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4章 兩國婚書
店門敞著,李朝榮和月殺兩尊門神挪向一旁,關州總兵心存疑慮,往大堂窺視了一眼,頓時目露驚意,呼拜道:「臣關州總兵馬常郡叩見聖上!吾皇萬歲!叩見皇後娘娘!娘娘千歲!」
大帥一跪,精騎們這才確信無疑,紛紛放下刀兵,跪呼:「叩見聖上!吾皇萬歲!叩見皇後娘娘!娘娘千歲!」
三聲呼駕,聲浪一波高過一波,待聲勢落下,大堂里卻鴉雀無聲。
食客們還懵著,官封民口,民怒殺官,天家貴氣沒沾著,倒先見了血光。亂箭射進來時,眾人本以為今兒要給這些莽撞的鏢師陪葬,誰料不要命之徒眨眼間就成了天家衛帥?
帝后在此?
在哪兒呢?
掌柜的一家老小傻愣愣地瞥向大堂西南角那張方桌,食客們也偷偷摸摸地回頭瞄去。
大堂里烏泱泱地跪了一地的人,唯有西南角那張方桌前坐著兩人。地方文武大員在門外跪著,兩人卻看都沒往外看一眼,依舊用著早茶。
男子的半張臉上覆著面具,天光透窗灑來,清輝朦朧,更襯得那眉宇雍容懶散,貴氣天成。女子面窗而坐,仙衣玉骨,背影敢較日月清輝。
男子拿起顆雞蛋往桌上一磕,刺史李恆和知縣呂榮春聞聲顫了一顫,彷彿此刻被剝著的不是蛋殼,而是兩人的皮。
少頃,男子將剝好的蛋遞給女子,瞧了眼那剩了兩隻的湯糰碗底兒,問道:「涼了嗎?讓店家端下去熱熱可好?」
女子吃著雞蛋,把碗撥去一旁,淡淡地道:「吃不下了。」
這語氣聽著不像是吃飽了,倒像是沒了胃口。
男子悠長地嘆了一聲,端起茶盞品了口茶,這才道:「李恆啊……」
「微臣在!」關州刺史李恆猛不丁地被喚到,忙高聲而應,聲音顫抖。
這一聲臣令大堂里響起陣陣吸氣聲,掌柜和食客們這才確信真是帝后微服而至!
步惜歡道:「朕跟皇后說,回京路上帶她遊覽大好山河,這才剛進關州,你就給朕長臉了。」
刺史李恆埋著頭,暗暗地瞥了眼鎮陽知縣呂榮春,應道:「臣有罪!」
呂榮春未經傳喚,不敢吭聲,只是跟著伏低了些。
「有罪無罪,朕待會兒再跟你算。」步惜歡倦倦地擱下茶盞,道,「傳喊冤之人!」
老者被侍衛攙入大堂時,大堂里已搬開了幾張桌椅,清出了一塊空地。
知縣呂榮春下馬時只顧見駕,並未看清告御狀者是何人,此刻相見,不由一驚!而酒樓大堂內,認出老者的掌柜也嘶了口氣。
老者身上鐵索已解,蒼髮凌亂,白衣染塵,手指血肉模糊。冤情在身,他顧不得慶幸今日這絕處逢生的運氣,一見駕就從懷裡摸出狀紙,顫巍巍地舉過頭頂,喊道:「啟稟陛下、皇後娘娘,草民韋正,乃鎮陽縣春闈士子韋鴻之父,訴狀在此!」
刺史李恆不識韋父之容,聽聞此話方才一驚,不禁窺向帝后,只見宮人從韋父手中取過訴狀呈了上去。
狀紙血跡斑斑,揉得不成樣子,一展開,可見墨跡力透紙背,字字如刀刻斧鑿。
李恆窺著龍顏,越看越惶恐,忽聽砰的一聲!
步惜歡將狀紙拍到桌上,問道:「李恆!可有此事?」
李恆趕忙道:「啟稟陛下,春闈事關重大,鎮陽縣士子韋鴻韋子高失足意外摔亡一事,知縣早在案發當日就命人快馬稟知州府,微臣一見到鎮陽縣的公文,便即刻命仵作前來複檢屍身,初檢、複檢及人證口供都證實韋子高是失足摔亡,案情清楚,其中並無冤情啊!」
知縣呂榮春也趕忙附和道:「啟奏陛下,正如刺史大人所言。」
「朕沒問你話。」步惜歡淡淡地瞥了眼鎮陽知縣,見其伏低而拜,這才道,「卷宗何在?呈來!」
卷宗在縣衙,呂榮春忙命皂吏去取,皂吏引路,侍衛騎上淮州軍的戰馬,來去不過兩盞茶的工夫,卷宗便被呈到了御前。
步惜歡打開卷宗閱了一眼,便將狀紙、堂錄、供詞及驗狀都遞給了暮青。
卷宗一到暮青手裡,李恆和呂榮春就雙雙繃緊了身子,酒樓內外鴉雀無聲,卷宗翻過的聲響如刀斷風一般,二人面前的地上漸漸被汗打濕了一片,連掌柜的也哆嗦不止。
英睿皇后是仵作出身,驗狀審閱得格外久些,誰也說不清究竟過了多久,卷宗被撂到桌上時,聲響驚得州縣官吏和掌柜的一齊打了個激靈。
皇后的嗓音寒如風刀,「把狀紙給李刺史和呂知縣瞧瞧。」
小安子道聲領旨,手捧狀紙而出,刺史李恆與知縣呂榮春恭恭敬敬地接了訴狀,跪著看罷,雙雙一驚。
李恆道:「啟稟皇後娘娘,微臣深知春闈事關重大,故而案發之後屢問案情,事無巨細,敢說對卷宗倒背如流。恕臣直言,訴狀中稱韋子高掌心有血,可縣衙、州衙兩次檢驗皆未有此記錄,苦主狀告同席,疑有內情,不知可有證據?」
韋父一聽,悲憤欲辯,卻被打斷。
皇后斥道:「好一個可有證據!此乃命案,偵查取證乃官府之責,申訴命案竟還要百姓自行舉證,那要州衙何用?要刑部何用?」
李恆噎住。
「與其向人究問證據,何不自己瞧瞧!」皇后抬袖一拂,初檢、複檢的驗狀、格目、正背人形圖等一股腦兒地散落在了地上。
李恆一驚,尚未琢磨出此言之意來,就見宮人將屍檢公文拾起,遞出門來。他趕忙接入手中,與呂榮春一齊逐字翻閱,卻都沒能看出端倪來。
這時,忽聞皇后道:「韋父,你既然訴稱亡子掌心有血,即是對縣衙和州衙的屍檢存疑,本宮乃仵作出身,一向不信人言,只問屍語,能給你的答覆唯有四字——開棺再驗!你可願意?」
韋父悲愴地道:「回皇後娘娘,草民決心告御狀時就已備好了棺材,現就停放在家中靈堂里,伴著犬子的遺骨。遺骨至今沒有下葬,草民一家等的就是今日!」
言罷,老者緩緩叩首,以頭搶地,那沉悶之聲彷彿敲在人心窩子里,敲出一片死寂,幾處暗涌。
「好!命案既然發生在此,今日不妨就在此開棺!」皇后一拍桌案,聲勢如同驚堂木落,「抬遺骨!傳仵作!」
……
朝食剛過,鎮陽縣的皂吏們引著百十御林衛在韋宅門前下馬時,韋家老小五口皆在靈堂,樑上已懸好了白綾。
按律,不論有冤無冤,告御狀都是死罪,見百十身披黑甲黃袍的御林衛來到靈堂,一名身披麻衣的老婦顫巍巍地問:「敢問將軍們可是來收老身一家性命的?」
「奉懿旨前來抬棺!」小將拱手作答,話音響亮,鏗鏘有力。
韋家老小愣了愣,老婦眼中湧出濁淚來,那位勸說他們告御狀的賢士果然沒有言錯!
