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擠兌
第27章擠兌
第二天進宮,本想去找讓玉的,可心裡總是七上八下,有些話雖是手足也不好直說,在衙門裡斟酌了半天,最後還是放棄了。照著那天看見的勢頭,他們正是熱火朝天的時候,勸諫必然是不聽的。她自己和容實也是這樣,要是現在有個人站出來讓她三思,她連搭理都不搭理。自己相上的人自己滿意就成了,和別人無關。讓玉是個死腦子,不知道投機取巧,她想乾的事兒,哪怕磕破了腦袋也要達到目的,她去橫加阻攔,自討沒趣。或者找陸潤……他如今和往日不同,她已經不知道怎麼和他交流了。心離得越來越遠,慢慢疏離,就像陌生人一樣了。
容實那裡有幾天消息不通,先帝在時把鑲黃旗的侍衛都遣到三殿以南,眼下新帝登基,鑲黃旗是親軍,宮裡的部署都得調整。她鞭長莫及,但他的難處她心裡清楚。容大學士也艱難,原先的保和殿大學士,又是帝師,雖說新君要對付他也不能做得過於顯眼,但這不過是時間問題,一朝天子一朝臣,久了必定要生變的。
她想見他,可是不能,目下得按捺,這風口浪尖上,皇帝的眼線遍布朝野,誰有妄動盡在他掌握中。她堅信自己和容實的日子還長著,不急於這一時半會兒。容實呢,原本是打算設局一舉端了豫親王的,誰知先帝驟然駕崩導致滿盤皆亂。既然木已成舟,唯有以不變應萬變。自古父子傳承是順應天意,兄終弟及情況複雜百倍。上一次是三百多年前,沒有經歷過那種動蕩的人不能想象。
不過這位新帝很會做表面文章,接掌朝政對他來說並不是難事,因為一直在軍機處,政治對他來說玩兒似的。但大行皇帝移宮后,他對先帝舊臣都做了封賞,內務府專管各種賞賚,頌銀接到上諭后一條一條清點出庫,每人御賜的東西都不一樣,她要核對妥當,然後登門宣旨,以布今上恩澤。
這個差事有些讓她為難,不為別的,就為要登容家的門,要見容家老小。自上回太太在東華門外說了那席話后,她就一直覺得慚愧,不敢見她們。有時人就是這樣,明明自己沒有做錯,反倒因為別人的責難和自己的知羞恥,把一切歸咎於自己了。她坐在轎子里的時候細想,她有什麼理由畏縮呢,因為她愛容實,連帶尊重他的父母和祖母罷了。
容家早就接到先報了,她進門的時候院里供了香案,焚起了高香。她托著皇命踏進來,高呼一聲「有賞」,闔家主子奴才跪了一地。她掃眼一看,容老太太和太太跪在她面前,不遠處的抄手游廊上還有個伏地的楚楚身姿,穿著玉色翠葉紋袍子,髮髻上插素銀鳳尾簪,儼然以容家人的身份自居了。
頌銀感到難過,就算容實不答應又怎麼樣,家裡做主要留下的人,一時半會兒恐怕是攆不走了。怪容老太太和太太嗎?站在她們的立場,做得也沒錯,誰不要自保呢。只是過於涼薄了,今非昔比,和容家女眷沒有了貼心的感覺,再見陌路了似的。
什麼都能丟,人不能丟。她挺直脊樑朗聲誦讀:「奉上諭,新春誌喜,賞內閣總理大臣、保和殿大學士容蘊藻,領侍衛內大臣、上書房行走容實,銀各十兩,御賜寧綢八匹、沉香一盒、乳餅一匣、果乾一匣,領旨謝恩。」
容老太太和太太泥首頓地,「萬歲萬歲萬萬歲。」
頌銀擺手一揮,將賞賚的盒子交給她們,再由她們轉交於下人請走。無論如何總歸來了,既然見了面,也沒什麼好閃躲的,頌銀大大方方給老太太和太太請了個安,「有程子沒來瞧老太太了,老太太身子好?」
容老太太道是,「勞二姑娘記掛著了,這把老骨頭還禁得住摔打。」說著審視她兩眼,「倒是二姑娘,怎麼看著清減了不少?」
她笑了笑,「您也知道的,近來逢著大事兒,內務府一刻不得閑,忙得連飯都顧不上吃。我總想著要來給老太太、太太問安,只因大行皇帝初一移殯宮,新帝登基后又有數不清的瑣事要承辦,就耽擱下來了。趕巧了,今兒有這個機會,借著宣旨來家瞧瞧,老太太和太太恕我不周全了。」
老太太說哪裡的話,「姑娘家當官和爺們兒還不一樣,不知要多費多少心思呢!」忽然意識到了似的,「光顧著說話了,沒有請二姑娘進去坐會子,真失禮。」
如今說話都透著生分了,老太太因為忌諱六爺做了皇帝,只怕頌銀早晚是人家的盤中餐,愈發對她客套著。頌銀心裡不是滋味,原本打算寒暄兩句就走的,可是看見那個怡妝表妹殷勤上前來攙老太太,依舊是以往的眼神,輕飄飄,帶著深度和漠然,她的窄心眼兒就不舒坦了。
