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羞辱
第26章羞辱
她帶著人去王府換牌匾的時候,府里管事的迎出來打千兒,說:「佟大人辛苦了,這大冷的天兒……」慌忙叫人接手,又打探著,「聽說我們爺當皇上了?」
頌銀淡淡嗯了聲,示意他看匾,「瞧見沒有,往後這兒就是宮了,不做賞賜之用。」
管事太監向天參拜不迭,「哎呀我的娘,我是伺候過萬歲爺的人了,我們家祖墳上長蒿子啦,我得回家上香去。」又兩手合什對頌銀拜了拜,「多謝小佟大人了,您請進吧,奴才給您敬茶。」
頌銀笑了笑,進門抬眼看,親王府第,原本覆綠琉璃瓦,眼下要抬高規格,照紫禁城內宮殿形制來,換黃琉璃瓦,刷紅牆。她負手說:「我今兒是先來瞧瞧的,眼下宮裡大年是過不成了,得等大行皇帝梓宮先運上景山。出了正月吧,等天放晴,這兒的門墩兒瓦片全要換。你收拾出圍房,該籌備的東西先籌備起來,工匠別問,由掌關防處派遣,另置一個地方做伙房,預備伙食就成。」
管事的點頭不迭,引她上裡邊去,才到檐下就聽兩個打掃的丫頭竊竊私語,「主子爺當皇上了,咱們府里兩位側福晉怎麼冊封?誰當皇后?誰當貴妃?」
另一個說:「也沒定規的,誰說當了皇上就得馬上冊封皇后呀?那兩位側福晉主子都不喜歡,迎進了府一回都沒留宿。我看東邊福晉已經著人收拾了,只等著爺頒旨就進宮當娘娘呢。依著我,反而是兩位格格更像那麼回事兒,沒準都封妃也不一定。」
「主子爺喜歡誰?外頭不是還有一位女官呢嗎,就是上回進來主持堂會那位。」
「那位的出身,就咱們來看天一樣高,可要當皇后……」
那兩個丫頭是背對著殿門說話的,也沒料到她會來,私底下議論本不觸犯什麼,可是遇上了就不好了。管事的大聲咳嗽警示,那兩個丫頭回身一看,嚇得臉色都變了,忙蹲安道吉祥,囁嚅著:「奴才們……」
頌銀沒往心裡去,負手四下看看道:「嘴上留神,要是主子命你們進宮,自有尚儀的姑姑教授你們。今時不同往日了,你們是主子潛龍邸伺候的人,出了差池罪更重。」邁進門想起什麼來,又補充,「立后是關乎社稷的大事,非內閣、軍機重臣不得妄議。有個罪名叫妄揣聖意,要拔舌頭、杖斃的。下回再想多嘴時想想我今天的話,命只有一條,別用錯了地方,死到臨頭才知罪就來不及了。」
那兩個宮女跪下只顧篩糠,哆哆嗦嗦說:「謝謝佟大人提點,奴才們謹記在心,下回再不敢了。」
她一擺手把人打發了,仰脖看房樑上的格局,和如意館的畫師商議藻井應該怎麼加,好描下工筆小樣來,呈御前請聖躬御覽。正計較是用雙井套疊還是大蓮花,聽見身後有花盆底的篤篤聲,回頭看,一位素裝美人搖曳而來,頌銀認得她,是熱河總管尚琇的閨女。雖然宮裡正治喪,因豫親王龍飛御極,豫王府的喜自然大過悲。側福晉的孝不那麼重,穿月白的琵琶襟坎肩,摘了耳墜子和首飾,鬢邊垂下一縷頭髮,拿白絨線裹著,到了她跟前上下打量她,就那麼端著,等她行禮。
頌銀欠身納了個福,「給董福晉請安。」
她大概對她極度不滿,幾乎是拿鼻子眼兒瞪人的,聲音聽上去也怪得很,「小佟總管,我們爺在宮裡三天了,這會子怎麼樣了?」
頌銀道:「主子爺才登極,這程子事忙,等忙過了,自會接福晉們進宮的。」