老婦當即拜道:「叩謝鳳恩!」
一刻鐘后,棺材被抬出了韋宅,街坊四鄰扒著門縫兒往街上探看,見縣衙的差役抬著棺材,皇家羽衛護在左右,韋家老小隨在棺后,這陣勢不像是押解罪民,倒像極了禮待。
棺材抬入街市時,關州總兵馬常郡已奉旨平身,率精騎兵馬退遠,刺史李恆和知縣呂榮春仍跪在酒家門口,身後空出塊寬敞地兒來,棺材就停在了二人身後。
棺落塵揚,二人脊背發涼,皆有黑雲壓頂之感。
侍衛復命,韋家老小、仵作行人見駕,沉寂多時的街市上忽然像是搭起了戲台,只不過戲里的帝后州官,今兒全是如假包換的。
鎮陽縣的仵作年逾五旬,體態敦實,伏在知縣身後,幾乎瞧不見人。
皇后的聲音從大堂里傳來,「初檢是你驗的?」
仵作聞聲伏得更低了些,答道:「回皇後娘娘,正是小吏。」
皇后道:「好!那今日開棺再驗,仍由你來。」
「……啊?」仵作猛地抬起頭來,神色驚訝惶恐。
同感意外的還有韋家人,今日冒死告御狀,皇後下旨開棺,一家老小皆以為皇後會親自驗屍,不料竟是委以縣衙仵作。但轉念一想,皇后貴為大興國母、鄂族神女,已非昔日仵作,豈可再碰賤役?只是……縣衙仵作開棺,委實令人難安。
知縣呂榮春倒是心中微喜,面頰上漸漸浮起幾分活人氣色來。
這時,皇后道:「驗就是了,本宮信得過你。」
此話一出,欲言又止的韋家人怔住,知縣呂榮春臉上的活人氣色又被逼了回去,唯有老仵作吶吶地望入大堂,心似動容,受寵若驚。
「開棺吧。」皇后說罷,執盞垂眸,品起了茶。
老仵作領旨起身,退至棺旁,望了眼韋家老小眼中的疑慮、悲苦之色,遲疑了半晌,壯著膽子跪下稟道:「啟奏陛下、皇後娘娘,眼下雖是寒時,但……案發半月有餘,屍體恐已腐壞,當街開棺,腐氣熏發,恐傷貴體,且……且苦主一家,上有老者,下有稚童,當面煮屍取骨,恐傷老幼心魄,是否……是否可別處開棺,從苦主家中擇一壯年男子從旁監看?」
皇后聞言眼帘未抬,似有不悅,然而,晨光窗影落在那眉心,那眉心卻又似乎微微地舒開了。
聖上瞧著皇后的神色,懶洋洋地道:「准奏。」
老仵作神色一松,急忙叩頭謝恩,一邊擦著額上滲出的汗,一邊起身托差役將棺材抬至街尾。
韋家老小五口,其中並無壯年男子,唯有少年一人,乃韋子高之弟,文弱俊秀,一副書生相,眉間卻頗有幾分堅毅之氣。他自請代爹娘和寡嫂監看驗屍,而後便隨棺往街尾而去。
不出老仵作所料,棺內屍身果然已腐,顏面腫脹,眼突唇翻,舌出腹鼓,難辨生前容貌。因棺木起落,屍身受震,一開棺,就見屍體口鼻內溢著紅綠之物,聞之惡臭,令人作嘔。
老仵作托皂吏們搬鍋架火、打水備墨,皂吏們如蒙恩赦,逃似的去了。
屍身已腐,不堪再驗,唯有煮屍驗骨。
老仵作在街尾煮屍,棺前燒有大量蒼朮、皂角,酒樓在街市中段,仍能聞見腐臭之氣。韋家老小在街上抱頭哀哭,大堂內,韋父伏在地上,長叩不起,叩拜的卻似乎不僅僅是帝后,還有亡子之魂。
約莫一炷香的時辰后,老仵作與皂吏們端著一盤盤的人骨前來複命,一行人身上帶著股子蒼朮、皂角、薑片和被炭火熏過的醋味兒,捎著屍臭氣,令人聞上一回,足以終生難忘。
韋子高的弟弟面色蒼白地回來,娘親寡嫂見到白骨,捂著一雙孩兒的眼,哭作一團。
老仵作道:「啟稟陛下,啟稟娘娘,屍身已腐,不堪再驗,小吏取骨驗之,於死者的手臂和腿骨上共驗出三道骨裂,皆非致命傷。與初檢、複檢一樣,致命傷在後顱,顱骨可見塌陷,形態長,且塌陷中央兩旁可見骨裂一道,呈線形,長約五寸。此乃驗狀,恭請娘娘過目。」
稟罷,老仵作將托盤高舉呈上,盤上盛著一隻白森森的頭骨,下面壓著一張驗狀。
帝后桌上的碗筷茶盞早已撤下,侍衛們將老仵作和皂吏們端著的人骨呈至桌上,皇后將浸了墨色的人骨一一看過後,方才端起顱骨對光辨查了一番,而後看著驗狀道:「與初檢一致?不見得吧?」
老仵作聞言望入大堂,神色怔愣,不明皇后之意。
只見皇后指向知縣身旁擱著的驗狀,冷冷地道:「初檢的驗狀就在那兒,你是如何記錄的,拿起來,念!」
這一聲「念」如同天降霹靂,老仵作膽戰心驚,慌忙拾起驗狀念道:「屍肩甲、肋下、腰背、臂外側、腿外側可見青黑十三處,形長不一,觸之硬腫,水止不流,為生前淤傷。屍后顱可見流血傷,觸之塌陷,乃致命傷之所在……」
皇后問:「今日驗狀上又是如何記錄的,說!」
老仵作道:「屍右肱骨可見骨裂,呈線形,長一寸二;右橈骨線形骨裂長一寸;右股骨線形骨裂長二寸一,皆非致命傷。后顱枕骨處可見塌陷,形長且塌陷中央兩旁可見骨裂一道,呈線形,長七寸七。」
皇后道:「看來你熟知驗屍的規矩,知道各處傷情需一一記下形態、尺寸,不可遺漏。那為何初檢時,十三處淤傷各在何處、形態如何、尺寸幾許,皆一概而過?」
老仵作的喉頭咕咚一滾,沒有答話。
皇后又問:「由你回稟之言與驗狀所記之詞可以看出,你對朝廷刊發的《無冤錄》必是精習過的,《無冤錄》中對於頭顱上的致死傷當如何驗看是怎麼說的?」
老仵作顫聲道:「需……需剃髮細檢,洗凈創口,詳檢其形態尺寸。如若見疑,需告苦主,以求……割皮見骨,細驗骨傷……」
皇后再問:「那你是如何驗的?后顱可見流血傷,觸之塌陷,如此便定了致命傷?發可剃了?傷可洗了?形態尺寸皆未記錄在案,緣何膽敢如此草率!」
皇后怒拍桌案,白森森的一桌人骨乒乓作響,驚得老仵作慌忙伏低叩首。
「回皇後娘娘,因……因死者是從樓梯上滾下來的,全身上下唯有后顱重傷,乃致死傷無疑,故而小吏……」
「無疑?你家知縣不諳驗屍之道,難查你在驗狀上做的手腳,你當本宮也瞧不見不成!」皇后指著驗狀冷笑道,「你家知縣瞧了半天也沒發現初檢和複檢的驗狀有何不同,不妨你來告訴他。」
刺史李恆和知縣呂榮春早已看向老仵作,老仵作若有芒刺在背,瞅著掌下壓著的驗狀,心如亂麻,遲疑不決。
皇后道:「你若說那手腳不是你做的,就當本宮錯信了人。」
老仵作身軀一震,那句「本宮信得過你」猶在耳畔,他乃縣衙小吏,而皇后貴為鳳尊,得此信任之言,令人實難辜負。他閉目掙扎了幾輪,終把心一橫,叩拜道:「回皇後娘娘,回二位大人,初檢的檢驗正背人形圖上比複檢中的多了一筆,多在……死者的右掌心中!」
「……什麼?!」李恆一驚。
呂榮春奪過老仵作掌下的驗狀,仔細一對,如墜冰窟——圖上果然多了一筆墨跡,正點在死者的右掌心!
