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榮耀
記得還小的時候,卡卡洛特曾經和很多少年一樣,對各種流傳在民間的冒險故事痴迷不已。
在故事裡,主角和他身邊的人總是歷經磨難,也總會化險為夷,一步步走向最溫暖最完美的結局。故事受歡迎的程度往往跟圓滿與否成比例,沒有人願意麵對悲劇,哪怕那是完全虛構的。
今天的卡卡洛特已經很老了,歲月的打磨和現實的殘酷早已讓他習慣忘卻那份童真,習慣去經受生命長河中暗礁的觸碰,習慣用自己的方式去寫屬於自己的那個故事。
但就在剛才,他的故事轟然崩塌了。
直接從心臟處開始的靈魂吞噬,沒有讓撒迦像其他人那樣乾枯成一具皮囊。他只是從內到外石化了,卡卡洛特甚至能聽見那些皮膚由於角質而發出「咔咔」微響。黯淡的死灰色爭先恐後在他的身上腐蝕出大片印痕,直到再也沒有一寸角落殘留生機與活力。
赫馬森抽出手臂的那一刻,撒迦的胸腔立即碎出了碩大的空洞,整個人彷彿被正面打破,卻仍然保持著凄慘形狀不至崩潰的瓷瓶。
他還是扭過頭,望向怔在不遠處的卡卡洛特,頸項由於這個動作發出細密的迸裂聲響。不時有著發暗的皮肉從頸部脫落下來,摔在地上跌得粉碎。
「快逃。」撒迦無力地說,早已凝固的聲帶並沒能把這句話通過顫動傳出,而是嘴唇的開合動作勉強表達出了含義。
接著,他的眼眸便徹底黯淡了下去。
對於像卡卡洛特這樣幾乎站在力量頂峰的強者來說,哪怕一個人已經走進了冥界的大門,只要他的火種還有著一絲餘熱,都有可能被救活,硬生生地拉回到這世界。
可這一次,他連幻想的力量都完全失去。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說,撒迦都不存在了,就在他的面前,被吞噬得乾乾淨淨。
隨著最後一點金色焰芒自撒迦胸腔里流出,融入赫馬森指端,所有火炎形態的神棄者均如同風中的殘燭般消散。。菲卓拉貫注的源生力量,讓他們和撒迦之間存在著必然的存亡維繫,現在烈火之魂已消逝,整個燃燒軍團也一併灰飛煙滅。
這頓過於豐盛的饕餮大餐,對赫馬森而言似乎接近了承受的臨界點。他劇烈地喘息著,彎下腰,全身滲出了密密麻麻的烏黑血滴。
一聲凄厲狂野的嘶吼陡然拔起,黑暗波紋與蒼白火焰開始在他的體表滾盪肆虐,噴發出的強勁罡流匯成了一道巨型龍捲直衝上天,神城的穹頂如紙紮般被撕裂,整座建築物都在這可怕的震蕩中搖搖欲墜。
等到一切重歸於平靜,出現在卡卡洛特眼中的赫然已是一頭人形魔龍。火種融合帶來的強大力量徹底催化了赫馬森的體質復甦,他的全身都覆滿了堅硬的鱗片,股后游出長尾,顱頂的堅角像是構造奇特的冠冕,昭示著歸來的正是黑暗君王。
「你真的殺了他,你怎麼能下得了手......」連奪舍轉生這樣兇險無比的法術都已經用出,卡卡洛特再也拿不出任何東西來拚命了。這一刻的他幾乎連站立的力氣都被悲痛奪走,蒼老的臉龐上全是淚水。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我只是做了該做的,他也一樣。」或許是由於索取已夠,赫馬森毫無興趣地從卡卡洛特面前走過。