董福晉哼笑一聲,「那這兩天又得多承小佟總管照應了,您可真勤勉呀,伺候主子伺候得滴水不漏,想必這回也是得心應手吧?」
頌銀抬眼看她,明白她是在捻酸,因為豫親王大婚當夜一夜未歸,後來又傳出在她那裡過夜,所以又是滴水不漏又是得心應手,綿里藏針,想盡法子刺痛她。
她有時候不懂,為什麼有些女人這麼涼薄,不知進退。也許新婚丈夫流連在外是對她們的羞辱,但不問青紅皂白髮作,實在是失德。當初福晉的人選是她提議的,好歹算半個大媒,如今出息了吆五喝六,三句不對立起眼睛就罵人,所以有的人是不能幫的,沒有感恩的心,計較的永遠是自己的得失。
她緩緩嘆口氣,告訴自己要忍耐,這天下已經是他們的天下,她不能得罪的人不過換了一撥,她還得這麼卑躬屈膝著。
她垂手道:「伺候主子是我份內,不敢在福晉跟前邀功……」
董福晉輕輕一笑,「邀功?您邀的哪門子功呢!您不是一直在觀望嗎,主子爺如今即位了,您再不使把勁兒,可就要落於人后了。我曾聽說過您和容大人的事兒,您究竟愛哪個呀?天下爺們兒可以三妻四妾,可惜女人不能夠。要不就沖這霸攬的手段,兩個都留下才好呢,是吧,小佟總管?」
頌銀氣不打一處來,這麼陰陽怪氣的聲口真叫人噁心。有些氣受得,有些氣受不得,她蹙眉掃了她一眼,「董福晉這話太難聽了,您往後是宮妃,得顧全皇家的臉面。我愛誰不勞您費心,您只要博得萬歲爺歡心,改天給您晉個高位就成了。我記得當初萬歲爺問我,說你瞧誰適合當福晉呀,我可舉薦了您,要不您這會子還在貴太妃跟前當女史呢!至於您說的使把勁兒,我沒有攀龍附鳳的念頭,您可別激我。萬一激得我真動了心思,到時候擋了您的道兒,那多不好意思的。」
董福晉勃然大怒,「你給我做大媒,我謝謝您了!您擋我的道兒?您不是一直擋著呢嗎,敢情您自己不知道?」
她一臉無辜,「我還真不知道,您瞧您現在馬上就要當皇妃了,還這麼烈的氣性兒,在宮裡可不是件好事。我勸您一句,看開些,往後萬歲爺的後宮且要擴充呢。一個皇帝身後幾十個妃嬪是常事,您這麼計較,日子還過不過了?」
「我知道皇上要人充後宮,這事兒也不和你相干,輪得著你來勸誡我?你也不看看自己是個什麼身份!」
頌銀最討厭別人開口閉口身份,況且佟家如今已經抬了籍,早就不是包衣了。董福晉這幾句觸了逆鱗,她冷笑道:「怎麼不和我相干,我手裡抓著內務府,開春二月選秀的時候又到了,我不光給您保大媒,我還給別人保呢。您還是煞煞性兒吧,佟家是內務府,您阿瑪在行宮當總管,認真論,是內務府旗下人。您和我談身份,談不上!」
每個人都有短處不願被人提起,提起了是羞辱,會惱羞成怒,會熱血沖頭不管不顧。董福晉出身原本就不算高,阿瑪初秩五品,後來改為四品,到現在不過和頌銀平級,她來呲達頌銀,是自取其辱。可即便如此猶不自知,仗著豫親王登極,覺得自己要飛上枝頭了,斗大的膽兒上來要動手。揚起一巴掌被格開了,頌銀自小學布庫,女人的花拳繡腿還能應付。她又抬腿踢她,自己穿著花盆底,青磚上又滑,一個沒站穩,四仰八叉倒地,倒下就不喘氣兒了。