有些人之間天然的瞧不上眼,也可能是因為容實的關係,頌銀對這個表妹很不待見。怡妝也未必喜歡她,只不過地位不穩固,不敢發作罷了。
她打量她一眼,依舊輕聲細語的態度,稱呼她絕不是什麼小姐姑娘,直接叫表妹,「老太太跟前沒人照應,有你伺候冷暖,倒是極好的。」
怡妝愣了愣,本來就留著心,不論她說什麼都會掂量再三。伺候冷暖,聽上去真把她當使喚丫頭似的。她微微牽了下唇角,「蒙老太太、太太收留了,我們原也是自己人,在老太太跟前服侍是我的福分。」
頌銀點點頭,「自己人照應更盡心,所以容實上回和我說起你,說想讓你們出去置宅子單過,我也覺得不妥來著。」
這就是劍拔弩張的氛圍了,容老太太和太太面面相覷,宅子里的女人,見慣了這種拿話噎人的手段。頌銀既然擠兌怡妝,就說明她對容實仍舊沒有放下。
怡妝自然也知道,不過被容實驅趕過一回,雖留下了,面上多少有點不自在。聽她這麼一說,更加的委屈了,掖著手絹紅了眼眶,「我知道二哥哥嫌我,我們娘兒們日子艱難,投奔老太太來,老太太可憐咱們,咱們就厚著臉皮住下了。等往後略有起色了,我弟弟的差事……」猛然驚覺怡臣的差事是頌銀保舉的,頓在那裡說不出話來。
頌銀笑了笑,「說起怡臣,年下宮裡御膳房添置酒醋,都是他經辦的。宮裡是半點不摻假的地方,要的是獨流老醋,結果他送的是紅曲米醋。世人都知道,獨流和一般的米醋不一樣,價錢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他要掙些辛苦錢也是應當,可膽兒實在太大了,那是給皇上的御宴籌備的,差一點兒就是殺頭的罪,你們借居在容府,別給府上惹事才好。得虧了膳房管事的先來回我,要是回了別人,這會子恐怕已經出大事了。」
眾人駭然,老太太更是目瞪口呆,「這事我竟不知道!」
頌銀抿唇一笑道:「老太太別憂心,我已經另命人重新籌措,把窟窿給補上了,沒耽誤什麼事。」
對於容家人來說,只要不累及家業,萬事好商量。沾親帶故的總要礙於情面,但如果因為他們禍害了全家,那是萬萬不能姑息的。
頌銀放了一把火就打算全身而退了,雖然損了點兒,但沒有捏造,都是據實說話,心安理得得很。她瞧了怡妝一眼,跟她搶容實就是這個下場。為皇上,她不肯受半點冤屈,為容實,她是人擋殺人,佛擋殺佛。
她說了這一通話揚長而去了,剩下的容老太太和太太急成了熱鍋上的螞蟻。叫慶哥媳婦來,好好論一論怡臣的事兒。
「為什麼不回咱們知道?」容太太蹙眉道,「虧得人家幫著遮掩了,萬一事發,怎麼得了!」
老太太沉著臉惱怒斥責:「爛泥扶不上牆的種子!原說給內務府做買辦,我嘴上不說,暗裡擔心,那佟家小總管和容實的交情,我不說你們也知道。既然給哥兒謀了這樣的差事,你們就更要仔細才是。手上銀錢流淌,瞧著心裡痒痒,這我知道。可貪也得貪得巧,都像你們似的,偷梁換柱,當宮裡御廚都是聾子瞎子?膽兒太大了,叫我說你們什麼好!我是指著哥兒出息,好重振你沈家門楣,畢竟常住在人家不是事兒。你們倒好,捅了簍子瞞著,要不是今兒二姑娘上門來說起,咱們都蒙在鼓裡。等再犯了事,順天府、刑部上門來拿人,咱們容家是正經官宦人家,老爺又是編書育人的,叫你們帶累了名聲,豈不斯文掃地!」
慶哥媳婦聽了大哭起來,老太太那句常住人家不是事兒,有了撇清關係的苗頭。他們在北京過得衣食無憂,要是這會兒回房山去,只怕已經不能適應那種苦日子了。
她哭天抹淚,「老太太您聖明,咱們哥兒年輕,小孩兒家難免有犯糊塗的時候,他回來告訴我,我狠狠教訓了他一頓,他已經知道錯了,保證下回不再犯。我也是怕惹老太太生氣,沒敢回稟您,要早知道鬧得如此,就算挨老太太責罰,也一定給您賠罪來。」忙拉怡妝,讓她給老太太磕頭,「您就瞧著大丫頭的面子吧,您往常那麼疼她的。這麼大的姑娘了,回老家,儘是不著四六的人,好好的孩子就給糟踐了。」
怡妝哭得梨花帶雨,抱著老太太的腿仰面哀告,「老太太,您就原諒我弟弟一回吧!他不懂事兒,急進了,也是想早早自立門戶,不給老太太和太太添麻煩。沒想到他不知道深淺,犯了這樣的錯,他吃一塹長一智,往後必定自省,再不惹老太太生氣了。我也想過,事情過去大半個月了,佟大人這會兒提起,就沒有存心挑唆的嫌疑嗎?」