希爾德大帝一直都在沉默地觀望著,發生的一切顯然是他無力參與和改變的。當魔龍經過身邊時,這位遍體鱗傷的老人卻忽然開口,叫住了對方,「我聽見,你稱呼撒迦為哥哥?」
「那不關你的事。」赫馬森停下腳步,對他的勇氣有些驚訝。
「對不住,請原諒我的好奇心。」希爾德帶著自嘲的笑容敲了敲前額,「年紀大了,有時候多少會幻聽。這怎麼可能呢?像撒迦那樣的男人,如果跟某個畜生成為兄弟,可真得算是天大的笑話了。」略頓了頓,對上魔龍燃燒起來的眼神,他咳出口濃痰,吐在地上,「哦,再次抱歉,我似乎打錯了比方。。確切地來說,你連條狗都不如。」
「它們至少還懂得分辨,什麼是同伴,什麼才是食物。」希爾德淡淡地說完,昂然待死。
赫馬森默然良久,抬起手,卻向虛空中划落利爪,緊接著掠入裂開的黑洞,就此消失不見。希爾德大帝愕然了一會兒,疲憊地抬起視線,望向上階之上。除了已然戰死的國師之外,那裡還孤零零地站著一個比他還要老的老人。
他得替死去的收屍,為活著的開解。不管生命還有多長,會不會在頃刻之後就被另一場更大更殘酷的風暴奪走,這都是必須要去做的。
因為他是個男人,不是畜生。
不知從何時起,由蒼穹灑落的浩然光輝,籠罩了整座凄涼殘破的神城,也將另一片正在變成死地的區域,映得通透。
這裡是距離唐卡斯拉百里不到的開闊曠野,兩股雄渾龐然的潛流早已在彼此碰撞消磨中將大地染得血紅。沸騰的殺聲讓氣溫不再寒冷,劇烈交錯的陣線像是一排排暗色浪頭,湧起到退卻的短短瞬間,每個失去站立能力的傷員都被活活踩死,踏死。
摩利亞和巴帝共同抽調的二十個最精銳的軍團,放到哪裡都足以成為當之無愧的毀滅機器,但可惜,他們的對手卻是數量更多的光明族主力。
神城只是一個請君入甕的道具,致命的地方不在於瓮中有些什麼,而是準備捂住瓮口的那隻手。跟隨使團而來的人類軍隊避無可避地遭遇了近百萬戰鬥天使的截擊,個體實力上的巨大差距讓這場戰事從一開始就處在失衡狀態,如果不是人類的陣地配合和戰術意識要遠遠勝過對方,恐怕全軍覆沒的時間不會比老年人喝上一杯茶更久多少。
派去神城方向的斥候還不曾有任何迴音,沒有人知道那裡發生了什麼。最頑強兇悍的防守畢竟算不上是對攻,現在每一個仍保持清醒的人類都已不再抱任何希望,因為無論能堅持多久,滅亡的結局終將會到來。。
對於唯一沒有出兵的邊雲公國,摩利亞和巴帝的最高指揮官或多或少都有著腹誹和猜忌。在這一點上,年輕的裁決之父顯然存在著私心,令人詫異的是其他兩位王者卻並未拒絕同盟。
「殺啊,多殺一個是一個,沒有人還想活著回去罷?那就把你們的鮮血和榮耀,都一起留在這裡!」數千架弩炮連番怒射的呼嘯聲中,有名遍體浴血的軍官直接站上高地,向著四方放聲狂吼。
他所在的對空戰陣是漫天聖光最為頻繁光顧的區域之一,弩炮強大的遠程物理攻擊已成了針對戰鬥天使最有效的殺戮手段,絕大部分的魔法部隊也都集結到了附近,抵抗來自於高空的密集火力。
再強的弩總有斷折的時候,再利的箭也難免會被射罄。一切的一切都在圍繞著生和死高速旋轉,喪鐘的哀鳴從來沒有停止過節奏,但同時響起的還有那絕境之中的如雷咆哮。
殺,有殺才有死,有死才有生。
很多士兵在倒下時,看見不是滿眼血色,而是遙遠的家園。