另一位姍姍來遲的富察福晉見狀失聲尖叫,一個府第里的女人,總有人心智足,有人缺根弦兒,董福晉屬於後者,富察氏屬於前者。董氏明刀明槍上陣,裡頭也有她的功勞,天天在耳邊上念秧兒,挑唆得她怒火燒心,等頌銀送上門來了,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就想尋釁出口惡氣。結果沒打著人,把自己先弄趴了,有意晚到的富察氏因此漁翁得利了,見董氏倒地,她大喊起來,「了不得了,出人命了!」
眾人都慌,亂鬨哄找太醫,把人抬進了殿里,那位富察福晉一面叫妹妹,一面回頭對頌銀道:「董福晉年輕,說話有得罪之處,佟大人看在萬歲爺面上應當海涵。她是有位分的人,您怎麼能這麼對她呢!」
頌銀起先也心慌意亂,畢竟出了事,大家臉上都不光彩。可聽富察氏這麼一說,反倒冷靜下來,這就是女人們的心機,一個豫親王府,目下不過兩位福晉就這麼鬧法兒,一座皇宮幾十的嬪妃,要是進去了,又是怎樣的勾心鬥角?她不願意平白受這個冤屈的,只是暫時得先瞧董福晉的情況,這時候死了,不管怎麼樣都沒她的好處。幸虧府里太醫善診治,拿銀針在人中和虎口上扎了幾下,她猛地一顫,倒上氣來了,眾人說好了,醒過來就好了。
然而醒過來,一睜眼睛罵不動,那眼神恨不得插她幾個窟窿。頌銀放下袖子拂了拂衣裳,轉頭對王府管事的和如意館筆帖式道:「你們預備著,回頭萬歲爺恐怕要傳,把剛才的來龍去脈一字不減、一字不添地回稟上去。董福晉是有身份的人,先前這樣真嚇我一跳。我有罪過,我去找皇上請罪,兩位福晉籌備著吧,隨時會有冊封的旨意過來的。」
她不願意再逗留,這事夠她噁心個三天三夜了。她和新君算不得有瓜葛,莫名其妙被他的福晉羞辱了半天,最後她還得認錯,為這事負荊請罪,究竟是為了什麼!
她自己坐在轎子里,轉不過彎來,掖著帕子不停擦淚。進了東華門先回內務府,她阿瑪一看她蔫茄子的樣兒,手上籌備的登基大典撂下了,先來看她,驅身問:「閨女,怎麼了?」
她哽咽著說:「我今兒造了口舌業,險些害了一條性命。」
述明目瞪口呆,「就出去半天,怎麼闖禍了?你罵街了?造什麼口舌業?」
她把豫王府發生的事和阿瑪說了,抽抽搭搭道:「找我撒氣,犯不上,我又不和她們搶男人。有本事看好爺們兒,別來禍害我才好。幸虧活過來了,要不我罪過可大了。」
述明對插著袖子感慨,「瞧瞧,低人一等就得被壓死。人家是側福晉,再壞也是個嬪,除非你當皇后,要不她們就能整治你。」
她站起來挺腰,「我苛扣她們的用度,我得報復她們。」
述明看著閨女搖頭,一向厲害在嘴上,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這會子厲害,真到了那時候又自己勸自己,說算了,過去就過去了吧,永遠學不會怎麼擠兌人。
「什麼都不說了,你差點兒害死人家的福晉,登門請罪吧。自己伏法比被人揭發好。」
她磨磨蹭蹭往門上走,「我……有點兒怕,不想見他。」
述明說:「要不怎麼辦呢,我陪著一塊兒去吧。」
她一聽高興了,「還是我阿瑪疼我。」
述明兜天翻個白眼,「您往後別拿我那淡巴菰隨便送人,我就謝謝您了。」