慶哥媳婦適時道:「大丫頭說得對,這佟家小姐是撂不下容實,又見老太太疼大丫頭,有意的在老太太跟前禍害咱們。她本就沒安好心,要不怎麼非給我們哥兒找這麼個差事?我們說不去,扯不下這面子;說去,又坑得咱們這樣……」
這兩句話叫人大皺其眉,容太太道:「世人都知道內務府買辦是肥缺,不是誰想去就能去的。人家瞧容實的面子給你們通融,自己不好生辦差,捅了簍子罵人家,人家多冤枉!你這麼教孩子不對,遲早要出事兒。怡妝也是的,做人要知進退,好賴是有恩惠的,人家來了道聲好,請個安,嘴皮子殷情不吃虧的。你呢……」她搖搖頭,不願意再多做評價了,沈家是老太太的娘家親戚,說得過了老太太面子上過不去。
老太太聽太太一說越發的不稱意了,寒聲道:「咱們雖是親戚,終有個遠近。親戚遠離香,也不必回房山老家去了,就照容實的意思,在城裡另置宅子,你們搬出去單過就是了。要是有什麼難處,要照應也照應得上,要緊的一宗,孩子大了,沒的耽誤了大丫頭。」
如此一來就已經很清楚了,容家怕受窮親戚連累,有點兒風吹草動就嚇破了膽,著急要把他們打發出去。連帶那隱隱約約要納怡妝的念頭也斷絕了,打算撇個一乾二淨。
慶哥媳婦傻了眼兒,怡妝氣憤不已,敢情自己這麼久端茶送水的伺候全是白搭,人家不要你了,一句話就把人撂開了。
她還想挽回,抽泣道:「老太太留下我吧,我有不足的地方,願意跟著老太太、太太學。您讓我們走,我們孤兒寡母的,上哪兒去呢……」
老太太垂手撫撫她的臉,「你是個好孩子,在我跟前呆了三四個月,我拿你當自己孫女看待。可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姑娘家的青春蹉跎不起,出了府也能走動,要是惦記我,常回來看看我,我就高興了。」說著拉她們娘倆起來,「這不是什麼壞事,說實話我也想過好幾回了,一直沒機會同你們說。既然眼下到了這裡,就按我剛才說的去辦吧。」
看來是沒有轉圜的餘地了,怡妝咬著唇沉默下來,半晌方道:「北京城裡置產業不是好玩的,本來還指望怡臣來著,這會兒是來不及了。要不……」她扭頭看母親,「咱們想法子回去吧!」
慶哥媳婦道:「回去上哪兒?為了籌措路費,把老宅子都變賣了。」
老太太愈發厭惡了,他們房山是怎麼個情況她都知道,眼下做不成親,想著訛一筆,方不虛此行吧?她對大太太抬了抬手指,「給準備一百兩銀子,派人出去打聽,踅摸個地方安頓下來再說。」
容太太應個是,請神容易送神難,到臨了他們成了肩上的責任,半道上撂下不管,倒像她們不仗義似的。
命人叫管家來,當著她們娘倆的面把話吩咐下去,慶哥媳婦才踏實。橫豎事已至此,現撈點兒罷了,這就帶著怡妝回院子收拾去了。老太太直搖頭,「到底小家子,真結了親也糟心。瞧來瞧去的,我真有點傷心,世上哪兒有那麼多的頌銀呢,可著全北京城也只這一個。想想剛才,我也覺著好笑,平時看著挺大氣的孩子,也學會埋汰人了。」
容太太說:「可不是,看樣子她和容實還是一條心。我對她原沒有成見,就是因為皇上摻合在裡頭,咱們得罪不起。」
老太太接了丫頭呈上的煙桿兒,叭叭吸了兩口,吐出一溜白煙來,「可怎麼辦呢,東山老虎吃人,西山老虎也吃人。打聽了好幾家,沒一家他瞧得上,也不能逼著他成親。再說這會子時局不好,要不放放吧,別給他添堵了。」
容太太長吁短嘆,「我何嘗願意逼他,我是琢磨著,當今萬歲爺也瞧上頌銀了,容實這頭成了家,對萬歲爺是個交代。佟家姑娘必不願做小的,容實有了少奶奶,也就斷了她的念想了。至於她跟不跟皇上,和咱們沒關係,皇上要為這個怪罪也怪罪不上。」
老太太嘆了口氣,「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你還沒瞧透?照我說皇帝有什麼了不起,不就是投胎投得好嘛,咱們容實要生在烏雅家,比他還能耐呢!」
祖母瞧自己孫子,怎麼瞧怎麼喜歡。官大一級壓死人,這話又不是說著玩兒的。既然六王爺順利繼位了,容實要打倒他,除非謀反,要不就得乖乖給人當差。你要鬧,狗頭鍘等著你呢!