當裁決的馬蹄從人類陣地後方的地平線上捲起滾滾塵煙,幾乎所有的高級將領都怔住了。在他們接到的命令里,從來就沒有援軍這一說,突兀登場的邊雲人簡直就像一把在最不可能的時候橫空斬來的長刀,自外圍開始就一路摧枯拉朽勢如破竹,直插到戰陣中央才緩緩剎住勢頭。
這是一支規模龐大的部隊。除了凶名赫赫的裁決軍團以外,各類編製的邊雲正規軍也有超過五成趕赴此地,在一望無際的鋼鐵洪流末端,甚至能看到許多布衣平民。
「我們是來死的。」阿魯巴翻身下馬,向著迎上前來的幾名將領咧嘴一笑。
數天以前,這位半獸人將軍也曾困惑過,彷徨過。撒迦帶著女眷們不辭而別的行徑,讓議員們迅速凝聚起尖銳的矛頭,軍方人士在面對質問時不是難以作答,就是滿面羞慚之色。。
懦夫,阿魯巴第二次聽到同一個議員說出這稱謂時,忍不住一拳打碎了那傢伙的腦袋。他堅信撒迦一定有著自己的理由,任何人都沒有置疑的權力。
但隨著時間一點一點過去,軍隊中也漸漸出現了騷動。士兵們不明白一直以來死心塌地膜拜追隨的對象,為什麼就這樣半聲不吭地離開了,而且還選在這個風雨欲來的節骨眼上。
阿魯巴感到很頭痛,最終轉為憤怒,因為他對此也同樣一無所知。儘管不願面對也不願承認,但他還是悲哀地認識到,或許在撒迦心裡,從來就沒有重視過自己這樣一個忠心耿耿的朋友。
直到愛莉西婭站了出來,說明一切,半獸人才意識到錯得有多厲害——他沒有想到前者會是當年普羅里迪斯派來撒迦身邊的潛伏者,更震驚於,在三個軍事強國的盟約當中,撒迦居然是以率領燃燒軍團悍然犯險為代價,來保全裁決和邊雲。
「我沒有做過對撒迦不利的事情,這也是陛下一再強調的。」愛莉西婭在結束陳述后,注視著神情各異的眾多軍官,平靜地說,「在你們決定好如何處置我以前,我必須去唐卡斯拉,去和他們一起戰鬥,或者一起死。」
奔雷、飛龍、蘇薩克騎兵、天才的軍工狂人,以及編入工程部隊的地行一族——裁決的每個組件,無不透徹著積蓄已久的毀滅力。現在這部隆隆的戰車已開動,連同後方那些只求死戰的男兒一起,絞入了巨大的沙場。
蒼穹中的天光,悄然更亮了一些,密集的雲層在季風吹拂下慢慢稀疏消散,露出最澄澈的那片蔚藍。而大地卻開始由暗紅,轉向了更為猙獰的黑色,來不及被土壤吸收的血液逐漸融匯成無邊無際的湖澤,如猙獰的鏡面冷冷映照著整個世界。
在唐卡斯拉的主峰頂端,帝波爾正若有所思地注視著這場人神之戰,空間和距離對於他來說,早已不再成為影響視線的因素。
山頂的風很大,很冷,足以將普通人卷到空中再凍成冰塊,卻連他的髮絲都無法帶動。。
神城裡的演出已經落幕了,絕大部分角色都如同預想中一樣按部就班,盡忠職守。雖然有著寥寥幾個配角最後脫離了劇本,但從總體上來看,還是相當成功的。死亡是最具美感最令人讚歎的謝幕方式,包括狩獵女神在內,他們都做得不錯。
這一切就像是人類往螞蟻窩裡扔了根點燃的木柴,然後蹲在旁邊,觀賞蟻群如何面對危機,如何掙扎逃命。
無關計謀,這只是單純地力量體現,主宰者才能擁有的小小樂趣。
所謂的死士,那些已經失去生命和正在失去生命的愚人,在帝波爾看來還不如螻蟻。明知無能為力卻硬是要往絕境里闖的做法,根本談不上英勇,只能歸於荒謬可笑。
等光輝之炬燃遍大陸的那一天,應該就再也看不到這般熱鬧的場景了罷?