這檢驗正背人形圖是隨《無冤錄》的刊行一併發至官衙的,驗狀上印著人身正背二圖,要求仵作驗屍后除了填寫格目外,還需畫記此圖,將傷痕、尺寸一一畫錄其上,斷案時憑此圖可對死傷者的傷情一目了然。韋子高身上有青黑一十三處,額面、后顱皆有傷,這人形圖上勾畫得滿滿當當,不留心細看,誰能發現右掌心處那未加標註的芝麻綠豆大的墨點子?且這老仵作是縣衙里的老吏了,一向老實巴交,誰能想到他會有這一手?
這時,又聽皇后問:「這多出來的一筆是何意?」
老仵作答道:「回皇後娘娘,是……是血!死者右手心裡是有血的!」
此言一出,街上的哭聲戛然而止,身在大堂里的韋父猛地回頭看向了老仵作。
呂榮春大驚,斥道:「休要信口雌黃!既然有血,為何未加標示?你究竟有何居心!」
斥罷,不待老仵作辯白,呂榮春便向帝后叩首高呼:「啟稟陛下,啟稟娘娘,自案發以來,微臣從未聽聞此事,不知仵作為何蒙蔽此事,亦或此事根本就是無中生有,望陛下和娘娘明察!」
皇后淡淡地道:「仵作,你點畫一筆,不加標註,知縣訴你有心蒙蔽,本宮倒是覺得不算冤枉你,你以為呢?」
老仵作道:「回娘娘,小吏的確是有心隱瞞此事,因為……因為小吏曾稟過知縣大人,韋士子掌心有血,失足摔下樓梯之前很可能受過傷,但知縣大人說,人既然是摔下樓梯才死的,那就是失足跌死的,與其它傷情無關。可小吏遍檢屍身,並未發現在死者身上發現創口,流血傷唯有一處,那便是后顱!於是小吏斗膽猜測,若韋士子掌心的血是自己的,那麼他的生前傷很可能就在後顱,他雖然失足摔下了樓梯,但死因很難說與生前傷無關。但知縣大人一向專斷,小吏位卑言輕,不敢多言,因知此乃命案,死的又是春闈學子,州衙必遣仵作前來複檢,故而想著,若是複檢時發現疑情,州衙仵作之言必然比小吏之言有分量,屆時知縣大人應當會聽,不料……不料州衙來人後,複檢當中隻字未提疑情,連初檢驗狀都被以「春闈學子身亡,刑部必查」為由,要求不可與複檢有所出入,小吏這才覺察出此案水深,恐難憑微末之力揭露真相,故而在更改驗狀時偷偷地點畫了一筆,以期刑部複核此案時會有所發現,委實沒料到陛下和皇後娘娘會駕臨鎮陽縣,還來得這麼快……小吏心中惶恐,不知所措,並非有意欺駕,望陛下和娘娘恕罪!」
言罷,大堂內發出陣陣低語,食客們竊竊而議,若非帝后在此,只怕早炸了鍋。
韋家人尚且懵著,刺史李恆和知縣呂榮春便齊聲喊冤。
聖上氣定神閑地笑了笑,對皇后道:「你瞧瞧,一樁案子,百姓喊冤,縣官喊冤,州官也喊冤,究竟是哪個冤?」
皇后望向龍顏,一身寒銳之氣眼瞅著便斂了許多,唯余清冷氣韻,「你要糾結哪個冤,可就把自己繞進去了。一樁命案的真相永遠不在於活人說了什麼,而在於死者經歷了什麼,而這也是本案的關鍵所在——韋子高失足摔下樓梯前都經歷了些什麼?也就是他被同窗勸回屋到他離席告辭的這段時間內,雅間里都發生了些什麼事?查清此事,真相自現。而對於此事,我想此刻在這酒樓里,有人能告訴我們。」
帝后一問一答,頗似閑話家常,聞者卻慌張四顧,神色各異。
只見皇后望向後堂,揚聲道:「掌柜!」
掌柜的猛然一顫,結結巴巴地道:「草、草民在……」
皇后問:「案子發生在你店裡,你可知內情?」
掌柜的道:「回娘娘,那日門……門關著,草民不……」
砰!
「休言不知!」皇后一拍桌案,聲如春雷,「昨日清晨,陛下要包那雅間,你支吾遲疑,神色慌張。本宮問你,人是死在樓梯下的,又沒死在那雅間里,那屋子既非凶屋,你慌張作甚!此乃命案,知而不報,按律當處杖刑徒役!你可想仔細了再答!」
掌柜的委實沒料到皇后察事如此細微,一時抖若篩糠,卻仍遲疑不決。
這時,忽聞一道女子的話音傳來,「啟稟娘娘,民女知情!」
掌柜的一驚,暮青循聲望去,見說話的正是那尋步惜歡搭訕的少女——掌柜的女兒。
少女已無早上的神采,怯生生地道:「啟稟皇後娘娘,那日聽見房中聲響的是民女,因怕惹上官司,故而隱瞞未報……爹爹怕娘娘降罪民女,這才斗膽欺瞞,望娘娘恕罪!」
暮青淡淡地道:「那要看你所言是否詳實了。」
少女忙道:「民女一定知無不言!事情是這樣的,那天……店小二不慎將湯水潑到了馮公子身上,爹爹擔心小二再去端茶上菜會惹人不快,便遣民女去送,民女到了門外,聽見屋裡有爭吵聲,正想偷偷見識見識文人吵架的場面,就聽見砰的一聲響!隨後……隨後,門就被撞開了,韋公子捂著頭從屋裡奔了出來!他急匆匆地要下樓,誰知不慎滾了下去,就……就死了……」
「哦?你見他捂著頭?」
「正是!」
暮青目光寒銳,面露沉吟之色。
這時,掌柜的道:「啟稟皇後娘娘,小女尚未出閣,上不得公堂,是草民不讓她多事的,您要治就治草民的罪吧!草民那天……那天知道地上灑了湯水,本該叫小二及時打掃,卻因大堂里忙,就……就耽誤了那麼一會兒,誰知……誰知害了韋士子的性命……此事罪在草民,著實與小女無關,望娘娘明察!」
「爹!」少女急了眼。
店外,知縣呂榮春也急了眼。
韋父望向帝后,高呼道:「求陛下、娘娘做主!」
步惜歡不置一言,只是氣定神閑地看向暮青。
暮青沉默片刻,忽然起身上樓,推開房門,進了雅間。她來到窗邊,支起窗子,望向了那迎風飄揚的酒旗,少頃,說道:「把旗子摘了!」
話音剛落,在門口充當了半天門神的月殺一躍而起,黑風似的躥至半空,與暮青隔著窗子打了個照面兒的工夫,那酒旗已被他順桿兒擼下,而後穩穩噹噹地落回了原地。
暮青嘖了一聲,扒著窗檯就探頭斥道:「胳膊好了?能耐了?」
這廝的胳膊被元修那一箭傷得厲害,事後驅馳勞頓,延誤了療傷治骨的時機,幸虧隨船的那些個江湖高人常年打打殺殺,各有各的療傷門道兒,在海上時,幾乎什麼法子都在月殺身上試過了。這廝休養至今百日有餘,內傷已無大礙,只是傷筋動骨實難痊癒如初。梅婆婆說,這條胳膊沒殘實屬萬幸,但想不落下病根兒絕不可能,這一兩年需好生養護,日後陰寒時節方能少遭些罪。
當時,她回國心切,急於臨走之前助兄長清除內患,故而一意涉險,使元修有機可乘,方致月殺受此重傷。她心中有愧,本想讓月殺勿理公務專心養傷,又擔心他因賦閑而內疚,故而一踏上南興國土便准他帶傷辦差,只是不准他輕易動武。
但這人著實不聽勸,方才在店裡就與李朝榮一起擊殺了惡吏,現又扯酒旗!