怡妝娘仨終於從容家大院搬了出去,頌銀接到消息的時候正在整理各旗送來的花名冊子。二月里有選秀,新皇帝登基,後宮還空著,皇帝也不成個皇帝。她挑秀女十分用心,且滿懷希望。那麼多的漂亮姑娘,六爺在花叢里打打轉就發現美人們的好處了,哪個都比她這根硬鐵通條強。她雖然和陸潤反目,他的一句話她卻記得清清楚楚,他告誡過她,要保住容家,就不能讓皇上如願。她謹記,就這麼吊著,等他忘了,失了耐心,她就苦盡甘來了。
一步一步完善,不要急進。怡妝離開容府不出她所料,卻也十分令她高興。她站起身活動筋骨,推窗看外面,枝頭還殘存著積雪,一簇白潔間冒出了碧綠的尖芽,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發展。
「造辦處這程子有話沒有?那個沈怡臣怎麼樣了?」
底下蘇拉道:「照您吩咐的,把他撥到后營房支應車馬去了。眼下挺消停,碰不著醋瓶子,也翻不起浪花來了。」
她嗯了聲,「就這麼晾著他,他要願意就留下,試上一年半載,能叫人放心了再給他指派差事。他要是守不住,自己請辭,別留他,給他三五兩銀子,放他去就是了。」
蘇拉應個嗻,自去造辦處傳話。她神清氣爽,出門看院里,江南剛有一批元緞運抵京城,先送一車進宮來請大人們過目。她阿瑪背著手問:「上年年產多少呀?」
太監道:「去歲蠶絲產量高,江寧織造府新添了三千張織機,現有緞機一萬,織工五萬,一年能產元緞二十餘萬匹。宮裡用度小,精挑了一萬匹先送進來,上年用剩的倒出去,陳緞子運到市井裡販賣,都是靴素,上了櫃就一搶而空。」說著看了頌銀一眼,咧嘴笑著,從馬褂的對襟里掏出一個紙包來,雙手呈過去,「這是江南最有名的綉活兒,元緞上使定綉……給小佟總管做裙子。」
頌銀笑著接過來,打開一看那元緞黑得墨一樣,瑩瑩泛出靛藍的幽光。她一直覺得元緞老氣,只有上了年紀的人才會用,可是這定綉到了手上,簡直美得令她折服。緞子成了最好的底子,愈發襯托得那牡丹喜鵲團花流光溢彩,細密的針腳,平整的起花,每一片花瓣的變色由淺至深暈染,實在是絕佳的手藝。
她遞給阿瑪看,「真是一手好活兒!」
述明點點頭,「留著吧,四十歲的時候能用。」
她嘴角抽了下,氣惱她阿瑪不懂美,不想搭理他了,轉過身對那太監頷首,「多謝了,大老遠的給我帶來。」
太監諂媚地笑著,「小佟總管喜歡就好,奴才專管元緞,倒騰不出別的花樣來,就瞧那綉娘手藝了得,特特兒請她綉了兩幅。」
她輕輕撫了撫,因指尖上有一處毛糙,竟然把緞子刮出了一道划痕。
那太監喲了聲,「小佟大人辛苦。」
原來這素色的元緞看似不起眼,卻是極其嬌貴的,真正需保養得宜的雙手才能摸它。頌銀尷尬地笑了笑,「好東西被我糟蹋了。」
太監忙說不,「您可不能妄自菲薄,您又不是閨閣里專事彈琴下棋的小姐。您是辦事姑娘,成千上萬的人和事要您操持,作養不出杏仁豆腐式的手。」
這太監會說話,誇得人受用,她也不白拿人東西,往後指縫松一點兒,就夠他受用不盡了。她抱著緞子回值房,看了又看,很是喜歡。想留下,又覺得阿瑪說得對,大概四十歲時才敢穿。放著怪可惜的,恰巧有兩塊,那就一塊給容老太太,一塊留給阿奶。
她把東西包好,另挑了一塊雲錦是給容太太的。都收拾好,打發人去探聽容實在不在宮裡,蘇拉回來帶回了消息,說容大人奉旨往承德去了,先行籌備避暑和秋獮事宜。頌銀默默坐著,閉上眼睛思量,才開春就著急預備這些,可見那位雖然當了皇帝,心眼還是一如既往的小。
她問:「什麼時候去的,幾時回來?」
蘇拉說:「今早才動身,滿打滿算至多二十天,二十天後侍衛處有考核,還要他主持。」
她點了點頭,二十天,在宮裡見不得面,在外頭呢?她有了算計,得開始部署後面的事了。她不是那種柔弱的女孩兒,什麼都等著爺們兒來周全,她自己能辦的事不需要容實操心。他目下艱難,到了鬆快的環境里他比誰都樂呵。頌銀隨她額涅,尤其心疼男人,願意他高高興興的,不想他被壓彎了脊樑,所以她會盡她所能替他擔負一點。困難只是暫時,以後會好起來的,她就想和他一起過安生日子,夫唱婦隨也行,婦唱夫隨也行,只要兩個人在一起,沒有第三個人搗亂就成。
她找了個錦盒,把衣料裝好,摘牌讓蘇拉送出宮,送到容府上去。怡妝表妹走了她就痛快了,為了容實放下身段,重新和老太太、太太示好,似乎也不是特別丟人的事兒。
她依舊為選秀的事忙碌,四品以上官員的閨女都收編成冊,送到慈寧宮請皇太後過目。
太后如今志得意滿,皇位終於到了小兒子手裡,她再沒有什麼可懸心的了。唯一的擔憂是皇嗣,大行皇帝身後只有一個兒子,皇帝無子動搖社稷根本,她著急要給她的心尖兒納後宮,所以送來的冊子一概應允,「你相準的我放心,就照你的意思辦吧!」