原來他還記掛著如意館孫太監送的那瓶鼻煙,因為給了容實,他當時不說什麼,小心眼兒其實一直沒忘記。頌銀嘆了口氣,「回頭我給您淘換一瓶賠您。容實也不愛鼻煙,就是我送的,他特別愛惜罷了。」
說起容實她就滿臉的柔情,自己沒察覺,她阿瑪全看在眼裡。背著手長長呼出一口雲霧來,「那小子,九成有點兒傻。那天遇見我問好,問老太太好、太太好、叔嬸好、桐卿福格一眾兄弟姊妹好,連咱們家的畫眉鳥兒都問著了,可太周到了。」說著又發笑,「真是個實心眼兒。」
娶媳婦的時候低聲下氣都是應該的,頌銀想起他的樣子,心裡就柔軟起來。抬頭見軍機處到了,忙斂神站定,請太監進去通稟。沒隔多久就見有人出來,卻不是傳話的太監,是今上本人。
父女兩個肅容行禮,「給萬歲爺請安。」
他點了點頭,「起喀吧,有事兒?」
頌銀看了述明一眼,支吾著不知怎麼說才好,述明想了想道:「臣教女無方,頌銀今早奉命上王府籌措建宮事宜,遇上了府里側福晉,兩句話不對起了衝突。側福晉動手打頌銀,是頌銀的不是,沒有挺腰子挨打,側福晉打空,腳下不穩摔倒,險些沒釀成大禍。臣到如今都后怕,等她回宮,即帶她來給主子爺請罪,請主子爺責罰。」
述明說著,頌銀已經跪下了,叩首道:「奴才有罪,甘願引咎辭官,以贖前罪。」
述明那一串話基本都是在給閨女開脫,頌銀呢,到最後借題發揮,想趁機辭官回家等著嫁人。皇帝瞥了她一眼,他穿著龍袍,肩挑日月,難道依舊收不住她的心嗎?天色凄迷,他心煩意亂,轉頭對述明道:「她雖在你手底下,卻早已經獨當一面,到朕跟前請罪,還要你跟著?你回去,朕有話要和她私下說。」
述明應個嗻,呵著腰兩手低垂,馬蹄袖掩住了雙手,卻行退到一旁。偷偷掀起眼皮看,見他伸手拉頌銀,那不知死活的丫頭往後縮了縮,躲過他的接觸自己站了起來。述明閉上了眼,心頭鼓聲大作,暗暗哀嘆,這不開竅的,別得罪了聖躬,回頭全家遭殃。
好在皇帝並不生氣,收回手負在身後,轉頭往南書房去了。軍機處人多眼雜,不是談感情的地方,這回應該鄭重和她商量商量以後的事了。
正大光明殿里烏壓壓的守靈人跪著,從乾清門上望過去一清二楚。他邁進門檻駐足看了會兒,回頭又瞧她,她低眉順眼跟在身後,他突然興起一種希望來,要是一直讓她繞著他轉,其實也很好。
他腳下慢慢蹉著,她亦步亦趨跟隨,他低聲問:「和你起衝突的是哪位側福晉?」
頌銀說:「是董福晉,富察福晉其後趕來,沒有公道話,凈忙著敲缸沿了。」
她的語氣怨懟,有種告狀訴苦的味道。他喜歡她這樣的語氣,彷彿他們的心貼著,她願意像對待容實那樣,發發牢騷,說說她心裡的苦悶。
他嗯了聲,「你管她們做什麼,都是無關緊要的人。」
頌銀有些意外,抬眼看他,他負手前行,肩上披領鑲紫貂,昂然舒展著,像張翅的海東青。正不知怎麼回話的時候又聽他說:「你這人嘴上不愛讓人,究竟說了什麼,惹得人家要打你?」
她紅了臉,「是奴才口舌造業了,那些話……不提也罷。」
他牽唇笑了笑,其實是什麼,她不提他也知道。只是想聽她多說幾句話,便裝不知情罷了。他邁進南書房,把裡頭侍立的人打發出去了,站在一個外人看不見的位置上替她打簾,讓她進來。
頌銀躬腰說不敢,自己接了帘子閃身進門,聽他又道:「你不對朕說清前因後果,叫朕怎麼判?過兩天側福晉就要宣進宮,回頭封賞,指派寢宮,礙於面子,必定要向著她們的。你早早兒告訴朕,朕才好主持公道。」
