陋的和睦共處后悍然登場,那些連想都沒想過會遭遇如此局面的君王們開始在死亡火雲間盲目逃竄,帶著無意義地凄厲哀嚎。神城各處響起的警訊聲,更是使得場面一片混亂。天神冷漠地瞪視著電射而來的那條身影,面具上游曳愈歡的暗紋悄然破出層面,低低嘶吼了一聲,向外急劇掙出身軀。那是兩條鱗爪飛揚的銀龍。它們的軀體眼見著越變越大,到了只有短短一截尾部還未能徹底掙脫桎梏時,體形上的懸殊差異已讓天神反倒像是它們身後一塊不起眼的鰭片。一雙蒼老枯乾的手掌伸來,拍合,發出「啪」的低響。這樣一個類似於拍蒼蠅的動作,卻讓那麼龐然威猛的兩頭巨龍如同幻象般灰飛煙滅。驚怒之下天神反手揮出數道明銳之極的聖光印記,將出手那人擊退,正要將其一舉格殺時,撒迦的鐵拳卻赫然揮到了近前!整張面具徹底扭曲成了一團醜陋的麻花,從臉上跌落。比鋼鐵更堅硬比洪流更洶湧的衝擊力量直接撞上狩獵女神鄧波挺直的鼻樑,她帶著一聲壓抑不住的悶哼向後仰首,飛起,帶著一蓬四濺的金色血液遠遠跌落在數丈開外。「神啊,這就是神嗎?怎麼被搞成了這個鳥樣?」一支臂膀軟軟吊墜的教皇彎下腰瘋狂大笑,向撒迦挑起大拇指,「小傢伙,你果然還算聰明。」「真的是你。」撒迦縱身彈起,落到教皇身前,頭也不回地冷冷道,「你都已經這麼老了,有的時候,為什麼就做不到置身事外?」「世界這麼大,還有好多小妞等著我老人家去救贖感化,我怎麼捨得死?」教皇滿臉弔兒郎當的表情,「先料理了這條母狗再說罷,我們以後再敘舊。」「你走,我留下。」撒迦的語氣很硬。「這麼長時間沒見,你小子怎麼變得像個娘們了?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老子心裡自然有數,用不著你來羅嗦。」教皇冷笑了一聲,按上斷折的那條手臂,施出回復魔法,「有那份閑心,還是照顧好你自己再說罷。」回答他的是一聲悶響,撒迦已衝出,向著站起身後怒發欲狂的狩獵女神撲去。「卡卡洛特老師!」希爾德大帝的護衛者當中,有個瘦削的中年人驟然低呼,隨即不管不顧地掠上長階,跪倒在正在起手施法的教皇面前,「老師,是我,哈特菲爾德!您您怎麼成了這個樣子?」「滾起來罷,不成器的東西。」卡卡洛特看也不看這名貴為巴帝國師的嫡傳弟子,依舊歪歪扭扭地結著法術咒印,「沒想到這點小動作,還是被你認出了啊。有時候回想起來,當年的事情就像是一場夢,夢醒了,就都過去了。你也是來這裡送死的嗎?倒不掂掂自己到底有多少斤兩。」「老師,您原諒我了?那確實是個誤會」哈特菲爾德涕淚交流,慢慢站起恭立到老人身邊,雙手連結印符去追趕對方的節拍,「既然您也知道這次有多兇險,那麼請允許我,與您並肩作戰。」大批神職已趕來廣場,和緩住陣腳的天使大軍一起,展開了對弒神者的剿殺。各自為戰的眾多殺陣之外,隨著撒迦而來的兩名侍從卻站在角落裡無動於衷。「陛下死了,我得追隨他去那個地方。」高個的侍從在一片殺戮聲中澀然開口,彷彿自語,又像在對同伴告別。另一名比地行侏儒更矮小的侍從發出奇異喉音,一隻又小又短卻生著極長銳爪的手掌探出袖筒,拉住了前者的衣擺不放。「以前別人叫我摩利亞第一法師,我想我其實當不起這份榮譽。」高個侍從若有所思地看了眼遠處倒戈的教皇,低下頭道,「我的本名是麥迪布爾,和你認識了這麼久,還從沒介紹過自己。我的家在岩重城,妻子做菜很好吃,人也不錯,可惜我卻一直沒什麼時間陪她你還是走吧,這場戰爭本來就不關你的事。將來有機會去摩利亞的話,記得找到我家,就跟我妻子說,找個老實的,顧家的人嫁了,我對不起她。」將一支傳送捲軸塞到那矮小同伴的手中,麥迪布爾露出從未有過的溫和笑容,長長的馬臉充滿了異樣光輝。下一刻,他就如普羅里迪斯那般,整個垮塌了下去,唯一不同的是他化成了滿地的黑色血液。這灘自行遊走的血泊,繞過矮小侍從的腳邊,悄然無息地流進了對戰中的人群。