頌銀道是,「過陣兒選秀開始,宮裡沒有拿主意的人,還是要勞動老佛爺,請老佛爺主持。」
太後點了點頭,「皇后和四妃的冊封要上心,尤其是皇后……」瞥了她一眼,話裡有話,「你瞧誰合適呢?」
頌銀笑道:「若論底下貴人、常在,奴才還能給老佛爺出出主意,可是嬪以上的,就不該奴才說話了。其實老佛爺心裡有數,老佛爺吩咐奴才,奴才去給老佛爺辦事,瞧瞧姑娘在家是怎麼個秉性,合不合老佛爺的意兒。」
她這麼說著,邊上的人卻聽者有心。那兩位側福晉冊封了妃,卻並非貴淑德賢四妃之一,董福晉號慎,富察福晉號裕,後宮主事輪不到她們,她們只是常來陪老佛爺解悶。太后也有意思,摸牌兒缺一個,心裡不舒暢,總念叨給誰家姑娘上封號。這回輪著選秀,愈發的盡心,卻叫那兩位妃子如坐針氈了。
原本皇帝就從未臨幸過,其中原因必定都在這位佟大人身上。眼下後宮擴充,進來無數如花似玉的美人兒,自己除了資歷深,沒有半點優勢。當初她們嫁給豫親王是佟佳頌銀舉薦的,她現在又說什麼只有貴人常在她能出主意,分明是把她們歸到那些低等嬪妃里去了,簡直就是侮辱人!只不過暫且在老佛爺跟前不好發作,回頭尋個由頭,非得找找她的晦氣不可。
老佛爺那兒全然不覺,舉著老花鏡瞧冊上的字跡,「這個郭布羅氏是內閣大臣雲輝家的閨女……」轉而瞧畫像,嘖嘖一嘆,「是個齊頭整臉的孩子。」偏身對跟前老人兒關嬤嬤說,「我瞧著,怎麼有先前康太貴妃的氣度?」
關嬤嬤趨身看,笑著點頭,「老佛爺說得是,單瞧這眉眼兒,確實像太貴妃。」
那位康太貴妃是成祖爺的康妃,和太后情誼頗深,只是短壽,成祖爺駕崩的第二年她就闔逝了,那年才三十齣頭。後宮能稱得上朋友的很少,太后對這位手帕交一直念念不忘,看見個模樣有三分相似的,就覺得十分合眼緣。
太后又報了幾個名字,頌銀一併記下,等出了慈寧宮好著人打探。最叫她高興的是太后並沒有流露要她充後宮的意思,人的想法會隨著環境改變而改變,如今江山易主,再也用不著拉攏佟家了,皇太后的心思當然也活絡了。
這樣很好,皇帝至少是聽太后話的,只要太后不鬆口,她就可以順順噹噹逃過一劫。
她這麼想,兩位妃子自然也察覺了太后的意思,佟佳頌銀要當皇后,沒戲!慎妃宮裡的地龍子立刻出了問題,著人來傳小佟大人。頌銀長出一口氣,上回的遺憾,這回看來能彌補上了。她應了一聲,拐彎上內膳房,拿豬腸衣裝上一點兒雞血,快快活活上鍾粹宮去了。
人的位分水漲船高了,氣派自然不同。原先這位董主兒在宮裡不過是個女史,因為頌銀急於敷衍皇帝才成全了她。現如今人家是皇妃了,再沒有了當初當差時的謹小慎微,無一處不透出小人得志的不可一世。
頌銀入鍾粹宮見她,進門按規矩先行一禮,至於接下來怎麼樣,橫豎她是沒打算做小伏低。
慎妃有種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的架勢,拿腔拿調坐在南炕上,金玉包裹不住她的盛氣凌人。因為上回的衝突皇上沒有對頌銀做出任何懲處,她心裡不自在到今天。從慈寧宮回來后又經裕妃煽風點火,她的怒火早已經從煉丹爐的各個眼兒里竄出來了。找個借口傳來頌銀,未必把她怎麼樣,先出出氣再說。
頌銀抬眼打量慎妃,戴著金累絲點翠鈿子,穿一件蜜合色芍藥紋對襟襖子,白狐的出鋒襯托著臉頰,蓮臉星眸,要是不那麼刁鑽霸道,算得上是個嬌俏佳人。只不過過於鋒芒畢露,眉眼間有凌厲之勢,好爭個一時長短,她自己不察覺,其實是宮中存活的大忌。
頌銀含笑看著她,「董主子叫我來,想是有事吩咐吧?」
慎妃冷冷一笑,「原不想麻煩佟大人的,這也是不得已兒。敢問佟大人,宮裡供暖究竟到什麼時候?按我的位分,每日用炭定例是多少?」
頌銀說:「回董主子的話,宮裡供暖到這個月底。至於定例,妃子日用紅羅炭十斤,黑炭四十斤。內務府每天都有專門分發薪炭的太監送至宮門上……小主兒是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妥么?」
慎妃抿唇瞥她一眼,「照你這麼說,我這兒也不至於短了用度啊,可為什麼火牆不暖和了,火炕也不頂用了?外頭進來不說取暖,更比露天還冷三分,要不是有熏籠,我早就給凍死了。」
頌銀四下看了看,「大約是火道和爐膛出了紕漏,臣這就傳關防衙門來查檢。」
她要走,慎妃卻叫住了她,陰陽怪氣道:「佟大人真是金尊玉貴得很,做官做出訣竅來了,一遇著事兒就推諉。還沒瞧是哪兒出了岔子呢,就著急找掌關防處。那衙門不就是管洒掃和修房子的嘛,你後門衙門才是正經掌著整個紫禁城夏冰冬炭的,你不先瞧瞧?」她坐在炕上,戴著米珠護甲的手在炕沿上拍了拍,「佟大人還是親自動手吧,方顯得你盡心儘力辦差了。要不總有推脫之嫌,那多不好看!」