她囁嚅了下道:「也沒什麼,還是因為您大婚當夜去向不明了,福晉們對我有不滿。再者……說我霸攬得寬,要不是女人不能三妻四妾,我把兩個都收了房多好……」
她說到最後冷汗淋漓,他卻撲哧一笑,「這位側福晉有意思得緊,真敢說話啊!你呢?又說了什麼,叫人忍不住動手。」
她咽了口唾沫,「我說……您該操心怎麼讓皇上給您晉高位,還有她阿瑪的官職和我一樣是四品,她還讓我瞧瞧自己的身份。我不服氣,覺得這話不當她說,就呲達她了……臣有罪,您懲治我吧!」
她什麼都說了,只有那句別激她,萬一動了心思,到時候真打算擋人道兒的話,她始終繞開不提,叫他有些失望。
他坐在案後點頭,「朕心裡有數了,這事兒到此為止,既然沒出人命官司,就沒什麼要緊。你來見朕,就只為這事?」
她歪著腦袋琢磨了下,「還有給萬歲爺道新禧,明兒就是大年初一了。」
他嘆了口氣,「今年的節是過不好了,等明兒早上進太廟祭祀時通稟一聲,告知列祖列宗朕即位了,就是了。」言罷打量她的神情,「天下終究到了朕手裡,你沒有什麼想說的嗎?」
她遲遲抬起眼來,「您即位是人心所向,我有一車恭祝的話,就是不知從何說起。」
她會打太極,是內務府應付宮內嬪妃宮外買賣練出來的。他輕輕哼笑,「你用不著和朕來那套虛的,你心裡想的什麼,朕都猜得到。你們一心擁立小阿哥,要不是大行皇帝崩得突然,這會兒不知道怎麼樣呢。這兩天忙,沒尋著機會同你說話兒。朕御極了,中宮之位懸空,你瞧應該怎麼料理?」
她心頭作跳,「奴才不是軍機上人,我只管主子吃喝玩樂,旁的都不和我相干。」
他回過身來看她,深井一樣的眼眸,令人惶駭,「朕要聽你的意思。」
她搖頭,「我說不好,二月里選秀,屆時年紀合適的四品以上官員家眷都要應選,主子可以在一二品大員出身的秀女里挑選。一后四妃,只要選得得當,能為主子穩固朝綱。」
他笑得淡而無味,「這話在理,可是皇后之位已經有人選了,就算國丈幫襯不上朕什麼,朕也願意拿這個位置填進去,換個朕喜歡的人。至於穩固朝綱,四妃足夠了,犯不上搭進皇后的鳳印。」
頌銀心裡七上八下,看樣子她自認為安全都是一廂情願,他的主意沒變,當王爺時已經那麼霸道了,當了皇帝不知又是什麼光景。
她舔了舔唇,「您才登大寶,好些事要從長計議,選皇后不急,和眾臣工商議商議再定奪不遲。」
他灼灼望著她,「你是非得讓我挑明不可嗎?你就裝吧,等我把旨意砸到你臉上,我看你怎麼辦。」
他一急,連「朕」都不說了,直接稱我。頌銀寒毛炸立,搓著兩手說:「我是包衣出身,內務府都是下等奴才,歷來沒有奴才當皇后的道理。就算您喜歡,底下大臣也會死諫,到時候鬧得君臣不快就不好了。」
他終歸也是有顧忌的,當了皇帝其實並不如想象的那樣肆無忌憚,越是站得高,要遵從的教條越多。想當有道明君,諫言必須得聽。況且地位尚不穩固,我行我素還沒到時候。
他猶豫了下,「那你能等我嗎?」
她霎了霎眼,「我沒想過等您。」
她還是那麼直接,根本不怵他的身份有變。他一時語塞,竟不知怎麼應她才好。他拽著胸前朝珠讓她看,拽著五爪團龍讓她看,「我已經是皇帝了,這天下盡在我手,你就一點不眼熱?」