帝波爾不無惋惜地想著。儘管對必然的孤獨早有準備,但當真正踏上了最高處,發現太多景物都已處在腳下,他還是感到了些許惆悵。
虛空中波紋忽起,一個高大獰然的身影走出,站到了戰神身後。
「現在的你,才算是真正完整了。」帝波爾沒有回頭,到了這個時候還可以被選中追隨他的,就只有一個人。
「謝謝。」赫馬森淡淡地說。
「沒什麼,任何從決鬥中勝出的英雄都該獲得嘉獎。況且,我做得不多,只是為你指出了該走的方向。」戰神平和地笑了笑,「我能感覺到,你身體裡面覺醒的一些東西。回想起來,從一開始的疑慮,到正確推斷出你和七夜輪迴之間的關係,還真是費了我不少時間。」
似是被對方的精神觸探激起了反應,赫馬森的魔瞳中瞬間有著千千萬萬個幻景在破滅重生,「我也沒想到,自己居然等同於一件法器。」
「不,正確地來說,輪迴是你的一種天賦,一種能力。。世間有些凡人誤傳你能夠收容魂魄,召回亡者,恐怕也是出於時光回溯這個道理。」帝波爾糾正著,為對方殘缺的記憶力皺起了眉,「在深淵時,那個培植體給你帶來了不小的麻煩。而他留下的分身,還是一樣令人厭惡。好在你總算是回歸到完全形態了,將來我們做任何事情,犯任何最可怕的錯誤,都可以獲得重新來過的機會。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美妙的不敗,永遠的贏家。」
「這樣的人生,又有什麼樂趣。」黑暗之子的語氣還是完全漠然的。
「你又錯了,生命最大樂趣就在於征服和控制。坎蘭大陸很快就會成為光明統治下的領域,但這又能代表什麼?千千萬萬個對信仰無比忠誠的行屍走肉,不是我願意去面對的。」帝波爾仰首望天,雙拳不自覺地握緊,「這個空間以外,必然還存在著許多像泰坦族那樣強大高等的生命,他們才配成為我的奴隸。那些嶄新遼闊的世界,也將一個接一個歸屬於光明王朝!」
「只有在強權統治下,才可能誕生出最偉大的時代。」帝波爾已完全沉溺在了臆想當中,眼神中的光芒亮得猶如火焰燃燒,「現在,抬起你的頭。告訴我,你都見到了什麼?」
赫馬森沉默地望向那片殺戮中的土地,一名士兵正替代死去的旗手,撐起裁決大旗,卻隨即被激射而來的聖光貫穿了頭顱。
「一群試圖反抗命運的爬蟲,不是么?」戰神還是沒有回頭,聲音卻在強勁的山風中針一般刺入赫馬森耳中,「同化的意義是非凡的,如果他們不能接受,那就只有被毀滅。」
遠方,阿魯巴卸下了沉重的鎖甲,赤著傷痕纍纍的上身揮起馬刀,大張的口中似乎在咆哮著些什麼;戈牙圖滿臉淚水操控著飛龍坐騎,沖向溯夜女族長所在的方位,無數戰鬥天使已將那裡圍成了鐵桶;那些經過改良后的戰爭傀儡,並沒能阻擋住密集的遠襲,在它們的腳邊,愛莉西婭已重傷待死,一頭紅髮猶在風中飛揚。。
「渺小的存在,可悲的戰鬥方式.......」
空曠的對戰範圍使得邊雲人越來越分散,陣地中央,幾名黑甲步兵拋下了兵刃,再次搶上前去,扶住被戰火燎燃的裁決軍旗。天使陣營似乎也注意到了它對人類士氣的重要影響,大舉展開空中打擊。紛飛的血肉土石散去之後,只見一名白袍法師赫然站在凹地之中,竟是憑著一己之力撐起薄弱的防護屏障,死護身後的戰旗。