頌銀倒是心頭一喜,讓她動手不過是想折辱她,可她正盼著這個機會。真要惹得這主兒像上回一樣動手打人,不說貶黜罰奉,一個禁足思過總免不了的。為了一己之私激怒她,利用她,似乎有點不太厚道。還是這樣好,她辦著差,不小心弄傷了,就能名正言順告假養傷,驅馬出城見容實去了。
她心裡打著小算盤,讓她做什麼,她都是一千一萬個願意。興匆匆說好,讓太監帶著上外頭找火炕的爐膛。那爐膛大,她撩起袍子掖在腰裡,把坤秋一摘扔給身後的蘇拉,辮子往頸間一繞,撩袖就爬了進去。
慎妃在旁邊看得有點呆,這位小總管是望族出身,從小如珠似寶地嬌養著,沒有想到就這麼鑽進冷灶里了。她原以為她會拒絕,自己正好藉機發作,再鬧上一鬧的,誰知她那麼痛快地答應了。好好的大家閨秀,一副上山下海無所畏懼的模樣,她一時竟不知道應該怎麼繼續下去了。
她對插著暖兜瞧著,裡頭積攢了兩個月的爐灰都被她扒了出來,弄得塵土飛揚。她已經不敢想象她出來會是個什麼樣了,拿帕子掩住口鼻遠遠避開,有點不忍直視。隔了一會兒聽見裡面傳來劇烈的咳嗽,她大驚失色,那爐灶是連通南炕和火牆地暖的,很大的灶頭,莫說一個人,兩個人都裝得下。爐膛里烏煙瘴氣的,萬一那些灰吸進腦仁兒里嗆死了,那就要出大事了。
她慌忙指派太監把人拉出來,結果佟家頌銀烏眉灶眼的,已經看不清五官了。渾身滾得和臉上一個色兒,像個污糟貓,還是個暈厥過去的污糟貓。
慎妃嚇得大喊起來,「傳太醫,快傳太醫!」
鍾粹宮都亂了營了,宮女太監一頓亂竄,這是內務府的人,將來還是他們頂頭上司,要是出了事兒他們也別活了。於是傳太醫的傳太醫,上內務府報信的上內務府報信,太醫來的時候述明也到了,進門嗷地一嗓子,「我的閨女啊,你怎麼了!」因為痛失過愛女,那份恐懼深深埋在心裡。又遇上這種情況,簡直要了他的老命。他臉色鐵青,拽過太醫往前推,「快給瞧瞧,千萬要救活。」
太醫捲袖子扎針,頌銀疼得叫娘,卻不敢出聲。她得裝,裝得很嚴重,到時候好辦事。
述明不知道她的打算,急得腸子都快斷了。再瞧她一身腌臢,沒了人樣子,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不好責問慎妃,轉頭斥問太監:「究竟是怎麼回事?剛才出了什麼事兒,我要回皇上,請皇上做主。」
太監哆哆嗦嗦道:「鍾粹宮的供暖不成事了,我們主子傳小佟總管來……」
「不成事了找關防衙門,怎麼叫她上手?你們都是死的?」他邊罵邊去查看,問太醫病勢,「怎麼樣?怎麼還不醒?」
太醫道:「想是嗆得太厲害,嗆壞了。這事可大可小,我也不敢打包票。要是輕的,一會兒就醒了,要是重,就算醒了也好不利索,肺里攢了灰,將來鬧咳嗽。再重點兒呢……嗆傷了腦子,就這麼睡著,醒不來了。」
述明啊了聲,腿顫身搖幾乎站不住,「我可……怎麼和她額涅交代……」
這裡診治了半天還不醒,消息終於傳到皇帝跟前,他撂下一眾軍機大臣趕到鍾粹宮來,看見頌銀的模樣簡直認不得了,心裡又痛又急,蹲在她榻前叫她,「二銀,你怎麼了?」拍她的臉,卷著箭袖把她臉上的灰擦掉,可是眼窩鼻翼的還有殘餘,怎麼也弄不幹凈。他撼她一下,「你醒醒,朕在叫你,你聽見沒有?」
她一動不動,知道火候快到了,再熬一會兒就可以了。
述明老淚縱橫,「臣有四女,長女早殤,三女入宮侍奉先帝,四女尚年幼,只有這二丫頭是我的膀臂。萬一有個三長兩短,請皇上恕臣不能再伺候,准臣告老還鄉。」
皇帝只管安慰他,安慰之餘當然要嚴懲始作俑者。事出在鍾粹宮,慎妃難逃干係。她們的積怨他有數,無非是慎妃爭風吃醋。一個沒有侍過寢的妃嬪,哪來這麼大的醋性?他惡狠狠盯住她,「朕為什麼給你加這個封號?慎者,謹也;慎者,誠也;慎者,德之守也……你竟一點不明白朕的用意,可見愚鈍至極!你宮裡幾十個宮女太監精奇嬤嬤,就沒有一個使得上勁兒的,要大老遠上內務府,叫員外郎來給你通火灶?你心狠意狠,這宮闈之中最不缺的就是你這號人,留也無用!」
慎妃痛哭哀告,「奴才只是和佟大人鬧著玩兒,沒想到她竟當真了。奴才絕沒有要害她的意思,請萬歲爺明鑒。」
「明鑒什麼?朕只知道她在你的爐膛里出了事,全是你的罪過……」
頌銀料想差不多了,再裝下去慎妃就該被問罪了。她終究不是個記仇的人,就像她阿瑪說的,厲害在嘴上。當時惱怒,過後就忘了,所以還是不希望慎妃因此被貶,畢竟多個女人,皇帝就多一份移情別戀的可能,對她有好處。
她長吟一聲,「額涅……」