自打登船前那一番交心之談后,月殺似乎回到了當年模樣,當年那個護她從軍的親衛長,不拘尊卑,更像友人。
暮青雖然更喜歡如此相處,也樂見月殺不再別彆扭扭地稱她為主子,但事情總有兩面性,這種時候著實惱火。
月殺站在窗下,手臂上搭著酒旗,冷淡地道:「回娘娘,筋骨需要活動,方能康建。」
暮青聞言怒火大盛,一把抄起窗棍,那架勢像要抬手砸下去。她卻沒砸下去,只是咣當一聲關了窗子,拎著棍子出了屋,下了樓。
回到桌前坐下,暮青將棍子往桌上一放,說道:「把酒旗給呂知縣瞧瞧。」
月殺聞令交旗,似乎憂慮呂榮春看不見驗狀上的墨點子,也會看不見酒旗上的血點子,他還特意指了指,「知縣大人看這兒。」
呂榮春見之大驚,吶吶地望進大堂,「這、這是……」
暮青抄起窗棍就扔了出來,棍子剛巧砸在呂榮春面前和月殺靴旁,「這是兇器和物證。」
月殺看了棍子一眼,面無表情地走開了。
呂榮春啊了一聲。
暮青道:「仵作!你家知縣說人是摔下樓梯才死的,那便是失足跌死的,沒準你剃髮細檢。而今你已驗過死者的顱骨,死因究竟為何,說給他聽!」
老仵作道聲遵旨,說道:「稟知縣大人,死者的死因的確是摔亡,但其後顱生前曾遭受重傷,屍檢可見骨裂。」
言外之意是,若韋子高生前頭顱未受重傷,摔下樓梯未必會死。
呂榮春吸了口涼氣,趁伏低而拜掩了惶然之色,說道:「恕微臣愚鈍,死者摔亡時后顱已塌,骨裂……似乎不稀奇吧?這骨裂……難說是生前受人擊打所致,還是摔的吧?」
暮青未作解釋,只是瞥了眼桌上的顱骨。小安子意會,捧著顱骨就送到了門外,擱到了知縣呂榮春面前。
老仵作道:「稟大人,器物有異,其致傷形態亦有差異。這酒肆的樓梯是帶棱兒的,后顱骨的塌陷之態似舟,正如您眼前所見。而此塌陷兩旁,同時可見一道長形骨裂,此為長圓形器物擊打所致,例如竹木棍棒。據朝廷刊發的《無冤錄》中所記,此類兇器一次打擊所造成的線狀骨折較為單一,極少形成塌陷骨折,即便有,也是長形的,與此顱骨上所見的舟狀骨折絕然不同。故而,死者的后顱生前一定遭受過擊打,且這條主骨折線一定與兇器的長軸一致。」
呂榮春伏低未動,雙目圓睜。
「量給他看!」暮青揚聲喝道。
「遵旨!」皂吏奉上驗屍箱,老仵作當眾開箱取尺,往知縣呂榮春面前的那根木棍上一量,高聲道,「經量,棍長七寸有七!」
呂榮春猛然盯住棍子,聽見大堂里嗡的一聲,人言鼎沸!
食客們不顧帝后大駕在此,交頭熱議,神色震驚。
春闈士子韋子高竟是遭人謀害的!行兇者是誰似乎不難猜測,但官府查案為何敷衍了事?這其中莫不是有何勾當?莫不是……與科考有關?
自朝廷頒布科考取士的國策以來,舉國興學,文風大盛,不論士庶,天下間不知多少學子寒窗苦讀,盼憑科考走入仕途,一展抱負。今年乃首屆春闈,天下矚目,誰能料到尚未開考,鎮陽縣便出了這等案子?此案若真與科舉有關,怕不是驚天醜聞?!
食客們瞄向帝后,見聖上聽著審,波瀾不興,喜怒難測。
暮青道:「案發當日,韋子高在窗邊遇襲,兇器正是窗棍。行兇者盛怒之下傷人,血濺出窗子,留在了窗外的酒旗上。隨後,韋子高負傷奔逃,卻不料失足滑倒滾下樓梯,后顱再受重傷,方致當場殞命。而今,屍骨、兇器、驗狀、人證、物證俱在,呂知縣可有話講?」
呂榮春戰戰兢兢地道:「微臣疏忽,微臣有罪!」
暮青問:「那馮文栩有重大嫌疑,此人現今何在?」
呂榮春支吾道:「回皇後娘娘,進……進京趕考去了。」
暮青毫無意外之色,只是轉頭望向了步惜歡。
步惜歡氣笑了,下旨道:「即刻拘回!朕聽說今年鎮陽書院共有三名學子入了春闈,那同馮文栩一同進京趕考的,叫……」
刺史李恆心裡咯噔一聲,鎮陽書院今年有幾名春闈學子,聖上竟然知道!他窺了眼龍顏,忽覺驚悸暈眩,冷汗直冒——帝后本該在大駕之中,卻忽然提前微服而至,且剛巧下榻在案發的酒樓中,還包了學子聚宴的那間雅間兒,這一切難道是巧合嗎?若是巧合,方才帝后閱看案卷時可毫無驚訝之色,難道是……
李恆正猜測著,暮青道:「王進才。」
步惜歡道:「一併拘回!那日同宴的書院學子還有哪些人?即刻傳來!」
這旨意沒說是下給誰的,李恆不敢再裝啞,戰戰兢兢地道:「微臣領旨!」
「這差事讓馬常郡去辦吧,朕還有別的事兒問你。」步惜歡看了眼關州總兵馬常郡,待其領旨而去,才倦倦地問道,「鎮陽知縣說自個兒罪在疏忽,你呢?你可有何話對朕言講?」
李恆聞言惶恐至極,卻仍存僥倖之心,避重就輕地道:「仵作複檢敷衍了事,乃微臣治下不嚴之過,微臣有罪!」
步惜歡呵了一聲,對暮青道:「你聽聽,一個治下不嚴,一個辦案疏忽,朝廷的俸祿養了一幫懶官蠢吏,他們這哪是請罪,是在當著鎮陽百姓的面兒罵為夫識人不清、朝廷用人不明啊。」
暮青哼道:「他們可不蠢,罔顧人命,鑽營結黨,禍亂春闈,欺君罔上,這哪是蠢材能幹出來的事兒?你識人的眼光好著呢!上至朝廷,下至地方,盡委任了些精幹官吏,是他們自個兒沒將一身才學用在正途上,豈是你的過錯?」
此話包羅甚多,唯有步惜歡彷彿置身蜜罐,余者皆如聞春雷,刺史李恆與知縣呂榮春更加如遭萬刀穿心!