「一個連審時度勢都做不到的種族,是註定沒有將來的。」戰神仍在冷漠地評價著,不帶半點感**彩的旁觀角度,讓他的言語顯得尤為犀利。
自發前來的平民隊伍也已經投入了戰團,他們中的很多人都已經老了,帶著自家的駑馬一路跟隨大軍而來,能夠堅持不掉隊已經算是個奇迹,參與生死一線的廝殺則更顯得更加吃力。其實這次遠征的部隊沒有攜帶任何糧草補給,運輸車隊中所載的儘是軍械箭矢。在將這些淳樸的民眾大批納入快要爆棚的後勤編製時,幾乎每個書記官都淚流滿面。
他們知道不會有退路,出發前大多和老母妻兒抱頭哭了半宿。有些人由於割捨不下親情而留下了,但更多的卻還是隨軍前來,用這種固執的方式回報恩德。當年大開邊關的希斯坦布爾,給予了他們新生,而現在,沒有人願意眼睜睜地看著那位年輕的救贖者孤身作戰。
信仰已經不再重要了,一些平日最虔誠的光明教民都開始拾起滿地散落的兵器,去儘可能地殺傷被弩炮或魔法射落的戰鬥天使。這無關於什麼偉大的情感高尚的品格,這只是小人物心中永存的那一點點自私,一點點狹隘。他們不能接受自己心目中的親人被屠戮,即使揮刀的那個,是信奉已久的神明。
「撒迦,撒迦!」奔雷大隊的潛行者終於帶回了神城的偵測報告,震天的殺聲中阿魯巴忽然放聲嘶吼,淚水滾滾而下,「你死了么?我們來救你了,我們來救你了啊!」
很快,越來越多的聲音開始呼喊起這個名字。。戰場上的每個邊雲人都紅著眼,像是一條條被逼瘋了的豺狼。平日貼身護衛撒迦的那幾名女法師早就在激烈攻防中法力漸竭,其中一個初聞阿魯巴的吼聲,驟然發出了一聲凄厲的尖叫,合身抱住正在對戰的天使,一口白森森的牙齒直接咬上了對方的咽喉。
「撒迦?嗯,應該是那個分身罷?我對他有點印象。」無比慘烈的景觀使得帝波爾也有些動容,「怎麼樣,他的滋味還好嗎?」
「不好,坦率地說,像塊又霉又硬的黑麵包。」赫馬森答道。
戰神沒料到對方竟有著幽默的一面,不由得怔了怔,隨即大笑,「這個比方可真是有意思極了,黑麵包?如果他現在還能聽得見,不知道會不會也覺得滑稽?」
「他就在這裡,從來也沒有離開過,當然能聽得見。」赫馬森也笑了一笑,唇邊露出的犬齒白得耀眼。
帝波爾全身的肌肉忽然繃緊,笑容凝固在臉上,頃刻之後,他的體內像是燃起了一蓬火焰,就連肌體表層都在向外透著光芒,「原來,那一天居然是你贏了。」
「是我,那個叫克雷斯菲爾的,最後幫了我一點小忙。」
「我以為剛才的對話能夠讓一個人明白很多事情,無論是你,還是真正的赫馬森。這個世界並不適合真正的強者,學不會捨棄,永遠拘泥於現狀,你就看不到更遠更美好的風景。比起其他無謂的東西來,永無止境的征途才是最適合我們的。」帝波爾轉過身,整個人燃成了一團銀色光暈,「這是我對你的邀請,也可以算作請求。你得知道,天底下再也沒有別人,值得讓我這樣做。」
「你說得很有誘惑力,但可惜,我已經不再是以前的我了。」黑暗之子凝視著他,神態平靜,「我曾經認為自己是為了戰鬥和殺戮而活的,沒有憐憫也不分對象,只是為殺而殺,這讓我很充實。。可到了後來,我有了可笑的情感,就像哥哥那樣,慢慢在乎起身邊的每一個人。所以,我開始變得軟弱。」