太醫醫治半天毫無起色,述明以為這回是凶多吉少了,正恨不得咬下慎妃一塊肉來,猛聽見頌銀出聲,他訝然蹲下來看她,哭喪著臉說:「醒了?我常聽人誇你聰明,原來那些人都瞎了眼,你的腦子這麼不好使,早早兒回家剝蒜去吧!」
她咳嗽了兩聲,搖搖頭,裝作虛弱,說不出話來。
皇帝驅身看她,「你叫朕說你什麼好?」
她掀起眼皮,原本明凈的眸子變得霧靄沉沉,已經失去了光彩。皇帝怔了下,她慢慢閉上眼,再也不理人了。
這下子是完了,可能腦子受損,已經不認得人了。皇帝蹙眉看著她,述明拱手請命,「主子也瞧見了,頌銀這回能不能緩過來全看造化,只怕要告假,二月里的選秀未必能主持。請主子准她回家修養,過程子再看,要是痊癒了,再進宮為主子效命。」
事到如今也沒有旁的辦法了,皇帝點頭,「既然醒了,總算吉人天相。將養著吧,先不急著上值,身子要緊。」
頌銀閉著兩眼,暗裡心花怒放,為防笑出來,偏過頭把臉埋進了褥子里。
後來是被抬著回去的,那包雞血沒派上用場,半道上扔了。她簡直按耐不住心裡的激動,彷彿已經看到勝利在望了。她是為後宮妃嬪弄得這樣的,因公受傷,皇帝還有什麼話說?她是有功之臣,她應該名正言順修養。修養得好還有上值的一天,修養得不好,那就裝痴傻,斜眼歪嘴的一輩子,皇帝就不會再記掛她了。
她計劃得好,述明卻不知情,見閨女成了這樣,傷心得不成。吩咐東華門外準備起馬車,先著人回去傳個話,說二姑娘受了點小傷,暫且回家修養兩天。怕老太太擔心,琢磨了下道:「告訴太太,瞞著老太太,只挑兩個靠得住的人在跟前照應就行了。」
長隨領命,打馬先回去報信兒了。頌銀躺在馬車裡,心裡有點愧疚,剛才還是滿心喜悅,轉眼又覺得對不起阿瑪了。她為了自己的愛情辜負阿瑪的栽培,要是果真就此撂手,阿瑪的辛苦就白費了,佟家的傳承也會從長房轉交給二房、三房。頌銀清楚自己的毛病,她敢於挑戰,然而即便成功,過後還是會多方考慮,躊躇不前。可眼下又忍不住嚮往,自己暫時是自由的,離容實只有一步之遙,如果去找他,他會是怎樣的狂喜?也許只是為了見一見他,等見過了,如果條件不允許,她還是回內務府去,不過意志更堅定,任誰也更改不了罷了。
她開始考慮要不要讓阿瑪知道,不說怕嚇壞了父母,說了又怕脫不了身。正猶豫,車已經到了門上,聽見額涅竭力的剋制嗚咽,傷心欲絕,「我活不得了,這是要我的命了……」
阿瑪喝止她,「留神別讓老太太聽見,弄得一家子人心惶惶的,好么?」
太太吞聲哽咽,「我把閨女交到你手上,你說保她全須全尾的,你做到了嗎?還有臉和我大呼小叫?趁早閉嘴吧你!」
述明被罵得無法反駁,想想自己確實有愧,沒有照應好孩子,一個活蹦亂跳的閨女給禍害得這樣,他自己也心疼。可是怎麼辦呢,她出來的時候面目全非,光知道叫額涅,看著的確不大好了,如今只有聽天由命。
頌銀聽額涅埋怨阿瑪,愧意愈發重了。他們一向恩愛,近來總是為她和讓玉拌嘴,做兒女的不讓爺娘省心是她們的不孝。讓玉是沒有辦法,自己呢,全是自私引出來的禍。她輕輕叫了聲額涅,「您別怪阿瑪。」
太太啊了聲,「銀子,你認人了,這就沒事兒了吧?」
頌銀點點頭,「我沒什麼大事兒,就是為了嚇唬董主兒,她老擠兌我,我想害她一回。」
太太合什衝天一拜,「老天爺保佑,幸好是虛驚一場。」
述明卻生氣了,炸著嗓子說:「你嫌我壽長,想嚇死你阿瑪是怎麼的?你不會先和我通個氣兒,我要知道你是這麼回事,也用不著急赤白臉的了。我說你怎麼那麼笨呢,屬貓的,鑽灶膛,敢情你是閑得發慌。」上下打量她一眼,「你也好意思躺著,還不給我起來!」
頌銀夾著尾巴站起來,垂首聽她阿瑪訓誡。太太護閨女,打圓場說:「老被人擠兌,不興咱們報復一回?讓她知道厲害了,往後還敢欺負咱們!二妞眼下好好的你倒不高興了,看見她變成傻子才痛快嗎?既然萬歲爺准了假,正好歇上一陣子。進宮當差三年了,在家睡過幾個囫圇覺?亥時歇下寅時起來,白天見不著人影兒,孩子就是鐵打的也經不住。」
述明不服氣,「我當差三四十年了,不還活著嗎?」
太太說:「你是個爺們兒,和姑娘家比?你是真把閨女當兒子了!」
述明沒法,斗又鬥不過太太,憤然一擺手,「我不管了,害我白操心一場,我這會子腿還打顫呢!要歇就歇去吧,我是瞧准了,就這點出息。」說罷揚長而去。
頌銀看了額涅一眼,「阿瑪惱了……我還是回內務府吧!」
太太說:「別管他,自己死個膛兒,還不許人家活泛。你就歇著,好容易有個機會,一冬過去了,人家姑娘在家冬補,補得白白胖胖的,我姑娘盡辦差,連吃飯都顧不上,憑什麼呀。」讓她回炕上,自自在在躺著,「我上廚里看看,讓她們給你燉一盅靈芝烏雞湯。可憐見兒的,不就是想歇一歇嘛,非得把自己弄得泥菩薩似的。怪額涅沒生兒子,帶累你了。」