無論神職、逆襲者,還是戰鬥天使,在沾上它們的瞬間都會立即倒下斃命,腐爛成濃濁的液體融入血潮,繼續擴大死亡範圍。廣場上很快就清出了一大片烏黑色的空埕,等到有人帶著歇斯底里的驚恐吼出「格羅姆之血」這個名字,姍姍來遲的聖光才總算匯聚涌至,將滿地的食人穢物逐漸凈化乾淨。這種最古老邪惡的詛咒術,由於對施術者生命的無情索取,而令人望而卻步。只有少數被仇恨蒙蔽了心靈的大魔法師才會採取如此極端的方式,去撫慰某些逝去的亡魂,麥迪布爾似乎同屬於他們這一類人。矮小侍從獃獃地站立了很久,周遭已成死地。他的一隻手裡握著傳送捲軸,另一隻則攥著塊衣衫碎片,像個不知所措的孩童。另一邊,對戰還在持續,卻漸近了尾聲。還活著的幾個巴帝近衛,正倚仗著犀利火器將希爾德護在當中,死死抵擋四面八方的來襲。那些倉惶奔逃的君王大多都已被誤殺,只有極少一部分聚集在廣場邊緣,抱頭跪伏在戰鬥天使的監控之下。可能是由於血之詛咒的殺傷力實在太過恐怖,完成凈化的大批天使紛紛向著那片死地中央展翅飛去。矮小侍從抬起頭,看著越來越近的敵人和他們手中的劍,忽然抬手,丟掉了那支能夠幫他立即逃出生天的捲軸。寬大的罩帽隨著吸氣聲而陷下了一塊,隨即又在吐息中霍然飛起。一聲足以把活人耳膜刺破死人從墳墓里驚起的尖叫滾滾蕩蕩席捲了整座神城,所有的長窗都在這股音波凝成的風暴衝擊下爆裂開來,飛在最前端的上百名天使羽翼盡折,跌撞著滾了滿地。遮面物的脫落讓那矮小侍從的面貌第一次暴露在人前,乍眼看去它彷彿蝙蝠和狼的混合體――直立的耳朵,咧到耳根的血盆大嘴,深凹的鼻,以及那雙發紅的眼瞳。儘管直立姿態讓它身上的人類服飾顯得不那麼突兀,在另一方面卻讓骨子裡的那份邪異更加觸目驚心。妖精,當這個存在於概念里的稱謂變成活物出現在眼前時,很多神職的臉色都只能用精彩來形容。短短片刻之後,一股沉悶巨大的風嘯聲逼近了神城,緊接著從各處破裂窗格湧入並迅疾淹沒了整個廣場的千萬隻飛鳥,竟是一改本性,兇猛無比地撲啄每個遇上的人。蟻多尚能吞象,更何況是這些鳥類當中,還夾雜著唐卡斯拉最常見的巨型猛禽白頭梟。雖然說聖光防護可以讓戰鬥天使無視這樣微弱的物理攻擊,但對於普通神職而言,他們卻不得不正視這場真正的滅頂之災。再一次揮拳落空后,撒迦的腹部被對手揮出的弓尾擊中,整個人立即跌飛出去。狩獵女神的審判光環如同一個小型魔法屏障,將他和少數對戰者封鎖在內部,密密麻麻幾乎看不到間隙的鳥群則隔絕在外。卡卡洛特師徒的出手還是給鄧波造成了一定的創傷,但光明族的強悍體質和恢復能力卻遠遠不是人類能夠比擬,甚至想象的。趕來救援的多名天使長成功攔截了撒迦身後的魔法支援,與卡卡洛特兩人纏鬥在一處,而試圖去對上撒迦本人的那幾個,卻一一被暴跳如雷的狩獵女神活活撕裂了身軀。一個凡人,一個低賤到不能再低賤的凡人,用拳頭讓自己流出了無比高貴的血液?這個事實讓她難堪又憤怒,除了親手將恥辱洗刷乾淨以外,女神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樣的方式,能夠讓自己從近乎狂亂的情緒中平靜下來。當然,在某些方面,眼前的年輕人確實帶來了很大程度的驚奇。他體內隱藏極深的力量本源,似乎還混雜著另一種古老強橫的暗潮,正是這匪夷所思的寄居者連番化解了足以致命的光明聖印――它像是一團火,即使最純粹磅礴的光能,也無法抵擋炎流的侵襲吞噬。此刻這面無形的護盾顯然已不能再起到多大作用,側腹被直接打擊撕裂的撒迦儘管還能站起,還能像根釘子一樣釘在那裡,但狂涌而出的鮮血卻令他的臉色迅速變得煞白。假冒的教皇已經越來越掩不住虛弱表象,在之前偷襲自己的那個瞬間,他也同樣付出了昂貴代價;那位不可一世的希爾德大帝,正如同暴風雨中飄搖的老樹,不知什麼時候就會由於周圍依附物的傾頹,而悲慘斷折;最可笑的是混在神職當中靠近自己的那名紅衣神官,還沒等突破審判光環,就已被強力聖光焚燒得灰飛煙滅。