她說:「我替您高興就成了,要眼熱您,那我就該掉腦袋了。」
簡直雞同鴨講,他被她氣著了,扶著御案喘氣,「你不從我,我就收回佟佳氏的內務府世職,還有容實……」
「容大學士是內閣首輔,您暫時不能動他們。至於佟家……佟家沒錯,錯在生了我,我一個人領罪就是了。您收了佟家的權,您一稱帝就違逆太祖聖訓,這樣多不好!」
這麼說來是這不成,那也不成了,他的臉色變得很難看,「你不懼凜凜天威,你膽兒肥。」
「我沒和您見外過,心裡有什麼我就和您說什麼。您要是疼我,就別逼我,逼死了我,您不難過嗎?」她抿唇笑了笑,「我好好給您當差,我就愛當差,愛做牛做馬,您使勁兒指派我。」
他已經不知道說她什麼好了,以為地位改變了,她的觀點也會改變,結果依然如故。有時候真討厭這種牛脖子,不知變通,死心眼子,天底下沒什麼東西能收買他們。他死死瞪住她,瞪得她一寸一寸矮下去,瞪得她抱頭鼠竄。她半蹲著啊了聲,「大殿里應該照應照應了,我去瞧瞧。」
他說不忙,「有陸潤照看,沒你什麼事。」
說起陸潤她又遲登了下,她不知道他和陸潤的關係有多深,讓他甘願為他冒險私藏詔書。她心裡雖然怨怪陸潤,卻還是不願意看到鳥盡弓藏。這位九五之尊的心胸她見識過,害怕陸潤最後會落得難以收拾的下場。
「乾清宮裡原是譚瑞照看的,如今換上陸潤了?」她試探著問他,「您和他究竟是什麼交情?」
他認真想了想,「什麼交情……他進宮後有一回得罪了管教諳達,險些喪命,是我救了他,把他送到乾清宮當值,你說這是什麼交情?」
她恍然大悟,不管陸潤事到臨頭的所作所為如何,有一點她是知道的,他不是白眼狼,他懂得知恩圖報,所以豫親王哪怕要謀逆,他也會盡全力助他完成心愿。這麼一來又覺得他情有可原了,他是個可憐人,他的存在都為成全別人。也虧得有這一層,這位皇帝待他不會如半路投靠的那麼絕情。也或者深知道他在大行皇帝跟前受的委屈,對他也存著一份愧疚吧,他如今已然是苦盡甘來了。
問明白了,心下有數了,知道陸潤會成為最年輕的掌印太監,會過得很好,完全用不著她操心。她福身拜下去,「明兒過節,好些事要辦呢,奴才就先回去了。主子這兩天辛苦,留神自己的身子,等大行皇帝的棺槨運進殯宮,您就能好好歇一歇了。」
皇帝蹙眉問:「你不想知道你闖的禍最後怎麼料理?」
她是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奴才人在這兒,您想處置我,我引頸待戮。」
還沒說出個究竟來,窗外有人高呼啟奏萬歲。皇帝略頓了下,懊惱地叫進來,頌銀瞧準時機溜了出去。
這事究竟怎麼處置呢,皇帝有他的考慮。沒有動頌銀,當然也不可能動董福晉。晉位的時候那兩位側福晉都給了妃的位分,另兩位格格晉了嬪,沒有貴妃,更沒有皇后。事情雖然悄悄掩住了,但中宮之位的空缺,還是給了許多人遐想空間。
頌銀靜下來思量,開始後悔自己沒有生受那一巴掌。如果倒地的是她,是不是就可以名正言順告假回家了?自己臨著大事還是太不成熟,要是能想得周全,也不至於走到今天這步。