頌銀反倒不知說什麼好了,自己耍心眼兒,還勞太太這麼維護著,心裡愧怍得很。
太太笑著捋捋她的頭髮,抬手一看掌心都黑了,哎喲了一聲,叫定嬤兒來,「給打點兒水,讓她洗洗。滾得這一身灰還睡炕呢,怪道你阿瑪要罵你。」
頌銀灰溜溜說是,太太去了,定嬤兒和金嬤兒來了,切切問:「沒事兒吧?」
她笑了笑,說沒事。定嬤兒回頭看了眼,嘀嘀咕咕抱怨著,「孩子好容易歇一會,怎麼了?要是我,橫豎捨不得怨怪,好吃好喝供著她。」
兩個嬤兒拿她當自己閨女,處處看顧著她。囑咐丫頭們預備水,讓芽兒給她好好洗洗。芽兒拿水端子舀水澆她,小聲說:「您橫著進來,我還以為您不成了呢,嚇著我了。」
頌銀吐吐舌頭,「不這麼干我脫不了身。芽兒,你多大了?」
芽兒想了想,「我比您小一歲,十七了。」
「有喜歡的人嗎?」
芽兒紅了臉,「您問這個幹什麼呀,想打發我?」
頌銀拿手巾蓋住了臉,瓮聲道:「我想放你出去,二門外頭小廝長隨,有你看得上的,盡著你挑,怎麼樣?」
芽兒眨著大眼睛驚喜不已,「我也和皇上選妃嬪似的?」
頌銀點點頭,「不錯吧?」
芽兒眉花眼笑,「是不錯,你可真收買住我了。說吧,我得給您辦什麼事兒,您別見外。」
這就是等價交換,彼此心照不宣。頌銀說要一匹馬,一身男裝。回頭別人問起,就說她著涼了,得了風寒,不見人。她得趁機上熱河去,找容實。她是籠子里的鳥,要是不往外撲騰,容實又進不來,兩下里就遠了。所以她得爭取,從北京到承德也就四百多里路,加緊趕,兩天能到。
熱河雖名叫熱河,其實一點兒都不熱。這地方四季分明卻又不太分明,夏季涼爽,冬季相對溫暖,是很難得的一塊人間福地。熱河有皇帝的行宮,消夏的時候搬到這兒來,聽政務政,整個朝廷隨身攜帶。歷代帝王都有這麼個安排,新帝登基,自然也不例外,因此派人先作部署,在避暑山莊消磨整個夏天,到了入秋再來一場秋獮,正好操練八旗子弟的騎射。
安排急了點兒,這才剛過完年就打發人來經辦,新帝有他的用意。容實以為至少會有伏擊之類的意外,然而並沒有,情敵是這世上最不好處置的一類人,恨得牙根痒痒,卻沒法一氣兒整治死。如果他還是當初的豫親王,胡攪蠻纏尚猶可,如今當了皇上,狹私報復反倒縮手縮腳了。那麼多雙眼睛看著,看皇上怎麼擠兌人。當初他們在布庫場上那一頓摔打可是名震京城的,交手的時候他能覺察到,他未必會輸,只是為了使壞,有意裝受傷,對頌銀也算用心良苦。可是人爬得越高,要避諱的也越多,名利束縛了手腳,他要當明君,不能整天和臣子爭風吃醋。要是單看他對頌銀的心,似乎也是發自肺腑的,如果哪天他不得已退出了,也可以放心。既然是真心愛她,必然會給她幸福。
可是幸福了,未必不受委屈。歷朝的皇后,哪位不受委屈?母儀天下就得心胸寬廣,娘家不能抬舉得太高,防著有外戚專權的嫌疑;男人得分人一半,以免落個專房獨寵的妒后名聲。所以當皇後有哪點好?要論疼媳婦兒,容實覺得自己還是佔優勢的,頌銀在家可以橫行無忌,她要讓他站著死,他就不會坐著死。換了皇帝能不能做到?做不到就乖乖認輸吧,別整那些幺蛾子了。
他來熱河六七天,該辦的差事都辦得差不多了,打馬上木蘭圍場跑了一圈。這地方景緻好,點將台、將軍泡子、十里畫廊,河流湖泊星羅棋布,森林草原交錯相連,大冬天裡也是一派恢宏壯觀的氣象。
他抬鞭指派,「哨鹿的時候把道口圍起來,放狗追,把鹿趕上那片高地。這會子打獵就圖個漂亮,到時候要聯合外藩,八旗打不過蒙古人,萬歲爺面上無光。」
隨行太監應個嗻,「照您的吩咐,將軍泡子往南的籬笆都拆了,眼下蓄養,到秋天活物就多了。」說罷獻媚地一比,「您瞧天上飛的,這時令正是黑鸛、金雕最易逮的時候。上年秋獮沒打,玩意兒都攢下來了,奴才著人拿網子來,打上兩隻給爺玩兒。」
滿人對熬鷹、架鳥籠感興趣,他卻不太愛玩那個。意興闌珊地接過弓,看見天上幾隻鳥兒飛過去,挽弓一射,只見那箭直破青雲,飛得正優雅的鳥兒遭遇突襲,筆直墜落下來。侍衛策馬撿回來呈到他面前,他隨意瞥了眼,是個大鴇,「燉湯啊還是紅燒?」
太監一時語塞,「這鳥兒沉,肉多,紅燒的好。」
他往太監腰下一看,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拔轉馬頭回山莊去了。
看來那句鳥沉肉多又成了他的笑柄,太監臊眉耷眼地追過去,哪兒追得上啊。人家是弓馬好手,那身形宛如一道虹,從曠野上飛奔過去,轉眼就到了那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