帝波爾肅然傾聽著,不發一言。他理解這種感覺,曾幾何時妻子還活著的時候,鬥志在自己身上也同樣無處可尋,好在鄧波的嫉妒之心間接解決了一切。
「再後來,我喜歡上一個女人,在深淵的時候,我想你見過她。」黑暗之子輕磨著指端狹長的銳爪,彷彿在回味某次切割的快感,「現在,她已經不再是我的問題了,軟弱也同樣不是。如果說同化是你們的特長,那吞噬就是我的,哥哥和我又一次成為了一體,而你,會因此死在這裡。」
「你想要取代我?」帝波爾不敢相信對方的野心竟會如此之大。
「不,我只是想讓你死。這個世界在你的眼裡是個垃圾場,但有些人,對哥哥來說還是很重要的。」黑暗之子沉默了片刻,最後一次望向那片血色地域,「讓他們活下去,他一定會很開心。」
「很遺憾你作出了令人失望的選擇,但有你這樣的兄弟,他確實很幸運。」帝波爾眼中已有了尊敬。
「如果從一開始我就是一個人,或許我們真的可以成為征途上的夥伴。」黑暗之子凝視著他,慢慢握起了拳,「我們是同一類型的,可惜,他卻不是。」
唐卡斯拉山脈上驟然升起的巨大光團,甚至讓天空中死氣沉沉的太陽都失去了顏色。戰鬥天使開始退縮鋒線,更多的人類則停下手來,駭然望向他們難以理解的奇異景象。
等到那股裁決高層無不熟悉的黑暗氣息,在光團附近狂涌而起,山呼海嘯般的歡呼便逐漸席捲了整個邊雲陣營,「萬歲,萬歲!」
這是一場無法想象的對決,兩股強橫無匹的力量從峰顛一直激烈碰撞到山腳。可怖的隆隆聲中唐卡斯拉主峰竟如同遇火的冰柱一般崩塌了,斷折的山體陸續砸落在地面上,即使隔開數十里的距離也能感受到劇烈震動。。
曠野上的戰事已經完全休止了。比起沉默的光明族,邊雲人則要顯得瘋狂許多,一把把帶血的兵刃全都直指向天,轟然如雷的「萬歲」聲從開始響起后就沒有過半分停歇。
在他們的心裡,世上就只有一位不敗的戰神。
從無數塊巨岩土石的掩埋下騰身破出,帝波爾強自咽下一口衝到喉頭的熱流,已是怒發如狂。如今的他極少會有這樣情緒動蕩的情形,真正的武者歷來都是心神自控方面的大師,強橫如他自然也不例外。
妻子的死曾經對帝波爾是個打擊,但這麼多年以來,他已經學會淡忘痛楚,變得絕情寡慾。在前不久得知亡妻的真正死因時,他甚至沒有任何一點過激的反應,僅僅是在事後隨手布了個棋局,讓狩獵女神充當了其中一枚過河的小卒。
愛與恨,早已由於距離而變得模糊不堪。然而在此時此地,帝波爾卻發現自己還有著一樣東西是永遠無法捨棄的,那就是榮耀。
站得更高,才能看得更遠。正是由於打通了最後的那層領域門戶,他才會驚覺這個世界是如此狹小,目光所能達到的極處,容納無數個平行空間的寰宇又是如此浩瀚神秘。一如生活在山林中的猛虎陡然發現了更遼闊的草原,他急切想要踏入那片嶄新的,充滿冒險和機遇的領域,卻在腳步還未能邁出之前就被另一頭食肉野獸以爪牙阻截。
他憤怒,不但因為他才是王,更是由於敵人的力量超出想象,足以構成威脅。帝波爾從未想到過魔龍最擅長的靈能吞噬,竟然能讓它們強悍到如此地步,難道真的是由於雙生兄弟合而為一,才奇迹般地激發出了某種不為人知的力量?