步惜歡睨了眼街上,眸中的涼意便替了繾綣之色,「李朝榮,把那些物件扔給他們瞧瞧。」
李朝榮就在門邊,他修養好,沒真扔,只是從懷中取出兩封密信遞給了李恆和呂榮春。二人接信,莫說打開,剛瞥見封字兒便啊了一聲,兩手一抖,密信嘩啦啦地撒在了地上!
食客們不知所謂的「物件」是何物,也不敢張望,就只見宮人端著茶水呈到了帝後面前,聖上漫不經心地品起了茶,竟再未開口。
時間就這麼流逝著,街市上靜如死水,也不知過了多久,一陣馬蹄聲從街尾而來,少頃,關州總兵馬常郡前來稟道:「啟奏陛下,鎮陽書院的學子們帶到!」
稟罷,只聽一陣呼喝聲,五個學子被關州兵押到酒樓門前,慌張見駕。
步惜歡正擱茶盞,聽見見駕的聲音頗為年輕,手微微一頓,落盞之音便沉了幾分。他抬起眼帘望向街市,目光落在州縣官吏身上,慵懶的腔調里亦添了幾分涼意,「讓你們瞧瞧,怎不打開?」
「陛下!臣……臣……」李恆和呂榮春顫若篩糠,碰都不敢碰面前撒落的密信。
「朕讓你們打開!」步惜歡忽然抬手將茶碗砸了出去!
那茶碗磕在門檻上,啪的一聲碎成了渣,熱茶濺到李恆和呂榮春身上,二人挪都不敢挪一下。
龍顏震怒,食客們噤若寒蟬,卻都把耳朵豎得直直的。
步惜歡望了二人片刻,目光一越,落在鎮陽書院的五名學子身上,涼涼地道:「鎮陽學子可真叫朕刮目相看,都是二十齣頭的年紀,眼見著同窗遭人毆打,失足摔亡,竟還能眾口一詞,串供作偽,這分鎮定自若、毒辣心計,怕是令天下多少年少學子自愧不如啊!」
說話間,步惜歡一拂衣袖,供詞乘風而起,落葉飛花般削過李恆和呂榮春頭頂的烏紗,輕飄飄地落在了五名年輕學子面前。
學子們早在茶碗摔在門口時就被震碎了膽魄,耳聞帝音,眼見供詞,霎時心防俱崩,紛紛奏事。
「啟奏陛下,學生等人是說了實情的,奈何知縣大人恐嚇逼迫,不得已……改了口供!」
「知縣大人說,今年乃首屆春闈,朝廷必定視之甚重,此時出了學子鬥毆致死的醜事,朝廷恐拿書院開刀,嚴辦此案,以儆效尤,到時必將連累師長同窗。學生等人實未料到慶賀宴上會出人命,害了子高兄已是悔恨不已,豈敢再連累書院的師長同窗?」
「學生謊供作偽,自知有愧於子高兄,願擔罪責,叩請陛下莫要降罪書院,此事與書院毫無干係啊!」
「學生也願擔罪責!」
「學生也願!」
聽著學子們的請罪之言,韋家人怒目望向知縣,知縣虛軟無力,汗如雨下。
暮青問道:「你們方才說鬥毆,韋子高與何人鬥毆?」
學子們忽聞女子的話音,不由噤了聲,稍一思量,也就曉得問話之人的身份了——是皇後娘娘!那位斷案如神,問政淮州,提出賑貸之策,平定嶺南之亂的英睿皇後殿下,回來了!
一名學子道:「回皇後娘娘,是文栩兄。但……但鬥毆是知縣大人的說詞,其實不是鬥毆,事情只是源於幾句口角之爭。子高兄與文栩兄皆是才學出眾之人,平日里在書院辯議時政時便常有政見之爭,故而兩人常有爭執,但皆是文斗,那日興許是因為喝了酒……文栩兄被言語所激,便拿窗棍砸破了子高兄的頭。」
又一名學子道:「正是如此!學生等人當時驚怔住了,尚未有所反應,子高兄便奔出房門,隨後就……事發后,文栩兄也甚是驚慌,而後便說子高兄是摔死的,並非他打死的,求學生等人念在同窗的情分上,莫提他行兇一事,當時沒人答應,可後來聽知縣大人說此事會牽連書院和眾多同窗,學生等人才……」
話到此處,韋子高遇害的前因後果皆已明了,暮青看向步惜歡,步惜歡道:「鎮陽知縣,你操弄命案,禍亂春闈,可知該當何罪?」
呂榮春惶恐至極,這才道:「啟奏陛下,微臣……微臣……微臣不敢禍亂春闈,都是、都是奉了刺史大人之命!」
「你!」李恆大驚,斥道,「休得胡言亂語!難道不是你擔心此案會連累你的烏紗,寫信給本官求保嗎?」
「下官是求保,求的是萬一朝廷嚴辦此案,問責於下官,還望刺史大人向朝中美言幾句,可州衙仵作來傳的話卻是以意外身亡論。」事到如今,呂榮春只能顧自己了,他高聲道,「啟奏陛下,微臣絕無半句虛言!案發後,那馮文栩曾蠱惑微臣,稱今乃首屆春闈,朝廷必嚴糾風紀,若知學子毆鬥之事,恐會問責知縣,反正韋子高是意外摔亡,何不將毆鬥之事抹去,放他進京趕考,如若高中,必將圖報。微臣的確有此擔憂,但知春闈干係重大,不敢操弄命案,便急稟刺史大人求保,是刺史大人命人傳話說此案要以意外身亡論的,求陛下明察!」
「陛下!微臣……微臣……」李恆支吾作態,卻難以辯白。往來信件就在眼前,其中勾連明明白白,何從狡辯?
步惜歡道:「李恆啊李恆,你二十五歲為官,從一縣書吏干起,而今官至一州刺史,整整三十年!論興農治地,你是好手,經驗老道,政績斐然,朕本想待你任期滿后便調你到朝中司屯田要事,你卻在朕親征的節骨眼兒上暗通禮部,結黨弄權!見信之時,你可知朕心之痛?!」
李恆一驚,后脊發涼——聖上竟明言禮部,莫非真要辦閻侍郎?
聖上頗愛閻侍郎之才,方才命他宣讀密信,他曾琢磨著此並非聖意,琢磨著帝后微服而至,當街公審,興許只是擺個姿態,並不會一查到底,畢竟閻侍郎在朝中乃是聖上制衡寒門勢力的一顆要棋,為了一介春闈士子之命而廢此要棋,豈不因小失大?