她站在乾清宮前放眼望,到處都是帳幔紙幡,鰓麻孝服發出一種獨特的臭味,這種味道代表死亡,辦喪事的場所都能聞得見。
明天就是大行皇帝梓宮移出紫禁城的日子,觀德殿里已經籌備妥當了,曾經呼風喚雨的人,身後掙得的不過是太廟裡的一個席位,想想真是凄愴。
關於乾清宮停靈的時間一向有規定,不能超過三十日。大行皇帝因和繼皇帝的關係不是父子,棺槨停了十八天,欽天監便擬定時間將靈柩移到殯宮。內務府和侍衛處提前一天準備好鹵簿儀仗和象輦,第二天黎明時分小轝出景運門,后換一百二十八人大杠。這種大轝並不是百餘人一氣兒送到停靈宮殿的,中途要有人頂替,分六十班,每班需另備四人,那就是每班一百三十二人,共計七千九百二十人。這樣人員龐雜的杠夫都是由京城周邊州縣雇傭的,提前十天進行訓練,必須邁同樣的步,使同樣的勁兒,分毫不能有差池。只要有兩個人出閃失,梓宮顛簸了,則被視為大不敬,上到軍機大臣,下到杠夫本人,都要被問罪甚至砍頭。
這樣的差事是捏著心辦的,雪雖停了,但道旁的冰溜子結得那麼厚,杠夫們的鞋底都綁麻繩,上山一路走高,每一步都得十二萬分的小心。頌銀吸溜著鼻子前後調度,西北風刮在臉上生疼。往前看看,隊伍蜿蜒看不到頭。在宮裡當差就是這樣,明知道容實在不遠處,只是人山人海找不見他蹤跡。
神道左側跪滿了文武百官,一直從東華門排到景山。喪鐘噹噹響徹雲霄,大格格走不動了,小聲地啜泣著,拉了拉她的衣角,「小佟,我累了。」
孝子孝女送殯原是應當的,不過也不是那麼死板,礙於公主年紀小,可以變通變通。頌銀欠身看她,小臉上掛著兩行淚,簡直要凝固住似的。她揚聲叫來個太監,把大格格抱到他背上,讓他背負著她走。
那頭觀德殿里的靈堂都已經準備好了,大行皇帝棺槨停放幾個月甚至幾年,等到陵寢竣工,再經過一套繁瑣的儀式就能順利下葬了。
所幸大行皇帝保佑,讓她順順噹噹把差事辦下來了。回望靈堂里,濃重繁瑣的白,一層層的帳幔綉帷堆疊掩映著,已經指派了幾百人宮人分班祭奠上供,那座紫禁城算是徹底騰出來,歸別人了。
眾人按原路返回,一場國喪基本已經結束了,接下來就是新舊兩個朝廷的交接更替。內務府只管內廷的事,那些宮妃們得安排妥當。讓玉和惠主兒是太妃,惠太妃生的是公主,百無禁忌的,公主可以隨母同住,等到了年紀指婚賜府就是了,麻煩的是郭貴人。她位分低,生的又是大行皇帝的老兒子,阿哥年紀小,正是嗷嗷待哺的時候,又不能開衙建府,處置起來十分為難。
述明和頌銀合計半天不好安排,只得上乾清宮問皇帝的意思。那主兒倒大方,封了郭貴人一個太嬪的號,把萱壽堂撥給她和阿哥居住,待阿哥年滿十四齣宮,太嬪可以從子奉養。
處理得還不錯,可頌銀總有些擔憂,「皇上會不會對小阿哥不利?那麼羸弱的一個孩子,經不得他揉捏。」
述明舉起書脊蹭了蹭額角,「如今塵埃落定了,犯不著和個孩子計較。阿哥還小,看不出心性,等再大點兒,就瞧萬歲爺的度量了。」
有時候不得不感慨命運的輪轉,當初先帝劫了豫親王的胡,現在豫親王劫了小阿哥的胡,將來會怎麼樣?歷史會不會重演,只怕今上也有顧慮。不過這些暫且不急,還有一點轉圜的時間,惠主子她們同住壽安宮,彼此能有一點照應。眼下叫人著急的是讓玉,她和阿瑪一說,阿瑪氣得鬍子往上翹,「我看她是昏了頭,我們佟家沒有她這樣不知羞恥的東西!好好的人,偏作踐自己。那個陸潤是什麼玩意兒,弄屁股的主,她稀圖他什麼?」