黑巫師?還是獸人薩滿?鄧波無意去細究那神官的身份,正如她歷來都很清楚教廷中存在著別有用心的潛伏者,卻不屑點破一般。卑微和弱小不是憑著一些上不了檯面的陰謀就可以改變的,即使他們相當擅長這個。現在唯一能讓狩獵女神感興趣的地方在於,自始至終這些等同於尋死的人類,從沒有流露過半點恐懼絕望,死亡的陰影已經愈發接近,但他們卻仍舊鬥志如鋼。「你們還有底牌嗎?」鄧波冷冷嘲笑著,鬆脫了弓弦上的那隻手。聖光凝成的利箭在空中掠出肉眼難以捕捉的殘影,厲嘯著轉瞬即至。撒迦再一次轉頭望向後方情勢岌岌可危的卡卡洛特,倏地握緊了拳。下一刻,虛空中破出的無數個赤色身影,已團團圍住了撒迦。襲來的光箭扎在它們身上,只發出「嗤嗤」的微響便就此消散,狩獵女神的審判光環像個脆弱的蛋殼破裂得毫無懸念,神城中驟然拔起的高溫讓飛旋的鳥群開始大批逃離。這些介於死靈和火元素之間的詭異存在,正是當初菲卓拉放棄自身涅磐而重新賦予再生能力的數萬名神棄者。按照鄧波的說法,他們確實是撒迦最後的底牌。再強的聖光也沒有可能滅火,而火卻能輕易讓光明締造者永墮黑暗。整個局勢的逆轉並沒有花費太長時間,看著狩獵女神在千百團聚合的烈炎中哀嚎掙扎,希爾德不禁放聲大笑。他的護衛已經全部陣亡,本人也是重傷不支。坐倒在滿地焦黑的天使屍骸之間,大帝眼中的光芒亮得可怕,一面狂笑,一面大口嘔出血來。「撒迦,這就是你說過的那些傢伙?我算是服了你的心機,再晚一點動手的話」他忽然頓住了言語,怔怔地望向左側不遠處。一個幽靈般出現在這片殺戮之地的年輕人,正像丟垃圾般丟掉了手中只剩下乾癟皮囊的妖精屍體,帶著滿足的神情輕嘆了口氣。他的指甲很長,很尖銳,色澤烏黑,從妖精頭顱中抽出的時候依稀還帶著點血跡,而現在卻已經消失得乾乾淨淨了。在年輕人走過的路線上,許多哀鳴不去的鳥兒雨點般從空中栽落,彷彿有著一股看不見的瘟疫隨他蔓延。他沒有去看希爾德,一直走上長階,當經過卡卡洛特身邊的時候,轉頭露出了一個垂涎欲滴的可怕神情。「你聞起來很好吃,但卻比不上他們。」年輕人惋惜地看了老人一眼,徑直來到那團龐然無朋的烈炎跟前縱身躍入,像只捕食的巨蜥一樣抱住了狩獵女神。皮肉被燒灼的滋滋聲,血液抽汲的古怪響動,以及鄧波那凄厲無比的慘叫頓時混成一團,炎球眼看著越縮越小越變越蒼白,到了最後終於徹底消散。「外面那些人的滋味都不怎麼樣,好在數量夠多,總算讓我恢復得不錯。」年輕人鬆脫懷中的乾屍,身體各處新生的皮肉不斷蠕動,替代燒傷壞死的部分組成又一具嶄新的軀幹。比起剛才,他好像更高大了一些,肌體表層凸現出了大塊未成形的鱗甲,指端發達的利爪更顯猙獰。「你殺了他們?」撒迦有些震驚,眼神漸漸變得銳利,「為什麼不趁這個機會走?我來這裡的目的就只有一個,那就是你。」「這種感覺就像在照鏡」注視著走到近前來的撒迦,年輕人的那雙魔瞳縮了一縮,微笑,出手,「你要是真心為我好的話,就讓我吃了你罷。」心臟的每一次搏動都會由於那些合攏的爪尖而留下擦痕,整個遭到貫穿的前胸卻感覺不到疼痛,只是很冷,像被塞了一大團冰進去。撒迦劇烈地哆嗦起來,定定地望著對方,按住那支仍然停留在自己胸腔里的手臂,咬著牙,一字一頓地問,「你,要殺我?」「沒聽清楚么?我只是要吃你而已。」赫馬森淡淡地重複,另一隻手抬起,輕描淡寫地彈開了卡卡洛特瘋狂襲來的雷暴攻擊,「這樣我們就能永遠在一起了,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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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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