但如今聽來,君心難測,是他猜錯了,聖上是起了肅清之心啊……
正想著,只聞帝音迎面而來。
「大興與大圖,兩國為鄰,結為盟友,鄰國之安定干係重大。當年,皇后離開時,朕曾問她,何日方能長相廝守?皇后答:『國泰民安時。』那時朕與皇后皆未料到,此一分別,便是五載。這五年寒暑,皇后遠居神殿,朕亦勤於政事,為的皆是當年之願。科舉取士乃國之大計,朕臨行前夕特意將春闈之事託付給信重之臣,而禮部侍郎,朕欽定的春闈主考,竟趁此時機鑽營結黨,敗壞國策吏風,若非朕與皇后及時歸來,撞見爾等醜事,他日叫毆殺同窗之徒入仕為官、鑽營弄權之輩入朝治國,豈不是要構陷同僚、結黨營私、賄亂朝綱、禍國殃民?!」步惜歡來到門口,睨著門前跪著的州縣官吏和眾學子,目光沉痛。
學子們痛哭流涕,知縣呂榮春伏低噤聲,李恆呼道:「臣有罪!」
「你是有罪。」步惜歡長嘆一聲,對左右道,「摘了他的烏紗,去了他的朱袍,隨駕押解進京,交與大理寺與刑部會審,徹查此案。」
李朝榮領旨,即刻率侍衛們執行。
步惜歡淡淡地睨了眼顫若篩糠的呂榮春,「鎮陽知縣,操弄命案,為官不仁,革職抄家!鎮陽縣酷吏視人命如草芥,一併革職嚴辦!」
眾人在街市上跪了半上午,雙腿早已沒了知覺,被侍衛們一併拿下時,皆虛脫而倒,連句求饒的話都無力多言了。
人一拖走,街市上便只剩下老仵作、鎮陽學子和韋家老小了。
步惜歡望著學子們道:「鎮陽書院學子五人,朕念爾等尚知廉恥,只因涉世未深才受奸人蠱惑,故而網開一面,不問刑責。但謊供作偽,混淆視聽,終究罪責難恕,革除爾等學籍,永不入仕,爾等可心有不服?」
學子們被押來見駕時就已猜到事情敗露,他們皆熟知朝廷律例,在命案當中謊供作偽,罪當發配徒役,此案關乎春闈,已夠得上罪加一等了,如今免於刑責,實屬聖恩浩蕩。只是對於文人而言,革除學籍,永不錄用,委實比罪責加身更為殘酷。
但又能怪誰呢?一失足成千古恨罷了。
「學生等……心服!」學子們羞於抬頭,更恥於辯白求饒,紛紛哭謝聖恩,淚灑街市。
步惜歡聽著哭聲長嘆一聲,絕然而回,親自將韋父攙起,說道:「官吏不仁,令百姓遭難,乃朕之過,朕有愧於民。」
韋父受寵若驚,惶然地道:「陛下,草民……草民衝撞儀仗……」
「攔駕鳴冤,何罪之有?取士國策可改,國之舊律又有何不能廢的?」步惜歡吩咐宮人賜坐,又赦了韋家老幼,而後命仵作將遺骨歸還入棺。
見遺骨被端出,韋家老幼放聲悲哭,步惜歡靜默地望著長街,暮青亦起了身。
見帝后竟一同目送遺骨,韋家人漸漸止了哭聲,吶吶地望入大堂。
大堂里,聖上亦望來街上,問道:「韋家二郎,你可有讀書?」
少年扶著母親,聽聞帝音,忙跪下答道:「回陛下,學生三歲啟蒙,苦讀詩書,而今已當志學之年,正打算明年參加縣試。」
聖上聞言勉勵道:「你兄長路見不平敢替人言,可見其才德兼優,失此人才,朕心甚痛。你雖年少,但朕見你今日監看驗屍,頗有堅忍勇毅之風,必是可造之才,故盼你能承繼兄長之德,剛正為人,發憤圖強,他日好為國之棟樑。」
得此勉勵之言,韋家人和少年皆受寵若驚,少年噙淚叩呼:「學生叩謝帝后之恩,定不負聖望!」
聖上露出幾分欣慰神色,環視了一眼酒樓街市,緩緩說道:「國泰民安,祈願容易治國難。朝臣結黨,政爭酷烈,吏治腐敗,濫溢成風,朕年少時便知國家積弊,非破難立,故而一親政便整頓吏風,改革取士,不拘士庶,廣納賢才。朕愛賢才,因文臣武將乃國之棟樑,士庶學子乃國之基石,然而,一國之本惟民,本固方可邦寧!朕兼聽納諫,能容政爭,卻絕不容結黨營私!鑽營結黨,蛀國棟樑;禍亂春闈,毀國基石;酷政欺民,戕害國本!縱有滿腹經綸,朕亦不容!一經查實,必一糾到底,永不姑息!」
此言如天降風雷,聲傳街市,餘音不絕,震人心魄。
街市上一片沉寂,半晌后,少年拱手,面色激越,高呼道:「吾皇聖明,萬歲萬歲萬萬歲!」
話音落下,兵仗跪拜,百姓山呼,萬歲之音如山呼海嘯,聲勢浩大,久久未絕。
這天,是嘉康七年正月十六,帝后歸來,微服至關州鎮陽,查訪命案,當街開棺,嚴辦官吏,勉勵學子,談論國策……
隨後,儀仗到來,帝后入輦,大駕入了鎮陽縣衙。
縣衙被查抄,信件、私賬等皆被查出,朝中又有一批摺子送到,步惜歡忙於政務,暮青也沒閑著。
楊氏一行到了縣衙,這樁案子多虧崔遠心細,正是他告知韋家人此案有疑,說服韋父攔駕告狀的。
洛都一別後,眾人終於相會,卻沒有多少時間敘舊。暮青在縣衙書房中審閱查抄出來的往來信件和賬目時,意外地發現了幾封拒盟的信件和退賬——關州刺史李恆命鎮陽知縣聯絡同鄉、摯友,多結黨同,其中不乏賄賂之舉。但一些人並未受此蠱惑,有回信痛斥拒盟斷交者,有畏於天威和監察院而不敢結黨弄權者,這令暮青回憶起了當初在淮州平叛時的謀算。
當初,她因身居后位,知道江山難守,明白治國的背後是一場一場君臣較量,當時雖賴於步惜歡早有準備,她也及時察覺,但因擔憂世事難料,日後恐有百密一疏之時,便決定趁平叛給朝中文武和地方官吏打一回烙印,期望日後如遇危難,百官能懼於帝后之威,少些見風搖擺的官吏,期望群臣對帝后的忌憚會為應急贏得時間,化險為夷。
此番帝駕離京半年有餘,只率五千兵馬借道大圖,兇險難料,朝中因此人心惶惶,卻無敢密謀起兵作亂者,唯有鎮陽縣這一樁由春闈學子身亡而牽出的結黨案,實是萬幸,而此幸源於當日的未雨綢繆和多年吏治之功。
關州刺史既然能命鎮陽知縣招納黨同,必然會命其他親信同樣行事,此時已有侍衛奉旨前往關州城查抄刺史府,暮青閱罷信件和賬目后,步惜歡仍在處理政事,她便命人將知縣呂榮春在任期間的案卷都搬來,而後翻閱了起來。
這些案子與結黨案無關,只是今日公審時,暮青聽仵作說知縣一向專斷,故而猜測卷宗中必有錯案,不料沒翻閱幾宗,便在一些驗狀上看出了標記!