頌銀道:「您也知道陸潤水漲船高了,皇上美其名曰延用舊臣,不過為了標榜,其實怎麼樣呢?如今他是六宮都太監,整個內廷都在他手上,三兒現如今要依仗人家,大約也是不得已吧。」
述明響亮地呸了聲,「倒他娘的灶!老子和姐姐都在內務府,缺她吃還是缺她喝,要她賣肉投靠閹豎?你,明兒進宮給我狠狠罵她,要是不知悔改,老子剝了她的皮!」說著往外喊,「朋來!朋來!」
外頭管事的噯了聲,「聽爺示下。」
「上櫃里稱二兩砒霜來!」
頌銀嚇了一跳,「您要幹什麼?」
「給那個不知道害臊的東西,」述明咬著槽牙說,「賞她泡茶喝!」
因為敗壞了名聲,親爹要毒死親閨女,這就是大家族。
頌銀忙道:「您別上火,她如今夠可憐的了,您還逼她,真不給她留活路了。」
「進宮是她自個兒願意的,她為什麼進宮?還不是嫌尚家大爺長得不順她的意兒!尖嘴猴腮、像個馬蜂,這是她的原話。貪先帝爺漂亮,自告奮勇,誰知道竹籃打水一場空,能怨別人?你告訴她,要怪就怪命,怪她那雙眼睛,只瞧漂亮不瞧實惠。這回倒是實惠了,可那是個沒把兒的,好好的太妃幹上菜戶了,她不要臉我還要臉呢!」述明把紙包往她手裡一扔,「拿著,給她送去,不送我可罵你。」
頌銀無可奈何,掖進袖子里說知道了,又遲登道:「往宮裡送毒,阿瑪您是想害死我?」
述明是氣沖了頭,呵斥道:「讓你明著送了?你是驢,不懂拐彎兒?你就護著她吧,要是被人拿住了,且有把戲讓人瞧呢!」一面說,一面揉自己的肚子,「氣得我肝兒都疼。」
頌銀立刻獻媚,「我讓人上外頭買炒肝來,吃什麼補什麼。」
述明氣哼哼說:「給我吃那湯湯水水的玩意兒,還是個豬下水,你罵我呢?」
頌銀茫然道:「哪兒有人肝兒賣您告訴我,我買來給您下酒。」
他呲了她兩句,扭身走了。頌銀把紙包掏出來,裡頭砒霜撒在了海棠樹底下。回身一看,太太站在她身後,哭得大淚滂沱,「二啊,三玉怎麼了?在宮裡出事兒了?」
頌銀不知怎麼回答她,這話怎麼說得出口呢!她垂首嘆氣,「額涅您別管……」
「我能不管嗎?你們都是我生的,都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那三兒,進了宮沒過過一天好日子。眼下爺們兒走了,她落了單,往後日子怎麼過呢!她才十六,還有幾十年啊,全交代了。你還不告訴我,要急死我?」
頌銀沒辦法,斟酌著說:「讓玉好像有了個知冷熱的人。」
太太止住了眼淚,詫異道:「這不是在宮裡嗎,怎麼……」
頌銀悻悻道:「是個太監,司禮監掌印。」
太太啊了聲,「太監……那不是給人當對食?」慌亂了會兒,居然轉過彎來了,「太監就太監,能對她好就成。她夠苦的了,這輩子是沒指望了,還不興找點慰藉嗎?你阿瑪囑咐你什麼了?他說要把讓玉怎麼樣?」
頌銀撓了撓頭皮,「阿瑪就是有點兒生氣,旁的也沒什麼。」
太太啐著老糊塗,循跡追他罵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