他並沒有疑惑太久,電射而來的那條身影很快揭曉了答案。
黑暗之子的左臂只剩下了短短半截,胸前不斷有細小的火舌吞吐閃現,帶著血肉掉落在地上。而在之前的短暫對攻中,帝波爾卻還沒能對他造成任何傷害。
帝波爾笑了,大笑。強者依靠燃燒生命本源急劇提升戰鬥力的先例不是沒有過,人類士兵在沙場上最常用的「戰神死契」,幾乎與此原理一致。這一類瘋子想要的不是什麼兩敗俱傷,而是兩敗俱死。毫無疑問這種極端的戰術是相當可怕的,但對於他來說,卻未必有效。
黑暗之子的力量確實已經夠強,但憑著自毀就想要一口吞掉自己,還是遠遠不夠——只要能在這一小段時間裡,盡量避免正面交鋒,再旺盛的生命本源也會被燃燒得涓滴不剩。
「你想拖延時間?你怕了?」黑暗之子看出了他的想法,卻只是平淡地問。
「作戰靠的不止是拳頭,還有頭腦。」帝波爾的臉色微沉,這種飽含羞辱的置疑是他無法忍受的。
「那你還談什麼征服,談什麼掌控?你甚至連自己的恐懼也不能正視,還整天作出高高在上的樣子,去輕賤那些人類?他們是怎樣面對死亡的,我想你看得很清楚,又或許,你的胯下根本就沒有那根玩意?」黑暗之子惡毒地逐字逐句往外吐,全然不顧對方逐漸沸騰狂暴起來的眼神,轉身打了個呵欠,「追殺一個嚇破了膽的婊子,還真是讓人覺得無趣呢......」
一聲撕破雲霄的怒吼從帝波爾口中傳出,以他為中心,耀眼到近乎於銳利的聖光瞬時噴發出百里方圓。攜著這鋪天蓋地的光明,他舉步沖向對手,還未出拳,回肘動作捲起的風暴就已讓山地板塊呻吟翹起,唐卡斯拉主峰的殘體更是支離橫飛。
他只是習慣了高貴地作戰,談笑間令敵人灰飛煙滅的主宰感,任何血腥、粗魯、毫無美感可言的戰鬥都到了應該被摒棄的時刻,因為他已有這份實力。
可現在,他決定最後一次面對面拳對拳地格殺對手,用噴涌的血液洗刷恥辱。
人是不能勝過神的,惡魔也一樣。
就在形成了一張無形巨口的罡流狂涌而至,即將徹底吞噬黑暗之子時,他同樣抬起右臂,揮拳,魔瞳中的一隻悄然擴張,變得與常人無異,「羅芙讓我問候你,戰神閣下。」
那隻紫眸中透出的人性光輝,剎那間令帝波爾完全震撼。他錯愕地發現,自己從一開始面對的就已是兩個敵人,正如弟弟先前所說的,那兄長或許真的從來也沒有離開過。
這是他最後的一點意識,接著,天塌了。
遠眺著那朵直騰到雲霄,並將整個唐卡斯拉山區夷為平地的蘑菇雲團從成形到消散,每個邊雲人都長時間地愣在原地。地平線上升騰起來的塵煙是如此濃密,以至於遮蔽了大半天空,末日般的景象將光明無情驅逐。
不知從何時起,戰鬥天使開始大批大批地退散,消失在天際盡頭。對於這勝利的預示,人類的反應卻是極其漠然的,甚至聽不到半聲歡呼。無數雙目光的焦點都在那團混沌當中,沒有人說話,沒有人動作,有的只是壓抑與沉悶。
彷彿過了一萬年那麼久,終於在一頭飛龍的背上,傳來了裁決士兵難以置信的吶喊聲。過了片刻,人們都已看到那個從塵霧方向孤獨走來的身影,隨即爆發出了一陣低低的騷動。
他只是在走著,像個最平凡的遠足者,腳步很慢,似乎已經耗盡了全部的氣力。再一次勉強穿越過虛空距離之後,這名形態猙獰的年輕人站在了殘破的裁決軍旗下。幾名女法師本能地上前,想要為他療傷,卻相繼停住了腳步,捂住嘴,肩頭劇烈聳動起來。
環視著眼前那些涕淚交流的臉龐,那些直挺挺跪倒在血泊里的戰士,撒迦笑了笑,兩隻完全不同的眸子里,分別有著溫和與冷漠。完全破裂的胸腔已經快要容不下生機了,燃燒將盡的生命本源催促著他扶住旗杆,彎下連脊柱都暴露無遺的腰部,拾起了地上的一柄斬馬刀。
抬起手,將這把透著溫暖和熟悉的兵刃拋上高空,再看著它靜靜落下,由自己的肩頭刺入,貫穿身體,將整個人釘在地上。
站著死去,這已是他和他,唯一還能堅持的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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