暮青立刻命人傳來老仵作,驗狀上的手腳果然是他做的,他是縣衙老吏,鎮陽縣驗死驗傷的案子無不經由他手,凡是弊案,他皆暗中做了標記,且因他是老吏,衙門裡的齷齪事兒多有耳聞,連前任知縣辦的錯案,他皆熟記在心。
這日,步惜歡處置完政事踏入書房時已是傍晚,暮青面前擱了一摞案卷,老仵作正在回稟案情。
天子駕到,宮人竟未唱報,老仵作慌忙行禮,卻見皇后既不見駕,也不挪座兒,竟就這麼穩穩噹噹地坐在桌案后,眼只瞅著卷宗。
聖上絲毫不惱,懶洋洋地往窗前一倚,伴著暮色晚風,就這麼看著皇后複核案卷。
老仵作心中驚奇,擦了擦腦門兒上的汗,急忙接著稟事。
半晌過後,忽聽聖上問道:「你入行多少年了?」
老仵作急忙跪下答道:「回陛下,有三十年了。」
「嗯,那的確是老吏了……朕見你經驗老道,勤懇剛正,最要緊的是,你熟知案卷里的門道兒,可願進刑部辦差?」
「……啊?」老仵作霎時懵了,以為聽岔了。
「刺史府剛免了仵作的職,那兒有職缺,但朕不想讓你去。你做的事一旦傳入刺史府,難免會遭上官忌憚、同僚排擠,調你到州府未必是好事,留你在縣衙又屈了這身經驗。刑部吏風端正,又由皇后提點,不會有人刁難你,你可願往,為國效力?」
老仵作一臉木訥,他明知弊案,卻不敢言講,在驗狀上暗中標註充其量也就是將功補過,聖上今日能赦他的罪已是網開一面了,他委實不敢想升遷的好事,更沒料到,聖上會為一介縣衙小吏思慮得如此周詳。他頓時感動涕零,激動地叩呼道:「小吏願效犬馬之勞,萬死不辭!」
「好!朕和皇后明日一早起駕回京,你同行吧!這些案子,朝廷會查的。」
老仵作忙謝恩告退,回家告知家眷,收拾行囊。
人一走,步惜歡就將一封密信遞到了暮青眼前,他沒說話,只是轉頭望著窗外,樹影在眉宇間搖晃著,時陰時晴。
暮青展開一看,這信是閻廷尉傳給李恆的。案發後,鎮陽知縣呂榮春傳信到州衙,稟明案情,問計求保。李恆認為馮文栩雖是寒門子弟,但其狠辣才幹頗有閻黨之風,如若保之,日後必定大有可用,於是先決後奏,保人之後才去信朝中。
閻廷尉一心拉攏士族,見信后本應反對李恆之舉,但回信上儘是些寒暄之言,稱春闈將至,公務繁忙,有勞李兄操心庶務。
言外之意,即是默許了此事。
暮青沒吭聲,步惜歡獨獨將此信給她看,必有緣由。
步惜歡倚在窗邊望著庭中春色,淡淡地道:「你不識此人,他頗有才幹心計,雖然政爭經驗尚且不足,不夠隱忍,但心計絕不止於此。一介春闈考生,縱有驕人才學和狠辣心性,亦不過是一介考生罷了,哪怕此番高中,入仕為官,也是從小官小吏做起。宦海沉浮,風浪難測,誰知此人何年何月能官居要職?其用處怎抵得過那些士家門第?」
暮青這才問道:「你的意思是?」
步惜歡望來,晚霞掠過眉間,如染血的刀光一晃,「換作是我,生米既已下鍋,那便將錯就錯,棄之不用。待其日後官居要職,飛黃騰達,揭發當年兇案,連其黨同一齊除之,豈不快哉?」
暮青皺了皺眉,這話初聞令人費解,細品令人生寒。馮文栩是寒門出身,若朝中士族集團不用他,他就只能進寒門集團,若真有官居要職的那一日,當年兇案忽被揭發,他本人丟官下獄無妨,但正所謂拔出蘿蔔帶出泥,寒門集團必定受到牽連和打擊。這是一盤大棋,這枚棋子若在官場上提前出局,則無甚損失,若能挺入后局,必成殺招。
「所以,這才是你此行的目的?」暮青本以為今早這出微服公審的戲為的是正朝廷法紀、糾學風吏風、謀士庶民心,可如今看來,杜絕許多年後的黨爭之害才是步惜歡的最終目的。
「可惜了……」步惜歡迎著晚風長嘆一聲。
暮青沉默了一會兒,起身來到步惜歡身邊,同他一起望著春庭暮色,心湖如水。她不識閻廷尉,但了解步惜歡,閻廷尉在朝中根基尚淺,根本就翻不出大浪來,那他臨行前何必指給此人一個主考官的差事來試探他?只能說,步惜歡早就看穿此人權欲心重,久用必成禍患,故設此局,想給臣子一個機會,亦或一個說服自己割捨的理由。
他早知今日,當初啟用此人,應是心急。她與大圖立下三年之約,遠赴神殿,夫妻分離,他心中定然自責,所以才把熱鬧送來她身邊,把孤寂留給自己,改革勤政,勵精圖治,為了富國強兵,不惜啟用善於鑽營之輩。
而今,國富兵強,夫妻團聚,他卻不恥為那鳥盡弓藏、兔死狗烹之事,於是臨行前設下一局,希望臣子能擇明路而行,可惜……
這一聲嘆息飽含之意,她懂。
「阿歡,那年相識,知你有明君之志,今日你已做到。你知道嗎?這樁案子,人皆可有所見,百姓看的是公理熱鬧,學子看的是國考公正,官吏看的是吏治國策,你著眼於朝廷十年乃至數十年後的黨爭之禍,而我……看到的卻是希望。」暮青望著窗外,老仵作已離去,那青灰的背影卻彷彿仍在眼前,那背影像極了爹。
她道:「當年,我爹在古水縣當差時,仵作尚在賤籍,屠戶亦可驗屍,官吏輕之,百姓遠之,陰司之風盛行,冤假錯案遍地。而今,朝廷早已將仵作納入官籍,刊行書錄驗狀,規範檢驗程序。時至今日,大興有辭官苦學檢驗的學子,有暗記冤假錯案的仵作,有不懼陰司舊俗開棺檢驗亡子遺骨的百姓……這些人是國本基石,大興的底子變好了。」
暮青看向步惜歡,望進他盛著晚霞的眸里,兩人並肩的身影在春色晚風裡,溫柔且長。
「我從前是期望,如今是確信——上有明君,下有固基,這個國家未來可期。」
*
正月十七,帝后大駕離開鎮陽縣,被革職查辦的關州刺史和鎮陽知縣也被押入囚車,一同離開了鎮陽縣。
與此同時,一道聖旨被加急傳往汴都。
為了趕上春闈,大駕一出鎮陽縣就折道州渠,乘船北上,改由水路回京。
正月二十五日,船隊經關淮河道駛入汴江,龍船已在江上恭候多時,率水師前來迎駕的將領正是江南水師都督章同。
暮青見到章同時險些沒認出來,他蓄了鬍鬚,年方二十五,兩鬢已泛銀絲,面頰被江風烈日吹晒成了麥色,眉宇間鐵石般的堅毅已令人憶不起當年那意氣少年的模樣了。多年的軍中和官場上的歷練,已將他磨礪成了老成穩重的一軍主帥。
老熊和侯天領了江防要務,沒能來,但迎駕的將士有一半是當年江北水師的老人。
時值午時,章同率將士們在船首見駕,春日當頭,江波如鱗,映得將士們甲胄如雪,面似紅日。章同跪在萬軍之前,高高呈起一物,正是鳳佩!
「微臣奉懿旨護駕除奸,幸不辱命,今日迎駕還都,特來複命!」章同謹守著君臣之禮,不曾抬首望一眼鳳駕,唯有呈著鳳佩的掌心在日光下泛著汗光。
暮青的目光落在章同的肩膀上,他的肩在那年兵諫時受了傷,是御醫們傾盡醫術才保住的,聽聞至今仍偶有施針通脈之事。這些年,政事風雨不斷,叛亂平定、佞臣伏誅之後,唯有將士們的傷在訴說著昔日種種。
暮青含淚頷首,千言萬語湧上喉頭,最終只化作一聲:「辛苦了。」
她寡言依舊,一聲辛苦,如當年在軍中練兵時勉勵將士們那般,而今歷盡千帆,人歸來,仍如舊年模樣。
章同始終沒有抬頭,一抹微笑收在嘴邊,藏在了心裡。
她回來了!
*
二月初一,帝后歸來,五更時分,宰相陳有良便率文武百官於江堤之上迎駕。春日剛升,龍船駛來,都城萬人空巷,山呼雷動。
離京五載的英睿皇后,回來了!
然而,正當汴都百姓沉浸在帝后歸來的喜悅中時,卻見帝后登岸后,儀仗后竟墜著囚車,所囚何人,不知其詳。
百姓正議論,禮部侍郎、春闈主考官閻廷尉便被當場拿下,革職下獄!
次日,工部侍郎李方亮、翰林學士周鎮、史敬平等人遭貶。御史中丞王甫去職,以本官致仕。與此同時,幾騎快馬攜著聖旨馳出四門,往地方州縣去了……
汴都百姓被帝后歸來的雷霆動作震驚了,二月初三,天下矚目的科考便在這猜疑肅殺的氣氛當中拉開了序幕。
開試的鐘聲敲響時,立政殿的門開了,監察院正從殿內走了出來。
監察院正是位老者,從前專司刺月門人的訓練諸事,算是月殺、月影等人的老師。老者鶴髮白眉,仙風道骨,相貌氣度頗似隱士高人,實則此人暗殺、刺探、刑訊、用毒,無一不通。老者走出太極殿時,晨曦正照在巍巍宮牆的飛檐上,他回頭看了眼緊閉的殿門,晨光檐影在那雙精明矍鑠的眼底輝映出幾分奇異的神采。
殿內,鳳案上擺著兩摞軍情密奏,一摞來自大圖,一摞來自北燕。
大圖傳國玉璽已碎一事果然走漏了風聲,遺詔的真偽不攻自破,新帝頒下的旨意成了偽詔,朝廷政令亦名不正言不順,地方官府惶然無措。
昌平郡王再發檄文,疑雲景二族暗通南興弒君竊國,疑當年暮青貴為皇后卻親身涉險護送兄長回國是別有所圖,而當年奉旨率領使節團出使汴都的人正是雲老和景子春,此事因此被指摘成二族暗通南興的契機和證據。
檄文一發,信者擁護,痛罵弒君賣國的賊人,振臂呼籲天下義士輔佐明主,共伐奸佞。
而野心勃勃之輩則以璽碎即國亡為由,宣揚巫氏氣數已盡,大圖已亡,天下英傑皆可登極。
亡國之說使得民間人心惶惶,各地兵荒馬亂,到處都在強征壯丁、糧餉,大圖陷入了割據之爭,百姓惶惶不可終日。
雖然尚無姬瑤的消息,但大圖的局勢與步惜歡和暮青的估計並無出入,算算時日,聖旨已到嶺南,而神官諭旨應該也快到洛都了。以眼下的時局來說,大圖的新朝廷自顧不暇,顯然不能指望他們在替南興洗清污名的事上做得多好,於是暮青請來了監察院正,授其一法,命其速辦。
步惜歡下了早朝,一回太極殿就聽了院正的回稟——暮青命監察院潛藏在大圖各地的探子儘可能多地收買當地百姓,宣揚大興的國策吏治、風俗民情,宣揚天子英明、國策利民、學風昌盛、商貿通達,宣揚天子勤政愛民,大興國富兵強、國泰民安。
此法乍一聽之沒什麼,細思之後卻頗有意思。
從前,探子行事雖多混跡民間,目的是掩藏身份、刺探情報,甚少收買當地百姓,更遑論大規模地收買。因尋常百姓未經訓教,口風不嚴,很容易暴露探子的蹤跡,大規模地收買行動更易招致當地官府的察覺,無異於引火燒身。但如今局勢不同,大圖內亂,地方割據,流言四起,到處兵荒馬亂,官府焦頭爛額自顧不暇,哪有餘力防民之口?
此舉用於亂世的確可行,她稱此舉為收買水軍,此策為——輿論戰!
步惜歡失笑,他本不在意自身污名,如今倒是好奇此策之威了。他准了此事,昭朝臣稍後議事,而後出了太極殿,往乾方宮去了。
這些年,他起居已搬至太極殿,那條去往寢宮的路不知在夢裡走過多少個來回,前日攜她歸來,他今日站在宮門外仍有忐忑之感,怕推開宮門,只見帝庭空寂,不見相思之人。
然而,當他推開立政殿的門,她正立在窗前,一身素衣,一如當年。
帝庭中春色滿園,她越過千年的時光來到大興,與他幾度分離,又在這江南最美的時節里,回來了……
暮青聽見推門聲,轉頭望去,展顏一笑。
鳳案上擱著一摞來自北燕的密奏,雖然尚無呼延查烈的消息,但末尾一封仍是期盼已久的好消息!
仰賴於船上有位從醫四十餘載的老郎中和一位專於針灸奇方的軍醫,元修大難不死,去年十二月中旬,北燕海師在沂東登岸,帝駕就地休養。
上元節夜裡,宣稱在沂東休養的元修忽然出現在了上陵郡外的國公陵,開了其外祖華老將軍的墓門,隻身一人進入其中,三更方出。
次日一早,也就是步惜歡和暮青在鎮陽縣公審結黨案時,北燕國內,奉旨到沂東見駕的督察院左督御史沈明啟在半路被上陵兵馬攔截,就地革職下獄,以構陷異己、結黨營私、欺君罔上、禍亂朝綱等數項大罪被判凌遲處死,株連九族,其黨羽亦多數被革職問罪。
此事令北燕朝堂頗為震動,百官不明皇帝為何會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卸磨殺驢,沈明啟雖是陰險毒辣之輩,罪當萬死,但何至於株連九族?
暮青心如明鏡,沈氏一族的覆滅禍起華老將軍之死。元修身為北燕皇帝,重用仇人穩固帝位,縱然得知真相,也不會將真相公之於眾。自古皇帝手裡的刀少有能善終者,暮青早知沈明啟會有今日,只是沒料到,到頭來是她給了元修這卸磨殺驢的機會。
元修戰敗而歸,又查明了當年的真相,暮青難猜他今日心境,但最後一封密奏是她期盼數年的好消息!
元修回國后並未撤銷遣送姚惠青和老熊家眷南渡的旨意,如今姚惠青已動身離京,快則一旬,慢則半載,即可過江!